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火与怒》：政治八卦道出特朗普对华“变脸”原委

在电子阅读当道的今天，一幕罕见的情景于1月5日“昨日重现”：美国各大书店里人头攒动，大排长龙，只为了一睹一本新书为快。同时，在亚马逊网站上，实体书、电子书、有声书三项类目的畅销冠军被同一个名字占据。短短两天之后，该书就被制作成PDF，在各种论坛和社交媒体上疯狂传播。

这本新书便是《火与怒：深入特朗普白宫》（Fire and Fury : Inside the Trump White House），作者是记者和专栏作家迈克尔．沃尔夫（Michael Wolff）。这位作者的采访手段和作品可信度在美国新闻界颇具争议，他的上一部作品是传媒大亨默多克传记，起初信任并欢迎他采访的默多克，在传记最终出版之后，却对其中颇为负面的描写大为不满。

有趣的是，这一次的白宫采访故事又几乎翻版。根据沃尔夫的说法，特朗普看了他在竞选阶段发表在《好莱坞报道》的一篇文章，十分喜欢，加之班农的引荐，便给了沃尔夫畅行的权限。

于是又一次，书籍的最终出版和主人公的期待大相径庭。而和《火与怒》掀起的舆论风暴相比，默多克的不满只能算小巫见大巫。

Fire and Fury: Inside the Trump White House

作者：Michael Wolff

出版社：Henry Holt and Co.

出版日期：2018年1月5日

惊爆“内幕”，影响超出想象

《火与怒》原定1月9日上市，但英国《卫报》1月3日抢闸披露了其中最具爆炸性的内容：特朗普内阁的原首席战略师、曾被广泛视为总统最亲密战友、其施政背后实际决策人的班农（Steve Bannon），炮轰总统长子小特朗普（Donald Trump Jr.）有叛国（treasonous）行为：后者在被明确告知有人愿意提供希拉里黑材料帮助其父亲胜选的前提下，与总统女婿库什纳（Jared Kushner）、时任竞选经理马纳福特（Paul Manafort）等人与有俄罗斯官方背景的律师会面。班农直言，当时小特朗普应该立即报告FBI而非欣然前往。更加让看热闹者津津乐道的是，他预测正在日益深入的“通俄门”调查，最终将会集中到特朗普阵营的洗钱问题上。

报道一出，举世哗然。长久以来，“通俄门”始终是特朗普头上挥之不去的乌云，而昔日伙伴这样“胳膊肘向外拐”的公开批评使得特朗普勃然大怒。和以往一样，他立即发推特反击：先是发出声明，贬低班农只是个“员工”，与自己获得大位“毫无关系”，尖刻地嘲讽他“只会糊弄一些没有渠道、搞不清状况的人，来写骗人的书”，并羞辱他“不但丢了工作，还丢了神智”。

在随后的每日例行记者会上，白宫新闻发言人桑德斯（Sarah Sanders）继续攻击称，“班农在白宫的整个时间里，对于总统或决策过程都没有什么影响力”。另一句火力更足而又意味深长，“参与一本只能用垃圾小报虚构来形容的书，暴露了他们孤注一掷希望引起关注的可悲企图。”

依然不解恨，特朗普旋即要求律师给该书出版商发出了律师函，威胁将控告出版商和作者，要求终止该书出版。

在美国出版界，掌权者试图“禁书”的举动无疑只能火上浇油。沃尔夫的出版商亨利．霍特（Henry Holt）不卑不亢回函表示：“您的律师函没有提供出一处这本书的事实错误或诽谤内容，而显然是在蓄意噤声合理的批评，这完全是真正的诽谤控告的反面”。霍特非但没有屈服，还将原定的上市日期提前了四天，即1月5号。

特朗普政府的威胁结结实实帮了霍特和沃尔夫的大忙。于是，我们看到了开头描述的“读者沸腾”情景。霍特原计划第一版只印刷15万册实体书，但刚一上市就收到超过1百万本的预订，各大书店全面断货。这又带动了电子书和有声书的火爆，目前电子书销量以数十万计，就连颇为昂贵（售价19.59美元）的有声书的销量也在六位数，截止目前两者相加的总销售量已经超过35万。

《纽约时报》著名专栏作家纪思道（Nicholas D. Kristof）在他的视频直播节目里笑言：“求你了！总统先生！也封禁我的下一本书吧！”

