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福岛核灾复原(下):如果没有出口,也没有终点,该如何寄望?|端对谈

“有一位灾民说的话令我印象深刻,他说是‘心的复兴’。”
2019年3月10日,福岛县浪江町一个废弃公园内生锈的游乐场。摄:Yusuke Harada/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续上篇:《福岛核灾复原(上):经历核灾,日本人也是第一次|端对谈》

本篇标题取义自冯蕴妍的散文《在工业废墟中寄望植物》,她提出这个问题:在工业污染的持续后续(aftermath)中,如果既没有即时的出口,也没有终点线,我们该如何希望?工业污染灾难“之后”,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时间和存在?(英文原文可见Critical Asia Archives)

日本政府将这些措施无穷无尽地放大,就是一个雄心壮志的做法,也可以说是一个最符合这个国家为主导的经济利益,因为这样的话就可以用最快的时间去证明给所有人看——日本的除染已经成功了,所有东西都回到正轨了。

“除染”的假象

端:政府自己有一套对污染的测量,不过我们也看到民间有自己的测量方法,例如在污染水上都有不同参数的争议。这些测量结果可以如何借鉴呢?怎样看政府和社会在科学和专业问题上的这一类博弈呢?

谭万基:政府的除染工作是参考了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在切尔诺贝利时的一些所谓除染的技术,但是如果追回原始文件的话,其实现在所谓的农地除染、又或者是刚才蕴妍说过的用水压枪洗这些技术,当时IAEA是不鼓励广泛大型应用的。例如你家后花园,如果有一个被污染的地方,你就可以刨一些泥,(文件)说得很清楚,如果那是你家后花园的话。

但是日本政府将这些措施无穷无尽地放大,就是一个雄心壮志的做法,也可以说是一个最符合这个国家为主导的经济利益,因为这样的话就可以用最快的时间去证明给所有人看——日本的除染已经成功了,所有东西都回到正轨了。

当时日本申请东京奥运,安倍晋三给了一个承诺,说东京奥运的时候福岛已经没事了。搞奥运是一个什么标志呢?1964年日本第一次从战后废墟经历高速的经济成长,通过奥运会向全球证明日本已经站起来。第二次(这一次)的东京奥运其实也有一个这样的意思。所以我觉得,政府一开始推动的那些除染工作,其实都不是以福岛当地人的福祉来做的,这和他们几十年之前在福岛建核电厂的心态一样,就是以东京人、首都人的利益为依归。

在这个背景下,我在饭馆村看到,有一班人不理这些事。我问他们想做的是什么,他们就说用农耕来实验一些方法,而他们实验的方法是能够重新种植包括稻米、菜。2016、17年,政府所有除染工作完结、检测完成、重新开放,这之后他们才开始做。但是我跟的“福岛再生会”,他们2012年已经开始试种第一次,到2014年已经开始种出辐射能稳定地低于政府安全标准的稻米。换言之,想重新耕种的人的生活可能是推前了很多,也令他们可以提早准备怎样回去。

冯蕴妍:有关现在日本东北的农业支援政策,福岛大学的准教授石井秀树提出,现时的政策倾向引入一些科技、机械协助扩大生产力。但他研究南相马种植油菜花和饭馆村种杂谷米的实践,指出农业支援的目的不限于如何最合理化生产力,而是怎样在做农业的同时保存社区,尤其是有些种植农已步入晚年。如果单止以“生产力”去衡量农业的复兴,可能就会选择放弃一些不利的土地,集中在生产力高的土地。但他提出我们也应该要注意农业的社会价值。

张政远:农民是有很有趣的一种想法,对于稻米文化有一种重视。我们也认识一些福岛县酿酒的人,对于核灾的问题反而不太愿意接受访问,会觉得“我已经复兴了,重新在卖酒,你又走来,好像在伤口上洒盐,会影响到酒的销量。”

另一批我觉得很重要的是渔民,他们并不是由零开始,因为渔民基本上灾后在渔村里一直等待,等重新拿鱼。他们的想法也相当有意思,希望赶快将海的污染减低,尽量停止所有污染的排放,令这个海可以重新拿到鱼。他们还造新的船,希望之后几代都可以捕到鱼。我们去的一个地方叫新地村,就看到这样的渔民。

