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梓林:围城里的全球化

当下反全球化浪潮的吊诡之处在于:浪潮汹涌的,反而是曾经主动推进全球化的国家。

一个中产家庭美国人,可能穿着东南亚制造的衬衫,用中国制造的iPhone,每天吃一个墨西哥产的牛油果,出行驾驶由十个国家生产的零件组装成的日系轿车,偶尔尝试用别国语言跟他的新移民同事打招呼,投资组合里配置了20%的国际股票——如果你在一年半前采访,他可能会同意全球自由市场对美国利大于弊。但如果今天你再问他相同问题,他很可能对全球化的益处有所保留。

里根-撒切尔时代至今三十余年,新自由主义和全球化一路高歌猛进,全球经济高速增长,国际贸易比重日益上升,民主政治和自由市场的联姻日渐牢固,历史被认为走到尽头。

制图/端传媒设计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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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过去短短一年半内,历史轮回似乎又开始转动。英国在反移民和反欧盟情绪影响下公投决定退出欧盟。在欧盟内部,主张排外主义的右翼政党不仅在数个外围国家成为主流,也在核心国家不断扩大影响力。以反自由贸易和“美国优先”为核心立场的特朗普,一举拿下了崇尚自由市场的共和党提名,并在大选中惊人地逆转数个往届倾向民主党的“锈带”(rust belt)州,成功入主白宫。

全球化的历史上并不缺乏反对力量。十九世纪上半叶,英国曾有保护本国农产品的《谷物法》。而当时的新兴工业国,如美国和德国内部,也有自由贸易支持者,和主张限制贸易维护本国新兴产业的保护主义者的长期角力。当下反全球化浪潮的吊诡之处在于:浪潮汹涌的,反而是曾经主动推进全球化的国家。

许多尝试解释的研究者,都找到了如下所示的“大象图”,清晰告诉读者全球化的一个重要问题:在1988-2008 新一轮快速推进的全球化中,全球中等收入群体(A点)是最大受益者,这里面大多数人来自中国、印度,和工业化程度较高的东南亚国家。但全球中高等收入群体(B点)的实际收入增长则远远落后,几乎陷入停滞。这个群体,四分之三来自发达国家的中低收入家庭,往往从事制造业或中低端服务业。与此同时,全球高收入群体(C点)也是全球化的赢家,他们之中有一半来自美国的前12%收入群体,接受过高等教育,从事高收入工作,其余顶尖的部分则来自全球富豪阶层。

制图/端传媒设计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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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新自由主义经济思想的愿景,自由市场、开放贸易、人口和资本的自由流动,理应使全球资源配置更有效率,带来生产力增长和社会收入提高。上世纪八十年代至金融危机前,全球经济的确经历了快速增长──全球生产总值增长了五倍,全球贸易量是初值的十倍。但自由市场的果实,却并没有均匀分配给所有参与者。不少分析人士都认为,全球化进程中扩大的收入不平等,是发达国家的中低收入阶层感到愤怒,支持反贸易和反移民的本土主义的根本原因之一。

自由贸易的代价

为什么自由贸易没能带来普遍繁荣?

从亚当斯密开始的贸易理论,很多都认同自由贸易能提高贸易参与国的整体福利。每个国家出口生产要素相对丰盛的产品,进口生产要素相对稀少的产品,例如美国进口劳动力密集型产品,以最大化其资本丰盛的优势。不少经济学家认为,被进口替代的产业工人,短期内会遭受降薪或失业打击。但经济重新达到均衡后,廉价的进口消费品、出口产业的生产扩张和收入增长,以及国民收入增长带来的非进口产品(如服务业)的需求增长,会让被替代的工人获得补偿乃至增益。

确实有证据支持这个逻辑。根据美国人口调查局(Census Bureau)的统计,2000至2014年间,美国向中国出口的产品增长超过600%。2014年,中国已成为美国39个州的前三大出口目的地之一。而中美贸易为美国消费者节省了大量开销。

但发达国家蓝领的困顿和愤怒,表明自由贸易的经济逻辑可能存在不小的漏洞。劳动经济学家Autor,Dorn和Hanson的一系列研究发现,中国进口的冲击集中在部分制造业,而这些行业又集中在中西部和南部,如这张地图所示(颜色越深表示冲击越大)。

按照先前的贸易理论,这些制造业工人在受冲击后会转移到其他行业,缓解冲击对他们收入的影响。但研究也发现:这些制造业集中的地区在冲击后,人口并未显著减少,这意味着许多蓝领工人即便失业,也没有迁离衰落的工业城。这导致大量失业蓝领在竞争仅剩的少数职位,使该区失业率维持在高位,居民收入减少。

现实突出了传统贸易理论的缺陷——工人转换行业和迁移居所的成本,可能比预想高出不少,现实劳动力市场中的摩擦非常大,而贸易带来的社会福利增长,可能只有在这个转移完成后才能完全实现。

美国的经济和社会不断进步,但在制造业区域居住的中下层白人,却失去了自身经济利益的代表,收入增长陷入停滞,向上流动性不断减弱。过往一家之主有份得体的蓝领工作就可以养家糊口,送子女上大学;但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们的前途却充满了不确定性。

社会不满的政治转化

几位经济学家还发现,受到较大冲击的地区,选民更倾向在国会选举中,选出激进的共和党,如茶党候选人。这些受冲击的蓝领更的是白人,最高只接受过高中教育,年龄大于50岁,当前收入在贫困线的1.5倍以下。在这次大选中,特朗普最终得以逆转,全靠他在宾夕法尼亚,密歇根,威斯康星,北卡罗来纳未受过大学教育的白人群体的超水平发挥。如果读者对比受贸易冲击较大的区域,会发现有很大的重叠,可见蓝领工人的困顿与特朗普的意外胜选,很可能相关。

但支持特朗普的,不仅是中低收入的白人蓝领。大选出口民调显示,特朗普从中等收入人群获得的支持多于民主党。这些人的收入比一般蓝领高,也更少受到贸易和移民的冲击,那还有什么因素驱使了他们?

