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公共文本与现象真实:无家者电影《浊水漂流》,有没有拍出露宿街头的真相?

什么是露宿街头的真实?一部公共文本,所立足与被审视的,又在何处?
《浊水漂流》剧照。
香港 政治 选举

香港日前上映了一部社会公共性较强、题材罕见的本土剧情电影《浊水漂流》,讲述无家者(台:街友、陆:流浪汉)的故事,电影改编自2012年的一单真实事件,港府对深水埗一条天桥下的无家者进行突击清场,清走大量私人物品,随后政府被这批无家者集体告上法庭,事件以港府赔偿告终。

在香港近年政治压抑、制度失灵的背景下,这部弱势吿政府、民告官的电影,无疑具有一些符号意味;但相信大部分去观看电影的人,主要是怀抱著对无家者群体的关怀,希望借此电影能对这个群体的真实生活现状有所了解。

对影片的评价两极。固然有认为导演不落俗套、心怀底层的赞誉,也有气急败坏的负评。其中,从事无家者相关工作的社区工作者(社工)、政治工作者(地区组织、压力团体等)对影片的批评,尤令人关注。

普遍来说,批评核心是:与现实有差距。笔者并非专业影评人,在电影美学层面,无意多加评论,也明白剧情片无需做到“故事真实”;笔者想要指出的是影片引人介怀之处:是否带出了“现象的真实”——一部公共文本,所立足与被审视的,是什么?

2012年的民告官

电影所改编的真实事件,是2012年港府引用《废物处置条例》突击清走一批深水埗通州街天桥底的无家者家当,这批无家者认为政府清场行动没有提前通知、损害私人物品、因此违反法例,而决定集体索偿;事件亦可以说是政府长年驱赶政策下,无家者首次以行动回应。

共21位无家者向小额钱债审裁处提告,并要求索偿与道歉。他们提出的论点是:食环署(管理食物与环境卫生的政府部门)是否有权自行把露宿者的私人财物,尤其身分证、银行存折、手机等明显不属于垃圾的物品,视为“垃圾”丢弃;此举是否符合香港法例;政府部门有否按照《公众卫生条例》,在洗街前24小时通知无家者,让无家者有充足时间清理个人物品。

历经近一年法律程序,法官最终裁决“小额钱债审裁处”无权要求政府道歉。19位无家者最终与政府达成“和解”,并索取2000元港币赔偿。这过程中,有两位无家者过世,21人剩下19人。

这次法庭小胜令相关部门在之后的洗街行动中有所制约。不过,不同部门各自为政,在未有预先通知下,即时驱赶无家者,并以清洁为名、丢弃露宿者所有财物的事件,仍时有发生,

2015年油麻地澄平街隧道驱逐,及2019年深水埗通洲街公园清场驱逐,都有无家者先后两次向政府兴讼索偿。2015年一案法庭判无家者胜诉,给予他们低金额的赔偿,但政府不愿意向无家者道歉;2019年案件则仍在审讯程序当中,无家者以法律作为平台与政府驱赶政策的角力仍然持续。

电影以吴镇宇扮演的无家者(主角)心中不忿、坚信“尊严”比钱财更重要,因而坚持要求政府道歉,而最终令所有人无法获得赔偿、导致群友埋怨、并在第二次清场行动中自焚于天桥下。这样的改编是将重心放到了无家者的自尊身上。

《浊水漂流》剧照。
《浊水漂流》剧照。

深水埗无家者群像

许多人批评的是,电影拍了四种无家者群体,但这些群体的生命故事,“没有被好好挖掘和讲述”。

这四种群体包括,吸毒者、越南船民、南亚与非洲(难民)人士、及女性无家者:一如五湖四海的香港本性。

真实事件以持有身分证的男性无家者为主,剧本主调也是如此,其他无家者则多以配角身分出现。在主线之外,电影也编入了社工帮越南船民寻亲的故事,又以几个镜头带出其他族裔人士的打架问题;至于女性无家者,则被一句台词带出她曾是性工作者的个人经历。电影似乎想借此营造无家者群体的多元与复杂。

然而,不同种族与性别的无家者,在真实生活中所面对的制度问题与社会压迫,实际上不尽相同。“无家者是否持有身分证”是电影未有点明、于现实中却相当关键的问题,一张身份证差异,意味著无家者是否可以拥有与一般香港市民相同的保障与权利。相较之下,无本地身份证的无家者(例如南亚及非洲裔)在香港则更为边缘,要由政府委托机构派发物资与代付住屋资助,不会获发现金、亦不得工作;而这些政府委托机构在2014年也曾被媒体与立法会议员质疑,指其提供服务存有漏洞,亦难以受社会监督。