“白痴”vs.“稳定的天才”

那么，这本书究竟写了什么呢？

整体来看，这本书可以被描绘为——“有着非虚构严肃写作外衣的内幕八卦（gossip）汇总”。作者沃尔夫宣称他从特朗普竞选时期一直到入主白宫，起初以同情支持特朗普阵营的面目示人，据他本人所称，是特朗普亲自批准他进入白宫采访，并吩咐大小工作人员和他对话，但白宫方面坚决否认。虽然具体身份各执一词，但在“潜伏”18个月、完成200多个采访之后，这本书问世了。

最为吸引眼球的首先是各种花边八卦。诸如特朗普跟他的超模太太梅拉尼亚（Melania Trump）完全不同住、基本无共处、无交流；他大大方方炫耀（或者羞辱）自己的太太不过是个“花瓶娇妻”（trophy wife），根本不把出轨当回事；他津津乐道于追求女性、甚至和朋友之妻上床的“丰功伟绩”。

书中还指出，特朗普本人，以至身边的所有人，都根本没有预计到他会获胜。“如果败选了，大家都会开心得多”，沃尔夫说。他描述了特朗普在大选当晚“表情像见了鬼”，第一夫人梅拉尼亚“脸上挂着泪，却不是开心的”。

此外，书中还描述了一个半文盲状态的总统，从不阅读，也听不进去别人的阐述或讨论。当他的大选竞选顾问、共和党政治分析员南伯格（Sam Nunberg）给他逐条讲解美国宪法的时候，只说到第四修正案他便已经不耐烦、无法继续。这位总统最大的爱好，是靠在床上一边看有线电视新闻、一边吃麦当劳。

而引起美国媒体普遍关注的，则是沃尔夫以坚定口吻宣称：特朗普身边所有的工作人员——100%——认为他根本不适合、无法胜任总统工作。

书中颇为刻薄地展示了对特朗普智力和精神状态的轻蔑、乃至辱骂的各种英文说法。比如共和党政治分析员南伯格、财政部长姆努钦（Steven Mnuchin）、白宫前幕僚长普利巴斯（Reince Priebus）说特朗普是个白痴（idiot）；国家安全顾问麦克马斯特（H.R. McMaster）说特朗普是“笨蛋”（dope）；前白宫副幕僚长沃尔什（Katie Walsh）说他“小孩子”（child），班农说他只有九岁（9-year-old）；密友小托马斯．巴拉克（Thomas J. Barrack Jr.）说他“不仅疯狂，而且愚蠢”（not only crazy, but stupid）。

最为“给力”的，还要数首席经济顾问加里．科恩（Gary Cohn）说总统“蠢得像坨XX”（dumb as shxx）；而传媒巨头默多克直接爆粗——“他X的白痴”（fxxxing idiot）。

自恋成狂的特朗普哪里受得了，很快便发出推特回击：形容自己从一个地产商到电视真人秀明星，再到美国总统的历程非常了不起。自己“非常聪明”，精神状态也很稳定，最后夸奖自己是一个“稳定的天才”（a very stable genius）。

特朗普核心圈的内斗

如果说以上种种口舌之争还只是让人一笑了之，那么书中真正最具杀伤力的，则是近距离呈现并确认了坊间传言已久的白宫激烈内斗。

书中指出白宫的派系大致有三个：首先，以第一女儿伊凡卡（Ivanka Trump）和女婿库什纳为代表的家庭成员。书中，班农轻蔑地给他们起了个“Jarvanka（Jared+Ivanka）”的简称绰号，还时常用“小孩子”（kids）之类的话表达对于第一女儿女婿这对白宫高级顾问的轻蔑与不屑。

第二阵营，即是“国师”班农，他一直以另类右派（Alt-right）精神领袖面目示人，被很多人视为鼓吹白人至上的旗手。虽然他有着海军服役、哈佛商学院以及高盛供职的精英履历，但是却不修边幅、满脸胡茬，常常以白人劳工阶层利益代言人自居，对气候变化、多元文化等左翼议题和贸易全球化都充满警惕。

