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9日,清晨6时的天还未光,气温跌至摄氏11度,维多利亚公园附近摩肩接踵。社区组织协会的跑步队冒著寒风在天后集合,准备挑战2025年初春的渣打马拉松十公里赛。
跑队成员秋明早半小时来到,他凌晨3点醒来,不敢睡回笼觉。这两晚他为了好好休息,应付赛事,特意付几百元租住佐敦的宾馆。今天是派成绩表的日子,“终于可以打仗,”他说。
另一个成员云诚邀请儿子过来见证,儿子为他拍照,他眉开眼笑,期望在一小时内完成赛程:“栽种了三个月,期望开花结果有收成。”他比自己想像中兴奋:“不紧张,现在就想起跑。”
今年,关注扶贫的社协首次组队参加马拉松筹款,成员有更生人士、精神复元人士和无家者等,筹得款项将用于支援更生人士和贫困儿童。近半年来,跑步队逢星期一在深水埗运动场练跑,他们穿上粉红蓝色的战衣在跑道上不断往返,共经过18次训练。跑道的最内圈长400米,十公里即是25个圈——也是马拉松来回天后至筲箕湾的距离。
跑队成员的年龄横跨近40年,当中无家或曾经无家的人,背负种种经历:有人从伤痛中找到扶助的人,打消放弃生命的念头;有人颠沛流离大半生,沉思之后顺服,跟家人和好;有人还在改变的道路中挣扎,暂时中途离场。
从冬天到初春,我们跟著三位无家者在跑场上练跑。“跑步和人生一样,都是一场马拉松。”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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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者”的上半场
有爱情、有工作、有事业、有身体,全部一下子没有了,之后人生就很低谷。
秋明
12月,微风扑脸,跑队的大伙儿有说有笑起步。跑过几圈,身体发热流汗,众人的呼吸变急速。秋明在队尾跑著,义务教练 Jacky 定睛在他身上,留意到他不想成为焦点,只默默学习:“他明明很有能力,但一直要包尾观察。”
高挑的秋明步幅很大,毫不气喘,记者跟著他跑,两圈后便被抛离。请他自我介绍时,他紧张地往后退,又说自己生于八月十五月圆之时,所以父母改名秋明。48岁的他一头黑发,眼睛圆溜溜,别人说他看起来像30多岁,他心花怒放:“东哥说,常常帮忙做义工会心境开朗,所以人很年轻,是福气。”
秋明断断续续经历无家四五年。上年10月,他收到社协组织干事吴卫东的邀请讯息,心想为了健康而去练跑,“不要输给年轻人”。比赛前夕,他独个练跑,花了一小时来回了三次尖沙咀和红磡码头。
原本,他在机场送飞机餐,但疫情期间被停薪留职,打散工维生,经历露宿,也住过宾馆。航空公司之后请他做兼职,他便在机场里住下来。他说自己“拣饮择食”,有能力租宾馆,但渴望更好的环境。他从网上看到大陆租金便宜,便租住惠州一个酒店公寓。400呎的近海单位,月租1000元人民币,但车程要两小时,他偶尔过去。
他感触起来,“在香港工作很辛苦,找不到一个舒适的家。反而大陆,可以找到一个舒适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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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明话很少,但散发著正能量,连跑步也在笑。交谈间,他很是客气,说自己妨碍记者工作,又经常感谢别人关心,祝人身体健康。每次记者想避重就轻,不问苦痛时,秋明却主动聊起,说自己 OK。
想起以前的事,整个人有点乱,都会想(自杀)第二次第三次。有时人啊,突然间𠮶刹那,有啲情感。可能她(已故未婚妻)看到我走也不开心,所以一直坚持。
秋明
若50岁是分隔线,秋明说他在上半场是“失败者”。70年代,秋明的父母从大陆偷渡来港,一家住在徙置区。秋明14岁随父亲到地盘工作,之后修读职业训练局的文凭,边做地盘学徒边上夜校。他很年轻便脱离父母,搬到北角的笼屋。90年代是居屋落成高峰期,当地盘工时常有双粮花红;他成年后又考车牌,为超级市场送货到住宅,连佣金每月收入三四万元。生活渐佳,他搬到大埔的一房套房。
