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李家翘:中国和香港──国家与城市的探戈

英国著名政治地理学者 Peter Taylor认为,国家和城市有本质上的区别,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它们互有竞争,又互补不足,就如探戈的两位舞者。

香港回归中国20年了。这20年的风风雨雨,至少让香港人对香港多了点认识。以地缘政治的角度重新审视香港,以及它与中国的关系,是近几年来相关讨论中一个较受关注的观点。因相关讨论已有不少,这里我把地缘政治分析对中港关系的一套理解,整理再加以发挥为以下五点:

一、香港位处国际体系的节点之上,地缘政治环境复杂。自开埠之初,它已是欧西列强通往古老中国之桥头堡,也是中国窥探新世界的“窗口”。及至1949年,香港落入了冷战的困局,被称为“东方的柏林”。此时,中英两国、美苏两阵营、国民共产两党等也活跃于此地,争夺政治经济甚至意识形态利益。

二、香港的地缘政治压力,不因它回归中国而有所缓解。九七后,它仍为国内国外各方势力所盘踞争逐。因此,无论回归前或后,地缘政治的因素时时刻刻都影响着中港关系。

三、中国政府无疑是香港地缘政治的第一大玩家。长年来它一直以地缘政治的思维看待香港。在毛泽东周恩来等人的眼中,香港是新中国政府“东西方斗争全局的战略部署的一部分”。他们不急于收回香港,因为那是长期全球战略部署“一个更积极努力的进攻和斗争”。回归前香港虽在英国治下,但却是中国在国际政治操盘的一枚棋子,用于建立对外关系、赚取外汇、收集情报、开展侨务工作,甚至离间英美等。

四、时至今日,中国崛起并着手重整它与世界的关系,香港则成了它向外投射国力的跳板,或对外争霸的前沿阵地。我们常听北京、港府官员(及其代言人)说,有外部势力在争夺香港的治权,甚至以港为基地颠覆中央政府。这在在显示,中国针对香港,但凝望的却是外面更广大的世界。

五、香港的主体性,在于它能周旋于各方地缘政治势力之间。它不陷于任何一方,而保持一定的独立自主,也维护了多元开放的局面。

香港与国际政治的关联性和可比性

就学术而论,地缘政治分析的一大贡献是把中港关系问题置于国际大局的视野下,其观点告诉我们,要准确解读香港,就要理解它和国际政治上各方势力的“关联性”(connectivity)。这种分析的冒起,打破了几十年来对香港的“去政治”(depoliticization) 想像。港英政府辛苦经营、过渡期时中英合奏的“香港只是座‘经济城市’”的论述,也站不住脚了。地缘政治分析所呈现的香港,历来就是“政治的”,政府(港英、特区政府皆然)是因政治考虑而在香港推动“去政治化”。

地缘政治分析的另一贡献,是把香港置于比较视野之下。在它看来,香港问题、一国两制,并非中国独有。一国两制遍及世界不同角落,运作较为“畅顺”的例子,有美国的自由邦波多黎各。国外的一国两制,更多是失败的例子,较广为人知的是西班牙和加泰隆尼亚。一国之下两制难以并存,因而导致各种形式的分离主义。那些主权国家,可用伊恩.鲁斯迪(Ian S. Lustick)“未定形的国家”(unsettled states)的概念冠之。国外的一国两制,其成功或失败;分离势力,其盛或衰,都受到地缘政治的牵扯。中国的一国两制及香港问题,并非孤例,它与世上其他的一国两制有“可比性” (comparability)。

学术上,地缘政治的分析使关于中港关系的思考有了深度和阔度,沿着关联性和可比性两个进路,或许可为中港关系的研究带来一些新的开拓空间。然而,中港问题的地缘政治探讨,近一两年渐渐失去了其最初提出时的尖锐性,变得人云亦云。更大问题是,地缘政治的思考模式,容易使社会走向排外与封闭。偏激的地缘政治思考,采取的是敌我矛盾的斗争思维。它先想像出“敌人”,再与之割裂或打击之。问题症结可能在于,我们一直未有订正地缘政治的视角,使之对中港关系问题更具洞见。