一份研究可能为上述问题提供了重要的见解。研究者发现,虽然特朗普的白人蓝领支持者更多属于中产而不是底层,但其居住的,往往是多数居民没受过大学教育的白人社区,居民健康条件较差,向上流动性更弱,依赖福利的人更多。也就是说,特朗普的支持者尽管较少直接受到经济冲击,但所在社区的向上流动性缺乏,让他们对自身和家人的未来感到焦虑。另外,他们跟移民和不同教育程度的人接触更少,可能促使了这些人形成内向的身份认同,并对接纳移民产生怀疑。

叠加在此上的,是他们在政治上的失声。七十年代以来,共和党逐渐完成了社会保守主义和经济保守主义的联姻,并用“狗哨政治”维系中下层白人。民主党在福利与工会政策上节节败退,转而建立起“专业阶层、少数族裔,和特殊群体”的联盟;他们在经济和福利政策上接受里根-撒切尔的新自由主义,在社会议题上推行进步主义。虽然全球化中,美国人口和文化都变得更多元,进步主义呼唤更多包容。但中下层白人感到自身的身份群体受到挑战,在社会的“零和游戏”中占了下风。

城市精英阶层对保守文化持有偏见,多元文化主义演变成了身份政治,都加剧了群体间的矛盾。这时候,主张本土主义,反对全球化,反对“政治正确”,把矛头直指政治建制派的特朗普,就成为他们打破政治僵局换取改变的机会──即便他们很可能不同意特朗普的某些激进观点。

逆转全球化能够解决困境吗?

要逆转全球化解决困境,大多是不能的。比如美国和中国、墨西哥的交易额度巨大,大幅提升关税会直接导至更高的进口价格,消费者和企业都会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再加之单方面提高关税,很可能会引起报复性关税,即便美国能够通过贸易战争将工作转移回国内,其代价也需要全体民众和出口优势产业承担。

与此同时,国际贸易和工作外包并不是挤压蓝领阶层的唯一作用力。纽约时报曾详细报导,纺织行业因中国劳动力成本上升而回迁至美国,但创造的新职位却远少于以往美国纺织厂或者中国的纺织厂。这是因为,自动化技术大大减少了对纺织厂对人力的需求。

Autor和Dorn在2013年发表的一份研究指出,从1985至2005年,美国的技术进步虽然没有使得职位的总量减少,但现存的职位不断向技能的两极分化。以重复性工作为主的蓝领和文书工作,不断被自动化技术替代;新的职位大多出现在需要人类灵活性的低端服务业,和需要高教育程度和认知能力的高技能职位。这也成为了促使个人收入两极分化的重要原因。

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间,无论是全球化的推进还是自动化的进步,其收入分配都日益倾向了资本。全球化和技术进步都为资本提供了优化配置机会,又寄希望于经济产值的绝对增长能弥补与之共生的分配问题。二战之后——尤其是二十一世纪以来——劳动力收入占国民总收入的比例不断下滑,而硬币的另一面,则是资本收入的不断上升。

反全球化的势力,从来都是跟着经济周期而动,在经济低迷时被民粹者祭出;但逆全球化的努力,往往收益不确定而代价高昂。更何况,无论全球化还是产业自动化带来的威胁,都是经济发展时共生的分配问题。未来的出路只有创造更多经济增长,实现更公平的分配。当今全球生产率增长缓慢,人口逐渐老化,周期性的有效需求仍未完全恢复,货币政策可能已近强弩之末。美国既亟需解决方案,寻找的过程又十分困难。

赢得中下层白人信任的特朗普,给出的经济配方,目前只有“逆转美国的国际贸易成果”和“基建投资”,这都参杂在迎合白人身份焦虑的排外政策中,其核心是回到过去安稳的生活。如上文所述,这不仅经济成本巨大,而且并不一定能把工作带回美国,无异于饮鸠止渴。

基建投资在短期能创造就业机会,也是众多民主党和共和党温和派支持的政策。但共和派保守派的反对也不无道理,因为基建投资的效率和提供的长期增长潜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政府的投资效率和执行能力,国际经验中也有不少失败案例。除此之外,政策界关注的许多问题——包括协助工人应对行业结构和技术变迁,投资科技和教育发展,促进公平分配等等——至今仍然没有出现在特朗普的政策平台。

特朗普团队的种种新动向,更令人难以乐观。但至少,这次大选所揭示的问题,足以供建制派和知识界反思长久忽视的问题,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会用另外的方式继续书写自由主义的故事。

(梓林:居于纽约,从事宏观经济研究,本文不代表作者所属机构立场)

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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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全球化就是把产业的各个层面以更加省钱有效率的方式在全世界重新分配,一开始就不是底层人民推动的,这帮人是被动的接受了全球化,那现在当全球化的结果影响到他们的生活时,他们站出来反对也就不奇怪了。现在的趋势是一定程度的反全球化,如果能让失业人民得到相应的培训以升级技能,或者转行干别的新型行业,可能可以继续全球化,但有句老话叫老狗学不会新把戏,民主社会注定他们会投票给“声称把工作带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