中国特色零工(上):改造“三和”与“大神”的边缘生存

“大神”一词一开始具有贬义色彩,常常是外界对三和零工的称呼。更重要的是,并非所有来到三和的人都会自我认同为“大神”。
2018年8月,深圳龙华区景乐市场。图: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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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祖国守天桥

第一次看到天桥保安的招工信息是在北京“四通桥事件”发生后,没过几天,深圳就出现了这类岗位的招工。

“守桥保安!”“12小时160!”穿过拥挤的人群,我看到一个光膀子的大肚子中年男人正被众人包围着,他手里拿着几张身份证。确认那就是我想找的日结后,没等更多人反应过来,递出我的身份证,抢到一个名额。

他的同伴是一名中年女人,同样负责招工。来之前,我在微信询问:“有没有守桥夜班?”她爱搭不理地答:“有,不用问,先到先得。”

老苏负责在现场招工,只要了10个人,够了。他对身份证拍照后给我们讲解:可以坐,可以站,但是不能躺着睡觉;自己去,自己回,不包餐,那边提供保安服,队长电话和地址会发到群里。他还警告,报名是和派出所直接对接,“如果有案底,等下就把你抓进去。”

这里是深圳龙华汽车站,鱼龙混杂。老哥们穿着朴素,不修边幅,每天聚在这里,即便不去干活,也会凑个热闹,了解一下当天的用工行情。不断有新来的人问招什么,听到要连续干12小时觉得时间长,老苏说,“干活从来不强迫,好不好?你们如果觉得一个小时能赚一万,我也不强迫。”

2022年6月,深圳龙华汽车站。图:作者提供

我快速吃完一份12元一荤两素的自选快餐。除了事先自带的一个充电宝,又在二手电子产品小贩处讨价还价,花18元买了个快充充电宝。从清湖地铁站上车,坐一个小时地铁,进入“关内”某区来到了守桥的地点。

这里是市井繁华地段。一个身穿荧光马甲、身形偏胖的保安骑着电动车过来,带上我来到一座简陋的小平房,屋檐上挂着“XX交安”的招牌,两间紧挨着的小屋,门侧分别挂着“XX交警中队警务区”和“XX街道道路交通安全委员会”的牌子。

我们10个临时工在这里换好保安服,接着被拉到附近的天桥,替换白班人员。晚上8点,夜班开始上岗。

队长在群里通知:派出所人员会来查岗,找不到你们会给你们打电话;如果有人问你们是哪里的,就说是某街道、某保安公司的;不要一直玩手机,注意看周边情况,注意礼貌礼节;禁止周边人员拉横幅、烧纸、涂鸦,发现情况立即上报。

我们每隔一小时拍一张照片发到群里:XX天桥正常。交警铁骑时而巡逻经过。晚上10点,一个交警过来,对着我拍了一张站岗照,其余时间无所事事。市民们经过,总对我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个小孩对我的制服很感兴趣,他摸了好几下,误认为我是警察。

守桥的岗哨没有凳子,我和朋友吐槽,傻站着感觉自己被当成狗。很快,我意识到这个工作创造出来就是让人“打混”的,应该自由发挥。前半夜,我还靠着护栏边站着,后半夜就直接坐在了台阶上。

天桥下的大路两边,每个街灯上都高悬着两面五星红旗。接近零点时,深圳官方媒体微信公众号统一推送文章:庆祝新中国成立75周年。这天正是2024年的国庆节。

第一次看到天桥保安的招工信息是在2022年10月北京“四通桥事件”发生后,没过几天,深圳就出现了这类岗位的招工。那一年开始,每逢两会、6月4日、10月等重大政治会议或事件前后,天桥保安的招工就沿袭了下来。值守点最多的是南山、福田、罗湖三个中心城区繁华地段的天桥(包括桥洞)。

困意渐渐袭来,我点了一份外卖才缓解了疲劳。凌晨4点半,清洁工开始上班。5点半,天边显现出鱼肚白。快8点时,手机电量几乎就要耗尽,在最后一刻,白班终于来了。

这一晚,我去了几次厕所,听完了四期播客。天桥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群里其他人也一样。这是10月守天桥的第一个夜班,此后几天,与我同一批的临时工继续做日结,直到10月7日晚上12点。

