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电影《Coco》:个体与群体的拉扯,压缩视角与全球化的尴尬

PIXAR 为电影花费大量时间心力的取材,难免要回应更为宏观的社会问题──“传统价值”和“全球世界”的此消彼长。
《Coco》(港译:《玩转极乐园》)电影剧照。
电影

电影《COCO》以墨西哥传统的亡灵节为背景,甫开始谈到家族的诅咒,满布烛光和骷髅的场景相当阴森,虽已卡通化,但笔者身边就有小童应声而出:“好恐怖。”一旦死亡的形象不再可怕,反而变得欢乐有趣,这个温馨小品便勾起了我们无限的回忆。在日新月异的全球化之下,充满情怀的传统小镇渐渐被遗忘;而身为世界村的一员,我们没有改变命运的奇迹,总是未能贯彻个体的意志,而要屈从群体秩序去改变自己。

“遗忘”如何切断个体之间的联系

生命中的各种离别,足够让我们感受寂寞的时刻,但是大部份关系有过美好的开始,却不能够好好的道别。引起成年观众共鸣的,往往是在理想与现实的分叉路上,选择向理想道别。Miguel 的高祖母 Imelda 于小巷中追赶他时,一度引吭高歌,表示自己也曾有过艺术上的热情追求,却因为现实环境的改变(有了更重要的:家人),不得不放弃梦想,脚踏实地去谋生。随着剧情发展,Miguel 仿佛脱离了这个枷锁,但 Imelda 女士的犠牲仍是不得已的,世上没有一个可行方法去化解。表面上《COCO》歌颂了群体的团结和美好,实际上无论是 Miguel 还是 Imelda,都呈现了个体选择的困难。

人与人甚至是与世界的矛盾从未消失,一旦走入家庭,就不能再回避冲突。Imelda 认为音乐带走了丈夫,追求这个梦想是背叛了群体的利益,所以她必须选择了管治者的角色(她保护家族的动机,促成了家族必须遵守的秩序)。Miguel 回应说:真正背叛的是Imelda这种思维,因为“家人理所当然要支持对方”(要把群体遵守的秩序,还原成个体之间的“无条件的爱”)。这其实是《COCO》人道精神的回归:个体要高于整体──既是为了人类世界整体幸福而设的柣序,就不应该反过来限制个体的幸福。

当初 Miguel 面对祭坛上一层层的相片,有如阶级柣序的金字塔,他对祖先的惦念缺乏生活上的根据;惟有走入死后世界,真实与 Imelda 等亲友一同经历险难,理解并谅解彼此的困境,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对话,才重新成为可能。祭祀莫过于一场仪式,要求两个世代的人确立关系,在线性的时间轴上,单方面要求后代去理解先人;《COCO》把它化为祖孙两代并时性的共处,观念上也是违背了传统对于悼念的认知。Miguel 并未和世界对话,其是非善恶的观念未曾改变,没有经历一般意义上的“成长”;然而 Miguel 和 Imelda 坦诚相对,却建立起真实的“回忆”。所以,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遗忘,因为“回忆”本身足以超越时间距离,遗忘却会切断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Miguel 要回归现世,必须先得到“有条件的祝福”,这在 Imelda 口中却成为“无条件的爱”──你回去追求自己的音乐梦,但不要忘记你的家人多爱你(Never forget how much your family loves you.)由行为上的限制,变成抗拒“遗忘”的请求,带出了一个重要的疑问:到底“遗忘”与否,本身是否另一个诅咒,甚至比管治秩序更为限制了家庭成员?当然只凭常识,拒绝“遗忘”支付的代价要轻得多了──但是问题的症结在于,什么促使我们“遗忘”,到底“遗忘”针对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促使我们“遗忘”的是世界的共同意志,我们的反抗便变得困难,我们的“回忆”又更具意义。

