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般阻扰下,交流和合作还是缓慢地发生了,在后台,不同腔调的语言从得奖者口中说出,儘管媒体都根本忙碌得无瑕感动,这种震盪还是留驻在我们心裡,难以言喻。
来到台北,一切悬而未决,但先来几场不绝的细雨。
现实中不断滚动的金马放映和社交平台潜藏的各种暗涌,我们不断尝试去归纳或寻找报导角度,电影怎样了,工业又怎样了。每逢大型影展,都是影迷心理汹涌着“大局观”的时刻,不断追看电影彷彿便是要为电影尤其是华语电影指点江山。
这是电影不断被挑战的年代,我们总以为一切都定论了,但也不是——突然之间,人们不再爱去电影院了。这是大事吗?不是,可也像不是小事。我们既然从未亲眼见过庞然大物的凭空消失,谁又说为电影的忧虑是自找烦恼呢?院线的萧条等等,金马奖是倔强面对这一切的。而现在全世界的影展和电影奖,都与从前所不同,它们同时在不同场域发生:在真实的影展活动和电影院现场,也在各个社交平台,新兴的thread上吵得不可开交。对比现实中滑落的数字,网路上的喧哗是很奇妙的补充,虚实结合发生,彷彿组合起来才是事情的全貌。
多重空间:奖项无法独善其身
哪怕的确是电影技艺最优先,民众的反应认可了创作者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它无形中消解了过去人们所认知的、通论意义上“电影奖”的观赏门槛。电影奖诞生的那一刻起,很长一段时间曾经是工业和评论对观众单向输出的过程,如今整个的局面多了一重力量。现在已经不能若无其事地由一个民众并不喜爱的人站起来高谈阔论了。
例如,若是在从前,王小帅得奖(最佳改编剧本奖),其他的声音可能只是微小的水花,现在网路a.k.a.民间不再是单向接收赛果的一方了。早在提名之前,网路上对他的讨论就形成了一种气候,并没有因为他的作品登上领奖台而消弭人们对他的意见,若非如此,他在本届金马的感言会真的被视为创作的英雄。还好,影展没法从这样的民众共识之中独善其身。也虽然,工业的上层还是可以挑选话题,在票房微弱的事态里,曾经的高下之分更加微妙。
这种不同群体互有来往、互不服软的混乱与喧闹,我认为比400多人投出观众票选奖更有意义,它确认了电影人的公众义务。哪怕的确是电影技艺最优先,民众的反应认可了创作者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因着本次金马的特别体验,我终于有足够时间多去旁观金马影展的放映和映后活动,金马的活动很容易就和各种生活中真实的人产生连结。它不只是在电影院,有从各个地点辐射开来的能量,比如在信义威秀的booth,看得到学生也看得到长者,谈论和触碰电影是没有压力的,这在如今很重要。
一边看看现实,一边看看银幕
相对大陆政府所认定,金马就是要“搞事”的说法,金马从来是尽可能拥抱美学准则下的一切。
在金马即将揭晓的这一週,“电影”这个危机重重的艺术形态终于迎来了一些话题。在中国大陆,《好东西》被很多人提及并讨论,虽然票房还未见乐观;在香港,《破·地狱》横扫票房,杜琪峯接受BBC访问片段被疯传;在台湾,《馀烬》点燃了大众对电影的关注,也再回带了过往历史的痛苦。
三者间,只有台湾的话题《馀烬》出现在金马奖上。吴慷仁不来又来,吴君如一定来,还有很多人、很多作品,想来也不能来。然后好像日子恍惚了,我们还是在2019年吗?但不是,这是第61届金马奖。
相对大陆政府所认定,金马就是要“搞事”的说法,金马从来是尽可能拥抱美学准则下的一切,所以每一届提名和获奖的牌面和组合才如此任性。最贫穷的,与最中产的忧虑在这裡相遇,最残忍的,与最梦幻的空想在这裡并排。
我看完《默视录》后走出影厅,在想片中为什麽一定要在中间提“监视器”这一节,它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道理,与电影之中的其他线索相比,是一句硬塞进电影裡的佈道,和馀下的电影部分没有关係。单看杨修华是想法不断的视觉艺术家,似乎也在这种高度工业化的作品裡面辛苦前行。这部戏像是目睹他被各种力量拉扯,最后选择重现蔡明亮的都市寂寞主题。可《默视录》不能算蔡明亮的legacy,他最大的legacy是如今杨贵媚即将参加的大安森林“边哭边跨年”,都市的寂寞人集体回应了他。
电影不能单看,就是要一边看看现实,再一边看看银幕。道理也不能想说就说,如果它在现实中成立,同样在电影中也必须水到渠成。金马奖的价值,恰好因为它如实,甚至赤裸得有点任性地反射著现状。哪有不关现实的电影这种东西。吴慷仁应该就体会了拍电影无法单纯这件事,你是演员,但你不可能只是被当作一个演员。
当我们看到张艾嘉和吴君如分别搭档阿部宽和许光汉打趣地互别苗头,要很转折地想到,若不是是否去大陆发展的风波,吴慷仁也会是一个写进颁奖嘉宾台本的男神符号,但这一切没有发生,事情反朝著另一个方向而去。
要为娄烨担忧吗?
