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对中国电影票房的担忧之中,《哪吒之魔童闹海》突围而出,成为春节档现象级作品,截止2025年2月20日,票房已突破127亿人民币,跃居全球影史票房榜第8位,全球动画电影票房榜第1名。这个系列的第一部《哪吒之魔童降世》,在2019年就曾以50.35亿的票房夺得当年的中国票房冠军,成为中国电影历史票房榜第二名,仅次于《战狼2》。这是历次改编中改动最大的一次,将顺应天数、父子决裂改写为家庭成员协力对抗天命。电影设置了妖族、仙族和人间三界,围绕哪吒不愿服从“魔丸”的命运展开,发出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宣言。《魔童降世》显示了改写神话的野心,它选择抛弃沉重的历史转而去创造理想愿景。更为现代的亲子关系为它收获了不少拥趸。
续作中登场的角色比第一集更多,哪吒在找到族群身份后,个体反抗汇入到群体洪流之中。他为拯救敖丙的生命走向征途,在获得仙人资格的过程中遇到各种考验,无意中撞破了正派人士的虚伪。东海龙王敖光镇压海底妖族,以为听话退让就能保平安,却仍旧难逃厄运。受困于妖族身份的申公豹,在家族家乡已成榜样和传奇,却只能做仙翁的打手难以晋升。最终,哪吒在所有被压迫者的支持下向权威发起挑战击败仙翁。望子成龙的敖光不再过度保护儿子,而是放手让他去与哪吒一起尝试改变世界。电影叙事中有打怪升级的游戏模式,有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有兄弟情深与踏碎凌霄的激情,也有浓郁的亲情。这令它赢得了广泛的跨年龄层受众,成为合家欢的宠儿。电影用一个又一个特效大场面维持了前作的“超燃”氛围,在“若前方无路,我便踏出一条路,若天地不容,我就扭转这乾坤”的豪情中回归了更为古老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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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叛力度渐弱
哪吒的原型来自印度佛教的护法神,是四大天王之一毗沙门天王的第三太子。毗沙门天王由密宗高僧不空等人推介到唐朝,成为军中战神。同时期,初唐军功显赫的李靖也被神化。最迟到宋代,毗沙门天王与李靖合二为一,成为“托塔李天王”,哪吒成为他的儿子。唐宋之际,佛典中出现哪吒“析肉还母,折骨还父”的故事,譬喻超越肉体显现精神。苏辙写过《哪吒诗》,有“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佛知其愚难教语,宝塔令父左手举”之句,可见哪吒之事已由禅理进入凡俗,他叛逆的性格以及与父亲的紧张关系已具雏形。
这一典故被《西游记》和《封神演义》发扬光大。《西游记》里的哪吒,暴抽龙筋、踏倒龙宫,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被佛祖以莲藕起死回生后追杀李靖,于是佛祖将佛塔赐予李靖,让他拜佛为父,调和了父子矛盾。小说只有数行,比较简略。《封神演义》则用整整三回篇幅,详细讲述了哪吒的出身。七岁的哪吒在东海口九湾河洗澡,用混天绫蘸水把龙宫摇得乱响。龙王派夜叉询问缘由,哪吒张口就骂“你那畜生,是个什么东西也说话?”夜叉怒而动手被哪吒打死,他全不当回事,笑言乾坤圈被污继续洗澡。龙王三太子敖丙上来兴师问罪,他毫不避讳报出自己的出身:“我乃陈塘关李靖第三子哪吒是也。俺父亲镇守此间,乃一镇之主”,觉得打死夜叉也无妨,恼了连老龙的皮也要剥,三下五除二又打死敖丙。
