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面对共同敌人,和解好吗?”──谈香港民主运动的“败局困境”

如果非建制派能够衷诚合作,在议会选举的整体席次将会更多,为何他们不这样做?既然有共同敌人,为何他们总是不能策略性地合作?除了根本性的意识形态不同外,有没有其他原因?
今次新界东、九龙西的补选,大部分非建制派以策略性的合作,在“民主力量”协调下安排了一次初选。但这种情况是否能够维持?图为1月15日「民主力量」举行记者会宣布初选结果。
威权政治

近年来,“本土派”在香港崛起,令香港政坛由建制、泛民二元对立,变成有“天下三分”之说。泛民主派和本土派合起来,就是广义的香港在野势力(或称非建制派)。

多年来,建制派因为有北京统一指挥,即使互相不和,有所互斗,至少在选举时,策略都会较为统一;相对而言,泛民和激进派以至本土派之间则经常鹬蚌相争,选举时互争接近的票源,而因为非建制派的票源合起来,只是略胜于建制派,一旦泛民、激进、本土互斗,建制派便有机会渔人得利。

如果非建制派能够衷诚合作,在议会选举的整体席次将会更多,为何他们不这样做?既然有共同敌人,为何他们总是不能策略性地合作?除了根本性的意识形态不同外,有没有其他原因?今次立法会有四个议席出缺,在新界东、九龙西区的补选中,为何大部分非建制派可以策略性地合作,安排了一次初选?这种情况是否能够维持?

对于这堆问题,除了以理念、策略和愿景不同为解释之外,笔者心目中有两个答案。

非建制派的“囚徒困境”

第一个答案,是香港的选举制度设计,阻止了非建制派在选举当中互相合作。

对于非建制派的互斗,我们可以博弈论(Game theory)作简单的解释:团体的最佳选择,往往不是个体的最佳选择,而在缺乏互信之下,双方均假设一定会被对方背叛,结果即使合作有利,也无从谈起。因为双方均认为,即使选择合作,最终也会被对手出卖,得不到合作的利益(例如:获对手守诺站台、支持、配票),但却要单方面承受被出卖的伤害(例如:让出参选机会;实际选举时被对方背盟攻击)。于是,选择不合作便成为较“理性”的选项,令整个非建制派陷入类似“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的情况。

不过,政治博弈属于“多赛局”的设定,因为选举不断举行,双方有不止一次的合作机会,如果真的有共同利益,理应有机会建立互信,虽然免不了分分合合,至少不会总是假设对方背叛,互相死斗。那么,为何各派合作仍鲜少发生?答案恐怕在香港的选举制度当中。

香港的议会选举采用比例代表制,并非小选区单对单对决争一个议席,而是一堆政党在一个大区竞逐一堆议席。在这种制度下,每轮“赛局”的得失,非常难以计算,因为选票分配的些微不同,都可以做成议席分布结果的不同。于是,赛局的参加者难以估计合作带来的好处,兼且在这种选举制度下,当选门槛被拖得较低,在策略上,只要有一定声势的政党,都有当选可能,都不会放弃参选。

在比例代表制下,配票很困难,泛民主派曾经发生过争票致盟友下马的惨剧,例子如,在2012年立法会选举中,公民党最后阶段全力吸票,导致民主党李永达、陈树英“夫妻档”堕马;2004年,民主党李柱铭、杨森团队黄昏告急吸票“吸死”何秀兰。即使北京的配票也不尽成功,在2012年香港立法会选举,建制派大将刘江华高票败选;2016年,议会常客王国兴也落马。建制配票固然比泛民统一,但也不见得配票如神,因此,泛民和本土互斗后出现恶果,应怪罪于内讧还是选举制度设计,难以说清。

有这个认识,就不难理解为何今次两个选区补选当中,泛民主派和温和本土派罕有地同意初选。因为今次选举是一区补选一个议席,把平日混战的选举,变成了一对一的较量,光谱较接近的泛民主派和温和本土派的支持者之间,非常容易计算到,互斗只会便宜了建制派,于是才有初选的局面。因为非建制派支持者大多非常讨厌建制派,一旦谁勉强出战令建制派胜出,恐怕支持者的反弹非小,大部分非建制派中人当然也明白这状况,初选便成了较理性的选项。(注一)

可惜,单议席决战的情况,并非香港选举常态,一旦选举回到“比例代表制”的常规,议席胜负的计算变得异常复杂,策略性和解状况便难以重现。非建制派到了之后的正式选举,只会继续互相攻击。

