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朱顺慈:指尖上的自由?──在网络世界谨言慎行的年轻人们

总结十次访谈,受访的中学生习惯看别人的留言,却不想其他人看见自己最真诚的想法;他们知道有很多发表意见的途径,但为了避开冲突和被起底的风险,宁愿不说,或者用搞笑好玩的方式来说。
受访的中学生习惯看别人的留言,却不想其他人看见自己最真诚的想法;他们知道有很多发表意见的途径,但为了避开冲突和被起底的风险,宁愿不说,或者用搞笑好玩的方式来说。谨言慎行,网上如是,日常生活如是。

夏日某天,收到彭麗君教授電郵,邀請我出席她發起的「香港與自由工作坊」。電郵第一段說:
「在眾多香港被公認的核心價值中,歸根究柢,很多香港人心底裏最珍視的可能還是自由。但自由非常難以被定義,自由永遠是相對的,也永遠受很多條件限制;自由有消極和積極之分,經濟自由和政治自由也常有矛盾。尤其是在香港,在其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遊戲規則下,香港人所享有的自由充滿異化。但我們也不能否認,在如此擁擠的環境和劇烈的競爭下,香港人對自由依然有很強的堅持和執著。」

這題目涵蓋的範圍着實不小,我卻立刻想起過去五年,我從不同研究項目累積得來的一個相反印象──在相對來說仍然相當自由的社交媒體上,年輕人不見得願意實踐這種自由。

由2012年開始,我做了三個以香港青少年為對象的研究,為此組織了十個焦點小組,跟五十多個訪問時介乎15至18歲的中學生面談,男女約各佔一半。除了本身的主題,每次都有一個專門討論媒體使用習慣的環節,這本來是作參考用的背景資料。不過,幾年下來,定期聽到年輕人談他們在社交媒體上的活動,包括喜歡的內容、讚好和分享的習慣、對留言的態度等,發現當中有些共通點和趨勢,反映他們怎樣理解和實踐社交媒體上的「言論自由」。我認為,這些取態跟媒介與資訊素養(media and information literacy)以及公民參與(civic participation)息息相關,值得關注和討論。

我從十次訪談內容,整理了五個主要觀察。

一、常用和有用

訪談環節開始時,我會請大家先談一談他們最常用的媒體,提問時就直接用「媒體」兩字,由他們自己定義。2012年時,大多數人首先提及的是報章、電視劇集或電台節目;提起網絡時,主要是YouTube和Facebook。到最近這一次(2017年9月),幾乎所有人一開口提的都是WhatsApp和Snapchat。輪到一個男生,他有點不好意思,問:「新聞算不算?」

如果要執著於傳統媒體和新媒體的分類,新媒體的重要性似乎不言而喻。但要強調的是,對這群生於1990年代中後期的年輕人來說,在日常生活中,根本沒所謂看的是新媒體還是舊媒體、內容是大眾還是小眾、人是在線上還是線下等意識。例如,雖然不少人表示自己越來越少看電視,但每次問及當時在播放的劇集,為數不少的被訪者不但知道劇情,評論起來亦頭頭是道。儘管面對不少批評,無綫電視仍然是有優勢的大台,互動新聞台更是中學生接觸新聞的主要渠道。不少人在學校訂閱《南華早報》和《明報》,在家裏通常看免費報紙。如果是自己主動找來看的,較多人提起蘋果動新聞。他們坦言,新聞很多時都是在Facebook偶然看到,有興趣的話會點擊進去看。不過因為修讀通識科,大多數受訪者表示,為了緊貼時事和找獨立專題研究的題目,仍然會定時讀報。

媒介融合已經講了很多年,媒體之間的界線早變得模糊,上網追劇、重溫電台節目、找新聞資料做功課……對自出娘胎已身在網中的青少年來說,新與舊無關宏旨,重要的是能滿足娛樂和學習的需要,有用自然會常用。互聯網上,娛樂、資訊和教育的選擇絕不算少,新生代在這方面的「自由」,可說毋庸置疑。

二、惜like如金

話題轉到社交媒體,被訪者來自不同學校,家庭社經背景各異,但談起Facebook時,看法和做法都相當一致:很少主動讚好、留言可免則免、除了搞笑或無傷大雅的內容,不會隨便分享帖文。