还好是金马,肯定了娄烨本身早已不可抹去的地位。他早年是电影工业局外人,现今又拍出这样不讨好的电影,金马给了一个可以供他呼吸的妙境。
电影及电影的世界就是这麽写实,但阅读方式的门槛确是高了。比如要理解杨贵媚和谢盈萱等嘉宾在台上的发言,需要对照现实中串流平台上话题不断的《影后》影集。要理解各种缺席的身影,要跟对岸的影业新闻做补充。
要如何理解《一部未完成的电影》呢?疫情困境并非一种共识,对不同国家的人而言,它意味著不同的回忆和情境。这部电影在欧洲影展首映之后,微博上多了不少言而不尽的中差评,为这部片挑了不少毛病。还不止,英文传媒也有不少看似公允的批评,竟叫人先把期待降下去。直到在金马展映看了,才发现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一个剧组在武汉附近发生的故事,电影比剧情梗概更惊心动魄,明明我们早已经从几年前的新闻和网路消息裡经历过这一切,可还是被他纯熟的镜头运用及剪辑打动,电影牵引著观众的心情,让我们为后来发生的一切提心吊胆。从情感上,他拍出了人们真挚的恐慌与软弱,何况还有那麽多真实的短片加入;从技术上,他所制造的悬念充满张力,《一部未完成的电影》,也许也是不需要完成的,既实验又保有温度,更探索了影像集体创作的另一种可能,有悬念也有悲伤,确非入围同类可比。
进而又为娄烨担忧,以这部片连结现实与虚拟,汇集大量网路影像的手法,重建及摸索了另一种写实影像,他必然会得奖。得奖,却又意味著或许至少十年职业生涯的冷藏,哪一种状况都不公平。
反过来想,如果是中国影展,他反倒未必可以获奖。看过一些中国大陆的影评和影迷反馈,认为娄烨的这一部电影并不高明。他们说,没有立体反应疫情面貌。当下只觉得庆幸,还好是金马,肯定了娄烨本身早已不可抹去的地位。曾经的不可说,与不再有人说,都是唏嘘。他早年是电影工业的局外人,现今又拍出这样不讨好的电影,金马给了一个可以供他呼吸的妙境。再近,再远,都不可能。这种恰好的距离。
金马并非要刻意选择“那些题材”,只是它们若不能在中国大陆生长,自然就会趁著风势,落到其他地方生根发芽,开出花朵。既然工业化的大制作和类型片为了大陆市场不敢越雷池半步,在大陆市场无法被看见的灵异、多元和身体书写也就会乘著风来到金马,同样敏锐而表达慾难以弥补的创作者,也就必然会因为他们独特的气质被看见。
在以往,他们的特色多少被掌握最重头资源的导演们掩盖了,冯小刚陈凯歌和张艺谋在金马轮番上阵,那几年的独立电影活在岁月静好的阴影下,不被重视。
大陆的反制,促成了一辈又一辈独立电影导演有计划地在金马面对观众。这样不近不远,有一重微妙的张力。独立导演当然也可以远渡重洋去欧洲,可是从《一部未完成的电影》和《沃土》的结果看,到底还是要金马的能量,才可以引来两岸三地最多人的关切。
在这种人气烘托下,那些可能被迫待在角落裡的作品与它们所涉的议题,由属地的社群(或者是非属地的社群)发酵,像是昆虫生命中的一环,最夺目最难以置信又很可能最短暂的一环。
既然工业化的大制作和类型片为了大陆市场不敢越雷池半步,无法被看见的灵异、多元和身体书写也就会乘著风来到金马,敏锐而表达慾难以弥补的创作者,也就必然因其独特的气质被看见。
看见香港新血的意义
