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本文是《端传媒》与Society for Hong Kong Studies (香港学会)合作栏目文章,这个栏目希望能向读者介绍香港新鲜在地的学术作品及学人思考。2021年的第一期,我们邀请到政治学者袁玮熙和温健民两位对谈。温健民是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博士候选人,他的团队在2020年6月发表《Fighting COVID-19 in Hong Kong: The effects of community and social mobilization》的研究,袁玮熙是香港浸会大学政治及国际关系学系助理教授,他的团队在2021年2月发表的《A tale of two city-states: A comparison of the state-led vs civil society-led responses to COVID-19 in Singapore and Hong Kong》的对比研究。对谈题目从疫症切入,意在讨论香港公民社会的作用与未来。此外,两位学者也谈到身为社会科学学者的观察和思考。
一场运动,一场疫情,一场改造工程,市民对香港政府不满意度自2019年6月升至约七成之后,至今未回到往日水平。政府的官僚系统仍在运作,但反映民意的政治管道失效已是现实。这两年间,除却政府施政之外,香港市民也发展出了各种自救方案,有的为应对时局,有的为政策补充,欲在风雨飘摇中将一身轻轻系紧。
曾经,在疫症的社会科学研究中,政府(state)的角色被认为是抗疫关键;公众层面的研究亦普遍认为,当地民众越信任政府,越遵从指引,才会越有助抗疫。但这一看似四海皆准的“常理”,来到香港却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香港防疫的成功似乎应归功于市民”,两位政治学者新近的研究就指出,完全由政府主导的防疫未必有效,相比之下,香港抵挡疫症爆发,靠的正是政治失效下活跃的公民社会。
袁玮熙和温健民的两个研究都关注公民自救,前者记录黄区(非建制派当选的选区)和蓝区(建制派当选的选区)在疫情初期派发口罩的次数,发现对政府不信任程度较高的地区(即黄区)口罩派得更快更多,从中抽炼社区精神与社会动员效应;后者以政治信任度高、公民社会弱势的新加坡进行比较研究,指出香港的公民社会是自救型的。香港人的生活经验“震惊了国际学者”,袁玮熙笑言。
人们或会诧异,抗疫中的日常小事,人之常情,是否真有这么大价值?两位学者的研究说,公民社会并非万能,但香港无需妄自菲薄。没有成熟代议制环境,是香港政治体制失落且可能将永久失落的一环,但在这种夹缝中成长起来的公民社会,因还没有被体制吸纳,反而好几次在政治失效时发力——这种仿佛半路出家的调性,跟西方的经验都是截然不同的。
实际上,疫情之下香港公民社会的角色,是近年林林总总社会自救的缩影。只是面对当下的政治环境,公民社会未来还能否延续?极度的政治失效会将香港带向何方?而在学者的角度,在广阔的世界语境中,香港的学术研究有怎样的价值,要如何向世界讲述香港?
