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2点半,麦当劳的音乐声突然吵闹起来。
“人多了,当日麦当劳就调高音乐声,越调越高吵醒你。”50岁的阿洋是资深“麦难民”,每晚寄居在香港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餐厅,已经大半年。1月21日晚上,他像往常一样趴在塑料餐桌睡觉,半途被音乐吵醒,抬头一看,挤进餐厅避寒的流浪者,比平常多了一倍。
这一天中午开始,香港温度突降,天文台发出寒冷警告,而阿洋身上只有一件长袖T恤加羽绒背心,脚上踩一双凉鞋,全身凉飕飕。屋外是一阵阵冷雨,屋里是响亮得刺耳的陈奕迅、李克勤,这一夜的麦当劳,阿洋再无法入睡。
天气自此冷下去,一直冷到香港从未经历过的温度,1月24日下午,位于尖沙咀的天文台录得3.1°C的低温,打破香港59年来的低温纪录。
罕见的寒潮中,大家都挂念一群无家者。在街头风餐露宿,他们如何能够挨过寒冬?
21日的晚上,同样睡不著的还有躺在九龙深水埗一个运动场看台上的阿宝。为了等运动场在11点关门后进去睡觉,那晚他在雨中等了一个多小时,衣服湿掉了。爬到看台上,他第一次用社工送给他的黑色睡袋,却不懂得怎样打开,“套住了脚又套不住头”。看台四面入风,阿宝冷得直哆嗦,但一想到明早6点20分左右运动场的清洁工就要来清场,自己又要起来赶去冻肉厂工作,他抓紧时间闭目养神。
在700多万人口的香港,阿洋和阿宝是众多露宿者中的两位。露宿者生活流离,统计人口并不容易。根据香港社会福利署的统计,截至2013年2月,香港有586名露宿者。但同一年,香港城市大学联同本地三所NGO到街头调查露宿者人口,所得数据为1414人。
阿洋是从2005年开始露宿街头的。他嗜赌,欠债,和家人大吵一架后,一个人睡在了红磡的隧道里。他记得第一年在街头过冬,自己到处找纸皮御寒,但原来被商家丢弃的纸皮正是露宿者争抢的其中一样重要资源,许多店铺的纸皮早已被别人“预留”,去拿纸皮只会被骂走。
他逐家商铺去问,最终在红磡火车站的凉果零食店要到两三张纸皮。“纸皮铺在地上,隔了地气,就暖多了,但还差一条被。”路过地铁站,阿洋灵机一动,看见了免费派送的地铁线路图,他拿了好几张,通通铺在自己身上,就连成了一条地图被子。
当年离家出走的时候,阿洋带著被子和衣服鞋袜。但找到餐厅楼面的工作后,他不能每天带著一大袋行李上班——那样很容易被雇主发现自己是露宿者,他又找不到地方收藏行李,最后只能舍弃。
没有家,除了没有温暖,就连一个安置物品的空间也没有了。
太冷的时候,阿洋在街头蹓跶,寻找一个可以避寒的室内场所。2006年的冬天,他发现尖沙嘴一家麦当劳24小时开放,兴奋地跑去度过整个冬夜,那时24小时开放的麦当劳寥寥可数,职员也不让客人趴在桌子上睡,他只能整夜靠著椅子打瞌睡。
之后每逢冬季的晚上,他差不多都在麦当劳度过。全港的麦当劳,他了如指掌,知道某一家晚上只开放小部分区域,某一家的经理经常在深夜拍醒人,而他常去的那家,开放区域多,而且经理友善。“不过全港麦当劳都不准顾客的脚不能放到椅子上。”阿洋对此很肯定。
至今,阿洋露宿10年了。冬天始终是最难忍受的。“夏天的问题是蚊子多,潮湿,我要在公共体育场的厕所洗衣服,站在厕所里用吹风机吹干衣服。但冬天我冷到咳嗽,睡不著。”阿洋慢吞吞地说。
去那些扒房要热水喝,感觉自己很像乞丐。
咳得发慌,阿洋也想找杯热水喝,但这也需要特别技巧。“麦劳当一般愿意给你免费热水,还用纸杯乘著,7-11、OK等便利店都可以,但就需要你自带杯子。”阿洋说,有时候,他也会到普通餐厅要杯热水,但他一般只敢挑街坊老舖、个体小店,高级的、连锁的餐厅一般不去。“去那些扒房要热水喝,感觉自己很像乞丐。”说起这个,阿洋冷笑著自嘲。
不过,多年来累积的街头生存技巧也抵挡不了连日以来的“急冻”。1月22日傍晚,他第一次走进位于深水埗南昌的避寒中心。1000多呎的社区中心,地上放了七八十多张薄床垫和毛毯,像一个临时的避难所,露宿者在其中可以免费睡一晚,得到一个免费饭盒。