国庆节前后,为了展示这个城市最炫目的科技和文旅成果,深圳连续举行了一周的无人机和灯光秀表演。再加上同期的演唱会、深圳舰开放日,全深圳的保安都出动了。

10月1日上午,我回到龙华,补了两个半小时觉后,又去往福田市民中心做保安,当晚有灯光秀表演。同样是自己来回,上岗五六个小时,包一餐,120元。工头说,仅今天这一批,他就招了300人。现场保安中,有的平时在学校、地铁站、小区等场所上班,今天过来兼职,更多的是从各处赶来的临时工。

在龙华的两年半,我做过13次日结保安,涉及各类公共活动和维稳。长期做这类工作的人主要是活动于龙华汽车站及周边的零工,在互联网上,他们被称为“三和大神”。

睡大街的“三和大神”。网上图片

避免聘用“三和大神”

“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但我是属于网吧大神,你要说是三和大神也算不上,毕竟我感觉网吧大神哪里都有。”阿乐认为,只有挂逼到睡大街,才算是真的“三和大神”。

我第一次做保安是在2022年夏天:防疫保安。在“动态清零”的背景下,防疫保安需求大增,工资比平时高出许多。这是当年最吃香的日结。

从那时起,我频繁游荡于龙华汽车站。龙华汽车站及周边遍布着日结工头,表面上看,这里是一座长途汽车客运站,但早在2003年,就已经成为一片人才市场。原三和人力公司所在的景乐市场改造后,劳务中介的中心聚集到了龙华汽车站,这里就成了新的“三和大神”基地。

我加了很多日结兼职群,在那些招聘防疫保安的信息里,除了工资,另一项备注吸引了我的注意:“保安公司黑名单不要,三和大神不要”“无犯罪记录,大神闹事的勿扰”“三和大神,飞机佬,挂逼佬,事多佬勿扰”。

不仅是防疫保安,其他零工招募也会特别提及“不要三和大神”。两年过去,这样的要求似乎已经是默认条件。但我从没见过工头会认真地询问:你是不是三和大神?偶尔,有愤愤不平者反驳道:“这里都是大神,居然说大神勿扰。”更多时候,临时工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让我更为惊讶的是,政府对“三和大神”的排斥。

2022年6月30日,有人在百度贴吧的“龙华吧”转发了一条帖子,正文贴了一张《岗厦村防疫指挥部会议纪要》的文档截图(原帖不久就被删除)。截图内容是,一名冯姓区长6月29日在福田岗厦村指导防疫工作的记录,其中一处被红色笔迹圈了出来:“避免聘用‘三和大神’”。

龙华吧之于三和老哥,相当于都市白领青年的小红书。2018年被封的百度“戒赌吧”,以及龙华吧、三和大神吧、沙井吧都是三和老哥常用的社交媒体。

“老哥”这一称呼起源于“戒赌吧”,之后从互联网上的这一偏远角落传到线下各处。在龙华,临时工之间更喜欢互呼“老哥”。而“大神”一词从一开始具有嘲讽和贬义的色彩,常常是外界对三和零工的称呼。更重要的是,并非所有来到三和的人都会自我认同为“大神”,更不愿意被贴上这样一个标签。三和作为一个劳务中介市场,本身的功能是招聘临时工,“龙华临时工”是最早对这一群体的称呼。

随着互联网的传播,“大神”不再特指某一类人群,而成为一种对边缘生活状态的自嘲。“挂逼”一词同样出自“三和”,甚至已经取代“大神”传播得更广:没钱了、快死了的状态;当作为形容词来形容一切人事物的时候,表示轻贱。它的错别字“挂壁”,被互联网以讹传讹成为又一个谐音梗。

就如那篇帖子所讨论的,楼主问道:没搞懂哪种才是“三和大神”,有没有标准?底下有人回答:“不上班的都是”“日结都是”“起码经常玩龙华吧的就是”“你看晚上睡龙华汽车站的不就知道了”。还有人说,“保安基本都是三和过去的,大神不偷不抢,这特么歧视人”。

福田岗厦村防疫工作会议纪录。图:作者提供

一位在岗厦村做防疫保安的人回复:“别说了,是我不配。”他附了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穿着蓝色防护服的自拍,一张是正在看守的楼栋。他的龙华吧等级已经到了13级。

