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获得自由
两百万的人群在此宛如狱中之囚
向高墙怒吼 但也无法改变什么
这就是在占领之下的生活
—MC阿布都(MC Abdul)〈向高墙怒吼 Shouting at the Wall〉
开场所引用的歌词,是加萨少年饶舌歌手MC阿布都的沉痛呐喊。整首歌相当震撼人心,但首先我想表达一件事:嘻哈不是什么伟大高尚、专为弱势群体发声的反抗音乐,大部分时间它也如MC阿布都所言“无法改变什么”。嘻哈确实能够成为“弱者的武器”,但亦会承载多样的想法、情绪与价值,并且勾连上不同的社群生态。
要谈巴勒斯坦嘻哈,必定得触及如万花筒般的以色列族群景观,以及“由河至海”从约旦河西岸、加萨走廊到耶路撒冷、特拉维夫甚至海外的多元音乐场景。举例而言,你或许会想像以色列境内与阿拉伯人同属边缘族裔的非裔黑人社群会与巴勒斯坦站在同一阵线,但“黑色希伯来以色列人”(Black Hebrew Israelites)饶舌歌手布莱克威尔(Ben Blackwell)却是在〈硬派以色列(Israel We Go Hard)〉这首歌中高举大卫之星颂扬国族意识。然而,你也可以看到愿意对话的犹太饶舌歌手乌利亚(Uriya),与阿拉伯饶舌歌手萨斯(Saz)合作〈有话直说(Let’s Talk Straight)〉这首歌,企图达成互信与谅解。嘻哈的声音是多重的,但也因此能创造各种契机。

另外方面,嘻哈也绝非巴勒斯坦唯一的反抗音乐类型。早在嘻哈出现之前,巴勒斯坦已有丰富的反抗诗歌传统,见证并控诉殖民势力对家园的入侵与造成的苦痛。往后诗歌也成为当地教育出版事业遭受箝制破坏、人民颠沛流离之际,得以借由口语相传维系集体意识的地下之声。知名诗人如图甘(Fadwa Tuqan)、达尔维什(Mahmoud Darwish)、扎克坦(Ghassan Zaqtan)等人的作品都有这样的力量,而图甘更是带著女性主义的关怀入诗。
1968年,埃及知名民谣歌手伊玛目(Sheikh Imam)将埃及诗人尼格姆(Ahmad Fo’ad Negm)声援巴勒斯坦的诗作〈伟哉巴勒斯坦人〉(Ya Falastinia)谱写成曲广为流传,可以被视为第一首正式的巴勒斯坦反抗音乐之作。长期研究中东流行文化的人类学家史威登伯格(Ted Swedenburg)便曾批评西方媒体一厢情愿渲染嘻哈在阿拉伯之春运动中的地位,忽略更早的在地歌手与诗人的政治行动。
当我们对巴勒斯坦嘻哈没有错误的期待,确实能在琳瑯满目的饶舌作品中,深刻聆听到巴勒斯坦人从1948年“浩劫日”(Nakba)、1967年“重挫日”(Naksa)、1987年和2000年两次“大起义”(Intifada)、到当今面临全面毁灭的长年挣扎。这甚至不能仅从1948年以色列建国开始算起,而是巴勒斯坦历史学家哈里迪(Rashid Khalidi)所谓殖民主义意图抹灭其存在的“百年战事”。嘻哈音乐混音取样的错置时间性,能够既回探过去的创伤,又展现想望未来的韧性,充分捕捉巴勒斯坦人在战火下多样的面貌与情绪。

“48巴勒斯坦嘻哈”的忍
2008年,巴勒斯坦与叙利亚裔美国导演莎陆姆(Jackie Salloum)深入以色列、加萨与约旦河西岸拍摄在地阿拉伯嘻哈青年的纪录片《弹弓嘻哈》(Slingshot Hip Hop)上映,让全球观众终于能一窥在以色列管控之下依然噪动的巴勒斯坦嘻哈音乐场景。纪录片主要从来自特拉维夫郊区里德(Lyd)的三人组DAM的视角出发,看到他们的行动如何跨越边界,串连起加萨和西岸的饶舌歌手。
这其实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以色列不只是在与加萨和西岸的交界处筑起高墙层层封锁,在加萨和西岸境内更是处处设下军事检查站,严重影响巴勒斯坦人的通行自由,想要举办派对、演唱会、合作录制歌曲的嘻哈青年也深受其扰。
这个状况的历史要追溯到十九世纪末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到来,在多数为阿拉伯人的地区建立聚落。二战结束后以色列因联合国的决议获得此处一半以上的领土,但仍透过民兵组织逐步扩张。此时犹太与阿拉伯聚落之间的冲突不断增加,但在1948年以色列宣布独立建国的隔天5月15日,武装部队开始对阿拉伯聚落展开大规模屠杀与驱逐,造成大约七十五万的阿拉伯人成为难民,这天因而被称为“浩劫日”(Nakba)。还留存在今日以色列领土中的则成为了以色列公民,也就是所谓的“48巴勒斯坦人”,居住在如DAM的里德这样的城镇中。1967年“六日战争”结束后,以色列的领土再度扩大,又造成大约四十三万巴勒斯坦人离流失所,是为“重挫日”(Naksa)。这些难民流入邻近的约旦、埃及和叙利亚,留在加萨和西岸的则多居住在难民营、发展受限的城镇、或饱受驱离威胁的聚落中,也就是所谓的“67巴勒斯坦人”。这两次大规模集体创伤事件(阿拉伯语为sadma),是了解巴勒斯坦嘻哈的重要背景。

