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台湾唐凤出任民进党政府政务委员,督导数位经济与开放政府发展。她的“入阁”,不光是在台湾,在香港也颇受注目。
唐凤自少在主流学校中有适应困难,多次转校。但她在家人,尤其是母亲李雅卿女士的支持下,国中时停课在家自学,并爱上互联网与编写程式,后来在高科技产业崭露头角,出任跨国企业高职,而且更热心社会参与,最后更通过从政来推动“开放政府”。这些经历,对在主流教育体制中饱受压迫的家庭来说,无疑是荒漠甘泉。在香港支持另类教育的有关群组中,她的故事广受传阅,连“在家自学”的家庭,也以唐凤的故事来“壮胆”,告诉自己,在体制外自学也能成才。
不过事情总有两面,正当“唐凤传奇”开始在香港炒热之时,《端传媒》刊登了一篇台湾亲子作家卓晓青女士撰写的《体制外自学,高资本家庭的奢华?》,对关注唐凤“体制外成才”故事的人浇了一盆冷水。
给希望“体制外成才”的一盆冷水
不太清楚卓女士的学科背景(她是专业小提琴手),但文章中援引了不少社会学的研究与观点,来论证资源不均对教育选择的制约。她以一个在闹市中车行长大的孩子,和自己的育儿经验对照,希望说明大部分的孩子即使不适应体制内教育,但其家庭若无丰厚资源,实在不容易在体制外成功。由此而看,选择的自由可能只是幻象,“教育体系受到自由市场机制的意识形态影响;这自由机制隐含著社会偏见,使得教育直接复制了阶级的不平等,成为经济不平等的再制过程”。
卓晓青认为体制下教育,其实是高资本家庭的专利,中产阶级的父母才有能力令孩子的教育“有选择”。接著,她更引用了可能是现在美国最权威的教育社会学家 Annette Lareau 的大作《不平等的童年》(Unequal Childhood),说明社会经济不公对教育成就的影响。而且不同阶级的不同教养方法,也会对孩子的能力与态度,造成阶级差异。例如,中产父母虽然积极介入子女的教育过程,但会以沟通代替命令,注重给予子女独立思考的空间。相反,低下阶层在资源与时间制约下,比较少参与子女的教育过程,又会以“命令式”与子女互动,形成子女容易服从权威。
“能力”与“态度”,现在的另一说法是“认知能力”(Cognitive Skills)与“非认知能力”(Non-cognitive Skills)。最近我在《明报》也介绍了美国经济学大师赫克曼(James Heckman)的研究,希望指出孩子的长远发展,非单由认知(或学术)能力所决定,非认知能力(如自控力、坚忍、高动机、自信等)的影响亦非常重要。当然,赫克曼的研究,并没有突出非认知能力如何受阶级影响。因此,强调非认知能力,例如假若在入学过程中加入非认知能力的元素,到头来也可能只是对中产家庭的孩子有利,因为非认知能力也有著明显的阶级差异。
最近美国的一份研究报告,分析了约一万个2010年入读幼稚园的小孩,记录了他们的家庭背景,以及请家长和老师评估了他们的认知与非认知能力。结果显示,阶级与两种能力的关系相当大。家境好的孩子,认知与非认知能力皆比家境差的明显较优。而当然,这些差异,对孩子的教育以至生涯发展都有长远影响。
“没资源=粉身碎骨”不是唯一结论
以上的讨论,在社会学界可说是共识。作为念社会学的人,对卓文的观点,某程度来说实在不能不同意。很多人常说经济学是“悲催”的科学(Dismal Science),因为经济学者相信人性自私,人类行为皆为自利所推动。但有些时候,更多人,包括不少念社会学的同学,可能会觉得社会学更悲观。就好像在教育问题上,我们就像孙悟空一样,怎样翻跟斗也跳不出佛祖的手心,不能摆脱阶级社会不平等的魔咒。卓文的结论是“体制外教育无法消弭体制内既存的资源不均,反而因著人文教育理念,凸显出资本的不平等”、“在缺乏充足资源保障的前提下,想要奋力冲撞体制,可能会先摔得粉身碎骨”。究竟,这是否以社会学角度看教育问题的唯一结论?
