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很流行谈论爱。或者,是一直都很流行谈论爱。
特区官员们说不要搞事才是爱香港,本土派说起来抗争才算是爱香港。政治语言之暧昧吊诡,正是在于其既确定又不住浮荡的本质。一个香港,大家抢着表示爱慕;在网络上发言尤其战战竞竞,“利申”(利益申报)的网络潮语宣告非友即敌的两极化政治的崛起,你是香港人,还是新香港人,你爱的香港是谁的香港,你有没有资格爱香港,你爱香港比不比我多?
我想起了两个人:马克思和鲍曼。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说,从工业革命伊始的现代性铺天盖地地开展以后,“一切坚固的事物都烟消云散了”(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在19世纪欧陆,火车的出现颠覆了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曾经人的一生所能接触的世界,大概就离他出生之处一两个村庄的范围;现在随着资本积累的步伐,火车带各处的人们离开原生家庭与家乡,抵达五光十色的大城市,接触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我们却也脱离了稳固不变的人际关系网,在城市里愈来愈孤独,愈来愈不安,封闭于科技带来的,虚假而脆弱的人际纽带之中。
坚固的事物都消散了,鲍曼说,我们现在身处的现代性是液态的(liquid modernity)──我们孜孜不倦地要跟着全球流动的资本跑,即使我们永远都追不上。无论是家庭、爱侣、朋友、工作,都成为了随时可改变的液化状态。在消费社会里,所有东西都有赏味期限,包括我们常常用来跟“永恒”扯为一谈的“爱”。
我们天天辩论谁爱得多,却少有人问起,我们为何爱,为什么偏要爱。不理政治本来最好,埋头谈男女(或男男/女女)之情风花雪月,或许比栽进从不曾让我们感到幸福的政治,来得轻省。然而我们却无法摆脱,两种“爱”的语言之同质暧昧:我们喊爱的口号时那么激烈,真正爱的时候举步维艰;我们陷进这种被资本主义接管的爱愈深,带给自己和他人的痛苦就愈深。
在情人节说爱的黑暗面,似乎有点煞风景。但,且听我说下去。
族群之爱与工具理性
去年年底身故的东亚研究学者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其现代政治学经典《想像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里,提出民族主义只是现代性的产物,被建构的一种群体想像。在民族国家成为唯一的治理单位后,对外貌、语言、文化跟我们亲缘性较强的群体之爱,就成为了国家把所有人连结在一起的纽带。
世上有没有国家不教你爱国?大概没有。中国的爱国教育,在1989年后全速推动;香港还处于国民教育的阴霾之中;号称世上最自由的美国,连在九一一后偷听你私人通讯的法案,都讽刺地称为“爱国者法案”(Patriot Act)。然而这种被训练成的民族之爱,却也是资本主义的众多矛盾(contradictions)的磨擦点:我们发现爱得愈深,随着空间因为资本无限扩张而压缩,我们爱的范围,也愈收愈窄。我们开始排拒不熟悉的人,把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不安感全数推到“外人”上去,但同时不安感无法消弭,从二战前的法西斯主义,到了近20年在欧洲各国崛起的极右翼团体,肇因都是极端民族主义。
那是为什么?真的是“爱的反面就是恨”吗?鲍曼认为,“爱邻舍如同自己”的人性要求,跟资本社会里提倡的那种工具理性,本身就有抵触之处。一方面,我们高举对所属族群的爱,一方面我们被训练成自利者,尤其在这个消费社会里,除了无限放大自己的需要,利用资本霸占更多空间和位置,以求更快速地积累更多资本,人生就没有更重要的目标。恨不是爱的反面,恨从来存在于被资本主义模塑的“爱”里面。
鲍曼说,崇尚理性,高效的现代性衍生了“造园国”(gardening state),对我们的利益无用之人,就不适合存在于我们“爱的圈子”里,因此像杂草一样,必须拔除。每个现代社会里,因此都存在着大屠杀的因子;难民流离失所,穷人被驱逐到城市边缘,新移民被排拒……我们在这种爱的圈套里堕得愈深,就愈发觉爱的结果极其残酷,因为我们每一次进行工具理性的思考,就知道我们爱的圈子只能愈缩愈小,才能继续维持下去。
说到底,在这个现代性里,在空虚的族群爱的语言里,我们最终所爱,就只有我们自己。
互相取暖的恋人们