《Coco》(港译:《玩转极乐园》)电影剧照。
《Coco》(港译:《玩转极乐园》)电影剧照。

全球化要我们遗忘的传统

表面上,我们在《COCO》看到的是“家庭维系”和“个人梦想”的拉扯,但是当迪士尼公司提出要撰写亡灵节故事,就引起了拉丁美洲社群的反弹(Cindy Y. Rodriguez, “Day of the Dead trademark request draws backlash for Disney”, CNN, May 11, 2013)。PIXAR 公司为电影花费大量时间心力的取材,难免要回应这个更为宏观的社会问题──“传统价值”和“全球世界”的此消彼长。亡灵节虽与西方万圣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是墨西哥族群一直努力塑造其特殊性,自必抗拒大美国资本家取用亡灵节这个深具民族特色的“版权”。然而,他们的努力恐怕是徒然的──全球化下所有生活供需都不再自由,即使传统节庆有多少复杂仪式,最后也无法独善其身,被消化、改编成世界性卖座电影。

全球化商业的冲击,早就威胁到传统的美学和价值观。传统食品由家庭手工制作,转移到标准化的批量生产,既有的味道和风情必将消失。电影里的剪纸仍然存在,难保未来会被其他文创产品所覆盖。更大的变化则在电影中举目可及的空间政治之中,都市化下道路将被扩阔,一片高楼大厦,那个五彩缤纷的墓园,敌不过日渐高昂的地价。人与人之间渐见疏离,这一切已在都市人身上深刻体会到了。PIXAR 的画面一直强调 Miguel 背后的乡土风情,却没有忘记这个事实,刻画出一个强烈对立的商业社会──亡灵世界,既有出入境关卡和警察系统,也充斥摩天大厦,而五光十色的巨星豪宅之外,是低下阶层窝居的贫民窟。阅读至此,《COCO》对于现代化的隐喻,已经显然易见。充满情怀的乡土,避不过要变成石屎森林的命运──正如任何人都追求“生存──世代传承”,却不能逃避“死亡──现代化”的威胁。

在全球化产业链的大趋势下,Miguel 的传统家庭式作坊是否敌得过工业竞争已是一大疑问;小乡式互助互爱的邻里生活,以至充斥手作面包、万寿菊、骷髅糖果的传统节庆,难免因为科技产品、进口食物和批量式商品而不再存在。对于抬头仰望大银幕的观众来说,亡灵节下的极乐世界自是一片天方夜谭,那种墨西哥乡镇的闾巷和墓园,也足够奇妙和陌生了。

针对“遗忘”的不安,电影本身提供了一种面向,即所谓“回忆”──高祖母 Imelda 对丈夫 Héctor 离开家庭感到憎恶,甚至不愿意为他平反,Miguel 却说:“你可以继续憎恨他,但不能因此遗忘他。”追求社会发展必然要放弃既有的传统;但是两者再不相容,传统也不可以被遗忘。

这种大道理对于纾解传统和现代性的矛盾,显得相当被动;即以“回忆”或塑造一套“集体回忆”来安置日薄山河的传统文化,却又义无反顾地把生活实践交托给“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我们展望社会各处,不难发现我们熟悉的“回忆”早被偷换了概念,以挂羊头卖狗肉之势在商业圈里运转。电影里象征着贪图名利的奸角(Cruz)一方面被世人唾弃和遗忘(FORGET YOU),另一方面他背后的荣耀没有被否定,甚至被继承(Miguel 的高祖父 Héctor,剧末交代他成为了著名的作曲家),就击中了一般观众的内心矛盾:也许 Cruz 的手段太卑鄙,落得挂上“Forget You”招牌的下场,但是,他追求的目标看来仍值得向往?同一支白色骷髅结他,被悬挂墙上、供人凭吊,除了持有者的名堂被更换,它象征的名誉地位又有什么不同? 如果“回忆”不再是个体之间的对话,而是追求集体认同、粉饰太平的工具,就像 Cruz 在黑白屏幕上的电影片段,只是一个等待被捅破的谎言。

