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陈丽芬:足球,香港最动人的生活剧

香港,越来越严肃,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像是一部搬演出来的大型豪华道德剧。

我不懂足球,也从未看过一场足球赛,但还是看了香港话剧团的音乐剧《顶头锤》。原因无他,出于好奇。足球电影看过,足球音乐剧倒是第一次。足球如何与歌舞的形式结合?结果,一场视觉与听觉的盛宴之后,引发了我更多的好奇。足球与香港的关系如何?于是,我开始阅读香港足球史、看记录片,兴致盎然地做起足球的功课来。几天以后,“南华”二字在我眼中成了大写,红衫白袖白裤成了最生猛神勇的球衣;而且,从此,足球对我来说,就是“音乐歌舞剧”。

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顶头锤》的灵感来自一段鲜为人知的史实。1936年,由“亚洲球王”李惠堂率领的14名香港球员,代表中华民国出赛在柏林举行的奥运,成为中国足球史上首支参加奥运的足球队。由于经费不足,这些香港球员在赛前展开了一连串的亚洲巡回表演赛,为他们的奥运之旅筹募旅费。六十几天中征战新加坡、越南、印尼、马来西亚、缅甸,总共踢了27场,赢了23场,打和了4场。之后,在奥运首场便抽到了与英国队对垒,当时的传媒自然都看好英国队必可轻松大败中国队,而的确英国队是打赢了,但出乎意料地,赢得一点都不轻松。那一场精彩的球赛,半场打和0比0,最终中国队虽以0比2落败,但李惠堂等一众香港球员已赢得了球迷的刮目相看。

《顶头锤》不卑不亢、不急不徐地述说这个80年前的香港故事。它有很多的话要说。如果偶而它令人感觉枝节过多,我想,正是因为那其实是个不容易说的故事。这部重构历史的创作穿梭于爱情、友情、家国情之间,所传达的正是矛盾重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最耐人寻味的是,它首演于2008年,因为那年北京主办了奥运。此后它随着奥运,每四年一演。2013年之后,是2017年的三度公演。这个与奥运亦步亦趋的表演时间表,有意无意地,便有了一种仪式的意味。仿佛每四年,它即会现身提醒香港人,也同时在提醒中国人,中国奥运梦下一段被遗忘的历史。自豪中隐约流露了沧桑与落寞。

然而,对于现场的观众而言,最能牵动观者神经的,恐怕不是那段香港曾经“有”过的历史,而是那个虚构出来的主角郑开满,一个出身大坑老围小村,无师自通的“波牛”、街市仔。郑开满这个人物,显然是以顶上功夫了得、人称“谭铜头”的谭江柏为蓝本。但我想,这个角色必也融合了球界皇帝的李惠堂,虽然剧中也有教练兼领队的李惠堂一角。最好看的几场表演,看来就像是李惠堂那个已成为传奇的绝技,“倒地卧射”化身为群舞,郑开满伙同一众足球小将全都变成了李惠堂。一代球王,在舞台上,复活重生为数个分身,成为一个最美丽的景观。

郑开满的意义,对我来说,不在一个卑微小人物咸鱼翻身,从街头小巷打到世界大球场,“为国争光”,而在他那“足球大过天”的无可救药。从小,他就沉迷于足球,长大后无所作为,只知踢球顶球。而如同所有的足球迷一般,见到什么都想踢它一踢,而波也无所不在,什么都可是波。《少林足球》里的阿星把汽水罐踢飞上天,以展示大力金刚腿,而据说,小时的李惠堂踢的是柚子,用来练习射门的是狗洞。街市仔的郑开满呢?他踢的波是大排档里的老鼠。

郑开满不是个乖儿子,他的不乖不仅在顽皮,更在他的执迷不悟。正是在这层奇特的意义上,《顶头锤》原本意在呈现香港那段光荣往事,却也透过了郑开满,于载歌载舞中,展现了一种与“奥运”盛事无关的、独特又另类的生活方式,一种“态度”,我行我素,兀自存在,甚至,一个社群有机而无形的“感觉结构”。

《顶头锤》剧照。
《顶头锤》剧照。

没观众参与的戏剧,只能虚张声势

20年了吗?如果我们忘了,不怕没人提醒。20,20,到处20;开眼20,闭眼也20。不许你忘记!“20”这个最青春的数字,霎时间任重而道远,老朽而无趣。香港,越来越严肃,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像是一部搬演出来的大型豪华道德剧。正确是它的主题,训示是它的目的。选举、宣誓、就职……隆重推出,煞有介事。一场接一场,只有形式而没有内容的剧情,道貌岸然、义正严辞、没有性感的演员。未表演前已是表演过了,西装领带到高领旗袍,看来好像不同,其实无异;发型好像不同,其实无异。无论如何,总之临风不乱,处变不惊,不走样,不变形,坚定不移,全面准确,贯彻落实,行稳致远。

豪华的道德剧再唱作俱佳,也比不上另一种香港戏剧。它随时随地上演,不必选定节日,不必完美演出。它的演员众多,观众更多。就算不看足球,身边总有人,某个家人、某个朋友,情迷于球场。因为,它是竞技,也是游戏。而它的情节绝对地总是惊奇百出;是喜剧,是悲剧,同时也是音乐歌舞剧。每一场它必流着许许多多的汗水,和许许多多的泪水。喊叫、惊叹、痛惜汇为一体,有奇迹,也有错误。

如果足球是港人最爱的戏剧,那是因为,对于无数的人,它早已是日常生活,满载着不仅是集体的,也是个人的私密回忆。西西爱看足球赛,因为那里有童年时肩膀挂着父亲的球鞋,跟随足球裁判员的父亲去球场,看着父亲吹哨子,奔跑于球场的记忆。一天,她在〈这是毕罗索〉中写道,她拨好闹钟,把自己叫醒,深夜时分,打开电视,与书架上照片里的父亲,一起看世界杯。于是,通过球赛,父女两人遥遥相聚,默默地一起度过一个寂静的夜晚,跨越时空,跨越生死。

20年也好,50年也好,不过符号。在没有观众参与的戏剧里,符号是空洞的,因此只能虚张声势。足球的世界里,也有符号,但它们铭刻于一代一代球迷的心中。那是球衣上的号码、赛事中的得分。它们所意示的是风格、个性、球技、个人以及团体的传奇。那是感性的符号,寄寓着无数人的记忆与生活。因为,足球是人的戏剧。只有人的戏剧,才有人的脉动,才能真正触动一个社群的心思与情感,连接过去与现在,说着动听而永不会休止的故事。

(陈丽芬,香港科技大学副教授)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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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上次0:7,越来越不行啊

  2. 可惜香港足球愈來愈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