其后,哪吒拿李靖的乾坤弓、震天箭练习弓马,随手一箭射死了骷髅山白骨洞石矶娘娘的门人碧云童子。李靖将他带去领罪,在外等候的光景,他又打伤了石矶娘娘的另一个徒弟彩云童子。他还暴力阻止龙王告状,抓掉了几十片鳞甲。在更早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哪吒甚至直接杀死了到天庭告状的老龙,射死了石矶娘娘的儿子。剔骨还肉之后,哪吒给母亲托梦,在翠屏山为他造一座行宫好托生,李靖坚决不许。哪吒威胁母亲,如若不然“便吵你个六宅不安。”母亲害怕给他偷造行宫,李靖发现后骂哪吒畜生,一鞭打碎他的金身,放火烧掉庙宇。哪吒大恨,把李靖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直到燃灯道人给了他一座金塔,哪吒不认父便拿金塔来烧才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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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故事里,李靖是个专制自私的父亲,既不愧疚教导无方,也不痛心儿子的无行,只怕给他带来灭门之祸。夫妻二人与哪吒之间基本是权力与利益关系,并无温情。哪吒是个凶顽狠辣无法无天的官二代,却也敢作敢当,面对四海龙王的问罪,不愿连累父母,尚未社会化的孩童有一股原始的野蛮与生命力。 “剔骨还肉”在父权体系里非常微妙,一方面大大有悖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有违“孝道”;另一方面又是对父权的认同,即孩子天生就亏欠父母的恩情,决裂需付出生命代价。他得以还生,是因为背靠更有权势的父亲(君王/天帝),要履行“伐纣先行官”的使命,下凡辅佐天命之子周武王。还魂后哪吒追杀父亲,因为打不过文殊广法天尊和燃灯道人,只能被迫讲和,这是驯化的直观展示。到后来天庭另一大反骨仔孙悟空出世,哪吒就已经成为天庭的打手捉拿妖猴了。悖逆小家庭之父,在激烈的矛盾之后皈依更大的父,最终是以生命弥合了父权的裂隙。
作为讲说佛理的形象,哪吒一旦进入家庭,便进入了人伦秩序。在成书更早的《西游记》中,他割肉剔骨的原因是李靖要杀他,佛力令他复活,宝塔是要他拜佛为父。在《封神演义》中,哪吒已经是道教玉虚宫灵珠子转世,自杀在敖光看来是“解救父母,也有孝名。”复活他的也是道教,宝塔的功能是镇压弑父者。而《封神》小说的哪吒,融合、分化了《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的两个哪吒,即哪吒太子和唫哪吒(法名金叮呶)。哪吒太子是玉皇驾下大罗仙下凡除魔,生得高大威猛。唫哪吒是殷商太子殷郊,姜王后践巨人足迹所孕,生下来是个肉球,纣王惑于妲己“妖怪”的谗言下令抛于郊外,母亲因此坠楼,金鼎化身申真人剖开肉球后把他带走收养。七岁时他为报母仇助武王伐纣,斩杀妲己。而在更早的宋元话本《武王伐纣平话》中,殷郊是上天震怒于纣王推毁玉女观派来灭商的太岁神,最后手刃亲父。《封神》中的哪吒,显然是殷郊的变体,承袭了他的年龄、与父亲的冲突及任务,殷郊与君父的矛盾被转移。哪吒这个外域形象,每本土化一步,每经一次演绎,所受的人伦束缚就愈深,“弑父“的成分就愈弱,而父权的惩罚则愈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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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愈加亲近
现代对于哪吒最重要的改编,首先是1979年的动画片《哪吒闹海》。电影将哪吒与龙王设置为正反两派,新角色“百姓”作为受害者登场,英雄哪吒为民除害杀掉敖丙却被诛杀。李靖形象更加不堪,作为一方官员,嘴上说为国为民,其实胆小懦弱畏惧强权,对儿子的正义行为毫不支持乃至不惜切割,放弃他的生命。哪吒为解救陈塘关百姓而死,复生后大战四海龙王,解除万家疾苦。这个哪吒单纯可爱、勇敢仁义又颇具童趣。电影善恶分明,阶级矛盾被突出,儒家舍生取义的倾向被加强,弑父被悬置。哪吒复生后没有向李靖复仇,自刎(而非剔肉还骨)前喊的是“师父”——外来的精神之父。
其次是上映于2019年的《哪吒之魔童降世》。这里的哪吒,不像《哪吒闹海》中那样纯良,也不像古典小说中那么凶残。他是因申公豹的野心与太乙真人的疏忽所导致的魔童,顶着烟熏妆被众人视为妖怪坏种,从小生活在恶意之中。但他的恶行,不过是孩童的恶作剧或被歧视后的本能反击。这是1979年哪吒的人性化版,拥有一些小毛病以令人更觉真实可亲。敖丙则被设置为被寄予了全龙族希望的温良公子,生得俊美清雅,因为身为妖族,即便助人也会被厌恶。于是,两个官二代成为被命运摆布的可怜人。