这是现时香港政府在严寒或酷暑的时候针对露宿者所做的唯一救济措施,自港英政府时期就存在。每天下午4:30,根据当天香港天文台有无发出酷热或严寒天气预警,民政署决定是否开放其下属的19间社区中心来作避暑或避寒中心,开放时间为傍晚5:30至第二天早上8时。
香港社区组织协会社工吴卫东从事露宿者服务16年,一直争取改善这些临时庇护中心,包括延长开放时间为24小时、选择地点更为便利的社区中心作避寒中心、设置带锁的柜子、开放暖气等等。
“不过我们争取了10年都没有改变,有些避寒中心是在半山的,露宿者上山很不方便,需要搭地铁,再转小巴。”吴卫东说,许多避寒中心也不开放暖气。
1月24日,记者在南昌社区中心发现,该避寒中心并没有开设暖气,坐在其中的保安需要穿著羽绒,戴著帽子和手套来避寒。
阿洋也一直抗拒这些临时中心,“我不喜欢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睡,而且常常有别的兄弟在里面抽烟,我最讨厌烟味。”坐在床垫上,阿洋边说边按摩著自己浮肿的小腿,他长期“站著开工,坐著睡觉”,双腿经常浮肿:“不过外面真的太冻了,顶不顺,进来了起码可以摊平著睡了。”
54岁的阿宝却仍然说,自己死也不去避寒中心。5年前刚开始露宿时,他说他第一年的冬天就去过避寒中心睡觉,不过一觉醒来,发现身上的手机、身分证和仅有的100多元全部不翼而飞,最终也没有人帮他找到财物是被谁偷走的。再加上他发现有人在避寒中心里吸毒,便决定“无论几冷和几热,我都不再去避寒或避暑中心”。
阿宝说,他以前从一家报纸档开始,做到拥有一家影音公司。不过后来公司倒闭,他无法接受,一个人拿著最后的5万港元“去澳门赌一把”,最后一铺清袋,输掉了他的全部,他开始留落街头。
过去4年多,每个冬季他都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度过。阿宝总是说,只要不下雨,冬天他都可以挨,万一看台湿了,他就挪到附近的公厕门口睡觉。冷,对他不算什么,因为近3年来,他一直在一家冻肉工厂打工,工厂里的温度长年是零下摄氏5至6度,他每天穿著羽绒服在工厂里搬运,包装,收拾货物,身体早已习惯冰冷了。
尤其,阿宝比阿洋幸运,他在体育场附近找到一个可以收藏被褥的好地方。起初,他将被褥收在天桥底下的角落,但常常被偷,后来他找体育场的清洁阿姐诉苦,阿姐让他把被褥收在一个无人走近的草丛,并答应帮忙照看。
这个草丛,成为了阿宝放置生存工具的私人柜子。每晚从冻肉厂下班后,阿宝会在深水埗一家茶餐厅吃个饭,饭后一直坐到11点,这时体育场刚刚关闭,灯灭了,打球的人走了,阿宝就从草丛里拿出夏天凉席,冬天被褥,好好睡一觉。
不过近年来,每天晚上8: 30,香港康文署的清洁工都准时来“清洗”,将看台全部喷湿,让阿宝无法睡觉。他曾经要求社工协助找康文署的人理论,但康文署至今没有给他一个回复。
1月23日晚上,香港气温进一步降低,迎来罕见的极寒天气,天文台发出霜冻警告。这一天晚上,清洁工也放假了,看台幸好没有被喷湿,阿宝将自己盖在被下,依旧在看台上,冷风中闭起眼睛。
1月24日,根据天文台数据,香港经历了59年以来最严寒入骨的冬天。阿宝也深深感觉到,露宿5年来,他第一次冷得受不了,竟然才小睡了一会又被冷醒了。这天晚上,阿宝入睡之前,我们躲在体育场的男厕里访问。阿宝说,在又冷又湿的一片黑暗中,他最挂念的常常是自己7年未见的女儿。
而睡在避寒中心的阿洋,只想买一瓶热呼呼的豆奶喝。10年的冬天,他都一个人熬过来了,近年也不会例外。“生命力都是自己逼出来的。”阿洋说。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阿洋和阿宝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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