1月14日,民主派初选投票日,大批选民到九龙西石硖尾实体票站排队投票。
1月14日,民主派初选投票日,大批选民到九龙西石硖尾实体票站排队投票。

中港实力悬殊下的民主运动困境

至于第二个答案,则需要由香港的地缘政治经济结构去思考。正是这种大环境,令香港民主运动的政治博弈,达致了一个非常差的最终均衡点。

多年来累积的新仇旧恨,导致非建制派内部四分五裂,各派常常互相指责,甚至泛民和本土两派内部支持者亦互相仇视。在泛民主派当中,较为年轻基进的“进步民主派”,例如学民思潮、社民连等,和“旧民主派”即老牌政党民主党等,互不咬弦;在本土派当中,青年新政和本土民主前线等,便和“热普城”等政党势成水火。

不过,各个派别不是没有共通点。第一,泛民主派和本土派的共同最大敌人是北京;第二,他们均同意最终的政治目的,是在香港实现自由民主制度,普选出所有政治代表。不少本土派认为,香港的民主化只能在香港独立的前提下争取,泛民主派虽然对港独这一议题不感兴趣,但近年也有强烈的本土倾向,认为香港应该争取最大程度的自治,和守护本土利益,因此出现年轻一代的“自决派”;部分激进本土派也有修正自己的取向,例如有本土派“国师”之称的陈云,便声言香港的出路不是独立,而是永续《基本法》。

事实上,把本土派和泛民主派的政治主张摊出来比较的话,可以见到他们的政治蓝图实非天差地远,甚至可能共通点多于差异。

可惜的是,香港的地缘政治环境,并没有为他们提供长期合作的诱因。

在选举制度之外,香港更大的政治困境,就是作为宗主国的中共,实力太过强大。中共作为威权独裁政党,在改革开放后,逐渐放弃社会主义理想,代以民族主义作为统治合法性的来源,现正如日中天,经济实力强大,国内亦没有政治自由化的迹象,民族主义亦在不断增强。

今时今日,中共并没有和港人商讨民主化和独立自治的动机;甚至,随着它的自信增强,以及香港作为一国两制示范单位的意义减退,香港的战略重要性也在下跌;香港也因为人口实力对比太悬殊,完全没有和北京在武力上抗衡的可能。

在这种情况下,至少在当下的历史时空,香港非建制派要和中共决战,暂时毫无胜望,于是在回归之后,只要中共下定决心不惜破坏一国两制也要政治弹压,香港的非建制派也只剩下退守一途。这亦是香港回归后的政治发展轨迹。

这种困境,在2014年的雨伞运动中表露无遗。以这场运动的规模而言,如果在任一威权国家发生,很可能已政治变天。然而,伞运不是发生在中国大陆境内,对于中共内部管治无损,香港等于以自己为人质,妄求北京改弦易辙,结果是北京完全不为所动。在之后的香港所有民主抗争运动之中,中共均是胜利的一方,归根究柢,是双方力量完全不对称所致。

短期难逃低潮与互斗

这种“败局困境”对于民主运动有灾难性的结果,其原因至少有三个:

第一,它令非建制派共同的政治目标,即香港民主化,至少不可能在中短期内一蹴而至。如果中共政权与香港非建制派的实力差距不是那么悬殊,而非建制派合作会令反抗力量明显增强,那么,各非建制党派可能会考虑到,一旦合作很可能即可取得民主化的成果,那大家便有动机放下前嫌。但今时今日,双方合作所取得的最大共同利益,等于不可获得,这导致大家合作的动机大减。事实上,香港非建制派中人,大抵心知肚明,当下香港民主运动和中共有巨大的实力差距,因为短期内无论如何都会输,于是合作即无必要,倒不如各自肚肠,以保留自己派别利益为要务。

第二,如果以争取民主为衡量派别成败的指标,那无论谁带领香港的民主运动,结果都必然会“失败”,因为非建制派短期内根本无任何手段,能令中共倒台、令中共放弃对香港的主权,或令中共容许香港民主化。于是,民主运动不论由谁来带领,分别只在于谁更能延缓中共的手伸进香港。当然,即使如此,运动的操作也有高低之分,但因为“败局”属于必然,批评则容易不过,“鸠搞”、“永续社运”的说法,便极之容易出现及被支持者消化。这种困境令民主运动出现吊诡一幕:谁带领运动,谁就被非建制其余派别往死里打,但当要换人上阵,许多原本作出攻击的派别,却突然人人均说要撤退保存实力,无人愿意上阵领军。

第三,这种现实的政治困境,未必人人同意或人人接受,各派别领导者要聚集支持者,也不可能常常提及这种困境,以免损害士气,失去部分热血心雄的群众的支持。于是香港出现很吊诡的政治场景,从政者都承认短期内民主和独立皆不可能,但在公开的政治讨论当中,绝少人会由这个前提出发建构论述。非建制派私下会承认退守之必要,但在和支持者的沟通当中,均一直散播“希望”,把每一次战役的失败,归因于政治对手的不济,或有人拖后腿,而与己无关;更加机会主义的做法,是一边批评对手领导无方,拖累运动,自己一边找借口避免出头领导下一场运动,在政治偏安中收取仅余的红利。