拒绝违忘是无力的呼喊

《COCO》的艺术处理,让观众真正找到一个拒绝违忘的理由;钜细无遗地重现亡灵节的相关环境,让传统色彩得以和繁华世界分庭抗礼。剧中的音乐文化艺术贴近生活,又具有普遍性和延续性,大概会令人觉得:这些传统,也许真的值得我们爱护。2016年上映的华纳动画《Kubo and the Two Strings》标榜日本华丽的传统剪纸,然而除了故事大纲同样涉及遗忘、家庭等内容,实际上更倾向于王道的历险故事,有不少炫目的打斗场面,角色形象鲜明而有利于推出周边产品──相形之下,《COCO》的角色和剧情处理显得多么平凡,甚至作为“吉祥物”的灵兽,也是其貌不扬的美洲豹和黑西哥无毛犬。一场穿插生死两界的历险,让观众与 Miguel 同时迷失于现代世界,也同时寻找着“回归”乡土社会的道路,同时发现现代化社会的虚妄;最后那平凡而简单的美好,于我们来说并不遥远。

《COCO》的取态是,个体对于群体的拉扯(Miguel 反抗祖母的命令,Cruz 对巨星形象的贪婪)、以至两个群体之间的对抗(Imelda 代表的家族观念,与她针对的演艺世界),都不能化解现代人的不安。要抗拒“违忘”,并不是学习 Cruz 成名的手段,也不是采取敌视家人的心态,而是追求不同持份者之间的谅解,把所有的理念分歧,回归到个体之间的对话。Héctor 摇摆在两个世界之间,虽然远走他方、面对亮丽的大世界,仍在寄给女儿的书信中写下乐词,强调“这一首歌(Remember Me)是留给家人,而不是给世界的。”

这无疑是 PIXAR 的诡辩:它提出一种面对生活的态度,却无力在捍卫传统和现代发展之间找到一个真正的折衷点。传统文化和现代社会两者,好像没有了是非黑白之分,Miguel 是否要学习 Héctor 离乡别井,最后也没有明确的答案。面对繁华的发达世界,我们应该何去何从?电影为了回避这些疑问,文化视角也局限于世界一隅。亡灵世界充斥着中美洲金字塔,是“只有墨西哥人的亡灵世界”;音乐风格极为一致,虽然对白不免有西班牙语斥遗,也刻意削减了文化上的交融和冲击。PIXAR 确实张开了嘴巴,却没有呐喊,而是喃喃自语;这些刻意营造的非全球化,就是它对全球化的回应。

一个不能解决的现实困境

本电影放映时附赠的《Frozen》圣诞特辑,却是倾向商业、值得玩味的表述,提出“寻找家族的传统”以回归大团圆结局的敍述秩序。《Frozen》的确回避了传统的忠奸和恋爱套路,但另一方面,仍热销着美好的迪士尼公主形象;而温情的故事骨干虽然限制了思想题材的开拓,却合符观映期望和商业考虑(例如《Finding Nemo》系列)。如果蜕去主角外表和故事背景,便会发现他们的处事和生命观其实大同小异;角色没有经历真正的成长,反而外在的环境却要改变来保护他们的生命观。作为商业电影,《COCO》也如此呵护着主角Miguel的意志,安排情节去填平他的道路;然而内部充斥的不协调音──死亡题材、理想与现实的矛盾、遗忘和回忆以至城乡之间的冲突,都注定它成为一个反传统的异类。相对于《Frozen》的冰雪魔法,《COCO》的故事背景要现实而可怕得多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COCO》因为着力描写乡土家庭而牵带出的全球化背景,让它指涉到一个不能解决的现实困境,最后只好尴尬地压缩视角、避重就轻,把更多的疑问留给观众;结果是没有满足商业社会卖座的所有条件,也达不到思想上的完美和谐(虽则这是观众的一厢情愿),惹来缺乏创见、固守家庭价值的评论,而不是“人道精神的回归”。然而,它已经足够呈现一个小小的墨西哥传统家庭,如何脆弱得必须要被保护;一个 Cruz、一场疫病、一所大型企业的引进,甚至是祭坛上一张相片的销毁,都足以摧毁几代人之间的维系──这份温情确实无比珍贵。如果我们能够及早意识到社群的弱势,普罗大众对传统的维护也不至于后知后觉,《COCO》的面世便比同类电影更有意义。然而,漫延于不同关系的不信任感早就困扰这个世代,令人质疑“回忆”和温情的价值,致使个体之间的对话变得式微。当全球化要我们遗忘传统,各种强调集体利益的思潮亦大行其道起来。

