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就租屋在台北世界贸易中心附近。那儿有家诚品,规模非常小,但足以让我挖到不少宝。每年到了台北书展期间,看著溢出到基隆路的人潮,我总会想:“买书何必凑热闹?”那时,我还没想著踏进去,不知道身在其中的疯狂美好。这些年,许多出版人感慨书展“卖场化”,或是人潮越来越少。书展卖场化是老问题,但人潮越来越少却不一定是警讯,读者或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亦或者不会因打折叫卖而昏头。
我有那么几年,喜欢冲到书展买特价书,但这些年,若踏进会场,都直接往港澳书区、国立大学出版或中研院等展区去。理由很简单,在台湾买书并不难,但有些出版品却不容易在书店架上看到,在书展却有机会一次补足。
更别说,平时动辄大打折扣的网路书店提供便利,城市边缘的独立书店拥有个性,观光客朝拜的诚品是等人、约会的场合。这座城市不缺卖书场合,不欠买书的人。那为什么一座城市还需要一个书展?
2001 台北,灵山与灵肉
2001年,我第一次踏进台北国际书展会场,便迎上大场面。原本就挤得水泄不通的动漫馆,这一年出现了个饭岛爱。这个几个世代台湾男人的梦中情人,将本不会踏进这场馆的观众都吸了进来。台湾媒体全部出动,简直暴动。我被包夹在其中又拍照又采访,双脚踩不倒地,相机也举不起来,只觉得是灾难。
那几天,电视新闻台不停播报“饭岛爱旋风”,这位引退的AV女优甜甜的笑脸,让很多人疯狂,也让很多人摇头。资深主播沈春华忍不住发言:“实在不能用旋风来形容。”
另外一个“明星”,与饭岛爱同时出席台北国际书展,光芒却完全被比下去。他是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是首位获此殊荣的华人,却只有几家重视艺文的报刊媒体关注他。“灵山与灵肉”,是那年国际书展在媒体曝光的原因。
尽管这样的巧合,引来嘲讽,却显现一个城市书展的多元与开放性。原本没没无闻的流亡艺术家的书台湾能够出版,带著情色遐想走过艰辛人生的异国女性,我们也可以拥抱。尽管热捧的人潮差别极大,但这次书展却和社会对上了话。
我们常常自傲台湾出版自由,市场多元,但往往只显得自我感觉良好,没有哪个场域,哪个场合,哪个平台可以摊开、展示、诠释、解释,这一年台湾出版了些什么,有些什么成绩,又有哪些变化──不是一年一度的通路报告,而是一个主题式的、记忆式的标题、活动或什么的,能让来台湾参加书展的版权业者、外国作家,甚至外国记者了解台湾出版的媒介。
台北书展的变与不变
从2001年开始,我偶有机会在书展会场采访、观察,参加一场又一场的作家座谈,与五花八门的讲座。我看著“翻译与版权”在十多年前是探讨的主题;十多年后,还是充满等待开发的空间。那一年,电子书与数位化是热门座谈题目,网路书店在现场引导人们“走向未来”;十多年后,人人手上一台智慧型手机,或有平板,但书展现场还是纸本书的贩售厮杀,业务还是拿著订购单鼓吹订阅杂志,数位化座谈照样召开,电子书在这个场域竟然还是“未来”──在许多人已经惯常使用KINDLE购书阅读、中国已有许多书库,而GOOGLE系统甚至可以直接阅读电子书的时候。
十多年来,有些改变,有些还是不变。多了独立出版社的“个性”,但也少了过去许多通路商参与的色彩。例如过去诚品书店会规划些主题展;而2002年左右,进军台湾的法国书店Fnac就带进有品质有特色的展览与活动──像是日本重要的作家柳美里与村上龙,便是受其邀请而来。
作家的参与和座谈,一直是台北国际书展在“卖书”之外,可以让读者参与、互动,甚至对话的环节。有许多知名作家,平时见不到,偶尔来台湾的短暂时间只与出版界或媒体聊聊,书展常是难得的机会。但不知是否错觉,这些年书展的讲座活动越来越短,而且常是许多人一起谈书,说话的时间本就不长,与读者的互动更少,时间一到立刻换场,出版社赶紧表示到某某摊位买书。
还是买书卖书。
我以为,书展和旅展、资讯展不同之处,就在于书是知识的载体,读者为的是知识而来。这并非看轻其他商务展的价值,而是,书的特质不同,书的交易后头应是更具清楚价值的交换。