有人从维权的角度解释为什么“三和大神”受到排斥:从龙华招过去的临时工经常打110和劳动局电话投诉,这些部门踢皮球,龙华兄弟就会步行到当地街道办找办公人员。这本来也是合理的,因为黑中介招聘时所说的跟实际情况不同。

与我一起做过防疫保安的阿强和阿乐,是我了解三和的窗口。

阿强是我认识十五年的同学。2016年,他来到深圳,听人说三和可以找工作,并且生活成本极低后,便去了那里。从此,他跟着工头在珠三角各个工厂做短期临时工。他在一家厂里结识了阿乐,之后数年,两人又多次在三和重遇。

2022年2月底,阿强对我说,阿乐现在比较落魄,因为过往借钱互助之情,也好久没见,想请他吃顿饭。

在东莞一家小饭馆,我和阿强一道,见到了阿乐。我们谈论起日本NHK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阿乐说,纪录片拍了很多在海信(指海新信人力市场)找工作和在那里躺着的人,他从来没睡过大街,也更未穷到卖身份证和手机。

“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但我是属于网吧大神,你要说是三和大神也算不上,毕竟我感觉网吧大神哪里都有。”阿乐认为,只有挂逼到睡大街,才算是真的“三和大神”。

阿乐2008年就到了深圳进厂打工,2015年才偶然来到三和。此后,除了偶尔进厂,他长期混迹在景乐新村的网吧,靠《传奇》《魔兽世界》《地下城与勇士》等网络游戏打金维持生存。2020年的疫情中断了阿乐靠游戏打金的生活。我们见到阿乐时,他上年底从工厂离职后一直住在一家小旅馆,只做过两次日结,积蓄花光,靠向朋友借钱维生。

吃完饭,我们去阿乐的旅馆看了看。15元一天的小房间,只摆得下一张单人床、一个小柜台、一张凳子、一台破旧的小黑白电视机,窗户开着但光线阴暗。卫生间是公共的,蹲坑,有洗手池和热水器。从春节前开始,他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房间外是工业区随处可见的五金店和劳务中介门店。

回深圳的车上,阿强对我说,几年前见到阿乐时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请他吃饭是一种警醒自己的方式,他再也不想回到当初那种生活了。

2021年9月后,阿强在观澜富士康干了近半年,租了一个单间,也攒下了一些积蓄。阿强说,过去在三和他有过很多次挂逼的时候,算得上是个“三和大神”。但2020年后,他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三和。

2022年8月,深圳市龙华区,正在修建的"奋斗者广场"。图:作者提供

改造三和:无奋斗,不龙华

阿强不认为这是驱赶,他说,“影响市容就该整治,我有看到政府在努力,但收到的效果不是很理想而已。刚好乘着疫情效果显著,那个地方确实变好了。”

相比阿强,阿乐在三和的时间更长,被这片环境影响得更深。刚踏入三和时是如此,三和被整治时,也是如此。

2020年元旦期间,阿乐一直待在景乐新村的网吧。一天,龙华机训大队过来封了网吧,他们都被赶了出去。那年1月接连出现新冠感染病例,全市开始严查公共场所人员聚集活动。

当时,景乐市场内的人力资源机构都暂停营业,外部也被围起来。一部分面临露宿街头的老哥住进了政府提供的临时安置点。阿乐在景乐新村的小旅馆度过了春节,同样在深圳打工的父母回了老家后,阿乐便去了父母租的宿舍。

阿乐是湖北人,直到2020年4月初武汉解封,疫情得到控制后,他的父母才从湖北回到深圳。阿乐搬出去开始找工作,问了几个工头,都说不要湖北籍,整个上半年都是这样。他又回到景乐新村,住在一间电脑房里,每天靠游戏打金勉强维持生活。

那之后,景乐片区开始加速整治,网吧、旅馆相继搬离。阿乐住的那家旅馆一直坚持到11月才搬,阿乐这才离开景乐,开始进厂打工。

2021年初,龙华区开始在辖区六个街道兴建“奋斗者广场”。作为过去的制造业重镇,奋斗是龙华区的价值观定位。一时间,“无奋斗,不龙华”的标语传遍了龙华大街小巷。

龙华街道办一直把景乐片区的“脏乱差”和众多非法业务视作治理重点。对于“三和大神”形成的精神面貌,官方表示要“推动积极向上的奋斗文化,铲除颓废懈怠亚文化土壤”。于是,景乐市场的整体改造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劳务中介公司和商铺全部搬离,三和人力市场原址改建为奋斗者广场。

