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身为问题是什么感觉?”─《黑人的灵魂》作者杜博依斯的遗产

美国第一位黑人社会学家杜博依斯在20世纪初的重要著作《黑人的灵魂》终于出版中译本。以台湾的社会学界来说,对于杜博依斯的认识并不多,他不属于任何常见的社会学学派,也不常在教科书或授课大纲中出现。
1939年,一位非洲裔美国人从后门进入电影院,当时美国的黑人仍受到种族隔离制度的束缚,出入电影院的入口都与白人分开。

美国第一位黑人社会学家杜博依斯(W. E. B. Du Bois,杜波依斯)在20世纪初的重要著作《黑人的灵魂》(The Souls of Black Folk)终于出版中译本。这当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华语世界中的思想需要更多抵抗主流的养分。事实上,对全球的社会学界来说也是如此。殖民、种族、阶级、性别等,都是我们理解当代社会生活时不可或缺的向度,但在主流社会科学的论述场域中,依然普遍欠缺来自被殖民者、非白人、下层阶级、女人和性别少数思想家的作品。以台湾的社会学界来说,对于杜博依斯的认识并不多,他不属于任何常见的社会学学派,也不常在教科书或授课大纲中出现。

杜博依斯的形象和命运正是其族群的现代命运。他出生在美国南北战争后不久的1868年,成为知识份子、民权运动者以及泛非主义者(Pan-Africanism),最后落脚加纳,在1963年去世,未能看到1964年的美国民权法案通过。身为美国黑人,他体会到,当别人(通常是白人)看着他时,真正想说的,想问他的,从来就不是他们用话语说出来的,而是用眼神透露的:“身为一个问题是什么感觉?”(How does it feel to be a problem?)身为一个问题是什么感觉。这是所有少数群体的社会感受。

《黑人的灵魂》

作者:杜博依斯

英文书名:The Souls of Black Folk

出版日期:2018/06/23

出版社:联经

“激进”的黑人解放路线

在杜博依斯成长的历史脉络中,美国正处于内战后重建的时期,同时也是保守白人以种族隔离政策和制度性的歧视来取代以往奴隶制的年代。从奴隶制“解放”出来的黑人该做什么?可以做什么?或社会可以拿他们做什么?更重要的是,要如何把这些前奴隶整合到社会中,成为真正的公民?这些是美国社会当时最大的争议。可想而知,在白人社群中总有一群保守份子反对黑人的完全公民地位,即使在黑人社群中,也出现路线之争。杜博依斯认为应该立即争取完整的公民权,但另一位领袖布克.华盛顿(Booker Washington)则认为现阶段必须妥协,必须先让黑人社群可以累积经济实力,成为对主流社会有贡献的工业劳动力,以便“自然而然”形成力量,得到白人社会的肯认。两条路线都有支持者,但前者往往被视为过于“激进”,而后者是白人觉得比较没有威胁性和可以接受的。

甚至一直到现在,在美国社会中仍有某些黑人认为当年如果采取比较温和渐进的路线,或许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种族冲突。然而,对杜博依斯来说,一个没有完整公民权的个体和社群本身是不完整和屈从的,尤其是当黑人依然被限制或不被鼓励进入更具有人文批判思考的大学科系就读,也就难以在社群中培育足以带领整个黑人族群往前迈进的精英。某些人批评杜博依斯太过精英主义,杜博依斯或许并不否认,因为,他主张,对于一个社群或族群来说,精英的形成是不可或缺的,否则将难以在主流社会中成为真正平等的力量,更遑论所谓对社会的贡献。

关于解放的路线之争,其实并不是美国黑人独有的问题,在所有被殖民者和被压迫者争取独立自主的运动中都是如此。以妇女运动为例,女人的解放应该如何进行,种种路线之争的冲突高度往往不亚于保守男人对女权的疑虑。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欧洲和美国,不仅有“黑人问题”,也有“妇女问题”,换言之,黑人和女人是社会内部的主要他者,和殖民地中的他者形成一种映照的关系。

受争议的黑人女性论述

爱琳娜.马克思(Eleanor Marx)和她当时的男性伴侣爱德华.艾威林(Edward Aveling)合著的〈妇女的问题〉(The Woman Question)遵循社会主义的传统,强调经济因素在性别不平等中所占的角色。女人在经济上仰赖男人,就不可能得到充分的独立。女人内部的阶级问题因此也是重要的。爱琳娜.马克思强调结盟的重要性,女人和工人都必须认知到解放只能靠自己,但同时女人也需要男性盟友,就像工人也必须在“哲学家、艺术家和诗人”当中寻找盟友。尽管很不幸的,爱琳娜在个人生命中所寻找的盟友爱德华.艾威林却是一个错误,不仅伤透了她的心,也葬送了她的性命。

杜博依斯也是女权的倡议者。他认为黑人女性受到了双重的挤压,她们往往是“悲伤的女儿”(daughters of sorrow),因为身为黑人,受了一层限制,又因为生为女人,尤其是母职的压力,而受到另一层限制。尽管论者发现, 杜博依斯还是对于黑人母职有一种浪漫化的倾向。他的世界观毕竟是相当男性中心的。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优秀的黑女人行动者 Ida B. Wells 在披露黑人所受私刑的贡献,早已引发不小批评。不过,在理念上,他确实是反对父权体制和厌女心态的,但他仍然在许多时候不小心误入或受限于自己的男性优越地位,以及把男性视为标准的观点。

杜博依斯在1914年出版的〈黑女人的负担〉(The Burden of Black Women)和1920年出版的〈女人所受的诅咒〉(The Damnation of Women)都指出,母职是女人深受压迫的根源之一,女人往往必须为了生儿育女而牺牲个体的发展,此外,白人社会的种族歧视更使得黑女人的处境更加为难,但同时,黑女人乃是坚强有力的。黑女人的女性特质和母性特质可以融合,并对黑女人具有解放作用,同时也是黑人社群的重要力量。杜博依斯在性别上的论述充满了争议,有人认为偶有自相矛盾,但也有人认为他是后来的黑女人主义(Black Womanism)的男性先行者之一。

争取自由的运动中,结盟之必要

我始终认为,在所有争取自由的运动中,结盟政治是核心的议题。认同政治固然重要,但也可能在排除他者的过程中造成局限。不同的身份、认同或位置,有时候必须为了共同的目标而相互支援,以便形成更有效的改革力量。如何看待他者,始终是自由的核心议题。

如果女人要寻找盟友,我们应该找的是口蜜腹剑的假好男人,抑或是真诚但不完美的行动者。对我来说,杜博依斯是一个真诚的行动者,也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他是黑人解放运动的先锋,也是女性解放的盟友。《黑人的灵魂》的一个重要命题是,在全世界的众多不同的“人种”(尽管我们这个年代已经不太讲人种了)或“族群”之间,我们代表的都是不同文化的成就与美好。当他说“20世纪是一个颜色线的世纪”,他的理想是有朝一日,不再有任何颜色线来阻碍不同人群和文化之间的彼此欣赏和互助。

在21世纪的今日,我们看到的是,颜色线并没有消失,而是更细致的运作着。但同时,我们也应该比以往看得更清楚,或至少有更多管道和可能性去看得更清楚。希望《黑人的灵魂》的中译本带来更多重要的连结。

(张君玫,东吴大学社会系教授)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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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黑人的灵魂》在1959年就被人民文学出版社翻译出版过了。

  2. 種族問題要比民族問題難解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