受訪者學校班級越高,越在意會在社交媒體留下痕跡。讚好可說是最低限度的參與了,有人不願按like,因為不想其他人知道自己看過哪些帖文,或者自己喜歡什麼專頁。班級較低的,花在Facebook的時間少很多,連看都不積極,更不要說不同形式的參與。讚好尚且要思前想後,留言和分享便更費思量。一個中五女生因為親身經歷了某宗被廣泛報導的新聞事件,特別關心相關報導,她發現當中有不少偏頗。

「我覺得傳媒誇大了整件事,我覺得很可惜,很想表達內心的感受。因為那些傳媒的說法簡直是相反。當時我沒有留言,因為是公開的,我會擔心,我想share,但share的話,擔心自己會說了些敏感內容,會避免講,但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分享,如果分享,我要不要寫出自己內心想說的話,還是只簡單說一句可惜?」

我問她:「那你最後決定怎樣?」

「我決定說出自己的想法,不過其實一向沒什麼人看我Facebook,所以寫了也沒發生什麼。」

我追問:「看來你那次真的很想說出自己的看法。你認為如果真的有話要說,Facebook是否好地方?」

「可能我很少用Facebook發文,我覺得share意見,最好是在圍內講,社交平台這幾年,share或者留言,結果都會被人『圍插』(圍攻、聲討),所以我不會留言。有時可能會share,那是為了給朋友看到,留言的話,其他不認識的人也會看到,就有可能被人罵。我不會留言。」(2017年9月)

三、識睇睇留言

也是同一群人,自己絕少留言,卻會主動查看帖文下長長的留言,希望知道其他人對一些爭議的看法。他們不是沒有自己的看法,但要不覺得這世上一定已經有其他持相同意見的人留了言,要不就認為自己人微言輕,留言也沒用,更甚可能會捲入爭論,這樣的麻煩可免則免。但說到「食花生」,即旁觀其他人為時事吵個天翻地覆,他們直認從中得到不少樂趣,亦是理解事情前因後果的好方法。

我問他們,會留言和參與討論的人是什麼人,多數人斷言那些一定不是年輕人。有人認為,會在網上大發議論的多是年過三十的中年人,他們對很多事有既定看法,又因為年紀不小,不會介意或擔心其他人反對自己。那天說到這裏,小組另一成員打岔,問:「即是說,到你年紀大了,你就敢留言?」問題惹來哄堂大笑,緊接而來卻是一陣沉默。後來有人補充說,這裏頭一定有其他年輕人主動參與,甚或發起討論,但那是特別激進或者特別積極的一群,不像「主流」年輕人,寧作壁上觀,多看、少說,惜like如金。

四、規行矩步

2012年我做了三個焦點小組訪談,主題是媒體上的性別議題和現象,三組都有人主動提起不時在YouTube看到情侶親熱被偷拍的短片。他們強調自己既不認同偷拍者,亦不同情被偷拍者,後者本身行為不檢在先,被人偷拍放上網和起底,要自己承擔責任。由於類似事件屢見不鮮,受訪者從社交媒體學會了謹言慎行。我請他們列舉一些「有問題」的行為,在公眾場所絕不能作出親密行為固然是「常識」,其他「高危活動」包括:在地鐵千萬不可靠柱站立;穿着校服時不能高聲說話;不論周圍有沒有人需要,任何時候都不要坐上關愛座;如果隔着馬路見到朋友經過,絕不可忘形呼喊對方……

以上行為,當事人尚可自己主動決定做或不做,但還是有些事超出個人控制範圍。

「走在街上,什麼都有人拍照。長得太美或太醜,都有可能被人拍下放上網。」(2012年3月,中六女生)

鏡頭無處不在,年輕人耳濡目染,內置了一雙監視自己言行的眼睛,規行矩步,避免成為下一個被放上網絡的主角。

五、安全感

相比起來,WhatsApp等半封閉的社交媒體令人更有安全感。2015年後的訪談,多了學生表示,如果想發表意見,不會選Facebook,而會在可以信任的群組中說話。萬一說錯了什麼,也不用太擔心被公審或取笑。Snapchat不留痕跡的特性,更適合日常瑣碎的交談。

即使如此,這類社交媒體會帶來另一些困擾。由「已讀不回、不讀不回」引起的猜疑已有不少討論了,一個中三女生的話還是令我驚訝,她因為擔心自己成為話題終結者,在WhatsApp群組,她會盯着電話屏幕看,除非見到有人在輸入文字,她才會放心寫下要說的話。

自由不自由?

綜合以上五點觀察,回到文首關於自由的問題,年輕人怎麼說?