2022年8月,深圳市龙华区景乐市场原址,墙壁被画上宣扬「奋斗价值」的标语。图:作者提供

这轮整改始于2017年,由深圳市公安局牵头成立工作组,随后万科入驻景乐新村,涉及农民房、旅馆、网吧的改造,再到劳务市场的搬离。2020年新冠疫情的发生加速了改造进程。

伴随着整改,一些明显违法的的黑灰产和黑中介失去了土壤。三和的临时工们也被迫离开这片低廉生存之地,从深圳转移到周边城市,再到全国各地。

但是,借由这场改造,以及疫情导致的经济下行,三和的“亚文化”却被更多人熟知了。不止深圳,全国其他地方也存在这样的“大神基地”:北京马驹桥、昆山中华园、上海车墩、苏州三里桥、广州东区等。而以“大神”之名拍摄短视频也成为一段时间的流量题材:做日结、提桶跑路、露宿街头、混迹网吧、隐居流浪、体验挂逼房。过去几年,青年人经历了从“丧文化”到“摆烂”的时代症候,“大神”成为这些话题中“非暴力不合作”的“躺平先锋”。

2022年2月,新华社《新华每日电讯》以《消失的“三和大神”——深圳景乐新村见闻》为题报道了景乐片区现状,称曾经的亚文化群体“三和大神”消失了,如今景乐新村面貌已经焕然一新,书房替代了网吧,小旅馆变成了长租房,旁边的三和人才市场原址正在建设奋斗者广场。

我把这条新闻发给阿强,他对此没什么感想。在此之前,他已经去看过多次。

2020年8月,阿强从中山雅特生离职后回到深圳,第一站便是三和。他在附近的旅馆住下,看到如今的景乐市场,对我感慨了一番:“周围全是铁栏杆,和监狱没什么区别了。以前这时候还好多人,这会都没了。谈不上伤感吧,还是世事变幻太快了,这会可以说真是一个认识的都没了。精神靠人传播感染,人不在了,对特定地方的熟悉感会变得有些不太适应。”

后来我和阿强、阿乐谈论起这场改造对他们的影响。阿强不认为这是驱赶,他说,“影响市容就该整治,我有看到政府在努力,但收到的效果不是很理想而已。刚好乘着疫情效果显著,那个地方确实变好了。”

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觉得脱离了三和的环境,对自身而言有更多积极的影响,“我肯定不会去抱怨”。阿强不喜欢看网上那些年轻人丧失信心的故事,更爱看的是饱含正能量的生活类视频和热血动漫。

阿乐对此表现漠然,“疫情改造了,能有什么办法。我这样的穷人活着少想点最好,难得糊涂,想多了自寻烦恼。”他觉得对自身没多大影响,即便三和的床位房被取缔,其他地方也有“大神基地”,他还可以躺网吧,“我就不信政府把网吧取消”。

2022年7月,在临时工群里,有人路过老三和,拍了一张改造后的照片。他说,“龙华景乐市场三和基地揭牌:奋斗者广场。”这引起众人讨论,“奋斗者广场下面躺一堆老哥,莫不是巨大的讽刺”。

2018年8月,深圳市龙华区景乐市场,海新信人力市场前的空地。图:作者提供

“大神”依附的工头

工头们的黑历史主要集中在三和改造前。包括超低的工价、打人、态度粗暴、拖欠工资种种。老哥们也不示弱,阿强经历了很多次,“只要中介介绍的工作不如意,老哥们都喜欢报警。”

我无数次听人谈起三和的历史,除了网上那些被称为“大神”的传奇人物,更多三和老哥会提起的是,主导这一片生存环境的工头。

和阿强一起见到阿乐时,他们说起工头像是谈论民间的风云人物:工头不但招工,还做“鸡头”,开旅馆、网吧;传闻有人靠广州一个电子厂招工,一年赚了几百万。

工头与大中介公司的区别是,工期更短(常常十天半个月),工价压得更低,但也算讲诚信,离职后能及时结算工资,而不用等到下个月;最主要的区别是进厂借支灵活,报名就借200元。最后一点十分契合老哥们的经济状况和生活方式,因此老哥更偏爱与工头合作。

