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张晓琦
“只要能向人类证明外星人的存在,全人类一定会立刻团结起来,人类文明再次进化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外星人。”
唐志军衣着朴素语气谦卑,还经常卡顿像是口吃,话语却很疯癫。这几乎奠定了全片的基调,一群对现状不满的人跌跌撞撞踏入西行之旅,到蛮荒边远之地以迷信的方式追寻科学,以后现代症候拥抱古典议题。电影英文名 Journey To The West 的意思就是“现代西游记”,老唐在精神病院遇到的cosplay版孙悟空是另一个对应,穿越到现代的古代神话英雄只是一个无用的怪咖。一切都是错位的,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宇宙探索编辑部》是一部理想主义的挽歌,也是与世难容者的逃遁与狂想,外星人更像是一个可以外显的理由。
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主角唐志军,作为主编,他所主持的《宇宙探索》杂志社濒临倒闭,连暖气费也交不起;家徒四壁,妻子与他离婚,女儿自杀,日常生活要靠姐姐与外甥照顾,仍旧认为“在完成繁衍任务以后,性欲是一种疾病”。他念念不忘外星人,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到潦倒落魄的中年,每天骑型号很老的电动车到破旧的办公室,以卡顿的语气纠正赞助商的知识错误,说不了两句,话语就会被四周孩子练习器乐的声音淹没。电视机的雪花点被他看作宇宙诞生时的余晖,拿电线连一个八爪按摩器插自己头上接受宇宙信号,电视坏掉了认为是红巨星坍缩所致,哆哆嗦嗦地找朋友去查 NASA 的最新消息看有没有发布什么突发事件。他觉得自己距离外星文明只有一步,但在老同事秦彩蓉眼里,他就是个“民科”。
一路西行遇到的人,总拿着绿棒子在体制内工作的那日苏是个酒蒙子及真口吃;原生家庭有些创伤的晓晓敏感忧郁,一路走一路吃药;抓外星人的村民、顶着一口锅念诗的孙一通,哪一个都不太正常。这种不正常在老唐去精神病院时就做过非常明显的暗示,显然他在那里找到了同类,至少他们不会反驳或嘲笑他。与其说这是趟理想主义者的求索之途,不如说是一群神经病的远足狂欢。电影妙的就是,大部分时间里既没有在这两者之间做明确的界定,态度上也模棱两可,上一秒似乎还在钦敬,下一秒就忍不住揶揄嘲讽,就像老唐被破旧的宇航服卡住人都快憋死了,被吊车从半空移出如斩首般被电锯切下头套,配的是贝多芬的《欢乐颂》,悲欣交集;就像客串的《流浪的球》的导演郭帆说宇航服的字反了是假的,但因为宇航员看胸前设备有视野盲区,要通过手套上的反光镜观察,真宇航服的字就是反的;就像拿着宇宙功德箱誓要收520元的村民怎么看都是个骗子,但硅胶做的外星人大腿骨会越变越长,时常晕倒的孙一通看着该进脑科诊室或精神病院,但最后被鸟群接走了,奸愚不分真假难辨。
从“山东滨州李凯电死外星人”的新闻真事出发,以《1818黄金眼》和《走进科学》的气质、戴着八九十年代气功热的标识性铝锅追寻UFO。石狮子嘴里的球是怎么拿出来的,降落仓是哪里来的,山洞里的壁画是什么意思统统没了下文,连陨石猎人和孙一通是谁都不知道,就跟着他和那口铝锅一起读诗。外星人最后连脸都没露,帐篷和行李都被烧了,一路的收获就是一袋土豆和一个毒蘑菇。而作为一个外星文明发烧友和执着的理想主义者,老唐并不愿去赖好挣点钱哪怕送外卖呢以支持兴趣,还在拿着两节干电池驱动的探测器探索宇宙;在三十年里也不肯更新自己的知识储备至少学习点理论基础。于是正经的理想主义者和严谨的科幻迷都有点怒,但神经病们嗨了。
这不是一部可以凿实的电影,而是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逮着什么戏谑什么,把生活中看到的各种无厘头尽情往上堆,用最土的影像讨论最高雅的主题,像是一次憋了很久的撒欢儿,怎么疯癫怎么来。老唐的理想主义可作宽泛观,就像《东邪西毒》中誓要拿一篮鸡蛋找人报仇的女孩,“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的信念,在别人看来是浪费时间,她却觉得很重要。”这个理想本身不一定要有价值,即便世所公认的价值,在别人眼里也未必成立。理想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执迷不悟。这就囊括了所有在现实世界爱而不得的人,怀才不遇的人,格格不入的人,一无是处心有不甘的人,纯属虚耗光阴的人。不是只有秉持高尚理想又有能力追求的人才能记录,无法进入社会秩序渺小如尘埃者也值得关照。这是它引起了这么多共鸣的原因。而福柯怎么说的:疯癫是一种文明现象,是理性对非理性的压迫。日食一场把对文明与秩序的反动推向高潮,而孙一通在麻雀群中离去则完成了荒诞与庄严的交融。
年轻的“我执”
