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问台北电影节邀请王小帅争议：为德行？为艺术？为真相？

台北电影节两个月内引发数次争议，邀请王小帅担任评审“国际新导演竞赛”受到质疑，回响颇大。由专页“无影无踪”发声，王小帅与《大象席地而坐》导演胡波在影片剪辑发声生分歧，导致胡波后来离世，希望台北电影节官方给出解释，电影节很快已撤回向王小帅的邀请，本文截稿前，王小帅先后两次回应，指导演胡波去世一事不应自己负责，事件很多说法是对他的中伤，胡波母亲楚延华表示反对。《大象席地而坐》是导演胡波的遗作，曾先后获得第55届金马奖最佳剧情长片和第37届金像奖最佳亚洲华语电影。胡波也获得无数支持者，其中不少网友表示此前不清楚其中他与王小帅的分歧。

端传媒试梳理此次争议与其中的六个疑问。

问：台北电影节为何引起数次争议？事件发展为何？

2024年5月27日第26届台北电影节“国际新导演竞赛”公布入选名单及评审团阵容，其中由王小帅担任主席，他将与其他四位评审一起，共同选出“最佳影片”及“评审团特别奖”得主。根据官网介绍，“国际新导演竞赛”自2005年起举办，原名“国际青年导演竞赛”，为台湾唯一针对新导演首部及第二部剧情(narrative)及非虚构(non-fiction)长片所举办的国际竞赛。

消息公布之后，引起不少反对声音。知名电影专页“无影无踪”于6月7日晚脸书发文，向网友大致介绍了王小帅与电影《大象席地而坐》的关系，指难忘胡波母亲楚延华在金马奖上台领奖的场景。文章指胡波的离世与王小帅不接受胡波保留《大象》四个小时的片长有关，在贴文末尾，“无影无踪”作者表示对邀请王小帅“在道德上感到不安”，“以台北市民及纳税人身份”，希望台北电影节可以解释邀请王小帅的理由。

贴文发出之后，迅速得到广大网友热烈回应。贴文超过一千次分享，过万赞，也被广泛转往其他平台，也在中国大陆的社交平台引起了关注。有网友指出，王小帅与新导演曾有过创作争议，现却被邀请为推选新导演作品的评审团主席，实在很“地狱梗”；也有网友指出台北电影节连续让人失望。

台北电影节在6月9日“吸收各方意见反思后”，取消对王小帅担任评审主席的邀请，但并未明确指出撤回邀请的原因，王小帅新作《沃土》在台湾的放映也随之取消。王小帅随后也在社交平台回应，表示网路平台对他关于胡波事件的指控均为不实报导。

这并不是台北电影节本次的唯一争议。台北电影节有两个竞赛奖项，一是“国际新导演竞赛”，一是“台北电影奖”。稍早前的5月15日，电影节公布了台北电影奖入围名单，《周处除三害》以13项入围领头，《老狐狸》10项与《BIG》8项紧追在后。很快多个传媒报导，《周处除三害》的演员曾珮瑜原本没有报名，但“有评审喜欢她的表演”，电影奖联络当事人报名后获选入围，另一位《老狐狸》的演员陈慕义凭藉该片拿下第60届金马奖最佳男配角，在台北电影奖报名最佳男主角，却没有任何入围。陈慕义于脸书发表贴文回应此事，认为台北电影节以自己戏份不足无法入围的说法难以接受。金马奖获奖之后，陈慕义发表感受，曾在脸书写明“坚信台湾是一个独立国家”。他认为这番言论在中国大陆引起讨论，而台北电影奖因为立场问题才忽略了自己在《老狐狸》中的表演。

这几次争议，令外界质疑台北电影节的公信力。6月10日，一篇名为《台北电影节争议始末及深度分析》的文章从微信公众号TAIWAN CINEMA BRAVO传到脸书，作者署名Mr. Lei，除了整理几次争议，也指出台北电影节自2018年之后的诸多问题，包括指导电影人购买基金的讲座，在文章传开之后，不断有台北电影节相关人士在社交平台上继续推广该讲座。

同样也是6月10日，胡波母亲楚延华发表对王小帅的公开信，认为王小帅说法漏洞百出，要求直接与他对话。6月14日晚，王小帅在社交平台发出长文，试图解释与胡波在《大象席地而坐》时的争议。随后，有豆瓣网友“老袁”以胡波同学的名义发言，并不认同王的解释，但该贴文随即被删除。

