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刀郎又红了而且更红!《罗刹海市》讲了当下中国的鬼故事?

不能直言的环境,情绪要控制,发泄需婉转。比起当年李志的直接,刀郎这次的全部架空现实,展示了一个什么样的现在?
歌手刀郎。图:网上图片
大陆 音乐 风物

刀郎迎合了这种由下而上的价值,并因运用了中国传统文学而被认可为当前“中华文化伟大复兴”大宣传的成功案例,看来更会进发全球点击播放量最新纪录,成为被主流渴望的中国文化输出之代表。

2004年刀郎的歌《2002年的第一场雪》火爆全中国,那招牌一样嗓带沙哑的开场唱词,充斥了当时中国大江南北的大街小巷、农村集市、商店街以致超市门口,避无可避,成为洗脑神曲的炸街先驱。这张专辑正版销量达270万张,盗版则不计其数,用刀郎自己的说法,是“赶上了网络时代来临之前,传统唱片业的最后一趟末班车”。

忽然火热之后,虽然刀郎的歌能红出圈,甚至上到春晚舞台,然而这个名字却在大部分时间离开公众视线,除了将近十年前的演唱会前稍有宣传,或还有个别新作推出,已完全不能跟当年那样的旋风相提并论。直到接近二十年之后的今天,刀郎才真的再火起来,而且比上一次更甚——

一个多星期前发布的新专辑《山歌寥哉》连同当中主推的歌曲《罗刹海市》,近日在中国,于手机等各种网络空间疯传,一切赶流量的时代是以数字吓人:截至目前,全中国播放量已有40亿抑或50亿;还不止于此,目前歌曲推出仅仅十天,《罗刹海市》却将上看全球最高播放量新记录60亿!

有别于上次在公共场合炸街式传播,如今播放是在手机里,电脑旁。人们是否在听音乐已非关讨论《罗刹海市》或整张专辑的要旨,因为围绕它所引发的舆论、批评、猜谜、网暴,以至它之流行的背后的基因,比歌曲本身更需讨论。《罗刹海市》及其专辑已脱离流行音乐自身,成为一个必须探讨的文化及社会现象。

目前歌曲推出仅仅十天,全中国播放量已有40亿抑或50亿,并上看全球最高播放量新记录60亿。

刀郎新专辑《山歌寥哉》。图:网上图片
刀郎新专辑《山歌寥哉》。图:网上图片

两极评价:封神,还是差强人意?

就如二十年前走红后,依然保持一定程度神秘性的那个刀郎一样,这个面对今时今日之“封神”,仍深明反向营销及自我包装之道的刀郎,面对各方对骂,识时务地保持了沉默。由专业人士到网民的指骂或赞赏,无论哪一边,看来都极端地超过预期了。他只需继续保持缄默,任凭各种对歌词的不同诠释口水横飞,愈是这样,广大的网民反而会更为他着紧,供献出更多流量。

今次的刀郎旋风,缘起自一个很难确认到底是精心策划、还是意外凑合的炒作:专辑中一首歌《罗刹海市》,歌词隐喻丰富,被评为是刀郎个人对以前批评过他音乐的歌手名人的影射报复,当中包括那英、杨坤、汪峰及高晓松等大咖。

特别是那英,她那些“听刀郎都是农民”,又或“他不具备审美观点”的评价屡屡被重提(有些传闻出于她口的批评从没经证实),以至过去十天,就此曲在那英的视频留言区,竟然有上500万的回应,大部份表达出对那英之前负评刀郎的各种反感不满。无论这是否一台策划出来的营销,能引起如此巨大反响,后续已经不能局限为一场当事人所能主导的宣传,而必须理解为:这一逆袭报复的说法,无论真伪,肯定是击中了社会上某种潜藏的集体情绪,引起海啸式的爆发共鸣。

那“教训”看似是以这样的叙事发展:一个低调十载,虽有流行往绩,但从未被行内大咖认可的草根音乐人,终于斧底抽薪一雪前耻,并借用高深的中国传统文学隐喻,骂尽当年曾奚落他的人。一场痛快淋漓的复仇,伴随神曲不断重播!拥护者宛如直呼我们得支持刀郎,尤如必得把当年看低我们的人打倒!