事业有成,秋明也遇到心上人。千禧年前,他重遇一位小学女同学,她其时当旅行社文员,秋明觉得她有不少追求者而犹豫,她却作主动,两人发展成情侣,他喜欢她的单纯和细心。秋明从钱包取出一张摄于台湾宜兰的合照:他“青靓白净”,她撑著伞扣著他的肩膀。
2003年,秋明坠下第一个低谷:女友确诊癌症。“她有这个病,我也不知道,她收收埋埋,有段时间没有告诉我,静静鸡吃药。1”秋明发现后求婚,“一生一世,天长地久,好像很傻。”他努力赚钱,白天送货,凌晨在港铁清洁车厢,只求医好未婚妻,但她的病情急转直下,几个月间离世。
耗尽第一桶金,却没有把她救活,内疚感笼罩秋明——“我死了好过她死。”他不上班不见人,借酒消愁。“突然间一个情绪波动”,他跑到酒店烧炭自杀。昏睡时,“好像感觉到有灵魂,有人拉你上去走的地方。很冷的,整个人很冰。差不多想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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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那刻,他还以为来到天堂。护士告诉秋明有人救了他,而他已躺在医院数天。
走的念头不时复现,“要些时间挣扎,一有时间想呢,想起以前的事,整个人有点乱,都会想(自杀)第二次第三次。有时人啊,突然间𠮶刹那,有啲情感。2”他转念无数次,不想父母伤心,也想起了未婚妻。“可能她看到我走也不开心,所以一直坚持。”
之后他重投职场,报读雇员再培训局的课程,回到地盘工作,生活渐入佳境,算是中产。怎料2008年金融海啸,把他打回原形。秋明其时结识了新女友,想赚钱置业,听亲戚投机赚钱,结果损失六位数字。“有爱情、有工作、有事业、有身体,全部一下子没有了,之后人生就很低谷。”女友离开他,他搬到床位房、卖掉私家车,边打工边还债,“那时一看到要还这么多钱,我又害怕了,又想起以前的事了。”他吞下安眠药又烧炭,再被救回来。
在医院洗肾时,秋明想著“点解次次都离不开这个世界呢?”来探望的父母则问他:“你走了,我们临终谁来看我们?”——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想离开。
慈善机构的心理辅导员联系他,为他提供支援。没上班几个月,秋明觉得浪费时间,便回到地盘,朋友又带他健身,“靠自己一个人……慢慢、慢慢,好像第一次这样,再振作返啰。”挨了几年,秋明把债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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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锁匙的人
秋明去派饭、参与深宵外展队探访无家者,“你去几次他认得你,那些人谢谢我、安慰我,都是一种鼓舞。上天都不收你,你要在地球里面做好自己。”
“以前我完全不会说话,好像哑的。一个人,什么问题都说自己可以解决。”秋明的改变由有人同行开始。2012年他认识了吴卫东,“那时不是他激励我,我也不知道有种动力可以站起来。”
他说那时期是人间地狱。秋明遭地盘拖粮,失去收入,他觉得㓥房品流复杂,宁愿在尖沙咀星光行或佐敦的麦当劳过夜,清晨6时,经理把他叫醒,他便坐船到港岛的地盘开工。白天,他把衣服寄存在5元储物柜,晚上把物品带回麦当劳;若工作需要住址证明,便交出从前的税单。
秋明记忆犹新:一晚,凌晨12点多,他趴在桌上睡著,吴卫东敲敲桌,递上社协的单张。秋明怕有人害他而不作声。吴卫东带了饭盒、睡袋和棉被再来,“晚上问你食咗饭未,说有什么需要就上来这里,中心会帮你。”他说,“跟他聊几次之后,建立信心,证明阿东是个好人。”
他记得吴卫东说,跌倒不起来的话,一生都是烂泥,又叫他走出舒适圈,改变住宿和生活。