但是因为东电和政府希望排放污水,令他们觉得没有兑现先征求渔民同意的承诺,出现了相当大的不满。其实早前有一套纪录片叫“福岛渔民物语”,这个导演一直在跟进很多我认为是官方以外的、被遗忘的声音。我们通常听得最多的是渔民代表,但渔民代表也不一定能反映很多渔民的意见,尤其是独居渔民的。所以除了农民外,渔民也是很需要去跟进的。

其中渔民了解的自然,令我很有深刻的印象。我们觉得海是在那里的(out there),在我们看到的地方,但渔夫想的海其实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们为什么反对排污呢,因为不希望这个水排放到身体里成为一部分。

我最近也跟“福岛复生会”的会长田尾先生谈过两句,他说“除染”主要是国家项目,通常是搞道路工程,开一些大型的铲泥机。但是对农民来说,其实更加适合除染的就是农具,但是国家的除染就不会让农民参与。搞道路工程的人完了之后就发现,他们不懂得搞,当地人也是得不到任何恩惠的。

2023年8月24日,日本福岛县,新鲜捕获的鱼从船上卸下。摄:Kentaro Takahashi/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8月24日,日本福岛县,新鲜捕获的鱼从船上卸下。摄:Kentaro Takahashi/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我们觉得海是在那里的(out there),在我们看到的地方,但渔夫想的海其实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们为什么反对排污呢,因为不希望这个水排放到身体里成为一部分。

谭万基:我自己做田野的时候,跟一个来自北海道帮忙搞除染的工人谈过一次,他就说,“我怎么会懂(怎样除染)呢,我只会开铲泥车而已。我来到,我就挖咯。你教我啦,怎么挖5cm表土?大型的重型机器喔,怎么挖?所以他们大部分就觉得,挖多好过挖少,挖多一点不亏。但是对农民来说,你就害死他,因为你将表层最肥沃的泥土弄走了。挖了这些东西之后,日本政府就用山沙填了这块除染之后的农地,而这件事就令到很多农民不再想复耕。

还有另外一个我做田野看到的笑话是,某块地会突然插了一些旗,写著“地力回复中”。就是除染之后的地,在上面再撒一些一粒粒的肥料。

你说这个方法是谁教他的呢?我问过东大一些教授,他们都很厚道,说“嗯,不知道这个方法可不可行呢”?那就是不可以喇。

我们现在对灾后想回去的人的论述,都会用一些大的分类(category),譬如渔民、农民、村民。但我觉得都要小心的,以饭馆村为例,我们以为很多人是全职农民,但我调查所知,很多农民其实本身是一半,半农半X的,可能冬天会去做货车司机来维生。我不知道渔民是不是这样,但其实当我们想像一个农民、想像他们和农作物、米的关系时,也要小心刻板化:他们之所以有动力去做一些复耕的工作,或者所谓对抗政府的运动,其实都未必跟农民身份有关。

举个例。在饭馆村,为甚么会分了两派,然后有一派站出来说要争取赔偿呢?其实是和他们传统上争取自主(的经验)很有关系。饭馆村在2000年左右,自己搞了一次很大型的辩论,就是会不会和其他村“合并”。叫了大家、吵了大架、搞了几年,结果就决定不并村。而当时所谓领袖人物,在2011年之后组织了其他村民,一起去争取另一班人。所以这种村和村、或者不同的地方之间,各自的地方史,是需要了解的。

冯蕴妍:整个日本在核电厂问题上,其实都有多次住民投票的运动,可能是关于建不建核电厂,或者是核电厂延长运作的争议,当中有过成功反对兴建核电厂的案例,如1996年的新潟县卷町。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公共性的地方自治问题。

地方财政依赖核电产业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牺牲体系或者不平等背后,有一个“你肯建或你肯让我研究、我就会给你钱”的这个财政依赖的问题。

2020年3月11日,日本福岛县浪江町,警察参加搜寻地震和海啸后失踪人员遗体的行动。摄:Athit Perawongmetha/Reuters/达志影像
2020年3月11日,日本福岛县浪江町,警察参加搜寻地震和海啸后失踪人员遗体的行动。摄:Athit Perawongmetha/Reuters/达志影像

公民社会、政策沟通

冯蕴妍:我有一个问题,大家怎样看现在核废料处理的方法?有一些就是等放射能水平降低的时候再利用,譬如去年有一个住民说明会,有关打算在(东京的)新宿御苑将那些污染土用在那里的花园上。其实除了311的核废料,早在2005年的时候,日本已经有一个叫做クリアランス制度(Kuriaransu,为“clearance level”中“clearance”的片假名),就是核能发电厂的拆解等产生的资材中、放射能浓度低的部分,可以视为一般产业废弃物,根据相应的制度进行再利用或处置。