问：王小帅与胡波之间的分歧，是否可厘清真相？

6月14日王小帅在社交平台发出的长文，是他对于胡波事件的少有正面回应，回应中提及许多细节，但与之前两篇中国大陆记者所刊发的长篇报导对照，有许多出入和差异。

王小帅被称为中国“第六代”导演之一，他所开设的冬春影业，取名源自于他的首部长片《冬春的日子》，后以《十七岁的单车》《青红》先后在国际影展获奖，在公众心目中一直是坚持创作独立电影不为商业低头的创作者，胡波从求学期起，对商业与艺术追求已经有明确的认识和非常确定的态度，起步发展并不顺利。《大象》剧本经由FIRST青年影展为王小帅和刘璇欣赏，注资60万，胡波大为振奋。《胡波：一个自杀者的传说》（​​康路凯）《胡波：缺席的人》（陈楚汉和莫南）​均描写了三个人从合作到分歧的过程。王小帅的第二次回覆中，说胡波先接受了两小时删改版本，其后无故反悔，责骂刘璇，报导中则有更多胡波的困境和心理变化。王的声明指，他们当时提出的350万，是在情势之下一个很即时的价格，在报导中，讲到胡波道歉未获得原谅，且确实地为350万所苦“影片的预算是90万，实际花费73万，冬春开价350万，其中“王小帅的监制费就是200万””（康路凯，2023），多次期待引入接受的出资方，却都被王小帅和刘璇阻挠，这些出入未有相关回应。

在二零一七年十月五日，胡跟朋友们聚会，“醉酒中，胡波说，自己很痛苦，特别恨王小帅和刘璇，想要报复他们。第二天，他又说要往前看。这种情绪在胡波身上一直反复。”（陈楚汉和莫南，2018），后来胡的朋友“一涵问胡波要不要组织影评人看《大象》，胡波推辞了”（陈楚汉和莫南，2018）。他已经完全失望了。王小帅的第二次回应，指自己忙于拍摄《地久天长》，与胡波失去联络，在片场才知道胡的死讯。接受特稿访问的胡波合作伙伴和朋友都说因胡波的死，《大象》得以过审，也得以顺利送往影展参赛。王小帅则指自己未知夫妇二人已被胡波亲友憎恶，认为自己已经放手，与后来的诸事无关。网上流传的微信截图片面诠释了自己与胡波的沟通。

综合报导及双方的数次回应，双方对事件的描述依然有出入之处仍有不少。

问：中国大陆媒体在胡波事件上做过怎样的报导？当时状况为何？

王小帅的第一次公开回应中，指网路上关于他的传言一律不实。胡波母亲楚延华明确反对了这一点，点名三名记者的两篇报导，​​康路凯所写的《胡波：一个自杀者的传说》、陈楚汉和莫南所写的《胡波：缺席的人》，她向王小帅提问：这些专业记者所写的也是不实吗？

据《胡波：缺席的人》中所说，在此之前，王小帅与另一位监制——他的太太刘璇拒绝了一切关于胡波的采访。

不愿透露姓名的记者A表示，“你可以用电影从业者集体主动遗忘来形容当时的状况”。

A的记忆之中，2018年金马风声鹤唳，“傅榆的发言影响非常广泛，舆论几乎覆盖了胡波获奖这件事，至今巩俐拒绝上台和李安无奈鼓掌的动图还在传播。”他提到金马之前，中国几篇胡波的报道都是公号报道（算法推荐和朋友圈传播）——即胡波母亲楚延华提到的两篇报导，公众掌握的信息不足，“而且多是非虚构写作，写成了故事，我个人觉得故事只能传递悲伤情绪，是不利于读者记住新闻信息的。这种情况下，很多人来不及反应。”

随后，电影记者们看到王小帅的新作《地久天长》（国际版片长185分钟）入围了柏林影展，“普通人还是愿意为他高兴，也没有因胡波的事完全责备他，我记得柏林发布会没有人提问相关问题。”A当时就在柏林影展《地久天长》的发布会现场，“大家（中国国内的电影记者）出于一种默契，都没有问。”

“因为国际场合对提问者有语言要求，部分国内去到现场的记者在那时可能倾向于不发言，比如我只在做速记和传播了。那时也有更奇怪的事情发生，”在观看《风雨云》前时，A接到了《一秒钟》撤片的消息，“消息刚发到微博，《风雨云》的龙标声就响了，当时大家更关心的是这件事。”A在柏林处在政治抑郁里，“在饭馆里和驻扎欧洲的朋友争吵『经济问题』，他们感受不到宏观环境的变化，同样也不了解胡波事件的来龙去脉。”

《地久天长》在柏林夺下最佳男女演员两座银熊奖，从柏林回来没多久，王小帅因为电影发行上了热搜，新浪和娱理对他进行了专访。在访问期间，记者提及《大象席地而坐》，因《地久天长》的片长也不短，与《大象》的状况是否双重标准。王小帅在这次访问中回答，片长“没有一定之规”，“30年的跨度，从北方到南方，”要想把故事说清楚，“也需要一点时间”；“那个电影我早就已经没有关系了”，“只有特别的心疼和遗憾”。此外，记者没有追问下去，王小帅也完全没有提及胡波。