“可能我不甘心。想一想,以前的工都 OK,人工不低。有人认同我工作,觉得不要浪费自己啰。”他认出麦当劳的面孔每天相若,他们早上睡完,晚上再来,“好像没有生命的动力。”秋明不想再待下去:“你有工作,为什么要睡这些地方,对自己那么辛苦?我有工作又年轻。”
他说,“要怎样走第一步,你要找好像东哥,那些开钥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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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明后来经转介入住宿舍,之后储了点钱搬到唐楼,一时跟车送货,一时做地盘。2014年,秋明第三度动了烧炭的念头。这次,他主动打电话给吴卫东。
吴卫东听道说,“你不要啊,有什么事你过来找我。你现在在哪里?”秋明回答,“我说我 OK,我想找一个人聊一下,突然间有一个情绪波动。”秋明约吴卫东在麦当劳一起吃饭聊天,熬过一晚。
虽然你跌倒了,今天不行,明天走第一步,后天走第二步,慢慢就会积少成多,对自己有个交代。你不用跟别人比 ,你对得住自己良心跟自己比。
秋明
秋明打开了内心,慢慢在和其他人的相处中找回自己。他加入社协做义工,派饭给无家者,后来随深宵外展队出队探访。秋明说两次死不去,跳楼又“没勇气”,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价值,但做义工能证明自己“原来在社会还有价值的。”他说,“你去几次他认得你,有些人说谢谢你,这么夜过来派饭、你不用睡觉?那些人谢谢我、安慰我,都是一种鼓舞。”
“上天都不收你,你要在地球里面做好自己。”他把金钱看轻、把生死看淡,“这十年八年简直没有再想,个人好像放松了。”
秋明分享自身故事,“虽然我微不足道,我也想带出:虽然你跌倒了,今天不行,明天走第一步,后天走第二步,慢慢就会积少成多,对自己有个交代。你不用跟别人比 ,你对得住自己良心跟自己比。”那一步,“我经历过,𠮶步仲难过死3”。他说人有心魔,最后要靠自己,但很难说清怎样做:“建立信心,改变那些坏习惯,慢慢改变,不是一下子改变。”
20年前,秋明供职的建筑公司曾为他报名十公里渣马,心态是“人跑我又跑”。今次,他答应吴卫东参加,后来得知是跑马拉松筹款,“有个动力,想做好一点”。他曾被扶持,现在想做扶持人的人:“你帮到别人,别人可能从谷底爬上去。那一步要有一个人扶持才可以有希望,门才可以打开。”
加入跑队后,秋明说自己更有自信,多了说话,也变快乐。他记得教练初时鼓励他慢慢跑,又指导热身和跑法,“一 team 人很团结,有份爱。这是慈善跑,大家为了一个信念。”最后一次练习,秋明双眼发光听著教练讲解注意事项,又笑著提醒跑友吃香蕉补充体力,以及涂上凡士林,避免衣服和身体磨擦。
半年前,秋明因疫情时常戴口罩的后遗而呼吸不顺,也会跑得肌肉酸痛,但他说不累,“上班更累。”有时下班后训练、睡眠不足或未吃饱时,也会力不从心,但他仍然继续训练。现在他走路更快,染上感冒也很快痊愈。
“虽然生命的道路有高有低,有顺境有逆境,你要去面对每一天的挑战,好像人生一样。”他说,“不是跑完就完结,跑完还有人生(要跑),不要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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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上走苦路
一个人周围行山是有风险的,我幸运地没有出意外,没有中暑、没有滚下山。但是我在球场,晕倒也有人帮我。
云诚
训练时,云诚总是跑得最快,总是在前方——跟秋明恰恰相反。自我介绍时,他由小时候聊起,一口气说了20分钟,但把细节含糊带过,有时叫人摸不著头脑。
65岁的他露宿接近20年,在街头和山头间流连。云诚爱行山,尤其是难行的山,游绳走石路、攀岩石,大浪就在脚边,他都说不怕。他受过很多伤,也做过错事,所以一度远离人群——大自然的寂静消化了他的前事。