「我們是有言論自由,但可能這個自由已經被網絡公審到好像沒那麼自由,不可以暢所欲言。你不可以說我們沒有自由,因為我們其實有能力可以去留言,只是不想被人罵才不留言。如果大家都互相尊重,會自由好多。」(中五女生,2017年9月)

總結十次訪談,受訪的中學生習慣看別人的留言,卻不想其他人看見自己最真誠的想法;他們知道有很多發表意見的途徑,但為了避開衝突和被起底的風險,寧願不說,或者用搞笑好玩的方式來說。謹言慎行,網上如是,日常生活如是。

關於這個初步結論,我想強調三點。第一,青少年正值探索人生的階段,想多了解和接觸別人的想法,又未有足夠自信表達己見,選擇只看不說,無可厚非,亦不難理解;第二,年輕一代絕非鐵板一塊,年紀相若的中學生,亦有人善用各類媒體發起各種討論,連結參與者,學民思潮就是最佳例子(Lee & Ting, 2015),本文提出的觀察,只呈現了其中一種面向而非全貌;第三,對社交媒體又愛又怕的心理和相應策略,不同年齡層的人都有共通經驗,除了年紀外,還有什麼因素影響用家參與,性別?教育程度?經濟背景?性格?本文顯然無法一一探討。

參與式監控文化

然而,以上五個觀察反映了一個普遍現象,人們在社交媒體上觀看別人,深知別人亦能觀看自己,於是時刻檢測個人言行,正合David Lyon(2014)討論的監控文化。以前講監控,首先想起的是大權在握的老大哥;網絡時代,監控者不但散落在四周,也潛伏在每個人的心裏,理論上,人人可自由參與,落實起來時,有人暢所欲言,有人思前想後,造成了參與的差異。

五年來,這種趨勢越來越普遍和明顯,我關心的是,這對年輕一代的公民參與帶來什麼影響。上世紀70年代以來,英美興起有關傳媒教育(media education)的討論。論者指出,傳媒無處不在,影響力越來越大,學校應及早教授關於媒體的知識,讓學生可以善用媒體得到資訊和表達意見,有利促進民主社會的公民參與。

四十年過去,傳播科技極速發展,現在講的是媒介與資訊素養(media and information literacy),核心問題在於,身處網絡社會,我們需要配備什麼知識和技能,方稱得上善用媒體?回想互聯網初出現時,人們曾經想像,在一個不受時空阻隔的環境,交流更多更易,由是可以建設更民主的社會。如是又過了二十多年,事後回看,這番憧憬無疑有點天真,眼前的問題是,硬件早就建設好了,但如果無人參與,或只有部分人願意參與,那又意味着什麼?

(朱順慈,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Lee AYL & Ting KW (2015) Media and information praxis of young activists in the Umbrella Movement, Chinese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8:4, 376-392.

Lyon, D (2014) The emerging surveillance culture in A. Jansson and M. Christensen (eds). Media, Surveillance and Identity. New York: Peter Lang Publishing.

读者评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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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也是這樣的,在新聞媒體和社交平臺下很少留言,卻很喜歡看評論。看完也許會在心中說幾句,但不會發出來。

  2. 互动新闻台变无线新闻台了

  3. 挺有趣的,想起了大陆年轻人微信朋友圈上的“点赞之交”。

  4. 所以現在的年輕人見到問題又吾會出聲,日日只係識講「無議員代表到我」。 但要自己講自己講自己想要乜既教育制度,乜既管治環境又講吾出,佢又吾敢投入討論。對社會事件保持離,但又保持注意;想改變社會錯誤,但又保守怕吃虧。看着他們真窩囊廢。
    但事實卻是就算現在我們都知道現當權一代正全力出賣我們這一代年輕人的發展機會和引致年輕人生活方式的倒退。但年輕人仍然係吾出聲,就咁白白不滿咁比這些政策推出。這當然是由經濟環境有關。父母一輩自私自利,又容不下仔女的不同意見,動輒就經濟封鎖。連上一代都成為了犬儒。令我這一代人付出的代價極大推昇。我們在網絡上的文化問題根本係其次,最重要的是社會對年輕人的規劃和控制早已到了瘋狂的地步。連父母都成為了扼殺子女獨立思考的一棋子時。年輕人除了隱藏着真實的想法又能做甚麼? 更糟糕的是年輕人一旦習慣了他們也成為了犬儒的一部分,令社會不公更難導正。這些一切。不都是現在這當權者最渴望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