我认为,在地缘政治视野下,我们更可把中港间纠缠不清的关系,想像为国家和城市合跳的探戈。国家和城市的探戈,是英国著名政治地理学者彼德. 泰勒(Peter Taylor)在其2013年出版的专著《非凡的城市》(Extraordinary Cities)提出的观念。二三十年来,城市研究学兴起,不少著作关注到全球城市(global city)的发展对国家主权所产生的挑战。也在2013年,美国政治学者本雅明.巴柏(Benjamin R. Barber)发表《假如市长统治世界》(If Mayors Ruled the World)一书,提出城市的政治体系,或许比国家体制更能解决当前人类所面对的困境。泰勒就在这学术氛围中提出他的探戈观点,主要论点是:“国家和城市有本质上的区别,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它们互有竞争,又互补不足,就如探戈的两位舞者。”

国家和城市的竞争与互补

国家和城市有本质上的区别,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它们互有竞争,又互补不足,就如探戈的两位舞者。

城市的历史远比国家悠久。人类在狩猎时代,因应人口增长及社会分工带来的管治需要,遂建立起古国。古国,是以一城为一国。因古国间的贸易往来,古国群成为了最早的城市网络。其后,古国相互兼并,成立了以多城为根据的帝国。一城为一国的古国之上,有了更庞大复杂的国家体系,城成为了国所属的行政层级,城市的自主性受到了约束。及后,帝国衰落,城市又重拾自主。直至17世纪,现代民族国家体系在欧洲建立,城市又再度丧失其本来拥有的一些自主性,成为了现代国家的下属单位。今天的国家与城市之争,是民族国家体系仍未衰落之际,全球城市兴起对其主权产生挑战而起的。

现代民族国家和城市,有本质上的区别。现代民族国家即“领土国家”(territorial state),一国占有特定范围的领土(territory),领土中住了人,理论上他们当属同一民族 (nation)。国家有主权(sovereignty),也组织起科层型的政府(bureaucracy),管理内政及抵御外来威胁。民族国家首要任务是固守其领土。为安内,它也致力于建构民族的认同,使其国民归属於单一(homogeneous)的文化和民族身份。民族国家是倾向封闭、保守和内向的。为固守领土,即使最开放的国家,在遇到外来挑战时也会加强边界的守护,以区隔内与外。美国特朗普(川普)政府上台后推行的边界管控措施,及英国国民宣称要“夺回边界”而选择脱欧,都是最佳例证。为国家的团结一体,即使最开放多元的国家,如标榜自己为“民族大熔炉”的美国、新加坡等,也用心于经营一套国家的核心精神。国家的民族和文化单一化的前提下,一切异于其立国核心精神的价值观都会被排斥。

若民族国家是封闭和保守的,城市,尤其是全球城市,追求的是更开放、更多对外活动的世界性精神(cosmopolitanism)。全球城市居民的民族文化身份较多元,流动性强,所以他们的国家民族意识普遍较弱。成功的全球城市,其对外网络接通全球,使资本、人才、技术、知识、文化得以汇聚,因此它的居民没有太强的领土、边界观念,也不排拒外来新事物。城市人视野开阔又能接受不同文化的碰撞,因此城市最具有创造力,是推动人类进步的发动机。

国家和城市之异,就如探戈舞的两个舞者,是彼此独立的个体。但他们却要互相配合、互相理解,才能把舞跳好。他们谁也离不开谁。然而,探戈之所以具艺术感,也在于存在于舞者之间的张力。我不懂舞,也不通音律,但这小段摘自舞评人的文字,正是我要讲的:探戈舞步充满了“嫉妒、怀疑、若影若现,若聚若离”。中港之间的问题,既是地缘政治使然,但更根本的,可能是它们在跳着国家和城市的探戈。香港和中国,一城面对着一国,冲突在所难免。中国毕竟是个国家。