《地久天长》在中国获得4522.8万人民币票房，在金鸡奖、亚洲电影大奖上先后获奖——王小帅分别获得最佳导演奖）。A认为此后记者们也不再关心这件事。“很多媒体只是挂着媒体幌子座营销运营，和业内是利益关系，且没有采编权，很容易被当事人吿。对GQ来说，这件事只是一篇特稿，他们不会追究后续。”

《新京报》2017年5月2日报道，中国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公布了的最新《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管理规定》说，“非公有资本不得介入互联网新闻信息采编业务”。这项规定将自2017年6月1日起施行。《规定》要求，在中国大陆，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提供者的采编业务和经营业务应当分开，非公有资本不得介入互联网新闻信息采编业务。

A总结道，“独立记者是不存在的。”

问：电影节举办商务活动，如关于基金购买的主题，是否为业内常见的现象？

电影记者高盈有丰富的影展经验，高盈向端传媒表示，影展的活动大概分成两种，一种是影展自己做的，或者是有第三方出资，向影展租场地借影展title做的。通常影展自己的活动已经很多，大师班，记者会，颁奖礼，他们已经忙不过来。

“有的影展之所以被称为商业化，他们与工业关系很紧密，比如有侧重培养新人的影展，主办方就会搞训练营和新人培训，请电影人做导师。这也是一种『商业性』。”

高盈指，市场属性的活动，即便是向主办方借场地和title，他们也会是和电影本身息息相关的。比如一些赞助商会为电影人颁奖，由品牌冠名，但活动方向依然是紧扣电影的。比如有的讲座是普及版权知识等等，上海电影节会有一些和拍摄相关产业的活动，比如拍摄地景点旅游化。

“其实影展算是电影行业推广作品的平台，它本身就有市场影响力，在工业里也是有推动力的，一个推动自身行业的平台，来一个活动告诉这个业内人士从别处赚钱，多少好像在说，这个行业没钱，在讲电影工业本身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支撑行业里的人，这是一件很打击士气的事。这似乎不该是一个本来要celebrate电影和创作者的影展做的事。”

问：是否应该以品格来约束艺术家的公共活动？

关于类似的争议一直存在，舆论称之以“取消文化”，对此褒贬不一。近年来电影界的著名事例，应该是2020年第45届法国凯撒奖的波兰斯基风波。颁奖之前，共有超过200名演员、制片、导演及电影界同业批评主办单位电影艺术暨技术学会，要求进行深度改革。当年波兰斯基的影片《An Officer and a Spy》（台译：军官与间谍/港译：我控诉），入围12项大奖，引来法国国务秘书席亚帕（Marlene Schiappa ）、女权团体及影评人群起谴责。

罗曼・波兰斯基因涉嫌自1978年起对13岁女孩犯下法定性侵罪，在美国遭通缉，其后他将事业转往欧洲，再也没有踏足美国。#metoo 风潮之中，公众重新燃起了对波兰斯基的批判。电影艺术暨技术学会表示，颁发奖项时，不应采取“道德立场”。在颁奖礼当天，《军官与间谍》剧组集体缺席，当波兰斯基最后获得最佳导演奖时，演员Adèle Haenel当即愤然离场，随后有导演Céline Sciamma，和演员Noémie Merlant也离开了典礼。

这次争议让法国电影界展开了长时间的辩论和拉锯。两年之后的第47届凯撒奖，组委会决定不邀请涉嫌暴力和性暴力的嫌疑人参加典礼，当年新演员Sofiane Bennacer被指控涉嫌性侵害，凯撒奖很快撤回了他的入围资格，认为是对受害者的尊重。《纽约时报》评述此举为凯撒奖改善形象做出了努力。到今年的凯撒奖，演员Judith Godreche发表演说，公开谴责法国电影行业纵容内部的性暴力问题，获得许多现场嘉宾起立鼓掌。以此看来，法国电影工业已经开始改变了。

回到本次台北电影节的争议，官方回应完全没有点名撤回邀请王小帅的原因，语意颇为含糊，也令当事人和民众对事件有了不同的解读。

问：此次争议的网路观点如何？不同地区的网友们如何看待王小帅争议？

在微博上，关于台北电影节王小帅事件的讨论度并不高。在王小帅相关话题的数据对比下，比较高的话题如“王小帅谈天长地久王源演技”和“王小帅回应天长地久争议”的阅读数过1800万，而本次重点事件“台北电影节取消王小帅评审邀约”以及“胡波母亲回应王小帅” 阅读量分别为42.1万和135.4万。