香港经验:公民是可以自救的
我们的研究告诉他们,当有一个很强的公民社会时,其实人们是能做到自救(self-help)的。这篇论文出了之后,海外的公共卫生学者很震惊,觉得这观点很新。但我们香港一直以来的生活经验都是这样的。
温:先来说说我的这个研究吧。关于COVID-19的研究,广义来说属于灾难研究或国家的危机研究,而这类研究通常聚焦点都是政府。爆发初期,我就发现外国大部分研究都是说政府回应得有多快、政策的限制性有多大等等。但香港的case似乎不同。
根据坊间民调也好,我们自己的观察也好,当时香港防疫的成功似乎应归功于市民,是市民自己守规矩、自觉戴口罩的成果。其他社会的人可能会认为这种守规矩是东亚儒家文化的一面,我们比较遵从政府。但香港似乎也不是这样。初期政府连法令都还没颁布,梁卓伟(港府专家顾问、港大医学院院长)甚至说不用戴口罩时,香港市民做的就和政府权威说的不一样。
我们发现这种不同,于是想探讨香港究竟是怎样。后来归纳,主要因素可能是沙士的经验以及对政府的不信任。
我们的研究希望找出政治不信任和社区抗疫行为的关系。非建制或者泛民当选的区,理论上不那么信政府,因此我们以每一区区议员的Facebook专页为切入点,看非建制和建制当选的区相比,哪些会有更多派口罩的行为。数据出来,的确是黄区(非建制区)全部都有持续派口罩。在最初两三个月基本上是全线非建制区比建制区派得多。
袁:我这边研究的出发点也类似。我们做了六个国家及地区的survey:日本、韩国、台湾、香港、新加坡和泰国。前五个都是发展型政府(developmental states),包括亚洲四小龙,可比性很高。最后文章选择了新加坡和香港作对比。
公共卫生研究普遍认为,公卫议题中,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度(trust in government)很关键,能解释人们会不会洗手、会不会保持社交距离。越相信政府的人,会越遵守这些建议。但我们的生活经验不是这样的。香港的生活经验是,在对整个政治制度没有多少信任的情况下,大家还是会洗手和保持社交距离,甚至民间有社会动员(social mobilzation)去做防疫工作。
我们强调,公民社会不是万能的。面对危机时,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公民社会和政府之间互相配合,相得益彰。这也是我们香港人一直以来期望的,但可惜不见得做得多好。
和新加坡的对比是重要的,因为新加坡的政治信任度很高,公民社会的角色比较边缘化(marginalize),而两者在防疫上都算是成功例子,新加坡移工宿舍爆发的疫情反而让公民社会有一个机会发展。
外国学者可能觉得对政府的信任很重要,但我们的研究告诉他们,当有一个很强的公民社会时,其实人们是能做到自救(self-help)的。这篇论文出了之后,海外的公共卫生学者很震惊,觉得这观点很新。但我们香港一直以来的生活经验都是这样的。
当然,前提是要有一些基本的公共服务,基本的公共管理框架。如果是一个第三世界国家,有多强的公民社会也没用。香港本身有很好的公共卫生医疗体系做基础,再加上强的公民社会,才会搞得定,二者缺一不可。政府的角色不是完全没有,但不是这么关键,至少在我们文章涉及的头八个月是这样的。
温:同意。我们在结论部分也强调,我们不是说单靠公民社会就可以对抗疫情。公民社会可以做的很多,但也有它做不到的,比方说买疫苗、边境控制,或者整个医疗体系的发展等。我们强调,公民社会不是万能的。面对危机时,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公民社会和政府之间互相配合,相得益彰。这也是我们香港人一直以来期望的,但可惜不见得做得多好。
“我们”
香港人对自己圈子里的人、对自己熟悉的人其实是很慷慨的。但当然,这个圈是随著时间慢慢扩大的。
袁:可能我先说说,公民社会的含义是什么。公民社会这个词很空泛,在不同事情上有不同展现。我认为在这次疫情中,公民社会的含义有三层。第一,是医护专业人士的动员。我们两篇论文都有提到2020年2月的医护罢工。说到COVID-19下的抗议,很多地方是在抗议政府的防疫措施过紧,很少有像香港早期那样,逼政府做防疫措施、逼政府行使边境控制这一政治上有点敏感的权力。
这是非常特别的。伦理问题是医护罢工面对的主要质疑。而香港的医护罢工是颇为合理的,维持最低限度的服务,不是停止全部服务,是一种有象征意味,同时又确保能传递出某种信息的行动。虽然政府没有正面回应,但也有间接部分封关,行动在一定程度上成功达到诉求。
