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國家的歷史,或任何人的歷史,都有幾個戲劇性的分水嶺。」1995年1月17日,西日本發生阪神大地震。小說家村上春樹當時旅居美國,形容自己從收音機裏聽見一記「不祥的轟聲」,使他動了回日本定居的念頭。兩個月後,東京又發生舉世震撼的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村上春樹岔出小說之路,耗費數年進行採訪,完成了《地下鐵事件》與《約束的場所》兩本非虛構寫作。
村上春樹日後形容,這項行動,是他對自身進行精神調整的一項作業——透過採訪「擁有不普通的共同體驗的普通人」,來了解普通人的感受與其所見證的場景,並於這個採集結果之上,去拓展和加深自己作為「在日本這個國家生存的作家」的視野。
沙林毒氣事件,是村上春樹寫作生涯的重要斷點。而日本這個國家,其命運的轉折,亦於歷史中不斷疊加,並召喚某些個人,穿梭記憶、進行創造:二戰前,日本侵略中國東北,建立滿洲國。當時於滿洲出生的導演羽田澄子,日後製作了滿蒙開拓團的紀錄片,追溯滿洲事變後,被開拓團和軍隊家屬遺棄的戰爭孤兒的歷史。
而2011年,日本發生東北大震與福島核災,當海嘯吞沒日本東北沿海城鎮那一刻,山田徹在東京澀谷的製片公司大樓裏,盯著電視新聞畫面,久久不能自己。回過神後,他對自己說道:「我是局內人,這個災害跟我有關。我必須用自己的方式,將它表現出來。」
從311走來的日本80後
1983年,山田徹在新宿出生。從小學到大學,他都在東京東久留米市的「學校法人自由學園」這所體制外學校就讀。大學主攻日本文學、研究夏目漱石,但心中始終對媒體工作存有熱情。他一邊研習媒體相關理論,並在大二那年,意外接觸紀錄片,立志日後要成為紀錄片導演。
「我開始思考:東京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一如台灣,紀錄片導演在日本並非容易維生的職業。從未拍過任何片子的他,選擇擔任亦畢業於自由學園的羽田澄子的學徒。2011年,山田徹正協助羽田澄子製作日本學徒動員體制的紀錄片,但311核災的後座力,讓他決定自己說故事。
「事發後,東京這座城市,呈現出『panic』(恐慌)的狀態。僅一瞬間,人們就從『日常』進到了非日常。」山田徹從未料想,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事情,會因一起地震就瞬間產生重大改變——呼吸與飲食皆有危機,「這使我開始思考:東京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山田徹的疑問,隱含對邊陲與首都間掠奪關係的反思。
山田徹自承,在他成長過程中,世界上接連不斷發生與政治息息相關的重大社會事件,如日本沙林毒氣、九一一自殺攻擊或伊拉克戰爭。「但我卻從未關注。」就連同校畢業的學長姐,拍攝切爾諾貝爾核災或祝島反對上關核電廠的紀錄片,也沒有觸動他對核電議題深入研究。
「一直要到宮城氣仙沼三百多具遺體,在電視螢幕前對著我一字排開,以及核災對當地居民的生計產生難以逆轉的衝擊,我才錯愕驚覺,過往自己竟如此缺乏『當事者意識』。」山田徹直指,缺乏「當事者意識」的實質表現,即是對政治漠然,「就我觀察,這幾乎是日本年輕人的普遍現象。」福島核災的衝擊,使山田徹開始反思,並起心動念透過拍攝,來錨定自身與社會的關係。
一旦打開了「當事者意識」的觀點,福島的歷史,毫無疑問是日本邊陲縣城的經典命運。1855年,福島常磐市發現大量煤礦,日後成為日本發動侵略戰爭的重要資源;二戰後,石油、天然氣取代了煤礦,成為能源主力,但因美國對原子能的「和平利用」說法輸入日本,福島縣的雙葉町與大熊町,又成為核電廠建設的腹地之一。
1960年,東京電力公司與福島縣研議設立核電廠的可能性。1964年,福島第一核電廠開始建設;1971年,核電廠正式營運。此後,福島縣逐步設置了四座核電機組,其發電量之大,排行全世界前25名。福島電廠的電力,並不供給當地使用,而是透過輸電線運輸至相隔兩百公里遠的首都東京。不只能源,其臨海小鎮的漁獲、農地與森林生產的稻米、蔬果,也源源不絕地供應全日本的糧食。
也就是說,福島自古就是一座不斷向他方「進貢」的地方。
「然而一開始,我並不知道該怎麼做。」山田徹認為自己既非能為社會帶來第一線訊息的新聞記者,也非早有紀錄片作品的熟練導演,「因此要用什麼身份進入災區,顯得非常尷尬。」不僅如此,對他而言,更重要的問題是:「災區充滿死者,以及因避難而受苦的人,我與他者的關係,究竟該如何建立,才不會使自己成為一個『看熱鬧的人』?」
紀錄者的倫理課題,成為山田徹必須優先處理的精神糾葛。他決定先捨棄紀錄者的角色,以志工身份協助救災。這個他所前往的小漁村——位於福島縣與宮城縣中間的新地町——日後成為山田徹紀錄的主要標的。這全因在新地町時,偶然讀到詩人和合亮一的一首詩:
Blue Note的唱片掉落在新地車站的月台
不知道這張爵士的黑膠唱片
被聽了幾次、被轉動了幾次?