成军于1999年的DAM是48巴勒斯坦嘻哈的代表团体,以充满个人魅力的塔米尔(Tamer Nafar)为主脑。身为拥有以色列公民身分的巴勒斯坦人,他们有著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和英语的多语能力,也有机会在大城市如特拉维夫的音乐场景中闯荡,与犹太音乐人互动。DAM这个团名反映了这样的多重性,在阿拉伯语中意思为“永存”,在希伯来语中则是“血液”,但同时又是英语“阿拉伯MC”(Da Arab MCs)的缩写。另一方面,他们也必须忍受在以色列中成为次等公民的处境,言行受到监控、居住条件低落、并时常面对迫迁临检的骚扰,其所处的里德就曾经是以国最大的毒品贩售中心。
DAM的音乐作品如〈谁才是恐怖份子(Meen Erhabi〉)和〈诞生于此(Born Here)〉都有著尖锐的批判力道,前者的副歌如下:
谁是恐怖份子?我是恐怖份子?
我住在自己的家园,怎么会是恐怖份子?
谁是恐怖份子?你才是恐怖份子!
我住在自己的家园,你却夺走一切。
后者则意在回应以色列“戴兹二人组”(Duo Datz)在1991年欧洲歌唱大赛夺下第三名的经典歌曲〈于此(Kan)〉,在开头就戳破以色列家园的浪漫想像,将之翻转为种族隔离制度下的残酷贫民窟:
每一天我看到一百个警察
来抓毒贩吗?才不是吧
他们是来摧毁街坊家园
这是什么?包围著贫民窟的仇恨泡泡圈
〈诞生于此〉发行了阿拉伯语和希伯来语两个版本,在以色列节目上表演过,并找来了以色列电影人莫尔—哈密斯(Juliano Mer-Khamis)拍摄音乐录影带,足见48巴勒斯坦嘻哈与以色列千丝万缕的关系。DAM的另一首歌〈妈,我爱上了一个犹太人(Mama, I Fell in Love with a Jew)〉更能反映这种暧昧情境,整首歌以英语创作,用幽默情歌的手法讽喻两个族群的不平等互动。

在《弹弓嘻哈》纪录片中,DAM串连巴勒斯坦饶舌歌手的努力让他们认识了来自以色列北边海港古城阿卡(Akka)的团体MWR,以及女子二人组阿拉琵雅(Arapeyat,意思是会饶舌的阿拉伯女子)。他们之后与阿拉琵雅合作了〈愿我姊妹获得自由(Al Huriye Unt‘a)〉这首歌,呼吁正视阿拉伯女性受压迫歧视的状况,也为DAM日后关於穆斯林社会“荣誉杀人”的作品〈若我能将时间倒转(If I Could Go Back in Time)〉埋下伏笔,还为此跟女性主义人类学家阿布—卢高(Lila Abu-Lughod)打起笔战。而在〈诞生于此〉中,也可以看到走节奏蓝调路线的阿碧尔(Abeer Alzinaty)为副歌献唱,她们可以说是阿拉伯世界嘻哈女性形象的首度现身。
最近几年DAM加入了一位来自海法、拥有美声与饶舌双声道的女性团员梅莎(Maysa Daw),风格也变得更为多元。梅莎道曾为巴勒斯坦反女性暴力协会与多位女性歌手一同创作〈原真狂野(Asli Barri)〉这首歌,音乐录影带中于沙漠身著前卫时尚服饰的意象令人惊艳,展现了相当不同的女性身体政治。这些或许是48巴勒斯坦嘻哈有余裕能够探索的多元议题,但处境更为艰难的67巴勒斯坦嘻哈则必须处于更紧绷的战斗状态。
“67巴勒斯坦嘻哈”的韧
一般对巴勒斯坦领土的理解是分成加萨与约旦河西岸两个与以色列隔绝的地区,但其实加萨与西岸之中依然是层层以色列的军事控管与垦殖扩张。这里的67巴勒斯坦人连次等公民都不是,许多甚至是住在自己土地上的难民营中。在《弹弓嘻哈》纪录片里,身为48巴勒斯坦人的DAM曾表达对这些兄弟姐妹的亏欠之情,也积极想要与加萨的饶舌团体PR(Palestinian Rapperz)碰面交流,然而受到边界管制的阻碍,一直到一场于西岸大城拉马拉(Ramallah)举办的大型嘻哈表演活动才成真。
大体而言,因为更晚近的创伤与持续至今的战火,67巴勒斯坦嘻哈的政治批判性更为鲜明强烈。