第二,是邻里社区(neighbourhood community)成为一个新的场域。以前没有所谓社区这个概念,现在大家越来越关注社区,每个社区都好像有一群人在做一些行动,尤其是出现了很多社区Facebook群组,如“西环变换时”、“鸭脷洲变形记”等等。是这些群组告诉大家附近有什么舖头(商店)有口罩卖。例如那时我住西环,就会知道楼下的黄店有口罩买。街坊也留意著这些Facebook信息,很多人排队。
这个发展对抗疫很重要。在没有社交媒体的年代,我们其实是不太能“看到”(visualize)社区的。雨伞运动后涌现的这些社区群组visualize了整个社区。
第三,香港有很强大的全球网络(global network)。我印象深刻的是,早期很多黄店从外地入货口罩,如阿布泰。有议员在Facebook说自己扑去日本买口罩。有政党竟然去到洪都拉斯买口罩回来。我会想问怎么做到的!全球采购这件事对我来说很amazing,我们比起全世界都要早戴口罩。如果没有这种全球网络,没有这种世界视野,是不可能做到的。当然,这是资本主义的全球网络,可以迅速把东西送来香港。
说到公民社会,Robert Putnam说的社会资本(social capitcal)强调的就是这种互惠性(reciprocity)。
我印象中,大家是强调互相分享(口罩),不要囤积的。说到公民社会,Robert Putnam说的社会资本(social capitcal)强调的就是这种互惠性(reciprocity)。大家还是会先考虑自己,但当时能看到这种reciprocity。
温:我搜集到的数据也发现,很多口罩是市民自己捐出来的。市民捐的口罩会优先派给老人家和弱势群体。有些区议员说我们实在找不到口罩了,但还有很多弱势社群需要,他们就搞募捐收集口罩。一两天已经找到五六百个,全部包装好,每人十个,派给五六十人。
新闻也有报导,凌晨排队买口罩,拿最后一个筹的买到,就分了一半给后面的人。在这么缺口罩、人人自危的时候,其实相当难得。我说的公民社会是比较著重互助层面的、社区自发的一个模式。
袁:香港当时是处于一个panic moment。我记得那时有张相是宝翠园超市的货架什么都没有了,那刻我的震惊是,香港一个这么富庶繁荣的地方,为什么突然间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呢?再加上之前积累下来的对政府的不信任,当下直接的问题是:究竟政府去了哪里呢?
那时看到电视说政府开始尝试招标采购口罩。招标是一个由上而下(top down)、考虑最低成本的方法。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市民就会想,(政府)不是应该多贵都买吗?下意识地,人们就觉得那唯有靠自己。
端:可能有人会觉得,香港人以往给人感觉是比较自私的。你们刚刚提到,疫情下香港公民社会强调互助分享、关心需要帮助的人。你们认为这和先前社会运动中酝酿的共同体感情有关吗?
袁:首先我觉得也不能说香港人自私。刘兆佳说香港是“功利家庭主义”(utilitarian familism),保障以家庭为单位的利益。香港人对自己圈子里的人、对自己熟悉的人其实是很慷慨的。但当然,这个圈是随著时间慢慢扩大的。不只是因为社会运动,很久以前已经慢慢开始扩大,狮子山精神不再是只顾自己怎样向上爬、自己的家庭怎样向上爬,也开始顾及群体。
这种互助自救模式,和社会运动一样,都是源于不信任:政府“搞唔掂”,或者是不会实际帮到我们,唯有是“我们”作为一个群体互相帮忙。
我觉得这是一个长期发展来的,和社会运动相辅相成。因为建立了这样一个共同体,才会有这么多人走出来投身社会运动,而社会运动也会反过来影响人。当时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你会看到黄店的防疫物资是全部摆出来可以随便拿的。你会觉得这是安全网(safety net)。对普通人来说,就是这样的感觉。
温:和社会运动有没关系呢,很难说没有。比方说,这种互助自救模式,和社会运动一样,都是源于不信任:政府“搞唔掂”,或者是不会实际帮到我们,唯有是“我们”作为一个群体互相帮忙。
没有被体制化的公民社会,在政治失效时发力
香港的政治不信任却是让人突然做了平时不会做的事,例如去“扑口罩”,甚至是建立一个机制去“扑口罩”。
温:我和你都提到了政治不信任的问题。当信任政府、信任政权的时候,公民社会的作用可能是想办法叫政府做多点事,或者是希望政府拨款下来我们做多点事,最后心态可能还是依赖政府。但香港完全不是这样。香港的公民社会本身是Samson所说的,是源于不信任政府,我们才去做一些事。我的研究论证的就是,因为源于不信任,所以越不信任的地区,做得越快,做得越多。而不是说没有信任所以不做某些事。