在被特朗普弃之如敝屣之后，班农在声明中幽怨地说，“我是迄今唯一一个把特朗普和特朗普主义（Trumpism）布道到全球范围的人”。这话并不夸张。2010年，经人介绍，特朗普认识了班农和极右派的大金主——身价以亿计的纽约富豪默瑟（Mercer）家族。2012年，特朗普看到罗姆尼败选之后开始萌生竞选的念头，而班农也在这一年开始担纲另类右翼媒体布拉巴特（Breitbart）新闻网。之后的几年里，这个网站为“特朗普主义”——或者用沃尔夫的话说，就是“特朗普的民粹主义”——的一路高歌猛进立下了汗马功劳。

班农的竞选策略一言以蔽之，思路就是两点：首先，将特朗普向“另类右翼”方向拉，鼓吹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反全球化、反移民的排外主义；其次，尖锐攻击希拉里、民主党以及共和党建制派，其中很多内容是夸大、无依据甚至不实的。

据后来白宫发言人桑德斯透露，《火与怒》中95%的采访，其实是班农为沃尔夫安排的，书中也大量出现班农的直接引语。也就是说，班农对于沃尔夫完全信任、几乎无保留地倾诉和帮助。因此可以说，这几乎是以班农的视角，述说他与特朗普最为宠爱的女儿女婿等家庭成员阵营之间的尖锐斗争。

现在我们都已知道，班农最终一败涂地，不但被踢出白宫，在该书出版之后，更被金主默瑟家族抛弃，连大本营——布拉巴特新闻网也无法立足。尽管再三讨好、道歉，依然无法平息特朗普的怒火，目前看来已经彻底出局。

第三阵营，即以白宫前幕僚长普利巴斯和白宫前新闻秘书斯派塞为代表、较为正统的共和党建制力量。他们也是连接共和党与特朗普阵营之间的桥梁。然而，二人已在几个月之前失势，相继离开了白宫。

到了这一步不难发现，以特朗普女儿女婿为代表的第一家庭阵营，事实上已经在这场宫斗中把政敌“一一干掉”。而班农正是在整个对阵、角力、失利的过程中，向沃尔夫几乎无保留地吐露了种种不满和愤懑，由此构成了《火与怒》的框架。同样不难想象，沃尔夫完全未能采访到伊凡卡夫妇一方的声音，由此造成了这本书宏观层面最大的硬伤——只有班农派单方面的声音。

特朗普对华善变背后的鹰鸽角力

熟悉特朗普对华态度轨迹的人，一定都会记得他在竞选阶段和入主白宫之后180度的大转弯。而这种态度的转变，也正和上述派系斗争时间线索相吻合。

在竞选过程中，特朗普多次声称一旦当选就要把中国标注为汇率操纵国。在2015年，他说中国以“廉价劳动力摧毁了各个工业，抢走了数十万计的工作岗位，商业间谍窥探机密，剽窃我们的技术，操纵贬值他们的货币”。同样在2015年一次竞选集会上，特朗普炫耀说他“击败了中国人”，“你聪明就能赢他们”。在2016年一次集会上，特朗普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声称“中国正在强奸我们国家”。

然而到了2017年，特朗普开始盛赞中国以及领导人习近平。“我们有化学反应，很棒的化学反应（great chemistry），不仅仅是好，是很棒的化学反应”，在4月佛罗里达湖海庄园的首次见面之后，他洋洋得意地说。

11月访问北京之后，他更是连连称赞中国与中国领导人，并多次夸耀自己在北京受到了“别人从没享受过的待遇”。

在《火与怒》之中，最为有趣的一点，莫过于作者透过追寻“中国元素”的多次出现，甚至成为白宫两派内斗的核心筹码，勾勒特朗普这种变化的清晰轨迹。

在书中，班农多次提及中国，立场极为强硬。比如直截了当形容中国是“一场新冷战的第一战线”，并批评这一隐患在奥巴马执政期间被忽视了，都是“美国情报机构的错”。

在与福克斯电视台首任CEO罗杰．艾尔斯（Roger Ailes）的对话中，班农强调“中国就是一切，如果不能正确应对，就会一步错满盘输”。然后，他令人瞠目地将中国与上世纪的纳粹德国对比：“中国现在就是1929至1930年的纳粹德国。中国人和德国人一样，可以是全世界最理智的人，直到失去理智的那一天。他们会像德国人在1930年代那样一夜之间转变。你将会看到一个极端民族主义的国家，而一旦那一天到来，再也不可能把魔鬼放回瓶子里”。

书中还提及，对于班农而言，“特朗普主义”的核心关键就是中国。他认为，关于下一代的故事其实已经写下，那就是美国“与中国的战争”——商业战、贸易战、文化战、外交战，一场当下美国没几个人意识到重要性的“全方位战争”。