而,你又放了這塊唱片幾次?聽了它幾回呢?
新地車站遭海嘯侵襲,當時有輛行進的列車受大力沖擊而傾倒、停擺。和合亮一在災後於災區行走,寫下了一系列描寫災區景象的詩作。「但我從他詩裏所讀到的,並不是災害為這世界製造『裂碎』,」山田徹說明,這首描述一張掉落在新地車站的黑膠唱片的詩句,具體而微地表現出人的足跡與蹤影。「換言之,詩人將震災前後的『時間性』,透過紀錄而表現出來。」
黑膠唱片的發聲原理,是透過唱針對唱盤上槽溝進行讀取,透過線圈傳訊,再讓主機將訊號轉換為聲音、透過喇叭傳送。這個意象,解放了山田徹的精神糾葛——若將唱盤比喻為災區,災難所帶來的傷痕,就是唱盤上的槽溝。一場災難,會封存所有與其相關的人的話語,而山田徹的任務,便是化身為唱針,在槽溝探覓、聆聽,協助轉化複雜的訊號,再對外放送。
2011年7月,山田徹才開始正式訪問福島,「但一開始,我並沒有拿出攝影機。」攝影機是有侵略性的工具,在未與對方熟識前,他傾向先聽對方說話。透過與漁民交談,山田徹開始聚焦自己的拍攝理念。
「生業」如何:沒有魚的漁民
「日文有一個詞語:生業。」山田徹說明,「生業」意味人的工作與生活,是緊密聯結、不可割分的狀態。核災,卻迫使新地町的漁民必須面對分裂:要不就離開新地町,找一處可以重新捕撈的地方;或留下,卻游手好閒、無事可做;否則就是完全放棄,改做陸上的工作。
「但問題不僅是如何『選擇』,」山田徹強調,擁有生業的人,對自己的工作有一定的自豪與尊嚴,所以儘可能不想離開土地,「因此,這些人要如何面對核災而生活,成為我的問題意識。」
福島核災迄今六年。這漫長的時光中,日本政府針對受輻射污染的農地、住宅與海域進行除污,並透過檢驗輻射數值,來挽救國內與國外消費者對於福島產品的信心。山田徹在新地町將近六年的時間,鉅細彌遺拍錄漁民因放射性物質污染水產,而遭禁捕的曲折過程,並驚覺,重建若要有任何可能,必須建立在對災區現實有多面向的認識。
核災初期,福島漁民被限制完全禁捕,後來逐漸可以進行試驗性捕撈,並販售輻射檢驗數值合格的水產。但在日本政府宣布核災重建第一階段已告一段落,福島縣仍有諸多水產被列為禁止流通的項目,甚至偶爾也有可流通項目的輻射檢驗數值超標。
這些現象,所為何來?山田徹透過紀錄東京電力公司與漁民開會討論排放核污染水的場景,幽微點出:這一切,都源於核災事故尚未真正落幕——福島電廠熔毀的爐心尚未取出,東京電力公司必須不斷施澆冷卻水以避免電廠再度爆炸。而這方法,會製造源源不絕的輻射污染水。2013年,爆發儲槽洩漏事故,約有300多公噸的高濃度輻射汙水外洩於福島海域,造成重複污染;就算後期已採取科學手段,來去除污染水中多數放射物質後再排出,但已難以杜絕消費者的疑慮與恐慌。
因東京電力公司對核災善後處理的不夠謹慎,致使福島漁民必須面對「風評被害」現象——原先,漁民所捕撈的漁獲,在透過監測、確定低於輻射管制標準後,得以在市面販售,不少日本消費者,為幫助災民,曾一度大力推銷與購買。但輻射污染水不斷外洩與檢驗超標等情況,導致消費者認為這是蓄意欺騙,對食品安全的恐懼,導致福島漁產嚴重滯銷。
面對生計困頓,東京電力公司以發放補償的方式打發過去,但對漁民而言,補償並不意味修復——「各種慾望使人努力工作。但我們失去慾望。如果平白無故拿錢就會游手好閒,他們以為只要補償就好,但我一點都不開心。」
想在原地生存下去的想望,促使新地町漁民重振當地祭典安波祭。山田徹亦紀錄這段過程,結合漁民受核災影響的糾葛心情,剪輯為紀錄片《福島漁民物語》(新地町の漁師たち)。這部片於2016年正式發行,成為山田徹人生中第一部執導、製作的紀錄長片。片中開頭的第一幕,山田徹安放了他於新地町按下攝錄鍵的第一個畫面。鏡頭裏,幾位漁民對著騎著腳踏車拍攝的山田徹抱怨:
「要是核電廠沒出事,就能出海了。我們等了很久,大家都想出海。這麼多船沒有遭到海嘯摧毀,跑船的人都等著想出海。你(導演)好好地聽他說明吧。他是船主會的會長。春雄,告訴他大家都等著出海,大家都等得不耐煩了!」
選擇災民的抱怨話語作為片頭,有其深意。新地町的漁民,深深苦惱於未能平息的核災與風評被害。為了真實呈現漁民處境,山田徹甚至剪入一段漁民生吃漁獲的鏡頭。他坦言自己在剪輯時,刻意把自身對核災的是非立場退居後位。「一開始,我只是想把自己設定的框架投射到漁民身上,試圖由此創造一個故事。但我逐漸意識到,我的框架,迥異於漁民的真實處境以及他們想對社會大眾說的話。」
山田徹指出,這六年間,紀錄福島災區的紀錄片所在多有,「但大部份都是為了倡導自己的理念而去拍攝。」山田徹不想凸顯東京電力公司的權力如何巨大、也不刻意抨擊政府,「畢竟比起彰顯特定主張,我想讓大家看見的,是那些倖存者的處境。」
現實總有灰階。這是山田徹作為紀錄者,在面對現實世界的眼光。願意穿透曲折的思考視角,使綠色公民行動聯盟,邀請山田徹帶著《福島漁民物語》參與二〇一七年的核電影影展。
核電影影展,是由台灣長期關心核電議題的綠色公民行動聯盟,在福島災後,以兩年為週期舉辦的文化活動。影展議題不僅鎖定反核運動,也包括核廢處理、能源轉型等面向,同時會搭配映後座談。「每屆影展我們都會引進紀錄福島最新現況的影片,」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秘書長崔愫欣說明,福島災後,較少有人紀錄漁民,加上《福島漁民物語》呈現災民在重建與恢復產業間的夾縫求生,能與台灣在面對核災區食品管制爭議有所呼應,因而特別引進,「希望台灣社會能對災民處境有比較複雜的理解,以避免製造對災民的歧視。」
不料,綠色公民行動聯盟意欲拓展理解邊界的立意,卻使遠道而來的山田徹遭致攻擊。
「你跟加害者站在同一邊嗎?」拓展邊界的艱難
映後座談中,有觀眾不斷逼問山田徹對輻射食品檢驗標準的態度與看法。山田徹私下表示,自己並非科學家,不可能給出一錘定音的解答。礙於禮貌與時間限制,只好簡單回應:「從目前可見的相關檢驗數據來看,我覺得大致來說是安全的」。然其說法,引發部分觀眾不滿,並將其回覆解讀為替東電與日本政府美化、淡化核災對福島農漁產的影響。
與核災中的加害者站在同一陣線,是山田徹的本意嗎?山田徹無奈解釋,他的回應,其實是綜合多面向的曲折思考——目前日本以風險高低劃分捕撈區域,污染熱區依舊禁捕,可以捕撈的區域,各地漁會則會根據日本政府訂定的捕撈魚種進行管制,並進行輻射檢驗與銷售管理。
「由於日本有些縣市的確沒有進行監測,加上輻射污染會透過洋流擴散,因而我不會篤定地說全日本的水產都是安全的。但就我在新地町所見,目前輻射檢驗的結果,高達95%是輻射未檢出。而這數據,國家與東電的資料,是有一致性的。」
山田徹之所以說「相信所見」,並非完全基於對科學檢驗標準的肯定,而是在龐大的社會焦躁裏,看見標準的必要性。山田徹表示,核災區食品的爭論與恐慌,源於幾項前提:一是災後日本政府一度提高食品中輻射容許量。其次是假標籤的現象流竄、抽查頻率各縣市不一,以及多數社會缺乏對長期攝入低劑量輻射食品的健康風險評估。「然而不管前提為何,追根究底,這凸顯的是我們對於食品安全的在乎。而這一定程度,牽涉了每個人的價值觀。」
「人的價值觀會影響自己要選擇什麼樣的生活,乃至於如何看待福島核災的重建狀態。這不該是對錯之爭。」山田徹舉例,過往只吃有機食品的人,很可能完全無法相信福島食品已經安全,但消費者對於食品安全要求的光譜可能有很大落差,更重要的是,食物必須倚靠生產者耕耘與捕撈。「因此對我個人而言,清楚的標示,以及持續性的監測,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山田徹表示,很多人會認為「風評被害」是日本政府意欲文過飾非的手段,實際上,日本曾有一位非常有名的記者,在未確認消息真偽前,就散播「福島污染漁產在市面流通」的訊息,造成市場恐慌。因此,「若考慮消費者的光譜差異,再綜合日本的傳播現象,就會知道風評被害,是一個存在的事實。」