袁:因为不信任,所以超越了自己的潜能。这些事本身你不需要想得太多,有人帮你打点一切,这是很正常的想法。代议政制就是这样的:你投了票给政府或议员,ta就会帮你去处理一些你原本不懂得处理的事情,这就是代议政制背后的理念。香港的政治不信任却是让人突然做了平时不会做的事,例如去“扑口罩”,甚至是建立一个机制去“扑口罩”。
因为做这个研究,我了解了一下新加坡的防疫情况。新加坡一开始是很松懈的,直至四月当地有一些爆发,才立刻“封城”(lockdown)。新加坡的公民社会组织一直很边缘化,社区大部分都被PAP人民行动党(People’s Action Party)控制,所以防疫上基本是国家主导(state driven)。
其实新加坡的移工NGO提醒过很多次,移工恶劣的生活工作环境是计时炸弹,但政府爱理不理。直到移工群体疫情爆发,这些NGO反而突然有个空间,开始被咨询了。有趣的是,新加坡仍然是很由上而下的,要找一个官办NGO去统筹不同的独立NGO,吸纳它们进来。因此,即使公民社会似乎有了一点角色,最终还是被政府吸收。这和香港的经验不同。
温:我曾经review过一篇讲奥地利公民社会的学术论文,里面写到,在社会福利国家,NGO和政府的关系一向密切。那篇文章基本上都是探讨NGO怎么推动政府拨款、和政府开了几次会、哪个部门的拨款较多,等等。完全就是你刚才说的,行政完全吸纳NGO或者公民社会的状态。香港则不同,区议会本身就没什么权力,普通的社区更加不要说有什么资源或权力。
袁:那种行政完全吸纳所有NGO的模式对防疫似乎没什么帮助。香港区议会的行政权力很低,这也导致香港的社区其实一直以来都不是由上而下地被控制、被行政吸收,有很多空间。香港我想是一种自救式(self-rescue)的公民社会。
Michael Mann把国家权力分为infrastructural power(基础能力、基层渗透能力)和despotic power(专制权力、专断性权力)。Infrastructural power是政府透过公民社会去实行某些事。比较理想的民主国家会是这样的,但这只是西方国家的理想状态,也不是完全有用。例如奥地利政府和NGO合作,拨款给它们,但某些事还是会做不到。
香港和新加坡两个政府都是比较强的despotic power,是由上而下的,我(政府)不理你公民社会如何,我就做另外一套,我不干涉你。当然现在的情况有变化,现在是用despotic power绕过公民社会。例如限聚令,这是一些“硬权力”(hard power),你必须遵守,不遵守就会罚钱或被告。
现在已经过了疫情的高峰,好像普罗大众已经掌握到节奏,收放自如。我觉得,这种节奏已经处理了我们的worry,就是我透过自己的方法去防疫。
我会觉得,香港公民社会的形态是来自没有成熟的代议政制,没有外国那种被体制化的公民社会。
端:香港公民社会的这种特色是怎么发展而来的呢?
袁:外国的公民社会是很体制化(institutionalize)的,很多已经被吸纳。被吸纳不单指被政府吸纳,而是被代议政制吸纳。在代议民主制国家,社会运动通常最后都会被专业化和体制化,成为体制里的一部分。而相对独立的组织是比较在外围的,他们未必会很有影响力。当然现在网络世界会有点不一样。
香港本身其实也是朝著这样一个路径发展的。我认为,八九十年代的发展就是公民社会组织慢慢被体制化。一些社福机构拿了政府的拨款,成为了体制的一部分。例如教协、社联就是明显被体制化的组织。这些组织在防疫上不是很有角色,因为大家觉得它们已经是体制内的一部分。
社运组织之所以没有完全被体制化,是因为香港不是政党政治(party politics),香港没有一个很成熟的代议政制,即将更会完全没有。这个特别的政治结构将一班人排除在体制外,它们做了很多倡议和行动,这些行动又恰巧很有活力。因为没有被体制化,会有很多有趣的连结,会走去Facebook,也没有什么掣肘。我会觉得,香港公民社会的形态是来自没有成熟的代议政制,没有外国那种被体制化的公民社会。
温:我同意你所说的,八九十年代之前,香港大部分的所谓社会服务、包括教育和医疗,都是港英政府外判出去的,吸纳了社联、教协,包括圣公会等宗教组织。公民社会的真正崛起,可能就是2014前后,开始有一批不是被吸纳的社区组织。
“香港应该有的样子”
一个好的社会,公共政策或者公共卫生学者是应该坐在一起,讨论每一个措施是不是应该这样做。缺乏互信,会让公共卫生措施没有进步。
端:你们讲了公民社会在香港抗疫上的作用。疫情过后,未来会不会还有类似的作用呢?你们所说的社区动员、专业人士的动员会不会能够在未来延续?