班农甚至还编纂了一份“对华鹰派”名单，这份名单跨越政治左右阵营，既包括布拉巴特网站的另类右派们，也有一向抨击他的共和党主流派，甚至自由主义左派。例如，他在2017年8月看了《美国瞭望》（American Prospect）主编罗伯特．卡特那（Robert Kuttner）关于中国的一篇立场强硬的专栏后，罕见地主动联系卡特那，表示愿意接受采访，声称“美国已在‘经济战’边缘”，并警告“中美两国有一个会在25到30年间成为霸主，如果我们继续现在这样下去，那就是他们了”。

如果说在美国政治谱系的保守右派中，班农是对华态度强硬的鹰派，那么他在白宫中的死对头——伊凡卡和库什纳夫妇，则是典型的右派中的对华鸽派。

《火与怒》中提及了在2017年年初，纽约房地产大亨库什纳家族由于第五大道666号的地产项目深陷债务、寻求与中国保险巨头安邦的生意谈判（据《纽约时报》报道，该项目价值4亿，最终流产）以及5月初库什纳家族以美国签证吸引中国富豪阶层投资的行为。书中说，班农“心满意足地说：‘那些孩子（伊凡卡和库什纳），越来越害怕FBI和司法部会从俄罗斯干预大选一直调查到他们的财务状况’”。

书中还透露，炒掉FBI局长科米的决定，正是女儿女婿由于这种担忧而说服特朗普做出的。

有趣的是，在白宫通讯主任位置上待了仅仅十天的安东尼．斯卡拉姆齐（Anthony Scaramucci）上任的时候，被班农认为是伊凡卡夫妇阵营的胜利，而这位短命主任曾自信在白宫位置稳固，给自己的对冲基金选择的买家也是中国企业——海航集团。

2017年4月特朗普与习近平在湖海庄园的会面自然也不能被忽略。书中透露，这次会面是库什纳找到以亲华著称的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促成，事务筹备则由伊凡卡负责部署。晚宴上，伊凡卡夫妇坐在习近平夫妇旁边，班农则在桌子的远角。后来的事情众所周知，伊凡卡还精心打出了“女儿牌”——5岁的阿拉贝拉一口流利中文、《茉莉花》和《三字经》的表演，试图向习近平传递亲近信息。

用一句话总结伊凡卡与库什纳的“右鸽”立场，就是：务实、没有价值观约束、热衷交易、投其所好、各取所需。由于特朗普在竞选阶段极为倚重班农，而在上任之后伊凡卡库什纳阵营逐渐全面占据上风，其对华的思路转变也契合了这一轨迹。

作者沃尔夫的一段话，或许可以为“右鸽”立场找到一个别出心裁的解释——“自从上任后，总统就研发了一套‘国家安全观’：尽可能让那些专制领导人开心，以免他们反过来找麻烦。他是一个自封的强人（strongman），同时也是一个绥靖主义者（appeaser）。”

如果将对华鹰鸽两派的区分角度拓展到整个美国政治谱系，那么正如有评论所指出的，奥巴马执政的对华思维可以被称为“左鸽”：即相对温和、倾向对话、支持和欢迎中国参与自由贸易和气候变化等全球协作。但在对于中国未能履行WHO承诺时亦采推动TPP，有在全球贸易中遏制中国的意图，同时关心美国核心价值，比如人权、公民社会和新闻自由。而相比之下，希拉里则堪称是在人权等问题上不惮直言批评、出手更为强硬的“左鹰”了。

对于中国官方而言，最为欢迎的，无疑是可以透过交易争取和亲近的“右鸽”态度，而最为忌惮的，则是始终将中国视为敌人“右鹰”。最为愤怒乃至仇恨的，是对于人权和言论自由问题视为底线不肯后退的左鹰；而最不当回事的，则是温和的左鸽。

从这个意义上，该书提供了一个有助理解白宫此前对华态度变化的角度，但这种态势在“后班农”时代又将如何发展，“右鸽”能否始终主导局势，特朗普下一次“火与怒”将在何时爆发，或许是另一个沃尔夫需要继续面对的课题。

（李佳佳，麻省理工学院国际研究中心2017至2018伊丽莎白．诺伊弗学者 （2017-2018 Elizabeth Neuffer fellow with the International Women’s Media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