今日看来,邓小平时代可能是中国三十年以来最乐于融入国际体系的时代。中国的改革开放开始之时,英国撒切尔夫人和美国里根政府也启动了新自由主义新政。中西合力促成了新一波的资本主义(或称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其势至今不减。邓小平成立包括深圳的经济特区吸收香港经验,并主张在内地多造几个香港。此时,中港关系最融洽,是探戈中的“聚”。及至六四事件,中国政府认定西方试图以香港为基地颠覆中共政权,中国对准备回归的香港,多了份怀疑。此时,探戈舞步有了“离”的成分。

九七后,中港双方互相摸索,更发现存在于彼此间的张力。2003年《基本法》23条立法脱脚、2010年香港反高铁反融合、2012反国教科、2014年占中连串事件后,中国面对香港时,越来越强调其国的一面,香港只是国家体系下的地方层级。香港人已耳熟能详的“一国”先于“两制”、香港要人心回归、要提防外国势力干预一国两制实施、香港有责任维护国家安全等说法,就是从国家立场发的话,目的就如一位中央智囊学者说,是“加速一国中心化过程”,把香港真正纳入中国国家体系之中。

与此同时,面对《一国两制白皮书》、人大8.31决议、铜锣湾书店事件等,香港人更加强调香港世界性的特质,他们拒绝人心回归,要拥抱民主、自由、法治等的普世价值,要做世界公民,以展现香港不同于中国的性格。他们讲“本土”,但所述说的更多是百多年来属于世界的香港的故事。“本土”只是用以区别香港和中国的概念。他们更多的往外看,冒着勾结外部势力的指摘也要继续与外国组织来往。这依循的当然是开放多元外向的城市逻辑。一时之间,北京说港人在搞港独,港人又投诉一国两制走样变形,大家闹得不可开交。

探戈舞者要互相认识

在19世纪这场东方和西方、新和旧的碰撞中,诞生了香港。这世界史舞台,充满地缘政治的计谋,波谲云诡,百多年了,香港在当中和中国共舞。这探戈不易舞,但还要舞下去。这也是香港的命运。

这是城市与国家的探戈,张力不能免。我们当然也知道,地缘政治和国家与城市的探戈之间,也还是互相纠结:地缘政治的顾虑,时刻牵动两个舞者的情绪;舞者的互动,又会强化或抵销地缘政治的影响。问题核心是,香港和中国两个舞者可如何跳下去?我认为,它们首要好好认识对方。认识了舞伴,她(他)踏出什么舞步,你会懂得回应。

香港如何认识中国、认识中国的哪些方面?今日崛起中的中国,在摸索着它与世界的关系。李光耀曾说过,中国的崛起是史无前例的世界性事件。中国不只是踏进已然搭建好的舞台,它会按自身需要改造世界舞台。中国如何定位它在世界中的位置,这对香港会造成什么影响,港人不能不知。

2003年,大陆学者甘阳提出中国要放弃建成为现代民族国家的方案,“自觉地走向重建中国作为一个‘文明国家’” ;同年,赵汀阳也发表了“天下体系:帝国与世界制度”一文(此文后来改成《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读》一书)。所谓“文明国家”,是超越民族国家,是有“普遍化的文明化使命”的一种国家形式,简单讲就是古时文明世界秩序基础的帝国;“天下体系”,是“万民归心、无限交融、无限延伸”,也就是儒家王道观的世界秩序。不少中国学人都认为,这“帝国─儒家王道”的世界秩序,较诸始自17世纪欧洲、以民族国家为基础的世界秩序优越,因它能保永久的普遍的和平。此后,中国知识界展开了关于中国如何在世界定位的讨论。