“只要你拉得到人,那真的都是暴利。你看2010年之前(工厂)没什么临时工,从2010到2020年,这中介大把的,多得一塌糊涂。”阿乐说。

在景乐市场改造的2020年底,三和人力公司就已搬到别处。过去,这家公司数次对外表示,“三和大神”与该公司没有关系,此类称谓和话题对公司造成一定程度的抹黑和不良影响。

2005年前后,景乐市场对外招租,大大小小的人力资源公司入驻。这里主要有两栋大楼,每栋楼底下分布着数家中介公司。因“三和人力”的招牌和名气最大,因此民间把这片区域泛称为“三和人才市场”。但准确地说,“大神”群体和另一家劳务中介“海新信人力公司”的关系更紧密。

第一,景乐片区的露宿者和无所事事者主要聚集于海新信人力市场前的空地,他们亲切地称这里为“海信大酒店”。

第二,他们依靠的工头属于私人中介,其中一部分只招日结,一部分招工厂短期工,后者依托于海新信人力市场。

阿强说,其他中介公司和“海信工头”招的是两批人,“他们都是有余钱,而且精神状态明显比老哥们要好不止一点,‘海信’招的是真老哥。”

早期,工头们坐在三和人力市场和海新信人力市场两栋大楼之间的空地上,拿一张写着招日结的纸牌,或直接口头呼喊:日结,日结,XX元一小时;还有的工头则活跃在景乐新村内。他们没有资质或存在欺骗式招工,被视为黑中介。官方曾多次驱赶他们。

2022年11月1日,深圳龙华区,人们坐在工厂招聘中心热点旁。摄影:David Kirton/Reuters/达志影像

后来,有的工头租下海新信人力市场内一个场地,就有了步入正规劳务市场的入场券。他们穿上劳务公司的制服,挂上工作牌,招工厂短期工。这些场面在不少关于三和的纪录片中都有出现。

只有资深老哥才能对每个工头如数家珍,曝出他们的从业历史、业务规模和个人八卦。

“海信工头”大多是出身草莽的男性,老哥们都称呼其外号。比如:黒牙吴、李胖子、小史、闯王、曹大善人等。有人靠卖炒粉起家,有人做过海信的保安,还有工头最早也是做日结、睡床位。工头中也有女性,有四位被称为“海信四大金刚”:胡、魏、金、周,后面加一个“姐”。

“黑中介”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现象。2006年,《南方都市报》报道,龙华汽车站周围遍布拉客仔,他们以厂方直招的名义,将欠缺经验的打工者带往自己租来的店铺实施诈骗,每周提成高达3000元。即使是正规中介公司,也以各种名目收费骗钱。

景乐市场工头们的黑历史主要集中在三和改造前。包括超低的工价、打人、态度粗暴、拖欠工资种种传闻。但老哥们也不示弱,阿强经历了很多次,“只要中介介绍的工作不如意,老哥们都喜欢报警。”

这里的工头与建筑工程行业的包工头类似,都是层层劳务转包,工资先由工头垫付,一切事务只与工头个人对接,普遍不签合同。不同的是,后者只从事建筑工程行业,招工主要依赖老乡亲戚朋友等熟人网络。而前者主要依附于珠三角世界工厂定位下的制造业,同时也包括安保、物流等新兴服务行业。

当一个打工者初入社会,一开始还愿意进厂做正式工,在三和与临时工、工头接触久了,便会进入某个临时工群体,从此便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保安、物流、工地是临时工们做的最多的三种日结。

过去,从事这类工作的零工,被学者称为“非正规就业”或“非正式经济”,正规就业即与一家固定的用人单位签订劳动合同,拥有法律体系内的劳动保障。中国加入全球化(WTO)后,2008年《劳动合同法》以及之后相关的劳动权益保障法律法规实施,用人单位为了节省用工成本,劳务派遣和外包用工更加泛滥。这正对应了以出口为导向的制造业季节性用工需求。

景乐市场内这些劳务中介公司在此基础上聚集,形成了一个大型临时用工市场。工头则盘踞于中介之下,用工更加非正式、短期、灵活。这样的日结工,是非正规就业中最极端的现象。