越南船民角色,在无家者的社区及历史脉络中则相当重要,香港其中一座越南难民营位置正正位处深水埗通洲街桥底附近,约两街之隔。香港社会曾普遍不支持港英政府对越南船民的收容政策,社区对越南难民接受程度偏低,造成越南无家者被社区边缘化,其境况难以被社会了解。

女性无家者在近年有急遽增加迹象,但因缺乏针对性研究,目前各界对她们的了解仍然有相当不足。按已掌握资料显示,女性无家者,大多数选择以“麦难民”方式露宿,选择于通州街桥底露宿的女性仅属少数,原因是女性在街头露宿缺乏保护,易受滋瀀,而宿舍服务亦多以男性及男女混合同住为主,未能回应女性需求。

大概是需要顾及影片长度,影片在众多不同背景与脉络的无家者、多元性与共通性间,作出明显的取舍,务求最终呈现一个深水埗无家者“群像”。其用心或是让观众尽量可以看到主线外更多的故事,也为越南船民、难民、女性等无家者的在港境况补白。然而,这也令到众多迥然不同的无家者间,际遇与性格的差异被一笔带过,被放置在同一个制度压迫下,背后脉络自然也无从得知。

此外,电影中无家者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几场群戏,相对于现实状态是过于融洽与协调。笔者个人在桥底与无家者真实接触的经验是,本地无家者一般倾向独来独往,对他者防范意识甚强,习惯独处;另外,要与越南无家者沟通则需要牧师在场引线(因语言不通与信任难以建立);最后,平日无家者间尽管同住,关系普遍仍比较疏离,少有建立较紧密关系。

剧中几场群戏,例如牧师一同唱歌及过节吃饭两场,演员演出都略显过于有能量与轻快,与无家者们倾向沉郁真实性格,有些矛盾。

《浊水漂流》剧照。
《浊水漂流》剧照。

无家者和社工的关系

另一个引起众人批评的则是电影对社工形象的刻划,及社工与无家者关系的描写。

片中热心工作、勇于挑战制度的社工角色,原型吴卫东,是一位手腕老练实干、长年埋首基层议题工作的中年男性,在电影里则转变成中产阶层年轻漂亮女性何姑娘(蔡思韵饰),明显有较戏剧化处理。

除却这个转变,相比于社工一般以个案方式向无家者提供支援,只须向政府及其专业问责的真实处境,电影中的这位漂亮社工则承担了过多功能:包括但不限于个案支持、情感支持、专业的司法行动、政治倡议等等——这样的角色更倾向早年香港从事压力团体组织者(organizer)的作风——以政治行动,舆论工作等方式进行政策倡议,及透过个案争取制度改善(术语称: 又倾又砌)。

这种工作模式在今日社工界已渐渐罕见,香港主流社工已经不是这样工作了。角色的原型吴卫东先生身处的机构“社区组织协会”,是目前少数将个案工作与倡议工作兼顾进行的机构。即便原型人物工作落力,但在电影民告官剧本里,社工被塑造成了社区内的“超然解救者”,实际上是忽视了社工与社区中微妙的政治角力、甚至时有边缘的位置——像无家者这样的重大社区矛盾,会有多方力量介入:有教会、地区领袖、及慈善团体从物质上给予分享及各种支援;亦有地方议会、商界、甚至物业管理公司与市区重建局介入——后者会从公共空间使用、街道空间改造等方式关注议题。

例如通州街桥底空置街市与周边闲置土地去向,近年就有不同地区团体关注及倡议——即便这些倡议有多少能够与现在聚居于公园的无家者兼容,并不十分乐观。

但片中社工工作集中于与众角色相处、前进,而甚少遇到外在环境阻力。

此外,电影在社工与无家者之间制造的最大戏剧冲突,是剧情显露何姑娘的中产阶级身份——身居豪宅,观维港灯火。这个有意制造的与无家者间阶级距离的呈现,似乎是要将先前设立的解救者角色,演变成一种对自身阶级“原罪”的救赎,继而造成否定社工工作的观感。

这与电影试图加入“地产霸权”叙事是一脉相承的:主角一度攀上正在建造中的高楼楼顶,在高空吊臂上对脚下地产撒尿,以唏嘘香港“高山低谷”般的阶级差异。在这叙事下,社工的中产身分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笔。

