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e Goodall去世后,科学研究、环境保育、乃至影视娱乐,各行各业都纷纷纪念。可能会令人意外的是,她的研究其实对近几年的宗教学领域也有极大启发,尽管人们通常认为,“科学”与“宗教”,“理智”与“情感”,似乎应该是相对的。
在观察大猩猩和猴子时,Goodall发现牠们会因为瀑布的流动而欣喜舞蹈,也会因同伴逝世而集体哀悼,她称之为“灵长目的灵性”(primate spirituality)。美国宗教学学者Donovan Schaefer提出“宗教情感”(religious affects)的概念,被认为颠覆了宗教学过往的所有理论,而他正是由此受到的触动:宗教包括经典、历史、组织等等文本与思想元素,但更包括敬畏(awe)、惊奇(wonder)、感动等情感,而灵长目表现出来的情感也是它们对周围世界的反应和认知,这种情感认知并非与理性认知相对。
我们一直用理智将人类与动物分开,而“理智”常常是通过语言而表达出来的。可是,虽然拥有情感认知的动物没有语言,但是牠们和人类一样拥有理智和认知能力,我们也能通过共情而理解牠们,分享了不经语言调和的认知。
非语言的认知和感受如何将私人与公共连结在一起?Jane Goodall的科学研究,与情动理论的发展,以及宗教情感的研究,都可说产生了互镜和交织的作用。

情动(affect)和情绪(emotion)有何不同?
情感理论或情动理论(affect theory)是当今人文学界最热门的理论之一。不仅在以理论见长的文化研究、政治学、媒体研究、文学、史学等领域,乃至管理学、经济学等学科也都广受推崇和应用,比如以情感理论视角研究员工情绪对工作效率的影响等等。Affect theory并无固定中文翻译,常见的“情感”、“情动”都捕捉了该理论的关注点。
那么,关乎情感,为何不是更常见的“emotion”,而是“affect”?英文原文affect theory中的“affect”一词与emotion虽说类似又有不同。
在《牛津英语词典》里,affect作为名词最早可以追溯至一则1537年的词条,解释为与身体有关的感官经验(senses relating to the body)。一则1891年的词条则将affect运用在心理学和精神分析中,表示一种感受或主观体验,它是伴随感想、行动或外界刺激而产生的。它的复数形式可以是情感或情绪的外在表现(outward display of emotion or mood),通过脸部表情、身体语言、举止动作、音调等等呈现出来。
由此可见:affect更侧重身体的表达和反应,而emotion则以情感作为抽象概念。但也有学者譬如Sara Ahmed就坚持用emotion或两者混用,因为觉得affect不是日常词汇,太生僻,让人难以理解(毕竟是身体力行的公共知识分子啊);但强调affect作为动词,比如being affected or affeting的时候用前者。
情感理论通常关注非语言的、非认知的、或更综合的认知方式,著重身体因何而动,如何而动,尤其是如何受语言和理智之外的力量所驱使,因此情感理论是关乎权力的研究,包括不同政治势力与主张如何吸引普通人。
每位学者对这个词的使用和定义也都有所不同。比如学术论著《在跨国印尼:看见美,感受种族》(Seeing Beauty, Sensing Race in Transnational Indonesia, 2013)中,作者L. Ayu Saraswati认为affect包括生理上的变化,并沿用了澳大利亚哲学家布伦南(Teresa Brennan)的定义:伴随理智判断的生理变化(physiological shift accompanying a judgment)。
Saraswati提出,我们对身体之美的感受是对不同权力关系的回应,比如亚洲人对白皮肤的推崇,就是白人至上主义对亚洲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其中权力关系就是白人对亚洲人的相对优势,而我们的潜意识认可了这种权力关系,推崇白皮肤之时不自觉地对它进行判断,其外在表现为惊叹、渴望⋯⋯等等生理反应,因此种族也是一种affect。
对Saraswati而言,身体对美所表现出来的“惊叹”,和看到令人恐惧的事物时所感到的“畏缩”,可以用同一个理论来解释——这些生理反应都是具有社会意义的,因为它们都是特定的社会语境和结构的产物。了解身体何时、如何以及为何对特定身体产生某些影响,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其身处的社会结构和权力关系。在此意义上,《看见美,感受种族》一书沿袭了情感理论和女性主义文化研究,认为种族、性别和肤色是通过情感建构的。美国学者Sharon P. Holland在《种族主义的感官生活》(Erotic Life of Racism, 2012)中也提到,白人至上主义包括身为种族主义者的生理快感。
情感理论也强调情感不是个体内在的东西或某种属性,而是个体对外界的回应和相互生成,构成或打破内外之间界线,情感是在运作的。从这一点来说, affect和emotion确实有所不同。有感于911之后西方社会的恐穆(islamophobia)和对难民的恐惧,酷儿女权主义理论家Sara Ahmed发展出情感经济学(affective economies),是最能解释情感理论这一特点的。她认为情感和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一样,都是在流通过程中获得价值,无论是仇恨,爱还是恐惧。

哲学如何看待情感?