是这样的叙事:一个低调十载,虽有流行往绩,但从未被行内大咖认可的草根音乐人,终于斧底抽薪一雪前耻,并借用高深的中国传统文学隐喻,骂尽当年曾奚落他的人。

这样的声浪中人们已很难分清,全网60亿收听,有多少乐迷是为听新曲而来?有多少又只是为了支持这种报仇说法?又有多少只是想通过参与讨论,以抒发同样积存的怨气?

如果从专业音乐人和普通听众两种角度出发,现在的舆论大致正分为此两派立场。专业人士,包括乐评人及音乐制作人,偏向对刀郎新作评价不高,曲风和唱腔过於单调、没动人旋律、唱词复杂、努力想融合由trap到reggae跟中国民谣的结合,但效果差强人意等理据并不缺乏。高流量播客节目“坏蛋调频”的王师傅从创作技术角度拆解后,留下刻薄但不无坦白的评价:当年刀郎不难听,但是烦人;现在刀郎不光烦人,而且难听。

但如果留意弹幕或潮水般的乐迷留言,又是另一番风景。不少网民也真的认为作品动听、比喻深刻、骂人不见血、文学价值极高、很有格局⋯⋯而且正评居多,确实拥有巨大的群众支持力量。

两极的对峙夹缝中,也正好是我们来切入《山歌寥哉》及《罗刹海市》作品核心的好时机,来看看它的音乐和歌词是否真的那么好,又或者真的那么坏。

这种由对品味错付、高雅与俗见等相对概念的调侃,引申成对当前社会价值或审美颠倒的讽刺,显然易见。


当代聊斋要说什么

实在来说,整个《山歌寥哉》的意念源自《聊斋志异》,连序曲在内11首创作,全部词曲以至录音部份弹奏,都由刀郎一手包办,可说是现在较少见的概念专辑。要知道网络早就改变了当前流行音乐的发行方式,多以单曲推送造势,歌与歌之间关系松散,更多时候已没有了一整张专辑的必然性。

《山歌寥哉》由《聊斋》启发,创作了以书中各章节或元素为参照的曲目:《序曲》、《罗刹海市》、《花妖》、《镜听》、《路南柯》、《颠倒歌》、《画壁》、《珠儿》、《翩翩》、《画皮》和《未来的底片》,怎样看来,这还是一次相当认真及有想法的尝试。如果放进更大的文学及社会评论脉络,甚至可据此理解为刀郎今次要说的,是当代聊斋。

认识到这个切入点,其实就不会把他的歌误解为针对个别“旧恨”的报仇歌,因为古代聊斋的基础,具基本文学认知的人都该懂得,本身就是借题发挥,以幻想、比喻,通过灵幻故事,去表达对世间人情伦理以至个人心魔的关注,可以是讽刺,也可以是教训。它呈现的,是人性各种阴暗面,通过灵异鬼魅去道出七情六欲及其危险,根本是指向更广泛的民间社会丑恶面。

刀郎以此借用到曲中,便出现了《罗刹海市》这类作品,歌词依据原作品背景,写一个名叫马骥,长相俊朗,来自华夏的贵公子,误闯进罗刹海市这个一切价值观和我们身处社会完全相异的世界,那里黑白颠倒,以丑为美,以善为恶,只有越丑的人掌有越多的权力资源。但刀郎行文上提炼不少,用词尖酸,方便不同的听者投入各种比喻当中,各取所需:

罗刹国向东两万六千里
过七冲越焦海三寸的黄泥地
只为那有一条一丘河
河水流过苟苟营
苟苟营当家的叉杆儿唤作马户⋯⋯

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注:驴简体为驴)
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注:鸡简体为鸡)
勾栏从来扮高雅
自古公公好威名⋯⋯

爱字有心心有好歹
百样爱也有千样的坏
女子为好非全都好
还有黄蜂尾上针
西边的欧钢有老板
生儿维特根斯坦
他言说马户驴又鸟鸡
到底那马户是驴还是驴是又鸟鸡

2006年8月3日,重庆市丰都县,“鬼城”中可见地狱受难的雕塑。摄:China Photos/Getty Images
2006年8月3日,重庆市丰都县,“鬼城”中可见地狱受难的雕塑。摄:China Photos/Getty Images

针对这份歌词,网上出现各种不靠谱的解读,其中不乏针对性的血腥代入,例如:

那又鸟→那鸡→那英,意思是“那”本是只“鸡”却自认为“鹰”,鹰与英同;
“驴”暗讽杨坤的声音;
“公公”指高晓松。松与公近:
“一丘河”即汪峰,河即汪,丘即峰,何等贴切!