我自己会觉得,首先就是基准的问题要怎样去决定?但我想问多一点两位,因为你们更多在现场。

谭万基:我觉得,第一如果从环境正义的角度来说,这些废料到了政策推动下,是会不平均地分去不同的社区的,而在现在的制度底下呢,有钱的人是不会“享受”到这些废料的。

但是说到这里,我觉得既然核灾是一个没有人可以避开的问题,那么这些所谓“低放射性废料”它是否可以再用,正正就是要问我们自己——因为其实这个世界没有干净的地方了。

你怎样回应你的用电,你怎样回应东电仍然不停鼓吹重开,怎样回应日本政府要“国策”?我觉得与其讨论集中在那些东西好不好用之外,另一个焦点其实就是问,在你自己的生活里面,究竟可以做一些什么动作和决定可以影响到这些政策?

冯蕴妍:有关环境正义的问题,我可以补充一个政策背景。有一个叫“电源立地地域对策交付金”的东西——你肯建核电厂和相关设施的话,就给你钱。上个月东京新闻有报,使用过的核燃料已经开始没有位置摆放,电力公司就想觅地建新的。

其中一个接受了这样我们称为“原発マネー(nuclear plant money)”的就是山口县上关町,那个地方本身就想建核电厂,但3.11之后就冻结了,因此本身想通过建核电厂拿到的补助金没有到手。 即使未到兴建,只要愿意接受调查,也可以申请补助金山口县上关町答应让中电公司进行调查,研究在町内建设使用过的核燃料的中期储存设施的话,就可以申请“电源立地等初期对策交付金”,补助金最多提供1亿4千万日元。

所以地方财政依赖核电产业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牺牲体系或者不平等背后,有一个“你肯建或你肯让我研究、我就会给你钱”的这个财政依赖的问题。

张政远:在饭馆村内,正正(将会)有这样一个实验室,叫做“中间贮藏设施”,摆了一轮的泥土在那边,好像可以再利用。这是一个前导实验(pilot study),可以尽管看看它的实效,有很多评估方法,专家会跟进。

我个人了解,这个是解决不完“中间最全设施”里面所有的污土的,再利用的只是一小部份。而且这些中间最全设施摆30年之后,要找一个新的地方再摆,很有机会继续牺牲。所以我认为只是解决问题表面的一些做法,一个更加大的污染是不能够再有效利用的。

我有些朋友在东电工作,他们有个论点是,现在国际能源价格高企,用核能可以舒缓电费。我的反驳就是,短期电费会再便宜一点,但再有一些事故的话,我们已经知道你们是不能够处理核灾问题的。 他们的想法好像是就算不再建新的核电厂,也可以再利用现存的核燃料,“不浪费”,“用左先” (用了再说)。

2020年3月11日,日本东京日比谷公园,一名戴著防护口罩的妇女在追悼会上祈祷。摄:Stoyan Nenov/Reuters/达志影像
2020年3月11日,日本东京日比谷公园,一名戴著防护口罩的妇女在追悼会上祈祷。摄:Stoyan Nenov/Reuters/达志影像

当东电有这样的思维的时候,民间要怎样有新的回应呢?

灾后其实要真正面对的问题是民主化——怎样有不是国策的东西产生?防灾专家也终于有一个反省,就是很多时候他们只不过是看到数据,知道防灾的机制怎样搞、知道工程上怎样去解决,但他们不懂怎样跟一般市民沟通。

灾后其实要真正面对的问题是民主化——怎样有不是国策的东西产生?首先就是每个地区层面都应该有一个一般市民可以发言的空间,让意见分裂的人都有机会坐在一起聊。比如在“哲学咖啡”做的活动里,防灾专家也终于有一个反省,就是很多时候他们只不过是看到数据,知道防灾的机制怎样搞、知道工程上怎样去解决,但他们不懂怎样跟一般市民沟通,因为他们的训练里未试过跟人沟通,没见过农民、未见过渔民。

透过活动,起码学到沟通:专家所要面对的是一班“人”,他们不一定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聊天就是为了解释,出现灾难之后防灾的处理是怎样的呢?我们做个模拟给你,可能大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我们怎样讨论避难?你们原来是怎样想的呢?我们作为专家会怎样想的呢?有没有一个可以增进了解的地方?