袁:这是一个大问号。以目前的政治气候,我认为很难像以往那样,有某些政治议题就爆发出来。但可能在大的疫症或者危机上,会重新呈现本身有的结构和模样。未必是政治事件,可能是一些特大公众事件。未来可能也会有一些“黑天鹅”现象出现,我们突然就会重新看到香港应该有的样子。但会怎样变化,这真的是一个问号,我想大家都在摸索中。特别是现在这么多人移民的时候,人口特征的变化也是一个重要考虑。
温:我们都不清楚。在政治事件上当然不乐观,现在哪怕像之前那样摆个摊档派口罩也可能已经不行。可能touchwood,十几廿年后有又一件重大的灾难事件,我不知道会不会重新体现这种精神,重新体现这种行动力。现阶段“今日唔知听日事”。移民也是一个问题。假设移民的人都是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一班人,未来会是一个什么状况呢。
袁:另外我想,我们现在没有了土壤去思考政府做得好不好。你说它好,你是某种立场,你说它不好,又会被归为某种立场。大家不能心平气和地讨论政府做得好不好,这是很有问题的。一个好的社会,公共政策或者公共卫生学者是应该坐在一起,讨论每一个措施是不是应该这样做。缺乏互信,会让公共卫生措施没有进步。
2003沙士之后,其实有一个比较好的土壤。马岳有篇文章讲政府处理沙士,写得很好,他分析政府为什么处理沙士出了问题。譬如医管局选择在不同的医院隔离个案,使得感染传播得很快。而其实这次医管局总结了这个经验设立隔离措施。如果你有研究,会知道政府这次在这件事上是有进步的。那时我们有这样的一个土壤去讨论,是会为未来防疫做功夫。现在没有了这个土壤,很可惜。
端:可以说是极度政治不信任的表现吗?
袁:当说什么都不知道会得罪什么人时,就会宁愿不说。学术界是还可以做研究,但有没有人看这些论文呢?香港人其实不需要看,他们已经在practice这一套。那政府怎样处理学者的建议呢?你会看到现在的状况是让你没有信心的。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你希望你的研究成果会有政策制定者看到,会有回应。我不介意他们批评,说我的观察不是很对。但在香港,我写完之后都不知道⋯⋯政府又不会看,就算我不对,你也没有办法告诉我。这是很可惜的。
现在是政府、专家委员会和我们都各有各做,大家没有什么交接。一个理想的社会,其实之间是可以有、也应该有协力合作的。现在专家委员会里都是公共卫生方面的学者,我认为有社会科学学者、社工的参与会更好。例如,整个防疫里面,精神健康是一个crutial issue。打疫苗其实和精神健康很有关系。某程度是因为你很担心,所以去打疫苗。那么至少你要知道应该怎样向公众传递信息。当出现一些争议性的状况,譬如打疫苗后死亡这些有很多联想空间的状况,很多人都不会简单一两句就信任专家。政府在某程度上损害了专家的credibility,这不利于政府日后的施政。
如果专家委员会有社会科学视野,他们未必会直接这样说“相信无关”。“相信无关”其实是一种加持。我作为一个普通市民,听到会觉得,你怎么知道无关呢?没有证据显示无关啊。你只能够说你不知道,下不了定论。大家现在会这样质疑。所以袁国勇给自己打针是很聪明的动作。他用一个表演性的方式示范了打针的重要性,很有社会科学的思维。
温:而且是袁国勇出来打才有用。要由一个公众信任的代表性人物去做这件事。香港人的批判性其实颇高,如果香港人是百分百信任权威,百分百信任科学家,那梁卓伟和世卫说大家不用戴口罩时,其实香港人就应该会信,但香港人有自己的判断。
袁:香港人一般也会倾向觉得医生讲的也有道理,但当他们坐在政府的委员会内时,人们就会增加了某部分的防卫。
温:其实梁卓伟的确做了很多研究,但“原罪”就是他加入了政府的团队,然后代表政府出来说一些有违香港人认知的事,叫香港人不用戴口罩。这些会增加政治不信任。香港人本身其实颇信任专业人士。但那一刻的强烈不信任,是源于他是政府团队的一员,加上说的和自己认知的不同。
如果你有研究,会知道政府这次在这件事上是有进步的。那时我们有这样的一个土壤去讨论,是会为未来防疫做功夫。现在没有了这个土壤,很可惜。
端:回应Samson之前提过的,政治不信任去到极致,反而可能会成为公民社会的其中一个限制,就是不会再真正讨论政府或专家的对错,总之政府中人说的就是不可信的。可以这样理解吗?