然而,无家者背后真实的阶级问题,根本不局限于众所周知的、甚至不需以无家者作为专门的书写对象的贫富差距;无家者所面临的日常阶级问题,恰恰来自于同属基层的市民——深水埗是所谓“贫民区”,但基层市民也并非完全接受住家附近有无家者、毒友居住——事实上,如何管理区内无家者聚居所引发的社区矛盾,是深水埗区议会长年跟进的议题,近年更升级成选举议题。

反对民意虽不是与无家者、毒友水火不容,不过,以市政卫生角度出发,民意亦明显未完全接纳现状——超出普遍的污名问题,其实质是基层人与边缘人之间的张力,是阶级流动问题、社会支持政策等的混合矛盾,这种真实的张力或许并不顺应霸权叙事,但更为日常和关键。

《浊水漂流》剧照。
《浊水漂流》剧照。

无家者背后的社区政治

除了反对无家者的民意,在社区政治中,电影也未有提及真实帮助无家者的其他几种角色。

比如被忽视的区议员角色。深水埗区议会在2017年通过“无家者友善”议案,倡议向无家者开放夜间公共空间及增加区内宿舍供应;而在政策倡议等政治工作外,区议员要向社区问责,面对社区内反对无家者民意,例如居民、住宅业主与商户,则是其日常工作一部份,另外,区议员工作是需要透过与社区沟通合作,向政府及社区两边推销游说,在政策倡议与民意间寻找平衡。

此外,按笔者观察,令无家者议题在舆论中渐受关注的主因,是近年舆论取态转变(传媒角色),与基督徒在区内进行物资分享行动,而逐渐令社区团体改变态度,对无家者从拒绝转为稍稍倾向接纳。该倡议内容亦得到社区组织协会采纳。

实情上,“社区组织协会”这种组织者(organizer)与无家者合作行动模式,虽然能够向无家者提供来自建制内外的支援,不过亦存在相当局限。首先随著早年政制开放,区内政党及民选议员出现,令压力团体政治资源与影响力大幅下跌,倾向政治中立的压力团体组织者转而监督政党,在团体自身影响力不足下,形成组织者与被组织者一同被自我孤立的状态——这是无家者议题长期面对的困境。

电影固然没有为任何政治力量背书的责任,不过电影将帮助无家者的“设定”,仅仅局限在社工与神职人员身上,并将社工组织设定为全能解救者、神职人员局限在唱歌纾缓心情,是与现实相差很远的。

电影还对手法未臻完善、却仍尝试介入提供帮助的大学生、中医与记者等群体,采取讽刺态度,把他们表现得“好柒”(很蠢)。而事实上,这些“蠢大学生”在桥底出现,可能并不全然是不请自来——能作出把关的就是该处社工,当工作坊效果不理想甚至对无家者造成骚扰,反而将大学生推到台前挨批,用意令人难以理解。

另外,主角与记者做访问一段,电影刻画的是记者对私人问题紧追不舍、挖不到“故事”绝不甘心。但既然社工在场,从保护案主角度,社工一般会向记者了解访问内容,与无家者作出协调,而若无法协调,传媒一般也会放弃访问。

直面社区

不得不说,导演透过众多角色与场景,尝试描述无家者本身复杂性;而情节设计如,主角说“你没有义务帮我,但我也没有义务接受你的帮助”、越南船民被社工帮助后反而自杀等,也相当程度突破了描写弱势时惯常的悲情视角,反思一厢情愿的“助人”心态。这用心是值得肯定的。

寄望一部公共文本带出的真实性,不在故事,更在现象。导演透过剧情提出社会现象,意味本有既定立场,同时间又极力避免引导观众,问题是要令观众明白社会真实的面貌,并不是触碰观众对该现象的既有定见就够了的。角色可以如何设计、抽剥什么样的故事来讲,本身也需要对这个现象背后的机理有充分的认识,否则很容易变成多种元素和叙事的堆砌。此外,随著“社区”再度成为如今香港的政治关键词,相信许多观众也准备好进入更深层复杂的社区政治——直面这些“小政治”(相对于大政治大盘棋)与市民的日常关系,应也是电影可以探索的方向。

《浊水漂流》剧照。
《浊水漂流》剧照。

(作者为地区政治工作者,有与无家者相处、研究相关问题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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