冯蕴妍:说起哲学咖啡这个不同立场对话式的实践,我就想起在日本的公害史上,70年代开始其实有很多关于“技术者”,包括中小学老师、大学教授、研究者,怎样和民众沟通的讨论。背后是居民运动的处境。如宇井淳在70年代开始搞了15年的自主讲座“公害原论”,面向民众分析很多关于国内国外的公害的事件、也和一些当时反公害或者反对兴建工厂的运动有连系。

1972年开始到2005年,有本杂志叫《技术与人间》,里面有很多现在叫“市民科学”的,那时候的社区、包括理科的中学老师,研究他们地区的一些公害,那时候公害还是很多,可能会寄稿给这本杂志。虽然它可能不是一种对立声音交流的平台,但是由70年代开始延续的挑战专门性(expertise)和草根之界限的、技术的社会史上十分重要的尝试。

而京都大学原子炉实验所(现・京都大学复合原子力科学研究所)也在1980年开始举办“原子力安全问题ゼミ”,到2016年迎来了第112场。他们是公开的研讨会,讨论核安全的问题,有些很技术性的,譬如核电里面的结构是怎样,或是反对兴建核电厂官司的法学根据。他们也请过乌克兰的专家讲解切尔诺贝利事故。有以上一些连结“技术”、“运动”、“市民”和“学习”的实践。

谭万基:我接触过的一些一般市民,他们说到核电的时候,感觉和政远那位东电朋友有些不同,他们大部分人的心态都是“我们无可奈何要用核电”。从事核电行业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用这种心态去对核电,但像刚刚那种话,好像是已经忘记了311的教训。

311告诉我们的就是,311绝对不是天灾,福岛核事故是一个人灾,是一个人类造成的灾难,并由地震和海啸引发。从一开始选点的时候,就已经有设计失误,到2000年第一次除役讨论里面的一些检讨报告,里面的政策失误⋯⋯各种的失误加起来,才会有福岛核灾这件事。

如果我们忘记这些东西,就说核电已经安全,贸贸然重新启动这些核电厂的话,其实我会反问他们还记不记得那些失误的、错的东西,吸取了什么教训?而且当时是幸运的:当时的4号机组是储存了一些用过的核燃料,如果当时燃料池的水蒸干了的话,所释放出来的核污染是够污染整个东日本的。分分钟整个东日本要撤离。

如果我们忘记这些东西,就说核电已经安全,贸贸然重新启动这些核电厂的话,其实我会反问他们还记不记得那些失误的、错的东西,吸取了什么教训?

2011年4月15日,日本福岛县富冈市,一只被遗弃的狗在受损的房子旁散步。摄:Toshifumi Taniuchi/Getty Images
2011年4月15日,日本福岛县富冈市,一只被遗弃的狗在受损的房子旁散步。摄:Toshifumi Taniuchi/Getty Images

何谓“再生”?

端:刚才大家说了很多民间的研究或者一些努力,但是其实我们看到国家和企业在应对的时候,它们会承认一些问题,但不完全承认所有的问题;它可能解释一些问题,但不解释所有的问题。从公害史的角度来看,这些表现是不是都在重复发生的?日本政府有没有采取过一些应对公害的措施,令大型的公害是有可能减少的?

张政远:在公害如何解决的问题上,其中一种我认为最危险的思维就是,从上个世纪到今天,我们或多或少仍然有一种“技术万能主义”的心态。公害有问题?那透过某种技术除害呀。环境技术不够先进?我们用一种更加先进的技术去解决问题呀。

我们以为一种新的技术是带来一个解决方案,但这个新的技术也有各种环境的负荷或者污染。现在我看到另一个可能出现的问题是,以福岛为例,他们知道核电厂不会再用了,就想透过风力或者太阳能发电得来的电力去生产氢气,去造就一个稍为干净的环境。但是这个技术会不会也带来 一些新的污染,包括电池的污染,或者太阳能发电站其实是令到一些生态危机出现

其实今天我们完全是没有解决问题,也都是大家互相推卸责任。东电我觉得最大的问题就是,好像不单止是忘记了自己的角色,而且觉得其实自己没有什么责任。如果只是为你提供更便宜的电力,就好像已经是在造福人类了。