哪吒的父母也被重置。他们为了阻止妖怪伤害百姓驻守在陈塘关,李靖从将孩子当作私产变成愿以命换命的慈父;殷夫人则变为彪悍泼辣又不失温暖的母亲。父母之爱令哪吒有了面对世界的勇气,希望能以善行改变世人成见,学会了控制体内的破坏力,直至拥有了向天命挑战的勇气。故事的内核被完全置换,在表面上成为一个西式“我是谁“的故事,并非出身而是内心的渴望与选择,决定了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也就是说,此哪吒非彼哪吒,这里面的主角完全可以取另一个名字。这种渴望下隐含着服从,即并非源自独立思考而是外界评价。当小家庭之父不再是障碍,寻求父权社会的认可成为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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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童闹海》是寻求这种认可而不得后的反应,甚至让哪吒忘记了上一部的设定,再次成为一个暴力狂。整部电影似乎没有主线故事,也没有人物成长的弧光。哪吒考公、复仇龙王以及大战仙翁这三块被生硬接在一起,转折基本靠误会与巧合。前期哪吒和敖丙共用一个身体,两个极端不同的灵魂,却没有发生任何冲突以帮助人物成长,用“安眠药”就解决了,只有一些身体不协调的笑料。后期误会,也没有任何矛盾和痛苦,该翻脸就翻脸,误会解除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而敖丙在电影中没有独立完成一件事,沦为哪吒的背景板。两个同出一源、立场截然不同的人,可以在尖锐的矛盾对立中认识和补足自己,完成成长。电影完全浪费了这个设定,角色之间缺乏张力。
又如申公豹出主意让哪吒去玉虚宫考神仙,间接导致他的父亲断臂、弟弟惨死。电影没有让他内耗,而是让他立即洞悉到都是仙翁操纵就解决了,甚至到最后都不知道伤了他家人的是他的徒弟敖丙。受困于“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却要为仙翁干脏活累活最终害到家人,这才是悲剧所在。无量仙翁的行为源于要巩固仙族地位,但片中并没有哪方势力威胁了他们;十二金仙也并不同意无端剿灭龙族与拿妖炼丹,仙翁为何如此行事?电影没有挖掘此类灰色地带,完美避开了所有矛盾与开拓人物心理纵深的契机,只是把无量仙翁和他的手下变成庸俗的坏人与工具。而哪吒则是在生命遭到威胁的紧要关头,愤而反击除掉了一名在仙界也算违反道义的败类。非黑即白,与之前的秩序何异?
电影渲染了仙与妖的矛盾以及巨大的不公平,土拨鼠、石矶娘娘、申正道和他的学生什么都没做就要被抓去炼丹。第一部已经让哪吒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成仙和成魔要看个人的选择,现在他面对和自己同样境遇的妖族,内心却毫无抵触与波动,大部分时间都在追杀妖怪。即便爱护哪吒如太乙,也不敢让同道知道他是魔童,这种出身决定论才是哪吒要质疑、反抗的系统规则。但这个英雄缺乏价值观与自主自觉,全靠外界推动。“我活不活无所谓,我只要你死”充满了亡命徒式的毁灭感。
电影设置了“救朋友”、“报母仇”的由头,简单地黑化仙族、正义化妖族。上一部中作恶的海妖模糊化于可怜的群像之中。阶级与身份再次被强调,哪吒成为被压迫者的代表,为改变出身困境掀起巨浪。于是上一部的自我追问,我命由我不由天,从“我是谁”变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反派无量仙翁并非玉虚宫掌门,而是典型的奸人当道,清除奸佞众生就重获幸福。作为正义指标的小民,在这语境中也没有得到导演更多关注:李靖夫妇在灾难到来时抛下百姓只顾儿子;夜叉的石化法明明可以作用多人,却一个百姓也不让他多救;哪吒只要报父母之仇,对陈塘关百姓团灭没有任何动容。这是史上集各项优势于一身的哪吒,拥有道德优势、父亲爱护、母亲牺牲、群体支持、天命所归(由灵珠所分裂的魔丸仍旧是天命的变体),却在不断述说一个悲惨的身世。
