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难民潮因为叙利亚孩子尸体被冲上沙滩的照片,终于成为了新闻焦点。穿着红衣和及膝牛仔裤的三岁男孩叫艾兰(Aylan Kurdi),是叙利亚的库尔德人,来自首都大马士革。艾兰出生时内战已爆发,为逃避战乱,艾兰随父母和五岁兄长移居土耳其。船难发生时,他们正要前往希腊,希望辗转前往加拿大。
艾兰终于不必再飘零了。孩子也不会知道自己倒臥异乡的照片会引来欧洲舆论风波。在英国,卡梅伦政府因公众压力,宣布将收容4000名叙利亚难民。著名战地记者Robert Fisk直言:“卡梅伦今次应该无法用他的公关手段淡化事件,因为艾兰既不是黑人,肤色也不够深,他长得就像一个普通英国的三岁男孩──他可以是Alan,或John,或David。”因为照片引来的广泛同情(先不论这种同情心有多大意义),连著名右派小报《每日邮报》的态度都一百八十度转变,前一天还在把难民形容为贪得无厌,想来欧洲抢工作,抢资源的有色人种,第二天就登出艾兰的照片,标题写:“人间悲剧”。
事件在英国还有段小插曲,极右英国独立党的前国会候选人Peter Bucklitsch在推特上说:“这个男孩穿得好,吃得好,他的死完全是因为父母贪图欧洲的安逸生活。插队是要付出代价的。”Bucklitsch的言论被批评为冷血,及后他也被迫公开道歉。然而近年欧洲极右政党在各国和欧洲选举皆报捷,反难民、反移民的排外思想、种族主义和极端国族主义早已进入了主流讨论。勿忘法西斯与种族主义是现代欧洲史最黑暗一页,亦本是敏感话题──战后同盟国有所谓Entnazifizierung(非纳粹化)的运动,不止完全取缔跟纳粹党有关的组织与传媒,针对其他种族发表的排外言论也是禁忌。近年这些言论却打破了所谓的cordon sanitaire,也即是隔离和孤立法西斯主义思潮的共识。极右派在欧洲从边缘走到主流,可谓完全毁灭了所谓欧洲民主自由天堂的幻想。
追本溯源──极右势力何时抬头?
许多论者直接将难民潮和欧洲的多种族环境拉扯在一起,认为欧洲极右派抬头,是源于公民对移民政策及外来者的反弹。又有不少声音认为收容难民在资源分配上的结果没有被详细考虑,这种竞争心态助燃了排外问题。在叙利亚难民纷纷逃往欧洲时,正好审视这个同时困扰世界多个民主国家的问题:持续收容难民,是否会直接为极右派提供了继续宣扬种族主义的燃料?
答案或许没有那么简单直接。战后欧洲本来就还有不少极右政党存在,但在战后数十年欧洲的“黄金时期”,经济不断往上爬,欧洲战后共识(也即凯因斯共识)令大众享受到国家福利保障,百业兴旺且工人组织蓬勃,“工找人而不是人找工”的时代──这些极右政党完全得不到公众注意,更遑论在选举中得票。以1972年在法国成立的“国民阵线”(Front National)为例,国民阵线认为纳粹大屠杀是犹太人捏造的阴谋,支持战时法国由民族英雄贝当将军(Henri Philippe Pétain)建立,跟纳粹紧密合作,驱逐犹太人的维希政权(Vichy Regime),并且公开攻击同性恋者。成立的头十年,国民阵线一直在分裂和解散边缘,从1980年代始才逐渐受到注视;在2002年,国民阵线领导人Jean-Marie Le Pen甚至在第一轮的总统选举中取得第二高票,在总统决选回合直接对决希拉克,成为战后第一个进入法国总统决选的极右政客。
为何是80年代?在法国的脉络看来,社会党前总统密特朗在80年代推出的一系列“社会主义实验”失败,及后被迫跟随英伦海峡对岸戴卓尔夫人的新自由主义方针,或许能够解释80年代法国往右转。然而80年代极右政党同时在欧洲各地崛起,所以更值得留意的,是欧洲大环境的巨变。
战后共识的崩溃