谭万基:饭馆村有一间“可再生能源企业”,就是饭馆电力。在一些荒废了、或者没有用的农地上建太阳能电板。我想说的不是刚才政远提到的新的污染或者其他环境负荷的问题,而是,就算我们表面上看它好像是生产了一些非核的燃料的电力,但其实都可能是在走回旧的体制里面。

为什么这样说呢?就是饭馆电力所生产的电力,是经东北电力输出去,当初的想法就是希望把太阳能板生产的电力先给当地居民使用,剩下的电才卖给东北电力。但东北电力不肯,跟他们签这个约,就要将所有的电全部卖给他们。这就好像当年福岛第一核电厂,你生产的电力要百分之一百卖给东京一样,就好像在重复这个体制。

这就好像当年福岛第一核电厂,你生产的电力要百分之一百卖给东京一样,就好像在重复这个体制。

冯蕴妍:日本环境社会学会初代会长饭岛伸子,有用“被害构造”(social structures of pollution victims)来讨论这个现象,她的理论的特别之处在于,不是我们直观上的环境问题,而会囊括各方面的伤害,如药害、工伤、或是有关消费的伤害。比如去剪头发,无论是剪发那个人的一些劳灾,或者是被剪头发那个人受到化学液的损害,她全部都连串起来。这是日本国内环境社会学讨论环境问题和公害时,以什么为讨论对象的一个理论脉络。

如果是说政府的政策的话,1970年有一个《公害纷争处理法》,1972年有一个《公害等调整委员会设置法》, 就是可以去做一些调停。在我自己的田野也是,70年代有农村要求古河矿业去赔偿对他们农作物的损害。

但是赔偿是不是等于解决呢?如水俣病患者认定运动的绪方正人,他途中放弃了认定申请。他在‘チッソは私であった:水俣病の思想’写道,如果自己在对面的立场,如果他是那个工厂的人,他是不是也不会作出同一个决定呢。于是他说了“チッソは私であった”(窒素是我)。如果以“加害”和“被害”的关系去看,他当然不是加害者,他爸爸就是因为水俣病过世的,他是一个受害者。但他认为如果在一个时代来说,他同样是活在那个经济发展的时代,并于其中消费。

再延伸一个点就是,解决不等于完全没有了那个物质,刚才我们一直讨论的都是这些。绪方正人也写,赔偿对人来说可能是解决事情的方法——当然只是一个说法,不可能是拿了钱就没问题——但对于死了的鱼、用了来做实验而死去的猫,这些赔偿是不通用的。给了赔偿也换不了原来的大海。

在此之上,我现在也在想,要怎样去思考“再生”,像是谷中湖,2022年的研究指出,水中的重金属浓度是下降了,砷、镉和铅也没有超标(根据“人の健康の保护に関する环境基准”),但底下的泥的砷和锌的浓度还是有超标的(分别根据“农用地の土壌の汚染防止等に関する法律”和“农用地における土壌中の重金属等の蓄积防止に系る管理基准”下的标准)。而包括谷中湖在内的渡良瀬游水地在2012年登录成了《拉姆萨公约》下的湿地 。那个图像(image)是,有一些污染了的泥土,上面就有芦苇,芦苇形成了一个自然生态,里面有一些濒危动植物,然后它又登陆了国际湿地公约。在污染仍然继续的前提下,什么为之解决,什么为之再生呢。

在污染仍然继续的前提下,什么为之解决,什么为之再生呢。

谭万基:我想对我来说,命题现在就是,我们现在是不可以再问一个所谓 live without 的问题,而一定是问 live with 的问题。Live with 那些污染物,就算不说曾经被污染的地方,说现在的有机堆肥(organic culture composting)。你试一下去验最有机的肥,你一定会验到塑胶微粒( microplastic)在里面是吗?