文本越含糊越有利,才越能得以承载更多渗杂进来的读者主观意愿,这些意愿可以是帮刀郎出出气,也可以是表达出一种对社会扭曲美学及制度的反省,以至单纯的以为自己是在伸张正义的发泄。

按这些附会不计,但文本大意中,这种由对品味错付、高雅与俗见等相对概念的调侃,引申成对当前社会价值或审美颠倒的讽刺,显然易见。

综观整张作品,承继自原典的丰厚真传,往赞美方向,是于当代重新激活了古文本(据云也使《聊斋志异》及维特根斯坦的书增加销路);往批判方向,则大可视为过度消费老文本,没有太强的原创性。而这才是此曲疯传的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竟然是由民间再一次大规模地创造了它的新意义。

正如那些“作者已死”的论述,原文本的原本作者思维是什么已无关宏旨,需要关注的是用者 / 乐迷如何纳为己用,并创出自身意义。于是,文本越含糊越有利,才越能得以承载更多渗杂进来的读者主观意愿,这些意愿可以是帮刀郎出出气,也可以是表达出一种对社会扭曲美学及制度的反省,以至单纯的以为自己是在伸张正义的发泄。

而且反过来,当大家以为刀郎是在骂仇人之时,被忽略了的还有另一种解读,就是歌词也可以是骂一众吃瓜群众网民——那些号召骂完那英,要转而结党第二站骂杨坤,第三、第四站去骂汪峰和高晓松的人。

2022年8月12日,海南省琼海市,一名妇女在中国鬼节期间放纸灯笼祭祀鬼神。摄:Meng Zhongde/VCG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8月12日,海南省琼海市,一名妇女在中国鬼节期间放纸灯笼祭祀鬼神。摄:Meng Zhongde/VCG via Getty Images

在不能有话直说的时代

这种虚假与随俗,建基于此刻一个更大的社会及创作环境,那种敢于直视问题、提出控诉及透露出真正站得住脚的指骂理据的失落。一切只能以暧昧的、模糊的、不着边际的方式来表达。

直接地说,这首歌的社会价值绝对比它的艺术价值为高。网民在这一轮狂欢中,共同再捧出一个人民英雄和流量大作。刀郎迎合了这种由下而上的价值,并因运用了中国传统文学,而同时被认可为当前“中华文化伟大复兴”大宣传的成功案例,看来更会向全球点击播放量新记录进发,成为被主流渴望的中国文化输出代表。

当然,流量归流量,若真的要以刀郎这张专辑来代表中国文化输出,无疑会尶尬得很。因为更多的业内批评,是对其音乐质素的置疑。刀郎把《山歌寥哉》定义为民谣,歌曲受中国各地的小调及山歌民谣启发,包括广西山歌、河南道情、东北靠山调、栽秧号子等,也渗入古筝、唢呐、二胡等传统中国乐器,再而有其他西方流行音乐的融合意图。但不足的是,这些融合都没有达到很好的效果,听著听著,整张专辑由头到尾就像一首越听越不耐烦的长篇歌串烧。

相比歌词中明显的丰富意象与用心(实在是中国大陆近年最重视歌词行文的流行作品),音乐创作这一环却是力不从心。比起过往的压倒性流行作品如《2002年的第一场雪》、《情人》等,这张专辑的问题是它既不能成为像当年那种可随之朗朗上口跟唱的通俗洗脑歌,又不能达到另一境界的高水平艺术概念音乐。

回到群众反应这问题,一种虚假的正义伸张,才是《罗刹海市》那美丑颠倒世界的现实写照。这种虚假与随俗,建基于此刻一个更大的社会及创作环境,那种敢于直视问题、提出控诉及透露出真正站得住脚的指骂理据的失落。一切只能以暧昧的、模糊的、不着边际的方式来表达。