他体能很好,加入跑队是为了人际关系上有突破。他这样比喻,“一个人周围行山是有风险的,我幸运地没有出意外,没有中暑、没有滚下山。但是我在球场,晕倒也有人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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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诚领记者上深水埗鹰巢山,那里曾是他接近十年的家。他扶著自制的行山杖拾级而上,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不远处有块离地五米的大石,没有前去的路,要紧抱树干穿过草丛,再攀石到达。从前云诚在这里用木条撑起帐篷,以睡袋为床。
“要回到别人正常的生活模式,一去到家庭、教会、朋友圈就比较疲倦……”但是云诚说,“每天社会是要集体运作。”
他和山海的缘份由童年说起。他在深水埗长大,排在七位兄弟姊妹的中间,“又是独立又是孤独。”云诚随父亲住过葵涌海边的寮屋,常常独个游泳行山。他少年时在电镀厂和漂染厂打工,后来混进黑社会,为老大“斟茶递水”,又偷东西。那时他很躁狂,曾在餐厅被人淋到热水,听人煽风点火怒极翻桌。在家中,他和大哥闹不和,长期住在工厂或睡在路边货车的货斗内。
云诚年轻时便和赌扯上关系。他到地盘扎铁,和别人交际赌博,却愈赌愈大:“大档”(赌档)、马会、买股票,“我心谂都未输埋条命。4”后来云诚弄伤腰骨,动了大手术,有4万元赔偿,被他输掉。
手术后一段时间,27、28岁的云诚“已经不知道人生的方向在哪里”。他开始上教会,认识了女友并结婚,戒掉赌瘾。好一段时间,他帮忙家中的五金回收生意,直到兄弟不和闹翻。
2005年,云诚和前妻离婚。他说在婚姻中感到压力,工作也辛苦,便靠赌博减压。分居后他寄居在前妻的家,之后住过现已拆卸的昌新里行人天桥,通州街公园等,又因为不想占用公共资源而没有申请公屋,最终走上山,“没有人事复杂,没有那么多要顾及的东西。”当时他投机失利而欠债,身边人安慰他,使他反觉得“越怜悯越无能”。他上山,也因想逃避他人目光和戒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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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过往那十几年就走苦路,要劳动、反思、沉静。
云诚
曾经,教会的人对云诚说难听的话,他便离开教会;街友之间时有纷争冲突,而一些媒体和组织也使他感到被消费、心墙愈来愈牢固。他总是独个处理自己的情绪,“要回到别人正常的生活模式,一去到家庭、教会、朋友圈就比较疲倦……”但是他说,“每天社会是要集体运作。”
现在重游旧地,云诚拍打遗下的木条堆,一群水曱甴蜂涌而出。他说到当时扎铁赚钱还债,觉得行山有助维持体能,以应付劳力活。他用山水洗澡,饿时吃自备的水果、水和面包。
躺在石上仰望,枝叶在半空勾勒一个边框,框住天空。晚上云诚不用灯,依赖月亮和繁星,除了路过的猴子和蛇虫鼠蚁外,他只有一个人。“休息睡觉,最重要是安静,这是最宝贵的。沉思反思每天做的事,正面的就储存下来,负面的就放走。”他说,“有时做错了很多事,说错了很多,影响了很多人。我过往那十几年就走苦路,要劳动、反思、沉静。”
会感到孤独吗?“总会有这样的想法。”云诚说,“你避免不了,就要想想孤独的来由。是不是自己营造出来?反省一下为何孤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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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好像存钱那样,要慢慢存一些信任,再重整那个自己推倒的家。一砖一木去砌好,是一个过程。
云诚
因不同契机,云诚也要下山。几年前,山上来了不少人,遗下胶樽、帆布、床褥等等垃圾。他清走东西,惹怒了别人。云诚决定离开。