Affect一词或情感研究本身当然有更悠远的学术发展与运用。
它的单数形式affect与复数形式affects也有不同意义和脉络。单数形式受欧陆哲学家影响,意指没有结构的“原感受”,与流变、强烈程度等概念联系在一起,通常与“理智”相对或分开。
复数形式affects则常与emotion,feeling等其它表达情感的词汇互通,由女权主义、酷儿研究、情感心理学、现象学等不同领域的学者发展而成,意指给予具身经验一定结构的情感纹理。
在哲学领域,从斯宾诺莎到伯格森再到德勒兹,三位哲学家的理念传承被认为是一条重要的奠基性脉络,加拿大哲学家Brian Massumi是这一脉络的继承者。这一脉络中最著名的概念,“流变”(becoming),从动态上说类似于今天情感研究所说的情动,但这一脉络认为affect不属于认知、语言和情绪(emotion),而是从根本上具有“外在性”。
这一脉络受到诸多挑战,尤其从心理学、酷儿及女权主义研究视角,代表学者包括Silvan Tomkins,Sara Ahmed和Eve Sedgwick。心理学家Silvan Tomkins发扬了达尔文提出的动物与人类情感相通的观点,结合但修正了弗洛伊德所说的欲力(drive),指出情感、情绪与认知之间的联系。
酷儿理论的创始人之一Eve Sedgwick也受到Silvan Tomkins的影响,认为情感构成了人的具身经验。Ann Cvetkovich也在《忧郁症:一种公众感受》(Depression: A Public Feeling)中指出,德勒兹主义者倾向于严格维持所谓情感的边界,而所谓情感应该是文化建构和从中产生意识的过程,例如愤怒、恐惧或喜悦,因此“情感”(affect)一词涵盖情绪情感和感觉,其中包括以多种方式历史性构建的冲动、欲望和感受,因此更适合用复数形式affects。
Sara Ahmed发展出情感的现象学视角,认为主体是由不断重复的经验建立出的感受,比如国家是情感的共同体,一个社会对移民、难民、他者的厌恶也是一种建立特权共同体的特定情感。从历史学角度,William Reddy提出“情感结构”(the structure of feeling)和“情感体制”(emotional regime)的概念,认为特定语境中总有不同的情感体制,比如公共话语和文化会左右甚至框限弱势群体和个人的情感表达。
这些领域集合而成的脉络回应了将affect与becoming视为同义的欧陆哲学脉络,认为其忽略了物质与具身经验,对权力也有偏颇理解。后来者认为,权力不只是外部作用,还是不断迂回、模糊内外边界的复杂动态。

大猩猩的舞蹈:与万物生灵情动
在宗教情感理论之前的理论,从涂尔干(Emile Durkheim)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The Elementary Forms of the Religious Life)、韦伯(Max Weber)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开始,不同学者在定义宗教时都会将宗教分为“智识”与“仪式”两个部分,而Schaefer则将两者融合。
在此之前,美国宗教研究学者Catherine Bell在讨论仪式就已经暗示身体参与可以产生意识,巴基斯坦裔人类学家Saba Mahmood更提出仪式化行为不仅是信仰的外在表达,还是生成信仰的方式,从宗教信仰的仪式化行为中可以进一步生成政治愿景和力量。“宗教情感”就是Schaefer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专门提出的新概念。Schaefer追随酷儿及女权主义研究对affect的定义,认为affect包括历史、政治、文化面向的具象生活,强调身体的动态,尤其身体对不同力量和权力关系的回应。
因此,宗教情感理论认为宗教未必由智识或语言决定,而是由情感发起。这与经典宗教学理论不同。过往多从基督教新教的角度定义宗教,而且是从语言、命题入手,包括宗教教义、经典、宗教对教育、文化和政治生活的影响等等。但Schaefer 认为宗教和其它权力的形式一样,在用语言思考、信仰、和表达之前,就已经通过“感受”传递了最关键的信息。