这也是为什么“聊斋”这形式应用于此时会得心应手,它诞生于一个不能直言的环境,情绪要得到控制,发泄需要婉转表达。那期望表达的一众,包括了本身可能是生活更不济、但渴望有朝一日翻身的低下层,可能是对当前主导霸权阶层不满的受压迫者,也可能是那些深感不公想凭一己之发言可吐一口闷气的人。

那期望表达的一众,包括了本身可能是生活更不济、但渴望有朝一日翻身的低下层,可能是对当前主导霸权阶层不满的受压迫者,也可能是那些深感不公想凭一己之发言可吐一口闷气的人。

歌手刀郎。图:网上图片
歌手刀郎。图:网上图片

想想从前:竟然值得珍惜

但作为民谣,比起李志一类直接表达社会触动的歌手,刀郎这次全部架空现实的创作,展示的也是一个音乐人已无法直接抒发社会情怀及具体问题的时代。自2021年开始,过去数年间,中国大陆娱乐圈以“清朗”之名,触发了从表现形式到表演内容的大型整顿和监控。如同纹身都得遮掩,摇滚和说唱的愤怒被压制,音乐的能量被封锁。音乐会现场的情绪和摆动都得控制。而这不独限于音乐圈乐迷之间,而更是一整个社会的压抑。

在一个个体情绪得被高度控制的地方,要有多少的压抑、驯服,与自我的心理内化自制,才可叫一个摇滚乐迷不在表演场上挥拳摇摆。刀郎其实不会介意他作为大俗这一面,他的自我定位和包装本来就精准无误。本名罗林,四川来的小子,从一个在海南岛演出的琴键手,几年后化名极尽新疆联想的刀郎,忽地变成了面对中文音乐圈的西域音乐代言人,声线都可随之变得沙哑粗犷,更合乎人们对西域的想像。

在一个个体情绪得被高度控制的地方,要有多少的压抑、驯服,与自我的心理内化自制,才可叫一个摇滚乐迷不在表演场上挥拳摇摆。

事实上,刀郎最好的,就是他大俗这一面,作为时代的街头背景曲,一同唱起《2002年的第一场雪》也实在有种地摊式的不拘小节,和想起那个时代的相对放任与无拘无束。现在大陆城市的通道地摊上,挤着的都是面对小手机屏幕做直播的人,有的没的在和屏幕上的粉丝答话。那张专辑里《情人》的直白,以当时中国尺度而言已算大胆破格,同时也被评击过为大俗的表白,但若放到二十年后的今天,却很可能是通过不了:

你是我的情人
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
用你那火火的嘴唇
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销魂

《罗刹海市》争议中,评论人丁太升的一个观点不容忽视,大意是,那英她们对刀郎的评价有多公平或不公也好,不要忘记,那个人与人之间,哪怕是明星名人,也可自由批评的时代仍然值得怀念珍惜。比起现在处处设限,不敢贸然表态,多多自我审查的常态,理应更勇于表态的创作人也得面面俱圆,时刻担心被追究,遭举报,那时反而有今天比不上的直率与坦诚。然而那场雪,落下之后,当我们还以为它是第一场雪的时候,却没有人知道,它同时也是最后一场雪。

读者评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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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樂評人和製作人負評是怎麼回事?我研究歌詞寫歌詞二十年了,我對這張是極為折服的,並已發了影片評析。

  2. 好好地、正式地在YouTube上架,然後可以來談播放量。

  3. 「釜」底抽薪

  4. 播放量過幾十億好像已被證實是捏造的了。

  5. @Chocolatime: 同意。

  6. @Chocolatime 說得好好!

  7. 每个时代流行的文艺作品可以看作是当时社会情绪的表达。
    疫情期间的《精卫》,虽说歌词颠三倒四,语义含糊,但与旋律共同传达出的那种疯癫的情绪与时下流行的发疯文学不谋而合,所以爆火。《罗刹海市》像是《精卫》情绪的延伸,少了一些冲动与癫狂,多了些冷静与愤懑,正迎合了疫情过后人们惫懒与隐恨的心情。
    所以一首歌的流行更多是迎合了人们当下的心境,想必《罗刹海市》要是放在大众普遍心态乐观的2019年,不见得能有现在的热度。

  8. 推一个instrumental version可能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