当落到实处时,它的缺点才一一显露。老唐失去女儿,导演是靠灵性表达的,几个镜头含而不露,浅浅几笔带过很利于藏拙。这个“拙”是指更深的体味与剧情设计,丧子之痛远比影片表达的要沈痛得多,尤其对于一事无成盛年不再的人。最终把人类存在的意义归结为生命 DNA 像是义务教育后遗症,必要卒章显其志结尾升华,但也未能升到哪里去,倒是很能看出主创的年纪。人类存在的意义真是年轻人的困扰,真人到中年的人基本不再问这个问题,或者没有力气去问。年轻的轻盈难以伪装,人到中年的失重更非经历而难得。所以老唐这个角色不像中年人,哪怕有理想主义护身。穷愁潦倒的困境不只有钱,但编辑部容忍老唐的荒唐,他的姐甥两人都愿意照顾他,一出走就能碰到同类,还有一个虽然毒舌却不离不弃的老同事,秦彩蓉。
对,秦大姐。她看不上老唐,对他百般阻挠一路冷嘲热讽,力劝他不要买外星人骨头,完了又给石狮子烧香拜佛求原谅,即便她帮老唐拉赞助商,给他筹集路费卖宇航服,每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帮他解决各种问题,还是非常现实非常俗,但那是老唐的立场。其实老唐给秦大姐带来了很多麻烦,就像所有的理想主义者都会给身边人带来很多麻烦和伤害,有时甚至残忍,但这一点经常被忽略了,在此片中同样。“正常人”有理由嫌弃乃至愤怒,忍受他们不是天经地义,不管你的理想有多高尚,追寻理想的纯粹有多动人。秦大姐还真的受了伤,被狗咬了之后也没人担心她的安危,这其中的冷漠凉薄电影无意顾及,反倒要让她利用这一点求助再为大家奉献一把。
“世俗眼光”这个功能都放在了秦彩蓉这个角色上,电影也在努力不那么黑白分明,但予人的感受是,秦彩蓉身上那些市侩之外的温暖是为了不让人物太过脸谱化的平衡,而老唐身上的缺点是比完美更可爱的点缀。那些是无伤大雅的怪癖而非人性弱点或黑暗,主创不愿真的对老唐动手做深度剖析,即便做了那么多调侃戏谑,甚至用了土味视频的影像风格,但更多是防御性的自嘲。深层自恋在老唐与驴在水中戏耍那一幕达到高峰,看不到人物之外的另一个视角。导演孔大山在电影中用的配乐有安德烈·瑞欧版本的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他说“网易云音乐”上一条评论就是唐志军的判词:“一种理想主义怀着热烈的情感在巨大的悲剧里狂欢,在痛苦和绝望里产生了美好又盛大的幻觉”,但那些被理想主义者伤害的人,在“美好盛大”中被湮没遗忘了。
这种自恋还是年轻的产物,深深地沉浸于“我”之一切,对他者缺乏理解与耐心。当“我”与“理想主义”或“疯癫”挂钩时,更加理直气壮。事实上,当对秦彩蓉缺乏关照时,对老唐的理解以及对最终“人类存在意义”的探索都会被削弱,世界与人性远比简单的理想/现实对照要复杂得多。与风车大战的堂吉诃德除了滑稽荒唐之外也有着油滑腹黑的一面,甚至有时并不如一贯鸡贼的桑丘。不管是对于堂吉诃德远征的一生还是他这个人,最后塞万提斯自己都难于判断只剩唏嘘。
没有对秦彩蓉的体贴,她的行为动机都成了问题,她是为什么有怨无悔地一次又一次为老唐扫清障碍,跟着这群疯子到处跑呢?不要说因为爱情,这已经成了需要一个女护法时的“万金油”。而这个角色对上点年纪的女人未免恶意太大了,男性角色可都“至死是少年”,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年轻的好奇女孩晓晓。然而晓晓这个人物也很模糊,似乎只是为了追随老唐。包括这趟西南之行,年轻的心中还是“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还是呼朋引伴的热闹与知己相逢的意气,并不真实地理解形影相吊中年萧索。年轻人的促狭随处可见,表现中年困顿捉襟见肘,而对编辑部的呈现,已经让很多人看出这些搞电影的没几个上过班。
与年轻的“我执”相纠合的是在“小众”与“大众”间的游移,具体体现在老唐女儿身上。将人类原始的生命困惑简化为亲子关系,以最终亲情的和解作为解决方案是商业片的最常见套路。如果将此作为老唐的情感暗线的话,前面铺垫明显不足。到了有晓晓这样年纪可作老唐女儿的人物出现,还是没有在她身上,在她与老唐的互动中做一点替代性的透露与挖掘,似乎是担心观众不能接受,要抓俗套完成任务。最后以老唐摆脱心魔为结,女儿的立场也是缺失的,在其中遭受了什么并不重要。“生命的意义在于生命本身”未免太过鸡汤文艺腔,与前面的气质割裂开来。
如果抒发情绪描摹状态,诗歌比小说更合适,更具有“我执”的正当性,而《宇宙探索编辑部》的情节过于繁密和零散了。在讲故事、形象化、想象力、表意等方面,孔大山比《路边野餐》时的毕赣表现出了更多能力和潜力,但就单片而言,没有后者集中鲜明,相同点是诗都写得不算好。无论如何,看到一部新人导演逸兴横飞天马行空的处女作还是欣喜的。在过去那么多难以描述的事件之后,在整个世界的撕裂越演愈烈、过往的一切都在失效、人类不知何去何从之际,这样一部跑到深山里发疯的片子出现得很是及时,非常应景。
是用的《流浪的球》啦哈哈哈哈是特意的小设计啦
“没有对秦彩蓉的体贴,她的行为动机都成了问题,她是为什么有怨无悔地一次又一次为老唐扫清障碍,跟着这群疯子到处跑呢?不要说因为爱情,这已经成了需要一个女护法时的“万金油”。而这个角色对上点年纪的女人未免恶意太大了”。
写得太对了!当时看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是这个角色的恶意,如果不加以思考,真的会把秦当成一个负面的角色,在戏谑挖苦主角的“理想主义”,但回过头来想,别看人物说了什么,而看她做了什么。
电影里面就写的《流浪的球》
《流浪的球》--《流浪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