第一点是欧洲战后共识在70年代崩溃。战后共识被称为“共识”有其原因:同盟国汲取了30年代大萧条的教训,认为大萧条造成的失业及贫穷问题为极端意识形态提供了支持,尤其造就了威玛共和的崩溃和纳粹德国的崛起。标榜国家资本管制、全民就业和福利国家的战后共识,因而成为了欧洲民主不能分割的一部分。70年代中期,战后重建业已完成,经济开始饱和及停止增长,加上中东石油危机令物价飞涨,战后共识为英国带来了财政低谷。戴卓尔夫人上任后大力打击战后共识,提出削减福利等政策,本来成效不彰;但戴卓尔夫人任内,英国发现了北海油田,经济因而逐渐复甦。之后的故事不必再详述,工会被冠上“内部敌人”称号,打压1984年煤矿工人大罢工等,全部都是令战后共识崩溃,加速新自由主义步伐的手段。
大右转与道德恐惧
有份为戴卓尔夫人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冠上“戴卓尔主义”(Thatcherism)的英国著名社会学家贺尔(Stuart Hall)在1979年写道,这场大右转(Swing to the right)不止令左派失势,还令有组织的新法西斯主义抬头。贺尔认为这是所谓“威权民粹”的一部分:这些新法西斯组织存在的意义,是为这场大右转塑造公众支持。举个例──民众不会无故支持国家削减福利。但这些极右政党则塑造“社会寄生虫”的道德恐惧,令人觉得有不少外来新移民、难民,还有社会上最贫穷的一部分人,都是不愿意工作、依赖社福的懒人。“外来者”如难民和申请庇护人士,一般在低下阶层的人,就在这种氛围下成为攻击对象。柏林围墙倒下后,欧洲由经济共同体过渡至政治共同体的整合计划加深了对于“外来者”的恐惧。但现代欧洲种族主义源头并非欧盟移民政策,更非近年的难民潮,而是七八十年代的“大右转”种下的祸根。
戴卓尔夫人曾被问及任内最大功绩,她答:“新工党”。事实上,不少学者认为欧洲的民主制度,和左派政党的转型,亦是极右崛起的原因之一。法国著名政治理论家穆芙(Chantal Mouffe)认为,欧洲各国左派对新自由主义妥协,逐渐向右派靠拢,不再代表劳动阶层的利益,令战后左右对立的局面消失于主流政治之中。曾经代表了全国一半工会的工党,在贝理雅任主席时提出了所谓的“第三条路线”,也即是走中间派,摒弃已然“过时守旧”的社会民主路线。“新工党”只注重“修修补补”的工作,拥抱自由主义,但同时比保守党较注重社会公平分配,仅此而已。
工党的选民也跟保守党愈发相似,两党在工人阶级的得票率愈来愈接近,工党的传统票源明显大量流失。那是因为在主流两党都不代表劳动阶层时,这些政治上的孤儿就另外寻找政治代理人。战后英国政治本来是明显的阶级政治,两党制代表了左右派的角力。但阶级政治在80年代没落后,种族政治就起而代之──人们开始注重所谓的“道德问题”,例如贫穷难民涌入会否增加犯罪率,穆斯林妇女的头巾跟基督教精神是否不相容,街上的无业少年与毒品问题,还有英国文化会否被外来者侵蚀。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左派向右转绝非英国独有的现象,例如德国社民党的施罗德,在90年代就是“第三条路线”的拥护者。穆芙认为,极右的崛起是欧洲政治体系的结构性问题,也正正体现了自由主义与民主的结合,完全不是所谓的乌托邦。
所以,欧洲极右派的崛起,跟难民涌入是否有必然关系?最简单的回答是:没有。但我们对于难民问题的理解,却很容易被这些排外思维误导,以为这就是欧洲对于太多外来者涌入的反弹。有趣的是,不少研究指出许多欧洲极右派的支持者,都是住在乡郊,一个新移民或难民的脸孔都几乎没有的地方。是否真的有所谓“文明冲突”助燃种族主义,还是欧洲社会本身在经历经济转型后,有太多未及处理的矛盾?所谓欧洲公民社会对于难民潮的反弹,有多少是政治操控式的恐惧,有多少是民粹情绪,有多少是真正平衡各方利益的理性考量,恐怕不能就此定论。(系列之一)
(香港作家,著有《茉莉花开-中东革命与民主路》,于英国法学研究院毕业,研究题目为极右思潮与社会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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