在我的研究里,其实你可能一开始都听到,我问的问题都是和技术有关,技术怎样帮农民回到一个曾经被污染的地方。但其实做著做著我都有反省。以田尾和饭馆村的村民为例,其实他很强调一样东西:纵使我们怎样应用技术去除染也好,如果我们同一时间不去想除了人和人之外,人和其他生物的共生的话,其实所谓“再生”也是一个假象来的,只会回到技术至上主义带来的、国家最想有的进步和经济发展。

我开始转向思考,究竟技术是什么呢?在这个充满环境危机的时代里面,技术怎样促进我们和其他非人的物和事去共生呢?这是我觉得另外一个大家可能要想一下的课题。

2015年7月26日,日本南相马市,一名年轻女孩参加 Soma Nomaoi 节时安抚一匹马。摄:Chris McGrath/Getty Images
2015年7月26日,日本南相马市,一名年轻女孩参加 Soma Nomaoi 节时安抚一匹马。摄:Chris McGrath/Getty Images

张政远:好赞成。这真的是哲学问题,何谓技术和共生?

不过我也想说一点。在水俣和谷中湖,我见到最令人担心的一个画面,不只是湖或者只是海,而是它怎样美化这个灾区。两个地方我都找到他们现在称为“恋人之圣地”的地方。因为谷中湖是心形的,而水俣湾的海边也是恋人圣地。在一个这样的论述之中,我们要记得原来恋人圣地里有一个被遗忘的灾害史。

另一方面我也相当同意不要对灾区刻板化。其实当地人都很不喜欢,他们很要求我们不要先入为主地把这些地方看作纯粹的、单一的灾区。在水俣我碰到一个潜水的先生,他带我看水俣的大海,说海水很漂亮,我说不是吧,我真的不相信。但如果你潜入海,原来是会见到一些海马、珊瑚。

我原来以为是死海,但原来有生命力,有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生态。因此进入这些灾区或者这些地方的时候,也跟著当地人看一看,他们呈现的另一种景象,是重要的。

张政远:从当地居民的角度,我想他们当然不想你揭伤疤,但是从外面的想法就是,事情发生了,一定要将他们的记忆有所传承。 所以博物馆变得重要,在这(博物馆)里讲完,其余的地方就正常生活。

冯蕴妍:在我的田野里,这种挣扎不只是发生在当地居民和政府之间,而是参与在记忆传承的人之中都会有这些张力。例如足尾和下游之间,有一个草木水坝,是用来沉淀矿毒的,即使在官方资料中也会见到此用途的说明。有到底要叫这个水坝为“多目的水坝”、只是其中一个目的是沉淀矿毒,还是说有直接叫它“矿毒溜”?对在下游生活的人和农民来说,叫它“矿毒溜”,就是说我们生活在矿毒的水上面,用矿毒的水灌溉啦?但是在记忆矿毒仍在进行中的立场上,就该这么直接。

谷中湖也是,一方面有保存谷中村遗迹的运动,另一方面有关注保存湿地的运动。在我的田野里,就像一边有一个灾害论述,另一边有一个自然再生论述,我未必是想批判它好还是不好,就是在思考有关两者的交集与不交集,以及100年之后的境况。

端:今天的讨论有讲灾害的层次:如果东京是一个中心、福岛已经是一个边缘;如果福岛是一个中心,饭馆村可能是一个边缘。所以“福岛”两个字里面的层次很丰富。我们也有破除两种印象,一种是废墟死城式的想像,一种是“除染了就光明干净没问题”的印象。大家也说到危机是一个 ongoing 的过程,要一直和这些危机共处。

那么什么是“治愈”、什么是“复原”,会不会有一两句总结的话?

谭万基:我想对我来说, 家园是很重要的。推动大家回去也好、推动离开也好,怎样维持一个“家”是极之关键的。为什么一个六十多岁的伯伯,他要这么著力回去,把家弄得干干净净的?就是为了他九十岁的爸爸能够在死之前回到家,舒舒服服地住一阵子,吃到他们那块田种的米,这个就是他们的动力。

相反也有些人的动力是,我一定不可以再留在这里,因为我要为了子女出去,重新建立家。

而日本政府,或者很多科学家和专家是很忽略这件事,觉得“家”是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张政远:有一位灾民的说法让我很有印象,就是“心的复兴”,こころ(kokolo)的复兴。当年听到之后我都很惭愧,我们以往想的复兴纯粹是一个物理上的复兴,想要一间楼我们建给你,想要一条路我们搭一条桥,这个层次。但是失去了三代同堂、祖田荒废了的失落感、整个社会已经没有了支持、家人离世⋯⋯这么大的心灵创伤不是能轻易解决的。

另一方面也有很多人说,我们需要遗忘,面对这么大的伤痕,怎样让这个创伤可以告一段落呢?