他把债务还清,再找地方落脚,但外面租楼太贵。他想到回家。做义工时,有人问他住哪,他答山头,觉得很奇怪。“我想我要放下,放下之后,做对自己好的事。可能我的生活不正常。”
云诚平时和前妻谈子女的生活和使费,有来有往,是和好的伏线;而家人最近对他语气亦有变,会互相邀约吃饭,孩子为他准备了床,他回家后帮忙打扫煮饭。“你知道对方很想跟你见面,这个是用心感受到的。你没有拒绝,大家有个心,我们一家人好好珍惜每一个相处的时间。”
他小心翼翼,“好像存钱那样,要慢慢存一些信任,再重整那个自己推倒的家。一砖一木去砌好,是一个过程。”
四个孩子长大成人,有人成家立室,有人读神学,云诚赞他们很乖巧。作为父亲,他说他没有做得很好,但和子女保持联系,有需要时尽力帮忙。不过他会自责,觉得拖累子女,让他们看到一段不太成功的婚姻。“不知道他们怎样看我。爸爸你搞成这样,我怎样去面对我的同学或者朋友?”子女应有听闻他无家的经历,有时会对他说晦气说话。他从中反省,不介意也觉得没未必要解释,因他常做义工,“他们知道我不是放弃。”
回家的决定,最难解的是心债。云诚说以前他不愿与人见面,甚至觉得家人是负担,便变得悲情。但双方释出善意,他软化下来,“我没有必要再坚持独处,有机会延续我的家庭乐,家庭责任也好,我都会争取,都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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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开之后,还可以联合在一起。回归、和好如初,也是一个自由选择 。”
1月,儿子 Max 从外国回来,一家人在家吃饭。儿子知道云诚要跑马拉松,口上没说加油,但晚上拉他一起夜跑,又去义工颁奖礼撑场。Max 记忆中的父亲很严厉,小时候闹别扭不上学,云诚便打他。小学后期,父亲开始几天不回家,后来他到了外国,不清楚云诚回家的事。“我跟老窦说,之前的事就算吧。无谓再提,都是伤心的事。”他说家缺了一个人,总是不好,“当然欢迎他。”
他说,“老窦其实是一个外表硬净,内里柔软的人。”直至最近,云诚才跟 Max 说心内话。“我曾经不懂做一个好管家,没了很多钱。我已没有这个沉溺心态,脚踏实地。对高风险的事不要认叻、不要尽信假消息、不要调转思考,那就不会再掉下陷阱里。”他勇敢把话讲出来:“阿仔,我爱你。我做错了,对不起。”他想,以后有机会,也会对前妻和其他子女说出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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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走回群体的运动也好,大家聚会也好,我一步一步地参与。这是我的改变。
云诚
多年来,云诚参与过其他跑队,但跟别人相处不合。这次再参加集体活动,他曾经悲观,在1月初时向记者说:“一个人跑,就没有那么多人影响;多人跑,竞争会再次出现。”
训练初期,他因从前腰伤的阴影,带上行山杖跑步,但被教练阻止。云诚也觉得,行山好手拿著杖跑步,别人会觉得有落差,便放弃它们,“无谓再夸张自己的难处。”他跑得快,有次因晕眩差点跌倒,别人叫他休息,他坐下喝两口能量饮品后便说要继续。教练会提点他“不要英雄主义”,云诚对教练的指导也曾有微言。
从前在跑队中,他为了跑步方法跟人争辩,“这个心态是太自以为是。”他说自己由小到大从未学习顺服,但对人生气也很累,“如果我不顺服,揹著这个包袱这么多年,已经很累很疲乏。”他说,“要放下。不要怀疑想帮我的人有机心。”
最后一次训练,教练请跑队放慢脚步,只跑六个圈,随即望向云诚,叫他“不用表现速度”。云诚笑言穿著羽绒外套跑步,会控制自己慢跑,不会出汗。教练向他示范用胶樽拉筋,他露出笑容。他说,“大家都是为了健康,为了帮人,这意义更大。不要著眼自己无形的比较。”
马拉松对云诚来说,“那条是康庄大道,起步迟,起步慢,都有一条大直路给你冲。很公平的……不需要争先拥后,不需要冲红灯,大家绿灯一起起步就行了。”他说,“你的心不跟别人竞争就可以。”