新一代的打工者在用工制度的不稳定和劳动保障的失权下,也主动去稳定化了。再加上低廉的生活成本和各种灰色产业,“三和大神”便由此形成。

2022年8月,深圳龙华区,被改造的景乐市场。图:作者提供

从龙华到沙井,又回到龙华

这是临时工圈内的大事件,龙华吧开始议论这背后的意图。有的说是区政府在下一盘大棋,目的是为了瓦解龙华三和大神;有的说是工头要靠收房租、开便利店等服务收割大神。

景乐市场被改造了,但工头依然在附近招工,比如几百米外的三联公园路口。官方也注意到,如果工头还在龙华,那么“大神”的土壤依然存在。

2021年6月,当时在中山一家电子厂上班的阿强在微信上对我说:“今天看贴吧,换基地,老哥们现在都跑沙井了,龙华那边应该成为过去了。”

他发来一张工头小史朋友圈的截图,小史在朋友圈称:龙华招工的老板以后都要搬去沙井,并承诺搬过去后前期宿舍免费,至少免费到6月底,未来就算收费也是15元/天。

在景乐片区改造前,小史不仅做工头,还以在村里开旅馆和网吧知名。他同时发了一张三和工头们的合影,有16个人——大都步入中年,其中有一名女性。

阿强说,“全是‘黑工头’,大多我还都认识。也不算黑中介,你要真的做事,他们给你说的工钱一分也不少,主要是好多老哥不愿意做事 。”

这条类似的消息,小史和众多工头在朋友圈发了很长时间。这是临时工圈内的大事件,龙华吧开始议论这背后的意图。有的说是区政府领导在下一盘大棋,目的是为了瓦解龙华三和大神;有的说是工头要靠收房租、开便利店等服务收割大神。

程骁也看到了这个消息。那时在三联公园路口,每天都有一辆大巴车发往沙井,车上贴着“沙井新基地员工免费接送车免费住宿”的标语。他坐上大巴车去了沙井。程骁2012年就来到三和,之后开始住床位、做日结维生。

程骁认为这种一种驱赶。他对我解释,2018年NHK纪录片的传播把龙华“抹黑”了,政府为此做了很多事情,“当官的跟那些工头合作,想把我们这帮人赶走,让工头把我们赶到沙井去。”

“那个广告语贴在大巴车上,就是给当官的看的。”他提到,龙华街道办也不想让工头在龙华招工,一旦招工就抓起来罚款。

程骁去了小史的沙井宿舍,第一个月床位免费,第二个月开始5元一天,之后逐渐涨到10元、 15元、20元 。这段时间,他经常做会展保安,住了三个四月,涨价后便走了。

阿乐以前也常通过小史进厂。从厂里离职后看到小史的消息,也去了小史的宿舍。在那里,他偶尔做日结,躺了半年才开始进厂。

包括阿乐在内的众多临时工们都说,这场基地的转移也与大中介公司有关。小史的宿舍地址同时也是一家叫做“杰鹏人力”的中介门店,后来又在这里开了食堂、网吧。

杰鹏人力是天杰集团的子公司,2020年9月开业。而天杰集团的另一家子公司正是海新信人力,伴随着景乐市场的改造,海新信人力也关闭了。因此,工头们继续在沙井和天杰集团合作。

不过,仍有一部分工头没有离开龙华,他们在景乐周边留有自己的宿舍和招工点。尽管都转发了转移基地的消息,但招工时集合地点既有沙井,仍有龙华。

从龙华转移到沙井的临时工们发现,这里位置偏远,生活也不如龙华丰富,纷纷吐槽吃住条件都不好,“沙井基地垃圾”的帖子传遍了龙华吧。

2022年,沙井吧在互联网火起来。沙井遍布工厂与劳务中介,成为龙华之外新的临时工基地。但由于疫情频发,阿乐说,工头的工厂订单减少,沙井基地的临时工也越来越少。后来,这一片区驻扎的劳务中介门店都被纳入了拆迁范围。

最终,小史等一部分工头又回到了龙华。2022年夏天,小史在龙华的H工业园新开业了一处宿舍招工点。程骁听有的工头说,每个参与沙井基地宿舍的工头都出了钱,但最后都亏了。

疫情发生后,官方越来越倡导灵活用工。2022年10月,龙华汽车站附近的半官方公益机构龙华就业第一站被国务院通报表扬,在官方表述里,龙华汽车站等区域是全市最大的灵活就业人员集散地,“龙华就业第一站”经验也被写入了全国零工市场的典范。