一些饶舌歌手就是在难民营出身,利用身边有限的资源录制作品发声,这些包括来自加萨贾巴利亚(Jabalia)难民营的沙玛利(Shamaly)、来自西岸德谢(Dheisheh)难民营的巴勒斯坦之街(Palestine Street)和女子团体艾提佳(Ettijah,“方向”之意)等等,然而他们都必须向于2002年就成军的地下拉马拉(Ramallah Underground)致敬。与大约同时期出道的DAM相比,地下拉马拉的风格较为生猛,使用老学校或缓拍电子的节奏,以及更多的传统中东音乐取样。在他们少数能在youtube上观赏到的作品〈牢中狱〉(Sijen ib Sijen)里,他们描述在以色列占领的西岸中生活的窒息感受。很可惜的是,地下拉马拉并没有留下正式发行的专辑,这某种程度也反映了67巴勒斯坦嘻哈资源有限的处境。
然而自从youtube等串流平台开始流行后,巴勒斯坦饶舌歌手已不再须要像在《弹弓嘻哈》纪录片中那样以演唱会、实体作品创造连结,透过线上频道反而能触及到更多的离散巴勒斯坦与海外听众。目前youtube上流量最高的巴勒斯坦嘻哈作品是来自耶路撒冷的达布尔(Daboor)和沙吉狄德(Shabjdeed)合作的〈时机成熟(Inn Ann)〉,共有惊人的九千两百多万次观赏。〈时机成熟〉的音乐风格与影像大致符合兴起于芝加哥南区黑人社群的“钻头饶舌”(Drill),画面由一群穿著黑色系服饰表情肃穆的年轻人构成,肢体动作冷静而充满侵略性,歌词中充满暴力与征服的隐喻,不像DAM的作品有明确的指涉对象。这首歌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巴勒斯坦嘻哈暴力美学,许多人认为充分传达了巴勒斯坦反抗运动的核心价值:“坚毅”(sumud)的态度与决心。
离散巴勒斯坦嘻哈的根
巴勒斯坦永不止息的战火不仅造成了加萨和西岸境内难民营遍布的环境,邻境国家也成为巴勒斯坦难民的安置地点。不难想像,在这里也可以看到饶舌歌手的发迹,例如在叙利亚难民营成立的两人团体饶舌难民(Rufugees of Rap)。但难民营同时也是高度流动的地方,若获得政治庇护,是可以流亡至西方国家,像饶舌难民之后便来到法国巴黎,并持续创作新的音乐作品。

另一个例子是在文章一开头我所引用的加萨少年饶舌歌手MC阿布都,创作〈向高墙怒吼〉时年仅十三岁。在音乐影像中,他在轰炸后的废墟前一镜到底唱出最深沉的控诉。2023年战争爆发前他终于取得签证前往美国,现居住在洛杉矶并且被帝国唱片签下,主要以英语创作,但这些都换不回加萨家人被杀害的苦痛。
但难民不是离散巴勒斯坦嘻哈的唯一路径。出生于耶路撒冷,父母有巴勒斯坦、塞尔维亚、阿尔及利亚、法国四方血统的圣黎凡特(Saint Levant)从小在加萨祖父母家长大。在这段时间,他的建筑师父亲于加萨海边的中产阶级邻里雷玛(Rimal)盖了一间兼具现代与中东传统美学的典雅饭店,将之命名为德伊拉(Al Deira),被誉为加萨最佳旅馆。然而在2024年一月时,德伊拉饭店连同几乎整个雷玛被以色列空袭摧毁。2018年移动至美国加州求学的圣黎凡特此时已是颇有名气的音乐人与时尚明星,于是创作了同名歌曲〈德伊拉〉(Deira)为之纪念,并找来同为离散巴勒斯坦歌手的MC阿布都跨刀。音乐上,这首歌采用包含卡龙琴弹拨乐器的传统阿尔及利亚查比(Chaabi)风格编曲;在音乐录影带的视觉上,呈现的是小镇田园的浪漫风情。这些都是圣黎凡特的儿时巴勒斯坦记忆,但也暗示了若是没有战火,巴勒斯坦有可能发展出的精彩生活形式。他所创立的品牌2048就是在想像没有1948年浩劫的百年后未来。