近年台湾学界对于中国如何想像世界中的中国,也多有留意。崛起中的中国,到底是个民族国家(“尚未完成的民族国家”)还是个“天下帝国”(“伪装成民族国家的帝国建设”),是不少台湾学人反复论争的问题。在香港,有读过强世功《中国香港─文化与政治的视野》一书的人或已对当下的中国想像有了些认识。香港有地缘上的优势,能近观中国的变化。习近平“中国梦”的号召、“一带一路”的构想、广东的“大湾区”发展,都是中国新的世界想像的具体呈现。香港的知识人,不能回避这些问题,因它们都有助我们解读中国和当下香港面临的处境。

中国也不能忽视香港。消磨香港这舞伴的自发性,甚或把它甩掉,对中国并没有好处。香港就是全球城市的一个典型。它是本难读的书,既具备世界性的多元开放精神,又为地缘政治下各方势力所争夺。经过百多年殖民时代的沉淀,香港已有了不容易被磨灭的城市性格。中国不能以国家逻辑解读香港这座城市,盲目在香港实施一国中心化,后果不堪设想。

很多年前,当时的政协主席李瑞环说香港的历史就如老紫砂壶的陈年茶垢,是老壶的精华所在,不能刮去。面对香港,中国“不要麻痺大意,不要自以为是”,这正是中国读懂香港这本书的要领。当今中国固然强大,它也能拒绝西方为它安排的世界角色。然而,多强大的中国,还是要和世界相适应。香港仍是沟通中国与世界的桥梁。继香港之后,中国的大城市如北京、上海、广州、深圳,也将更具城市的世界性特质,中国往后还要应付更多国家和城市的探戈。以香港一国两制这框架,中国能实验一套更适切的国家城市互动模式,激发城市在探戈中的主动性。香港这舞伴,中国还要用心去揣摩、了解。

几年前,印度学者潘卡拉.米什拉 (Pankaj Mishra)《从帝国废墟中崛起》(From the Ruin of Empire)一书很能打动我。这书讲述的,是19世纪欧西列强兴起之时,中国、印度、土耳其、伊朗等古老帝国相继败落再奋力在废墟中站起的故事。在19世纪这场东方和西方、新和旧的碰撞中,诞生了香港。香港和中国的探戈,是在这现代世界史的大舞台上开步的。这世界史舞台,充满地缘政治的计谋,波谲云诡,百多年了,香港在当中和中国共舞。这是香港的命运。这探戈不易舞,但还要舞下去。这也是香港的命运。

(李家翘,政治地理学专家,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于行政系讲师)

读者评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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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原來是2年前的文!
    不知道這位中文大的講師,看到今日之種種會不會自慚形穢!
    這位講師最大的弊病在於,沒有看透香港問題的本質。
    獨裁國家和民主國家首先就不是一個種類。
    如果香港在97沒有歸還大陸,現在是另一種情形。
    民主國家下的香港是一個共舞的模式,獨裁國家下的香港,是一個被利用的模式。
    就是太多香港人沒有了解到中共的本質,用普世觀點來看待中共,才有了今日之災!
    和平的日子過太多,腦袋就會行將就木,缺乏危機意識!

  2. 第一篇收藏的文章

  3. 香港之珍貴,在於它是一個 USB port。
    “Universal Serial Bus” 既不屬於主機,也不屬周邊設備,最新的USB-OnTheGo更有趣,完全顛覆了主機(天朝)和周邊(外籓)的定位,所有的智能(週邊)裝置都能變身主機。
    它只是一個介面,可就是這個介面,連通了世間千千萬萬種裝置。
    Intel 公司持有USB技術的全部專利,但沒有收取專利費,而是宣布對所有廠商開放 技術專利。如果某一天,USB 私有化了,它的價值就從此滑落,直至消亡。

  4. 深海里一条孤独的鱼说道:

    伴隨著大陸的崛起,香港的地位只會慢慢下降,可以預料的是,香港人的心裡落差會比經濟上來的更顯著罷了。

  5. 樓下,按右上角的三條杠按鈕,可以在側邊欄轉換繁簡體

  6. 来自大陆的非正常人类说道:

    繁体字我看的头疼,大都要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