“这一刻走回群体的运动也好,大家聚会也好,我一步一步地参与。这是我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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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的循环
改变的过程跌跌撞撞,里头有很多尝试和觉悟,更是花时间。
运动场上,嘉文顶著50吋的肚子,跑了一会,很快便汗流浃背。教练不看好他能在限定两小时内完成赛事,他也说“求完成而已”。46岁的嘉文原本定下目标,要在去年圣诞前减重5公斤。想甩掉的脂肪,是从前吃喝玩乐时累积的。
小时候,嘉文说家中重女轻男,19岁时他和父亲大吵,由香港仔的家走到观塘码头露宿。之后他搬到观塘一个阁楼,领综援和维修冷气为生。“日日夜夜困在房里,都会想想:怎么会这么惨?又会在这里呢?走不出这个房间。”碰巧邻居邀请他北上玩,嘉文为了减压答应,但养成了心瘾。“那时自己大使(花钱),揾一日就用完,不会悭。”他没钱交租,被业主赶走。
第二次经历无家,嘉文选定了尖沙咀,并结识不同社福机构,曾入住宿舍和宾馆,受聘为活动助理,但没有很积极储钱。不过随合约完结,嘉文离开机构,又回到街头。他承认这与以往的心态类似——“都揾到,怕咩使。”“吃最好的,一下班就吃个下午茶,晚上打边炉,吃自助餐。兼有食烟饮酒的习惯。”他不好意思地苦笑,“揾几多用几多。”
直到2023年,他在尖沙咀遇见吴卫东,问他想不想申请宿舍。他说,“我也不想继续瞓街。”翌日便过去社协的办公室。去年年中,社协聘请嘉文,协助有需要人士维修家居,他想“扚起心肝5”赚钱,也想回馈机构,便留下来。
以前,他露宿街头、上班赚钱并有居所、把钱花光后再度露宿,这像是一个循环。这次跟以往有所区别吗?“其实自己不想经常都是这个状态,有时生病没钱看医生。社会每件事都在讲钱,又不想每次靠综援去过活。”他说。
初头会觉得(运动)这么辛苦,不要搞我了。现在做惯了,有人陪就动力大了,就觉得没怎么辛苦。
嘉文
其中一个要改变的主因——上年年初,他因高血压发高烧, 医生说他这年纪很危险,“那几次真的死定了”。“其实不是怕进医院,是怕不知道哪一刻中风,就哪里都不用去……半天吊比较辛苦。6”现在他在吃五种药,控制高血压和胆固醇等等。
减肥大计由饮食著手。从前他馋煎炸焖的浓味食物,现在少吃,“汽水、薯片都没怎样碰了。”而且早已戒烟。他知道社协的人迫不到他,还靠他自律。不过他们会和嘉文定期走楼梯,“初头会觉得这么辛苦,不要搞我了。现在做惯了,有人陪就动力大了,就觉得没怎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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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底,他跟社协的雇用合约会完结,宿舍也有期限。嘉文想过在非牟利机构做环保回收或是去进修。他说现时月入7千多元,宿舍租金2千多元,他每天储二三百元。问他对搬出来有没信心,他压低声线,拖长尾音:“有嘅……”但租金昂贵,他会见步行见。
那次过后,一直想知道在安顿到露宿的不断循环中,嘉文对改变的信心从何而来,并且探访他的宿舍。但不久,吴卫东向记者表示嘉文因事退出马拉松。
跑步道上,嘉文暂时退场了。
面对痛苦
2025年初,深水埗区义工嘉许礼上,“木头车送暖行动”获奖,秋明和云诚都是行动成员之一。台上,秋明犹豫接过麦克风说:“派食物到通州街公园,可以叫他们(无家者)不要放弃自己、行前第一步……最紧要是盼望。”相识十多年,吴卫东头一次听秋明说这么多话。