评论区多为对王小帅的指责，例如网友“某酸菜鱼的超电磁炮”说：“难以想象拍出地久天长的人现实中是这样一副嘴脸”以及网友“台北的天气好冷_”说：“胡波活着的时候就是整天被他PUA。”，两条评论获得了较高的赞数。

网友“小岛飞刀”微博：“对王小帅的声明最不舒服的一点就是直到如今他都认为将片子的版权给到胡波父母是高高在上的“赠予”，是资方的施舍。明明你也是导演，也是走过一步步的走过创作者那些艰辛，怎么可以摇身一变成这幅姿态。 ​”

一些中立的评论相对来讲点赞数不多，movie400评论：“看过不同角度的解释，把责任全推给王小帅也是不公平的。很遗憾，电影这门艺术或者生意，就决定了它的创作者需要周旋解决问题。好莱坞导演想拿到剪辑权都要感天谢地。”该评论截止发稿日点赞数为4次。

在豆瓣的电影票房小组，有关于此次争议的相关讨论。使用者更偏向于文艺爱好者和知识分子，且讨论豆组为“电影票房”，用户较其他平台使用者更了解电影产业。尽管如此，不少豆友并不知道胡波自杀与王小帅的关联，在不否认王小帅构成的伤害下，倾向于认为是多方面因素造成胡波自杀。

肚脐封：胡波王小帅这事倒是台湾人一直记得，大陆影迷好像知道的人不多（点赞193，截止2024年6月12日）。

momo：幸好是ww抵制ww的电影节。。。不然回头又要说咱没有自由了（点赞341，截止2024年6月12日）。

相对于大陆网民主力探讨自杀的原因，脸书的台湾网友评论多同情和愤怒于胡波的遭遇，批评台北电影节和王小帅的回应，也有网友从政治角度批评，少数人认为对电影节的讨论和对王小帅的质疑是出于立场之分。最多回应的平台是专页“无影无踪”就相关内容所发布的质疑和感想，以及转发胡波妈妈楚延华的公开信。

李少哲（世新大学广电系讲师）：“我剪辑课时也会讨论大象席地而坐的片长问题还有王小帅与胡波为了这个片长的恩怨，虽然这是个问题，但非难题，因为答案显而易见，我都会问看过的同学一个简单的问题：你想用效率表达痛苦，还是用痛苦表达痛苦？然后台北电影节怎么了恐怕是更好回答的问题哈哈！”

Chou Bi Hui：“我个人最基本的标准是，道德，一定要凌驾于才华之上。”

Sasa Wang：“我没有很喜欢《大象席地而坐》，知道胡波的状况，但不知道原来有这些事。谢谢你总是愿意在关键时刻站在“受害者”那一边。当然有些人可能不觉得胡波是完全的受害者，但看完这一篇后，他在我心里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走上绝路的受害者。文化圈这种事时有耳闻，而掌权者常常是便宜行事的那一方。”

李少哲：“这件事现在已无关两岸，因为双方都是中国电影人，但胡波母亲要的是一个放诸四海皆准的事情，是一种公义，希望翁兄挺住，台湾电影各个角落都需要像您这样年轻一辈的人活跃起来。”

张赞波（中国独立纪录片导演）：“还在阴阳怪气视对王小帅的揭露和批评为不实捏造和炒作的“友邻”们，请您睁大眼睛看看胡波母亲的最新回应。每次我看到王小帅的《地久天长》的英文名So Long, My Son,就会想到胡波母亲,多么大的讽刺，这句出自加害者的话简直像她痛失爱子之后的哀鸣。如果你们连一个母亲的哀鸣和对公义的追寻都不顾，那我只能取消你们的好友资格了，实话说，你们这样的人不配做我的好友。”

较新兴的平台thread上，多数发言较中立，但台北电影节考虑及公关欠佳是共识。不少网友面对此次争议，多数表示目前收到的资讯来说，无法完全了解事件的全貌。也有人视之为“中共渗透”，也有人强调与国籍无关。

_curid0wl：“好无语，我知道有很多地方，『中国人』被『台湾人』歧视，我也觉得很多是无妄之灾，但这次事件就真的和国籍无关，胡波是中国人，台湾观众从未因此贬低他的艺术成就，非常多欣赏他的人啊⋯大家会讨厌王小帅，只是因为他对胡波做的那些事。要真因为国籍而讨厌他，那么胡波也是中国人，为何他没有被骂？”

peng810617：“既然知道王小帅在当下台湾影迷心中的观感不好，那为什么还要找他？我很难没有政治上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