我真的感到有一线希望的地方,就是饭馆村。不仅有一班老人家去缅怀,也真的有些年青人搬进去,其实会有很多冲突都不一定,但起码有一些新的景象,不是只是“送死”的想像。

2014年6月23日,一名幸存者在福岛县川俣镇山木屋区的家中举著已故妻子的肖像。摄:Issei Kato/Reuters/达志影像
2014年6月23日,一名幸存者在福岛县川俣镇山木屋区的家中举著已故妻子的肖像。摄:Issei Kato/Reuters/达志影像

我们以往想的复兴纯粹是一个物理上的复兴,想要一间楼我们建给你,想要一条路我们搭一条桥,这个层次。但是失去了三代同堂、祖田荒废了的失落感、整个社会已经没有了支持、家人离世⋯⋯这么大的心灵创伤不是能轻易解决的。

冯蕴妍:我想用两个意象去总结。石头和森林。石头是一个关于死者和过去的连系,如福岛县大熊町大熊未来塾的木村纪夫先生,他搜寻他二女遗骨,并在他家的后山放了一个地藏新潟县的阿贺野市的水域,也有雕地藏。他们和熊本交换了用彼此地区的石头所刻的地藏。足尾矿毒事件反对运动的基地、群马县馆林市的云龙寺也放了阿贺的地藏。足尾已经废村的松木村,和渡良瀬川下游的谷中村的墓石,到现在都还在,大家也会去扫墓。熊本水俣的“本愿之会”,也在埋了水银污泥的地方放置亲手刻的“魂石”。

我觉得好像有一个共通的石头意象放在那个地景里,打理它或制造它,未必是一种解决的方法,但可以是一种疗愈,以及和过去及死者产生关系的方法。

另一个是森林。森林同样连系了足尾、水俣和福岛,在足尾的矿山因为硫酸气体而山枯,有些组织就在那里建森林。其中一个组织“森林人计划”(森びとプロジェクト、Forest People Project)除了在足尾,还在南相马种植“森林的防潮”。因为防潮堤的倒下是一瞬间的,但有森林的话反而可以缓冲。他们叫这个作“生命的森林”。指导“森林人计划”的植物生态学家宫脇昭也和《苦海净土》的作者石牟礼道子有过对谈,讨论将熊本水俣埋下了水银污土的土地,再生成一片森林。

无论是石头也好,森林也好,同是超越了人类个体的时间。石头可以放很长时间,森林是就算你再加快复林,可能也要十几年才能制作一小片森林。所以就好像把治愈、面对灾害,或是在公害之中生活的这件事,不用“解决”这个字,而是以超越了自己本身的时间的角度去存在于其中。

谭万基:我觉得最简单的治愈方法就是,去那里见到福岛的人,和他们一起吃福岛的东西、喝福岛的酒,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治愈。

那个回去种花的人,一开始是种最好卖的桔梗,但发现原来他不懂得要修剪掉旁边的花束,才能让顶上的那朵花开得又美又大。解救他的是2017年回去种花的原村民,教会他怎样种才美才能赚到钱。我们讲记忆传承,其实这也是记忆、技术的传承,而我们看不到,博物馆也不会说,但它就是这样传承下去了。

读者评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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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非常好的对谈!尤其是当地居民的角度,日本媒体上都好少见有这么详细的探讨,读完觉得收获很多,阅读的过程也很愉快,谢谢分享。

  2. 我認為311是天災,無人預計得到地震+海嘯。

  3. 這篇上下的對談,很有質素和涵養,這才是讓人值得課金給端~!

  4. 文中圖片描述所提到的Soma Nomaoi似乎應該譯成「相馬野馬追」更加妥當。

  5. 這兩篇對談真是太精彩了

  6. 特别好的一篇文章,感谢

  7. 上下兩篇對談,有好幾個段落,假若無人指出來、深究,往往不能發覺問題所在,但其實認真想想又是理所當然:
    //我怎麼會懂(怎樣除染)呢,我只會開剷泥車而已。我來到,我就挖咯。你教我啦,怎麼挖5cm表土?大型的重型機器喔,怎麼挖?所以他們大部分就覺得,挖多好過挖少,挖多一點不虧。但是對農民來說,你就害死他,因為你將表層最肥沃的泥土弄走了。挖了這些東西之後,日本政府就用山沙填了這塊除染之後的農地,而這件事就令到很多農民不再想復耕。//
    受教了,我有種香港地區行政的既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