前一天,他给吴卫东和记者传来一百字的短讯。他说以前有一种礼物叫痛苦,这两三年他走出阴影,帮人是人生盼望。“跑步队口号系永不放弃。人生唔好放弃自己,我相信雨后坚持一定变美丽彩虹。”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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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跌倒了,有没有打击到我?咁又无㖞。”社区组织协会干事吴卫东著眼人的故事,不是他们的错事。“他小时候怎样成长呢?家人的关心够不够?“
吴卫东从事社工30年,当中有逾20年服务无家者。社署资料显示,2022至2023年度香港有1441名被登记的无家者,2023至2024年度,数目则减至795名。数字未计入没有登记的露宿者,而吴卫东指跌幅与政府近年推动过渡性社会房屋有关。不过,露宿除了受房屋和扶贫政策影响,也与个人身世相关。有声音断定无家者“自己攞嚟衰”或“烂泥扶唔上壁”8,在他看来,“他们可以改变,但可能需要年月的时间。”
个体的成长经历,包含日积月累的痛苦。吴卫东听过不少故事,提起时仍会哽咽:童年被虐或父母分离,被长辈照顾,“他跑得快,但跟了(黑社会)大佬。他们得到的爱很少。”面对痛苦,人找方法自我麻醉。“喝酒、赌钱、吸毒,之后更不开心。他们知道,也向我们承认,但面对不到。改变的过程就是,他面对痛苦的过程。”社工无法强逼人改变,“你只可以陪伴在他们身边,直到他们对你有足够的信任。”
入行初期,他不会给街坊留下电话号码,后来投身无家者工作,发觉不得不这样做,“他找不到我,便会觉得社会又放弃我一次了。”累积下来,几千个街坊有他的号码,当中有人用号码去借钱;有人清晨6时说要跳楼,跟警察说要等他到才下来;有人欠债,不上班不回宿舍,吴卫东7天无间断寻人。
“他们跌倒了,有没有打击到我?咁又无㖞。”他著眼人的故事,不是他们的错事。“他小时候怎样成长呢?家人的关心够不够?或者他得不到足够的情绪管理的教导,得不到足够的爱,就学了其他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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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戥佢哋唔抵:他们改变了,便会得到社会的尊重。又放弃的时候,那就可以 justify 到社会的不尊重:嗱,我都话抵佢死。
社区组织协会干事吴卫东
心底里,吴卫东把他们当作子女,不服气外面的人骂他们。他三度就政府部门驱赶无家者和清走他们的家当,跟无家者控告政府,却收到来电说他好心做坏事。“我戥佢哋唔抵:他们改变了,便会得到社会的尊重。又放弃的时候,那就可以 justify 到社会的不尊重:嗱,我都话抵佢死。”9
陪伴之余,还需要透过活动重建信心;吴卫东早在2005年发起香港无家者足球队。他说无家者少运动,或许源于对健康没有要求,而他们的规划也仅限于下一顿饭。跑队成立最初,跑友犹豫能否完成训练和跑足十公里,但临近开跑日,他们愈显积极,问题愈来愈多:怎样拿选手包、穿什么衣服跑、长袖衫要拿著还是捆在腰间?“做运动,就是对自己要求的开始,就是有计划的。”
令他惊喜的是,跑队有家的感觉。跑友初时零沟通,但现在有人缺席和受伤时,其他人会关心。他建立了一个跑友和教练的 WhatsApp 群组,秋明曾留言:“感恩大家一起跑,一个大家庭。”吴卫东在思考怎样延续跑队,又希望下年能得到更多渣马的名额,让更多人参与。
赛前一个月,无家者和前无家者的跑手由近20人跌至10人,有的人因为心理因素退出,也有人面对不同的实际难处,像是脚痛、不知怎样存放行李、要面试所以晚上不能练跑等等。但吴卫东心知他们不会每星期都要面试,真实原因可能是“(他们)未很肯定要有决心去改变自己。”
谈起改变的各种形态,吴卫东提起一位街友。他把身份证扔进海里,放弃生活的种种,吴卫东用一年也生不出办法,直到社协请他在街上帮忙派薄饼。街友从红磡走到深水埗,派完后又走回去。结果他做了义工半年,现在找到运输的工作。