(李伯匡,自由撰稿人,热爱欣赏文学、电影和戏剧,努力衍生评论和二次创作。)

读者评论 2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楼上的观点我部分认同,对于文中的一些观点,我也不敢苟同。不过说起“过分解读”,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容易被误用的概念。
    拜语文阅读教育之所赐,我们很多人都觉得“解读”是说,作者在创作时含蓄隐蔽地掺入了一点想法,然后我们通过蛛丝马迹把它挖掘出来。其实不是。解读的关键不在于作者创作时的想法,而在于作品所能呈现出什么。换言之,导演编剧也好,制片方也罢,他们在创作Coco时的想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从Coco能看到什么。这就是文学中所说的“作品一旦被创作出来,就再也不属于作者了”。
    举个例子,塞万提斯在创作《堂吉诃德》时,动机非常直白。他特别讨厌当时流行的骑士小说(套路类似于龙傲天网文,骑士一路砍砍砍,救了公主然后大团圆),所以他写了《堂吉诃德》来讽刺那些骑士小说。可是我们现在在解读《堂吉诃德》的时候,我们往往看到的是一个孤独坚守着美德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士。这是不是过度解读呢?不是。因为这就是我们现在在《堂吉诃德》里感受到的,时代不同观众也不同,不同的观众感受不同很正常。犹记得在潘一禾教授讲解文学解读的时候,第一堂课就告诉我们,要允许过度解读,我们许多人在解读文学作品时,往往是解读不足而不是相反。而且如果你所写出的,的确是你感受到的,别人有什么资格质疑你的感受呢?
    可能有点儿啰嗦,但我还想讲个生活里的例子,比如说过年回家,爸妈就一个劲儿地给孩子安排相亲。问起对方来就是“房子多大?有没有车?在哪工作?工资多少?”,他们问这些东西的动机可能很单纯,“就是想给孩子找个好的嘛”,但是我们能看到的,是在这种环境下,婚姻被变成了商品买卖,结婚证就是一纸卖身契。我们从他们行为中所“解读”到的,的确不是对方的原始动机,可是我们所解读的,难道不精准吗?
    这篇影评很多地方我看不太懂,很多话如果太过书面,太过形式化,会有碍理解。但是对于他所说的“人道精神的回归”,我觉得他说的是成立的。文中所谓人道精神,即是集体意志不能代替个体意志。你家想让你读金融,你想读物理,这就是集体意志和个体意志的冲突。所谓人道精神的回归,就是Coco的结尾,你想读啥你都能说了算。

  2. 我覺得“端”前後兩篇針對Coco的影評是否有點過度解讀了?試著從創作者、製片人的角度去看這套電影,我首先想到的是由Pixar的總裁Ed Catmull撰寫的《Creativity, Inc.》這本書,裡面詳細描述一套動畫從零到有的整個過程。
    首先,動畫是一個非常高風險的投資,他們首先考慮的是故事是否吸引、情節是否合理以及在最後一幕能否帶來高潮等問題,吸引人的故事是電影賣座的必需條件。編劇和導演或多或少都想傳達一點個人的價值觀,但是我相信他們很清楚電影如果太說教了就不好看。
    第二,如果情節和結局太過套路,觀眾就沒有新鮮感,也會影響到影評和票房。我不認為Coco的編劇和導演在引用亡靈節作為創作題材時,有考慮那麼多全球化跟傳統價值衝突的背景,更多的可能是亡靈節是一個很新鮮的主題,在視覺效果上可以作出很多花樣,就此而已。至於電影中那種“小孩想追逐夢想但是遇到家人反對可是在一輪衝突、堅持與妥協之後終於獲得成功然後大團圓結局”還是一貫的好萊塢套路。
    所以,《Coco》跟Pixar的其他動畫一樣,從來只是一套娛樂觀眾,獲取商業利益的產品,並沒有刻意要表達什麼“人道精神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