在这种恶劣博弈环境下的“败局困境”,令香港民主运动的前途非常令人悲观。事实上,己方在败退中互相指责,机会主义者争夺最后的政治红利,在历史上不止一次发生,明清换代之际明室南渡、国共内战之时国民党各派互斗,就令后世读史者常掩卷叹息。

在双方实力对比差距极大的情况下,理论上,弱势的一方想要长远获胜,最好的选择是积蓄力量,麻痺对手,等待时机。可是,现实上这种战略做法难以实施。因为民主运动不是两军对垒,民主运动参与者是自愿组合的,难有这种因应情况或战或和的统一性和灵活性,主张议和待机者很容易被激进派批评为投敌,而温和派中人主张议和待机,亦有不少人打着各自算盘,索性投降而放弃真正目的,或被威权政府吸纳而不自知。

这个困境看似牢不可破,只因当下中共如日中天,不受民主浪潮的影响。然而历史发展的经验告诉我们,历史有其潮流,亦充满意外,而人类追求自由的心,在长距离的历史当中,仍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在短期内,香港民主运动低潮互斗毫无进展,是颇难避免的了。

(梁一梦,自由撰稿人)

注一:当然,小部分激进本土派对初选完全没有兴趣,这也并非不能理解。首先,今次初选由传统泛民主导,激进本土派光谱相距较远,激进本土派亦长期批评泛民主派和许多温和本土派为“私相授受”的“左胶”。他们的支持者不但反对中共的专政,亦敌视几乎除自己外所有的政治派别,实难掉过头来合作。其次,激进本土派本身亦不被大多数的非建制选民所喜,双方“仇恨值”本身已很高,激进本土派很难争取“主流”选票,即使出战而被视为搞局,恐怕亦是“nothing to lose”。对于突然出现的策略性合作机会,激进本土派无意参加,是可以预料的。

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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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基進」是Radical的較中性翻譯,學術界多用。

  2. “較為年輕基進的「進步民主派」” 應為「激進」?

  3. 香港的問題從不在「反民主」或「反中共」兩派之中,而是根本沒有多少人願意用高昂的代價「只為了」換取一個正常合理的生活方式。在中共來臨下禮樂崩壞、是非不分、官商鄉黑。香港人自少早就因為社會不公而付出了不相應的代價,有良知的人在中共眼中是從來是誓反者,要受迫害的。
    連追求一個簡單公平合理的生活已經用盡了全力,而中共其心不死。不少香港人早已累了,只想停下來、 又有一些激進的人士倒不如自己自成一派,只為了自己利益着想,做着和他們最憎惡的對手完全一樣的事,只是在他們成功後,利益分給了的人不同罷了。兩派皆坐并觀天,重渲染群眾情感,不求事實。請問你們能和它合作嗎?我看他們的品格和道德還得到提升後再說罷了。
    和解的基礎是互相尊重和了解,但中國人偏偏做不到。這根本是民族的劣根性,沒有多少人會放棄臉子而承擔起錯誤的責任,要說問題只存在民主運動的「反民主」或「反中共」兩派之中。根本是只見木而不見林。

  4. @yanggubv
    其實整個留言都在打稻草人
    你的命題能套用於所有對立的團體,以及世上所有由生命所組成的組織。
    背後亦對歷史的必然性深信不而以沒有在補充背後的理據。

  5. 樓下無聊 難得反對派成為主政的人就不再需要反對派? 政治上任何時間都需要對立的層面,而政黨亦會因應當時的需要作出改變,根本不存在民主派一定需要中共的命題

  6. 恕我直言,香港的非建制派是對應建制派而存在的。換句話說,沒有了中共這個所謂的共同的敵人,非建制派根本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所以最需要中共的,其實就是非建制派的政客們。所謂沒有了敵人,也沒有了我們。而要打倒敵人,很可能付出的代價就是你要變成他。這不是很諷刺嗎?
    存在必有其意義。香港的非建制派有他存在的意義,同樣,中共也有他存在的意義。其實中共不是一個異形生物,只是一個組織,也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組成。只要這些人還在,即使一個中共解體,還會有一個類似的組織出現。從這點來看,說什麼打倒不打倒都是妄言,假以時日,人如果變了,組織存在的基礎如果沒有了,老的組織就會被淘汰,自然會有新的組織出現。現在大多數人都只是貪天之功,想把下一代人才應該做的事,享的福,受的苦,都接到自己手裡來。真的,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