只是卖书不是不好,因为把书推出去,才是出版的意义。但在把书推出去的过程中,却少了将书交到读者手中的对话想像。
2010 香港,知识的慎重
这几天,几个出版人对台北国际书展的讨论,让我想起2010年参与的香港书展。已有20多年历史的香港书展,是亚洲最大的书展。其商业规模与气味,完全不输台北国际书展,没有人假装品味,没有人故作气质,整个展区就是卖书。暑假期间,密密麻麻的人流在几个楼层间移动,但展场路线明确,人员疏导得宜,秩序相当良好。我们或许会想,香港这么小,能出版多少书?这里当然不只香港出版品,简直是两岸四地与外国书的集散市集。
但这不是我欣赏香港书展的原因。每届香港书展都会定个主题人物展览,那一年的主题人物,就是《花样年华》等几部王家卫电影原著作者刘以鬯。现场有一个独立且宽阔的展间,展览这位重要香港作家的著作、草稿,还有他编辑的报纸等文物。在主题人物展场旁边的展场,也同样以巨幅看板,列出该年几位香港值得关注的作家。即使香港出版常被称不如台湾,亦无诚品这样的文化标志,也撑不起多大规模的出版;但对本地作家的尊重与记录,令我动容。
香港书展也有类似台北国际书展这样的讲座沙龙,但却不是在闲逛、买卖的人龙中辟出的小区。主办单位在另一个楼层,设置封闭的讲座空间;听众必须事先报名、登记,讲者的书自然也在出入口处摆设贩卖,作为参考。
那一年,有在香港读研究所的葛亮谈南京历史,有中国法律学者贺卫方谈中国近代法制史,场场爆满,多是青年学生猛抄笔记,还多拖了半个小时。李敖之子李勘那年初试啼声,有陈文茜站台;章诒和也到场谈书。他们时间多有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以上,扎扎实实地将脉络补全,还有热烈问答。而甫创办文学杂志的韩寒魅力惊人,像是开演唱会那般,独自拥有一个能容纳千人的讲场。那场演讲虽然没有什么太深入的话语,但也给了这个书展热烈星光。
我还记得韩寒当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因为我来到了一个什么都能说的地方,所以我什么都不必说。”他说出香港的价值。
看不清自己模样的香港
但在会场之外,那几天的香港除了几份报刊副刊,其他媒体聚焦的多是E模、嫩模在书展作秀、抢锋头的争议,像是没几个香港人在乎这个书展的认真。
香港人常自我批评香港人就是不读书,不像台北。忘了哪个人跟我说,这或许就是主办单位为何都得请台湾、大陆的记者来参加的原因,似乎只有我们(特别是大陆记者)会认认真真,甚至非常兴奋地把这些讲座报导带回去。
说的也是,那一年,我们简直开起两岸出版记者同学会那样,到那儿都碰见彼此,自然到那儿也都抢人采访。对岸追著蓝博州,我赶著贺卫方,两岸的交集点像是在香港,但香港却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香港媒体看不到香港书展拥有的能量,台湾社会也无视书展能延伸的可能。没有哪个媒体有兴趣好好报导精采的座谈,让座谈记录可以被留下、发散,甚至滚动其他讨论。我并不苛求台北国际书展,要成为文化活动的集合地,承担议题的力量。说实话,台北的艺文活动蓬勃,并不需争著挤在这段时间。
只是, 似乎也只有国际书展,能够有足够的高度能力,媒合各出版社作者,做出某些有意思而平常没有能力做出的活动。例如某一年,主办单位将哈金、郭小橹等旅外华人作家请来,进行一场“非母语写作”讲座。
台北国际书展期间,与北京的艺文记者再碰面,她对台北国际书展的座谈少了点兴趣,总感觉还在原地。我们会想起的,还是香港书展给我们的知识性的启迪与严肃的讲座经验。我以为一个城市的书展,就应该展现这般格局,提供智识的经验,或给出一个可以作为话题的文化明星。一份创新,一个只有我独一无二的展示,只有我对自己的出版品的尊重。
就算它还是个卖场。
(阿泼,自由作家,《忧郁的边界》《介入的旁观者》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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