同时女性遭遇了严重的贬斥。不仅不再弑父,片中所有的父亲都对儿子爱护有加,不管是李靖、申正道还是敖光,他们都活了下来,却为哪吒战力的提升献祭了其母。敖光作为父亲孵化了敖丙,对他如母亲般呵护,对敖丙母亲无半句提及。这和《封神一》中姬发兄弟既无母亲也无女眷,将姬昌因雷震子有用收为义子,改为如慈母般抱在怀中,不以妖的身份论善恶异曲同工。至于哪吒和敖丙,第一部尚将两人设置为一体两面的双生子,一泼皮一温润,有对抗有默契,如同小鱼儿与花无缺。到了第二部,已经无法拍出双强对峙的剧情,敖丙沦为哪吒的附庸,刻意卖腐与霸总和娇妻无异,实是异性恋霸权的无限扩张。至于哪吒多次的撒尿桥段,更如在宣扬阴茎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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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瓶装旧酒
同样取材于小说《封神演义》的电影《封神二·战火西岐》也在今年的春节档同时上映。女将军邓婵玉被民夫唱黄歌骚扰,电影以一笑置之表现其洒脱豁达。这种大飒蜜似的作风,不过是新自由男权的精神胜利法:像个男人一样不在乎,就获得了男人的权力。纣王也挺英俊的,能想象一个农妇调戏他吗?之后还有洗澡时被误入、掉入水中被脱衣服、被老婆子催婚、换上女装逗孩子等一系列性别刻板场景。《封神演义》的故事就肇始于纣王赞美女娲的美貌,对着她的塑像题淫诗。女娲大怒,派包括狐狸精在内的三只妖下界祸乱君心,断送成汤六百年基业。这才是权力所有者的面目。邓婵玉的威风八面不过是障眼法。
这也是曾以“弑父”引得广泛关注的电影。在游戏规则不变的情况下,“弑父”愈鲜血淋漓,对好父亲的渴望愈甚。这一部由姬发接任“慈父”,不管是对邓婵玉的心慈手软还是面对闻仲时的犹豫不决,都令人想起一系列著名的有德之主,比如刘备、宋江和唐僧。不管这些“妇人之仁”多么令观众不满,最终的结果是他令邓婵玉动了心,为他提供了最有价值的军事信息,并为他牺牲了性命。这与小说中武王对被围困的殷郊流泪称臣,把一切推给姜子牙与天命颇为神似。而书中的邓婵玉,被父亲邓九公和姜子牙相继作为诱饵招揽土行孙,在周军攻入大营时被土行孙抢走被迫成亲,被强奸只能屈从,又成为姜子牙手中的筹码招降了邓九公。电影改编可谓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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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的王后能出现在王朝重大仪式上,邓婵玉可以成为女将军统帅千军万马,周的政治生活中没有女性踪影;但商是人间地狱,周则是美好祥和之地。纣王和妲己在一起后荒淫无度,凶残暴戾;姬发如果想要邓婵玉活,就要放弃他的百姓(失去江山)。当姬发的引而不发,与西岐军民节节败退生死一线的镜头不断切换,当他在多少观众着急上火“废话太多”的抱怨声中最终戳破闻太师的第三只眼(也要了邓婵玉的命),所有人都由衷松了一口气。邓婵玉升级版“红颜祸水”的身份,在受众被调动的情绪中确认。这部电影讲的是姬发的成长,他在众人期待中抗拒了女色诱惑(间接杀掉),通过考验走向一代名君。电影以新的技术手段与故事内容及讲述方式,重新确立了古老价值。
哪吒形象自诞生以来,历经数次变迁,与“殷郊”交叉转换,从力图挣脱伦理道德约束的狂悖顽童,在短暂轻微的西化之后,再次回归更为深广的文化传统。哪吒故事的“弑父”因素在古典文本中本就先天不足,只是想象中的安全出口,在新动画系列中被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代替。憧憬以理想之父反抗残暴之父,埋藏着对“父”的终极迷恋。吸收了好莱坞“笑点+泪点+燃点”公式的成熟商业电影,以战天斗地的激情同时满足了叛逆与稳定的需求。女性则面临被“被取消”的处境,良父大量吸取慈母优点,妻子被俊(男)友取代,三从四德转变为英姿飒爽,最终为男主角的成长献出生命。与此同时,取材于同一文本,并在形象演进上与哪吒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电影《封神》,在改编上与《魔童闹海》呈现出惊人的一致。齐泽克认为,意识形态最强之时,就是它不再被人觉察之时。“封神”电影改编可谓此言之极佳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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