更重要的是,这种用身体去传递和感受宗教力量的现象涉及政治,因为我们总是在特定语境中回应某些力量和权力关系。著名的宗教人类学家Talal Asad就曾经强调,产生或抹灭穆斯林或弱势群体能动性的政治语境,比“他们是否具有能动性”这个问题更重要。
Schaefer 所说的宗教情感不同于于过去根植于西方基督教的神学家Rudolf Otto以及宗教心理学家William James所说的宗教经验,因为后者不讨论经验的历史政治语境。而且William James在其著名的《宗教经验之种种》(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中所讨论的“经验”(experience)是私人的,但宗教情感理论所讨论的“affect”则恰恰相反,强调的是情感的公共性,情感如何与外部世界互动,尤其是政治性的力量。
这一点区别,就意味著宗教情感研究是去殖民的,挑战韦伯以来认为现代社会应该祛魅(disenchant)、世俗化,即宗教应该从公共生活退位、成为私人经验的说法。而且受到Goodall影响的宗教情感理论提出的挑战,比提出“宗教并未消退”更进一步,因为跳出了以人类为中心、以语言为中心的对宗教的定义。

祛魅的情感
Jane Goodall对宗教情感理论的贡献更在于进一步打破“理智”与“情感”相对的迷思。从宗教学角度来看,理智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经过祛魅的现代品质,这也是韦伯的经典理论。对韦伯而言,天主教通过繁复的仪式、感官(比如焚香、音乐)带来迷信的、充满情感的宗教信仰,现代社会应该以科学和理性替代。但Goodall与“观察对象”的情感纽带更让人看到科学未必是冰冷“客观”和“祛魅”的。
在经典的《卵子与精子:科学如何基于性别刻板印象建构了罗曼史》(The Egg and the Sperm: How Science Has Constructed a Romance Based on Stereotypical Male-Female Roles)一文中,人类学家Emily Martin则用非常幽默的方式指出,“生命如何产生的”这一生物学事实,其实也充满科学家及其社会环境的偏见。比如“射精”、精子“穿刺”(penetrate)卵子,都是用异性恋规范的语言在浪漫化科学,其实是将社会的性别刻板印象复制到了科学领域,让男性显得勇猛、主动,女性显得温柔、包容。由此产生的“科学事实”,也就充满了社会偏见。而这种偏见,就是Ahmed等学者所说的在流通中产生价值的情感。
Goodall与大猩猩的互动,则让我们看到另一种可能:科学未必需要自诩客观,而可以是带著科学家的共情,这种共情反而可以促使我们反思观察者的角色、立场和思想预设。她的共情,又进一步预兆了宗教学领域最新的理论:cogency theory——情理合一,理智和思考必须经由情感产生、也饱含情感、并在情感中产生动能和生命力。另一方面,自诩为客观理性科学至上而嘲弄宗教信仰为“愚昧”、“迷信”、“落后”,认为现代社会必须世俗,其实也是一种浸淫情感的立场:祛魅的情感。
但可惜的是,也有人指出Goodall的研究机构Jane Goodall Institute与以色列官方的合作,包括她生前在以色列生态与环境协会的演讲、计划在被占领的加沙地区建立Jane Goodall Institute分会。同时也有声音说她的遗愿是将不喜欢的人送上太空,包括内塔尼亚胡。如果说Goodall对环境问题的毕生努力可以为我们带来源源不断的力量和灵感,可能也要包括对Goodall本人毕生事业所处历史语境的持续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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