所以,任何能让无家者重建信心的活动,他也会做。“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叮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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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线之后
其中一段斜路最辛苦,人群停下脚步,但秋明慢慢跑。“停下来,反而很难起动,更辛苦。冲线那刻,真的流眼泪。”
早上8时多,维园的阳光愈来愈猛烈,跑手在欢呼声中陆续冲刺。最终,云诚以58分14秒完成赛事;秋明用了1小时7分钟。
云诚一看到完成时间,笑逐颜开:“58分啊。”秋明本希望在一小时内完成跑程,最终成绩只差一点,但比独个练跑时好。涨红了脸的他说,最初四公里他觉得寒冷,之后太阳冒起,光线很刺眼,其中一段斜路最辛苦,人群停下脚步,但他慢慢跑。“停下来,反而很难起动,更辛苦。”
赛后,秋明给记者传来短讯,说:“冲线那刻,真的流眼泪。”
冲线之后,生活继续。最近,秋明在社协当义工,为有需要人士搬屋和维修。一天,他去到屯门公屋,为老人的新家铺地砖。他细心涂地板胶,把地板逐块黏上。他去过很多人的家,也想在香港有一个家。他的想像中,“很简单,有个厕所有个厨房,花花草草树树,像温室,有个露台。”
秋明计划在农历新年后找一份长工,赚到钱后租个地方,现时正申请过渡性社会房屋。他常说自己年纪大了,勉励年轻人要追梦——而他的梦想是成家立室,但他不强求缘分,也不听母亲说找媒人,一切随缘。
离开鹰巢山后,云诚的睡袋仍在。记者问云诚为何未带走,他随即把睡袋扬开,泻出一群手指甲般大的蚂蚁,在地上乱窜。“断舍离,你怎可以不做?其实我每一次都想带东西下山,但都要勇气去行动。”为何难以断舍离,云诚说他回答不到。
他把睡袋扛在肩上下山。回家前,他爬到石上看风景:“开心撤离——无计,要回归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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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湾:自杀防治守护者-安心专线:0800-788-995;
- 香港:撒玛利亚防止自杀会热线︰2389 2222;
- 澳门:明爱生命热线:28525222(中文)/2852 5777(外语);
- 中国:希望24热线:4001619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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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她有这个病,我也不知道,她收收埋埋,有段时间没有告诉我,静静鸡吃药。”—— 她有这个病,我也不知道,她藏著掖著,有段时间没有告诉我,偷偷吃药。
2.“有时人啊,突然间𠮶刹那,有啲情感。”—— 有时人啊,突然间那刹那,有些情感。
3.“我经历过,𠮶步仲难过死”—— 我经历过,那步比死更难。
4.“我心谂都未输埋条命。”—— 我心想还没把命输掉。
5.“扚起心肝”—— 下定决心
6.“……半天吊比较辛苦。”—— 不上不下比较辛苦。
7.“跑步队口号系永不放弃。人生唔好放弃自己,我相信雨后坚持一定变美丽彩虹。”—— 跑步队口号是永不放弃。人生不要放弃自己,我相信雨后坚持一定变美丽彩虹。
8.“自己攞嚟衰”或“烂泥扶唔上壁”—— 自讨苦吃或烂泥扶不上墙
9.“我戥佢哋唔抵:他们改变了,便会得到社会的尊重。又放弃的时候,那就可以 justify 到社会的不尊重:嗱,我都话抵佢死。”——我替他们感到不值:他们改变了,便会得到社会的尊重。又放弃的时候,那就可以 justify 到社会的不尊重:看,我都说了他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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