袁:其中一部分人是这样吧,不是百分百。很多人的批评其实也是善意的,希望防疫做得好一点。但说了又怎样呢,说了之后也没有人听,“冇瘾”啰。另一部分人就是质疑所有,只要是你说的我都要质疑。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香港现在还能运作,是因为有一个很强很好的底子。信息很发达、本身有完善的行政框架、公务员团队处理问题可以很有效率。但能不能维持多二三十年呢?当不信任去到这样一个状态,真的不敢说。其实我们现在这个不信任的状态,也只是出现了最多五六年。即使在雨伞运动后,大家还是很信任执达吏,很遵守禁制令的。可不可以维持⋯⋯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一个experiment来的。
香港经验“有用”
我的出发点并非要把香港放入公共卫生研究,而是将社会科学放入公共卫生去考虑。公共卫生其实是要有社会科学学者的参与。
端:刚刚说到外国政府和公民社会的关系是怎样的,香港是怎样的,特别是在防疫下的不同。大家觉得,香港研究可以带到什么给国际学界呢?在公民社会的研究上,为什么要研究香港?
袁:其实现在外国已经不怎么说公民社会,这是一个很旧的词了。但在公共卫生方面,疫情下的公共卫生研究扩展得很厉害。当大家很关注的时候,我们做的可能是,将社会科学的视野放入公共卫生。我的出发点并非要把香港放入公共卫生研究,而是将社会科学放入公共卫生去考虑。公共卫生其实是要有社会科学学者的参与。恰巧我们看到香港的经验是有用的。碰巧我是香港人,我在这里,有这些数据和观察,我就写了,是非常直观的。
温:公共卫生专家切入的角度不同。在社会科学上,除了公民社会其实还有很多面向,例如灾难社会学说的社会的韧性等等。还有社会不平等,为什么新加坡的移工有大爆发,为什么香港会是深水埗特别多感染,这些就是社会不平等的问题。这次疫症会不会加剧不平等?其实都会是社会科学学者可以切入的角度。
他们引用的就是那句:公民社会和政治不信任对抗疫可能是有帮助的。
过往写到香港的公民社会就一定是2014年、2019年。一个本身不太熟悉香港的外国学者会说,这关我什么事呢,我知道香港很惨,我精神上支持你,就是这样而已。他们不会再兴趣看你的研究、引用你的研究。但这次我们两个团队是从公共卫生角度说公民社会,放在了一个广泛大众都会觉得与他们相关的事情上。
可能公民社会他们已经习以为常,有自己的形态,甚至是已经很老土不怎么提。但这时香港的公民社会对他们来说,就可能会是一个要学习的经验。引用我这份研究的虽然不是特别多,但也有来自巴西、韩国、跨国的。他们引用的就是那句:公民社会和政治不信任对抗疫可能是有帮助的。这可能是唯一一个可以带给他们的观点。我们这个地方的经验可能会有些用,他们会重新看一看。
很好的文章,討論公民社會在各地的異同,端可以做多些學術文章在地化的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