2024年,深圳市龙华区,国庆节驻守天桥时的街道夜景。图:作者提供

龙华临时工的日常生存

关小林已经欠下十多万,能撸的网贷全都撸了,逾期了好几年,银行卡也被冻结。因为银行审核严格,他办不了新卡,近一年反而赌得少了。他想改变,但改来改去还是改不了。

从基地转移到沙井再回到龙华后,越来越多工头开始在龙华汽车站周边承包床位,以前工头大多只靠招工赚钱。

在群里和贴吧,我看到一个词描述这种模式:圈养。这让我想起世界近代史课本上,讲到英国资本家剥削工人的场景。另一个与“圈养”相关的词是“养猪场”,用来形容工头的床位和住在里面的临时工。

再往前,互联网上描述此地人群用得更多的词是:废物。住在工头床位做日结保安,就是这些词汇的集中体现。

使用这些词语最多的是老哥群体自身。如龙华吧一条讨论工头床位的帖子,工头的圈养模式被嫉恨的同时,长期住工头床位的人也会被鄙视:“被圈养的大神脑袋多少有点问题,那种只是有事才去住几天的还正常点,一直住那里的真是各种奇葩”。而另两条回复对这种说法形成闭环:“在龙华吧骂大神骂得最狠的就是大神这个群体”“因为大神了解大神”。

老吴是龙华工头中最有名气者之一,2022年下半年,阿乐一直住在老吴的M工业区宿舍,按日租下床位,断断续续做日结防疫保安。我第一次做保安也是在这里报名。

去过老吴的宿舍多次后,我看到园区一楼布满灰尘的窗户玻璃上有手写的潦草字句:“老吴救大神”“老吴好人”。我见过很多老哥玩世不恭,对任何严肃之事都能粗俗解构,变成黑色幽默。像这样的话,很难说是拿工头开涮还是真心的,或者两者都有。

我和程骁谈起“养猪场”的言论,他说,“我们这种人没办法,这真的是个养猪场。老哥们就爱开这个玩笑。自己住在这里又写这是养猪场。有些人自己看不起自己,只能这样说了。”

很多人都说刚来三和时“还曾努力过”,后来陷入了某种漩涡,看不到头,只能干日结。关小林说,他接触的临时保安里十个有九个都是“赌鬼”。很多人在2022年一年做防疫赚了近十万,但都赌没了。

“赌瘾戒不掉。如果没有赌博也不会做日结住床位,让人家当猪仔养。做一天歇一天,一分钱都挣不到,只能维持个生活,有时候再赌一下,什么都没有。”

关小林已经欠下十多万,能撸的网贷全都撸了,逾期了好几年,银行卡也被冻结了。因为银行审核严格,他办不了新卡,近一年反而赌得少了。他想改变,但改来改去还是改不了。

疫情放开后的这两年间,阿乐几乎快住遍了龙华工头的床位。龙华汽车站周边床位房林立,大部分是房东的农民房和小旅馆。阿乐说,相比这些房东,工头更了解老哥,不会催房租。床位房也可以按月缴,会更便宜。阿乐觉得,日租随时想走就可以走,还可以去网吧连续玩几天。

阿乐仍然在工头招的小厂间来回循环:进厂——跑路——进厂,大多数时候干不满一个月就跑路了,最长也不过一个半月。在龙华临时工群体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无力改变的是:习惯了越短,就越朝不保夕。

“三和大神”的困境究竟是自己的原因还是社会的原因?在另一部纪录片《人在三和》中,受到老哥们真心尊重的面馆老板老杨出现在镜头中,和另两名打工者争论起这个问题。

老杨在景乐开了十几年面馆,直到2020年底因为疫情不得不关门歇业。面馆2008年开业后,很长时间里一直只卖4元一份,直到2018年才涨价到5元,因为价格十分低廉被称为“挂逼面”。但老杨受到老哥们尊敬不止是因为面的价格,更因为他在纪录片中表达出来的对“三和大神”的善意理解。

当两名打工者将大神的遭遇更多归咎于自身时——是他们自己不工作、抛弃了自己,老杨却认为,人生下来,每一个娃娃都是好的,是家里出生环境不同才走上不同的道路。来了这里后每个人都变懒惰了,他们需要政府的帮扶,有个适当的工作。“瞎子已经走到河中间了,无路可走,非得有个人从后面把他牵回来,哪怕是1%的把握,也要把他救出来。”他说。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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