你说,在现代政治里,权力与资本结合,自然黑暗。恋爱却是人生一切美好的源头,它造就了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的结合。原生家庭不能选择,恋人却是茫茫人海里跟你刚巧踫上,然后彼此深深吸引,愿意一起共渡人生的人啊。
我真的没有污蔑爱情。我只是想说,爱情跟政治一样,都被流动的现代性,模塑着它的模样。
到了快要三十的年纪,朋友们纷纷告诉我:我觉得恋爱很累人。经历了太多我爱他,他不爱我;他爱我,我不爱他;又或是我们相爱,但他另有伴侣。觉得恋爱累人,他们却比从前更渴望找到恋人。年近三十,目标是要settle down。其中一个女友付钱参加了配对服务,兜兜转转,终于遇上一个会约她多见几次面的男生。她说:“其实我还在努力爱上他。”没有爱上就是没有爱上,何必努力?“再不谈恋爱,我会闷死。我见到人人双双对对的时候,心里有多么焦急,你又怎么会明白。”
我想对她说,听起来你的所谓“爱上”,不过是接受他作为一个共同消费娱乐、行街食饭打机的同伴而已。两个自利者在一起,所谓各取所需,至于付出与建立,似乎只是一段关系里的“添加物”,而不是基础。鲍曼(跟大部分社会学家一样)是一名“驱欢人”,他说现代人连生孩子,都不过是为了生孩子所获得的欢愉,至于这个独立生命之灵魂,父母们未必有兴趣深究。连孩子都是娱乐自己,满足欲望之物,又何况没有血缘的恋人。
资本流动的需求愈大,我们被娱乐的欲望就愈发强烈,物质的流动为了满足这些物欲,也愈来愈快:苹果为了不像 Motorola 和 Nokia 般被消费者唾弃,只有疯狂地推出新款的 iPhone,对iPhone5 的爱,半年后就会迅速被 iPhone6 取代。追完一套剧集就要换下一出,然后迅速忘记上一出的剧情。旅游节目里寰宇风情无限,我们渴慕巴黎的浪漫法式生活,京都的古都景色,里约热内卢的拉丁风情,最终只求到处“插旗”,在世界名胜到此一游,打卡上脸书炫耀一番。看见同龄朋友筹办婚礼,又萌生“安定”之欲,幸福只有在脸书里“放了闪”才是真的,其他一切都是虚幻的。
在辩证中实现爱
鲍曼说,“欲望的实现意味消灭其对象,爱则与其所获共同成长。欲望是自我毁灭的,爱则是自我延续的。”生于现代城市,我们已无法寻溯那种不曾被污染的,爱的原生状态。那是不是我们就从此只能在流动的空间里,如幽灵飘荡,接受没有人会与己共时,长相厮守的命运?
作为菜鸟社会学人,我大概应该找个最晦暗最悲观的结论,跟满街为寂寞都市男女而生的心灵鸡汤书区别开来。然而我却相信,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透过生命,辩证自己需要的爱是什么。明知爱不堪一击,虚浮而脆弱,还鼓励人认真地爱,听起来似乎有点像邪教。然而我们毕竟都是people in context,断绝了与他人的连结,舍弃对爱的最后一点信任,不代表我们从此就会找到比爱更好的替代品。但我们可以在限制里,相信爱有其创造性;正如在极权的限制里,我们更相信革命的可能。
在卡尔维诺的Difficult Loves(《困难之爱》)里,收录了一个关于摄影师的短篇小说。一个疯狂地爱上摄影的男子安东尼,因为摄影而爱上了自己的模特儿,然后每日每夜拍摄爱人的一举一动,直至爱人受不了,弃他而去。安东尼从此患上了忧郁症,以疯狂地拍摄来治疗自己。作为一个生活上的哲学家,安东尼一直不断思索摄影的意义——是不是只有那些“值得拍下来”的独特时刻才有意义?是不是只有拍贫穷、死亡、战争,才有意义?安东尼撕掉了他拍过的所有照片,然后把那些碎片拍下来。他的结论是,只有继续摄影,他才可以终有一天放弃摄影。
爱永远艰难,只因爱需要辩证。唯有反复地实验,在挫败里窥见人在时局中的限制,我们才能明白爱的本质,并且用行动来重创爱的模样。不去爱,我们永远不知道为何而爱。爱不是一种暴烈的姿态,更不应该是空废而暴力的族群主义语言。爱也不是情人节那天的九十九朵玫瑰,而是剩下那三百六十五天的交流,了解,相惜与相知。
如果你爱这片土地,那么,就去连结里面的人。档贩、清洁工、买菜的主妇、上学的孩子、手停口停的上班族、露宿者、公园里的老人。爱不是喊口号的游戏,是竭尽所有,让他人的生命变得更完整。你说爱你的父母,子女,伴侣,他的人生梦想是什么,为了完成他的梦想,你愿意牺牲什么?我们无法凭一己之力,冲破现代社会里爱的种种限制,但我们大概能选择成全所爱之人的人生。
祝情人节快乐。
(陈婉容,香港作家,著有《茉莉花开-中东革命与民主路》,于英国法学研究院毕业,研究题目为极右思潮与社会控制)
Hmm,我不是这样理解褒曼的。褒曼说的liquidity of modernity更多是社会身份,好像没太扯上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