个人认为,这是最有可能的结论,但却不一定是“唯一”。我们不能否认家庭资源,无论是文化、社会,与经济资本的差异,对孩子的成长由未出生(如怀孕期母亲的健康)到长大成人都会有莫大影响。无论你在体制内、外,都不能摆脱资源的制约。确实,在现在的教育体制外,家庭资源的支援更形重要。因为缺乏了体制内公共资源的补足,如果你不能负担体制外私立实验学校的学费,或者家长不能在家全职“自教”孩子,又或文化水平不足支撑“教学”成效,都会令希望脱离体制的家庭却步,或令孩子在体制外的学习举步维艰。“粉身碎骨”可能有点过,但“焦头烂额”却大有可能。
社会学告诉我们,社会是不完美的,不完美的社会结构制约著我们的选择,令不平等盘据在各社会层面。然而,社会学没有叫我们接受这个结果,与其说我们应该悲观,倒不如说我们应该冷静。社会学对我们的期望是,冷静地分析社会的不完美,然后找出推动改变的方法。不一定每个念社会学的人都和马克思一样,认为最重要的不是“认识”社会,而是改变,但改变,却从来没有离开我们的议程。
这样说,用现在香港流行的说法,好像“离地”了一点,但回到我们日常生活的情景,又有什么意义?大概大部分的社会学者都会回答,个人的选择有限,但集体有力量。社会结构不容易改变,但社会却不时在集体力量下而改变。
退出、发声、效忠
再“贴地”一点,如果你是家长,认为孩子在主流制度下不适应,是在受苦,你可以怎样做?另一位社会学界的经济学“好朋友” Albert Hirschman,几十年前就总结了三种适应方法──退出、发声、效忠(Exit、Voice、Loyalty)。
“效忠”是你可以想办法令孩子在主流学校适应得更好,例如每天早些下班“督师”写作业,或找家庭教师。“退出”就是要脱离体制,另找学习的场景,如自学、海外升学,或转到国际学校、自然学校等。除了“效忠”与“退出”之外,“发声”也是可能的回应,好像去年香港“反小三TSA”(编按:TSA 即“全港性系统评估”)运动开始,家长们要求减少测考和家课,甚至取消小三TSA,也是一种发声。
当然,社会学提醒我们,社会资源对各种回应还是有决定性的影响。因此,家境好的同学“效忠”最容易,虽然也不见得一定就顺风顺水。而“退出”,也是中产孩子较有可能。不过,就算是家境一般的家长,也应该平衡一下,在体制内要效忠到哪个程度?例如是否非名校不读?每次测验、默书、考试都要孩子拿90分?你又会不会参考家长组织,如“香港革新教育家长同盟”的“另类选校指标”,或“教育大同”的“开心学校地图”,找一些学术成绩未必最好,但关爱满分、又能真正“愉快学习”的学校?
至于“退出”,其实中产家长在权衡轻重之后,已是大规模行使这选择。最新新闻报导指出,中四升中五的 DSE 学生大幅减少,海外升学、IB课程、国际学校也大受欢迎,这些都反映到部分中产家长是如何“唾弃”主流体制。而基层家庭,未能完全退出体制,但和孩子们一起思考自己的能力和兴趣,再决定是否参与升读名牌大学和“神科”(如医科、法律)的“军备竞赛”,还是转而寻找一些另类一点的升学途径(如IVE、台湾,甚至中国大陆),也未尝不可。
当然,名校、神科在劳工市场有一定价值,但大家都知道,不是名校,却不一定没有出路。寻找适合自己孩子的教育模式,资源丰富的家庭真的是较容易,但就算是中产父母,也要先摆脱主流意识的支配。而基层家庭(真正贫困户除外),也不见得是完全无选择。现在对基层同学来说,最坏的情况可能是在体制内不断受到挫败,而完全丧失学习的动机。
至于“发声”,最重要当然是集结力量。个别家长和学校“沟通”是可以的,但不一定见效。你觉得你的想法和校内其他家长一致吗?你是否异类?如是后者的话,在校内发声并不见得会有效,但现在全港层面,却是有一些有心人士在尝试推动改变。如上述的“家长同盟”,是一脸书群组,但却以“积极正面的态度来推动香港教育改革”为目标,现在已有约五千位“朋友”。除了“另类选校指标”外,最近更进行“还我‘真。全日制小学’运动”。另一家长组织“教育大同”(EDiversity),也是通过大小活动来推动另类学习的模式,今年更企图打破体制内外的藩篱,走进一间主流小学中推动另类“体验式”学习(experiential learning)。
沉默代价可能更大
这些行动,和“退出”一样,都是在冲击体制,希望令教育体制多多少少作出改变。虽然这些改变不一定会立刻,或很快出现,也不一定是重大改变,但任何改革只要是向好的一方发展,我们是否应该支持?好像去年的“反小三TSA运动”,虽然未竟全功,今年如期进行,但学校操练的强度,或试卷的深度,都在群众压力下有所改变。发声可能没有用,也有成本,但“沉默”的代价可能更大。
在唐凤一例中,我们除了羡慕她在体制外能自学成才之外,似乎更应向唐妈妈学习。在李雅卿女士和同道人的不停努力之下,我们知道现在台湾有“实验教育三法”,公费民办实验教育已是现实可行。我们在香港,到了今天还是在纠结在家自学是否合法,或如何在主流学校中“淘宝”趋吉避凶。如若没有一个像台湾般集体发声的过程,我们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无论家境好坏,其实都不会有真正选择。
(赵永佳,中文大学香港亚太研究所联席所长、社会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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