在英国伦敦出生、有著阿拉伯嘻哈第一夫人雅号的蔓苏尔(Shadia Mansour)代表的是另一种离散扎根的路线。有别于圣黎凡特的浪漫未来主义想像,她总是身著带有传统巴勒斯坦刺绣(tatreez)的女性长袍(thawb)表演,并坚持以阿拉伯语创作。她与美国饶舌歌手M-1合作的〈头巾(Al Kufiyyeh)〉充分展现了这种新传统主义精神,以及与非裔美国黑人运动联盟的企图。蔓苏尔基督教的背景也值得一谈。巴勒斯坦基督徒人口虽然目前只占百分之一,但也相当投入于反抗运动,来自西岸的艾萨克(Munther Isaac)牧师对以色列的入侵有严厉的批判,著名的武装反抗女性领袖哈拉萨(Terez Halaseh)也是来自基督教的家庭。
对于冲突的永恒一问
文章一开始有提到犹太饶舌歌手乌利亚和阿拉伯饶舌歌手萨斯合作的〈有话直说〉。这首歌的灵感来自美国饶舌歌手卢卡斯(Joyner Lucas)的〈我没有种族歧视〉(I’m not a Racist),双方直接面对面说出不喜欢对方族群身分的诸多地方,完全不留情面,但最后发泄完后,还是能一同坐下来享用共有的饮食传统。在2023年的战事爆发后,两人接受BBC访问时表示战争并没有影响友谊。

然而对于族群冲突的难题,DAM就没有那么乐观,在《卫报》的报导中他们直陈对杀戮的无力感。来自海法的梅莎开始看到犹太邻居身上贴著印有“赶尽杀绝”口号的贴纸,让她连开口说阿拉伯话都会感到恐惧。48巴勒斯坦嘻哈因为与以色列错综复杂的纠缠而必须忍受变调的关系,但67巴勒斯坦嘻哈是处于冲突的最前线,直接目击战火的无情,展现强韧坚毅的态度成为音乐最重要的使命。海外离散巴勒斯坦嘻哈虽然有著距离的保护与更丰富的创作资源,但还是得依靠想像来与记忆中的家园建立连结。
嘻哈或许不能解决族群冲突的永恒一问,但是至少我们能从中聆听到多样的生命故事,以及不同的回应方案。
哈馬斯聲稱,哈馬斯下屬部隊從未以平民為目標,但屠殺可能是在哈馬斯擊敗該地區的以色列部隊後,
【由加沙平民組成的獨立團體實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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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en the Israeli Gaza Division collapsed, civilians from Gaza entered and clashed with the settlers, and civilians f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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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就算是哈瑪斯這樣一個跟以色列勢不兩立的武裝組織,都不會採取針對平民的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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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以雙重國籍的莎妮·尼科爾·盧克(Shani Nicole Louk)被打得遍體鱗傷後被放在一輛皮卡車後座上遊街示眾;影片顯示,武裝分子們高呼「真主至大」,其中一人將腿搭在她的腰上,另一人抓住她的頭髮,人群中一名男子向她吐口水。莎妮·盧克的母親其後表示女兒目前還活著,被關押在加沙地區,頭部受重傷,已經被哈馬斯武裝分子送到加沙醫院裡,但加沙因為以色列封鎖藥品短缺,因此請求德國政府協助救人。後發現莎妮·盧克早於10月7日當天就遭到哈馬斯武裝分子殺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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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瑪斯不會針對平民做屠殺,但是加薩人民會。
「趕盡而殺絕」,純粹取決於誰手上有槍。
手上有槍的人,可以決定怎麼殺:
行刑式槍決、
姦殺、
虐殺、
用火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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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什麼身份、
不論是什麼人種,
只要是人,都可以享受音樂,都可以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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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點也是:
「死人不會唱歌」
想想Supernova Sukkot Gathering吧,這才是音樂人的結局,
不論歌者或聽眾。
『來自海法的梅莎開始看到猶太鄰居身上貼著印有「趕盡殺絕」口號的貼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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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因為現在猶太人手上有槍,所以說話比較直白。
建議猶太鄰居學學「從河到海,反抗同在」這種
比較委婉、比較不這麼尖銳的方式,
一樣可以表達把鄰居推下海的期望與願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