「超級市場裏貼著福島標籤的魚,跟一個你所信任的福島漁夫捕的魚,哪個會讓你安心?一定是後者。」山田徹感慨,在資本主義邏輯下的市場,帶來一貫生產的自動化過程,導致消費者跟生產者永不相見,人與人的關係斷裂,讓風評被害成為難以解決的事。「這是福島漁民的現實困境,強烈希望大家能看到這點。」
儘管如此,部分對核災區食品抱持高度疑慮的台灣觀眾,無意深入理解山田徹的思考脈絡,直接將《福島漁民物語》標籤為日本政府的宣傳工具,於臉書上貼文抨擊。得知後的山田徹無奈笑說:「這樣的看法與行為,其實不只台灣,日本也有。」
核災後,日本社會出現愈來愈多為了鞏固個人價值觀而出現的激化語言,「立場不同的雙方各自躲在同溫層裏發言,卻從不願意了解現實的複雜。這種現象,在SNS(Social Networking Site)上特別多。」山田徹認為,儘管這些言論可能都出自於對福島災區的關心,但過於狹隘的觀看視角所造成的對立「反而讓重建速度更加緩慢」。
福島核災是否平息、受創災區是否重建,這些問號背後的每一個答案,其實都牽涉政治角力。正因如此,山田徹才希望閱聽眾能用比較細緻的眼光來理解福島。山田徹續以漁業為例,在核災前其年輕漁民從業人數排行全日本第二名,但在災後,漁民歸返的情況各地不一。如新地町因距離電廠較遠,年輕人回來不少,至於小名浜,許多人則選擇棄業。「福島幅員廣大,希望大家能夠透過紀錄片,瞭解核災區的狀況非常多元,應盡量不要把福島包裹為一個整體去談論。」
他進一步表示,重建是跟心理狀態有關的問題。福島漁民可能開始恢復工作、漁獲量也跟災前一樣,房子也重建了,「但是心裏還有傷痕在,對我來說,心理創傷未能療癒,就不算重建。」山田徹耗費六年完成《福島漁民物語》,至今仍舊無法清楚回答「重建是否完成」,甚至對東日本大地震以及核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仍抱有巨大疑惑、難以定義。
「在災區,我經常聽見漁民說『如果沒有核災就好了!』」福島核災,瓦解的不只是受災者的生活與人際,同時也讓山田徹這樣的旁觀者,改變了價值觀。「親眼觀看災區,理所當然會導出『不要核電』的理念,但作為導演,我更希望大家從中理解,核災是一個重新檢視自己生活、重新思考,他者與自身的關聯為何的契機。」
不斷強調創作理念,源於山田徹在災區長期紀錄的副作用。他說,災民焦躁不安跟猶疑的心理感受,都如實烙印、留存在他身上。但當抽離災區、日常庸碌干擾,「有時候不免就會忘掉災區的事。而這個割裂感,對我來說是很大的傷害。」山田徹認為,要能撫平這道因割裂而來的破痕,唯有讓更多人理解災區的現實才得以達致。「這世界,需要更多人去『同理』別人的創傷。」
結束訪談前,我刻意問:「能否請你用一句話形容這場核災?」山田徹搖頭,堅定拒絕:「我最討厭這種必須簡化回答的問題了。」他答完,我們相視而笑。想起艾倫.萊特曼在《愛因斯坦的夢》這樣寫道:
「在這個世界裏,時間有三維, 與空間一樣是立體的。 每一做決定的剎那, 同樣的人,在三個不同的世界, 有其不同的命運。在時間裏,有無限的世界。」
有趣的是
1.你會在核電廠旁邊耕種嗎???
2.你會在核電廠旁邊養殖嗎???
我知道你不會 那日本人是豬頭三嗎????
关注核电,不如去关注交通事故…
我还是认为核电被过度污名化了,毁掉福岛的是海啸而非核电站,现在有几个人被确认因核辐射致命?君不见今天的切尔诺贝利是野生动物的天堂,而“干净”的水电站正在杀死无数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