看另一边的香港电影,金马很自如地提供了一种补充新血,加强新陈代谢的推动力。有一种观点认为,无论是否关于政治,香港的创作者想要在稳固的世代结构中获得属于自己的创作空间和人脉与能量,需要相当长时间的积累,但这种积累并不是正向的,倒像是一种消耗,直到他们的新锐与莽撞变成谨小慎微和得体,才可以被这个系统肯定及接纳。
虽然也是因为大环境的政治驱动,金马无形之中让新世代的香港电影作者与作品有了呼吸空间。因为对台湾的观影群体而言,不只这个新的创作群体是一种未知,很多中生代与资深的创作,在台湾的语境裡也显得陌生,没有了这种预设,当然也在中国市场的致命引力之下,资深电影人便把这一块空间让了出来。
连续多年,香港的年轻导演持续入围金马奖最佳新导演,金马奖或者台湾影视业也见证了袁澧林、余香凝、锺雪莹、游学修、刘俊谦、柯炜林等新演员从小配角成长为能够担当行业典范的主角。在各种评选之中,如果是香港传统工业语境下,他们和前辈较量的时候,多少被评价为“越级挑战”。金马奖却没有这种预设,这裡可以发生任何超出想像和框架的事。
虽然也是因为大环境的政治驱动,金马无形之中让新世代的香港电影作者与作品有了呼吸空间。今年选择锺雪莹成为最佳女主角,金马奖透露出切实的青春气息,这种活力实在要非常成熟的工业基底下才可以诞生。
今年选择锺雪莹成为最佳女主角,金马奖透露出切实的青春气息,这种活力实在要非常成熟的工业基底下才可以诞生。妙就妙在,金马奖不是一个工业奖,它本身的杂糅将檯面与街巷打通了。在这个意义下,它的举动也拓宽了女性影像书写的另一种可能。“她们”未必再需要是母亲、恋人,超越了社会所仅仅期待的框架。
真的要做亚洲奥斯卡?
这种毫无预设,有利也有弊。金马邀请评审,强调评审必须每一部入围作品都看,这有建立起一个非常公正的氛围。但也有微妙的地方。百忙之中的评审们,除了横向的对比,纵向的脉络是否也清楚?比如某一位入围的表演者,如果真的要评选他/她演技的变化和进步,恐怕也还要看完这位候选人不同阶段的其他作品才可以真的定论,才不会被一些既定印象带跑。
因为毫无预设,最后也许是某个人的切片对上另一个人的切片。我们只能讨论瞬间,瞬间背后也有蜿蜒的历史。可是要求每位评审真的做完这种功课也不现实。也许就和日常中我们谈论电影一样吧,虽然我们好像在谈论同一种事物,同一件作品,实际上彼此讲得也未必相同。
金马奖不需要变成奥斯卡,能在这种迷雾般的环境裡继续关照不同层级的创作者,能够继续延续这种关怀,它肯定会有另一种经验。
说到既定印象,一边在播报颁奖,一边看网路上影迷将金马期许比作亚洲的奥斯卡,我反而有些不情愿。奥斯卡特殊的工业属性,以及美国工业成熟的宣传方式,最终令每家电影公司依靠公关去大量为自己的候选人和候选作品造势,去为整个工业内的人制造出一种个人在这次评选中的“形象”。如今他们的候选人已经不会避讳地谈论,自己的奥斯卡宣传之路,要向知名大牌借多少衣服,一路从西岸宣传到东岸,经由团队设计出各种议题和包装,强化自己的形象。
影迷们希望金马也沦为各种公关公司大战的赛场,而不是作品竞技的赛场吗?我希望金马奖依然保有自己的独特性,而不是去变成一种“有规格”的著名颁奖典礼。在那个状况下,通常只要制造或者陈列出足够的符号,电影颁奖典礼就足够被津津乐道好一阵子。第二年推倒重来的循环,是休养生息也可能是难以迈过的小溪。
同理,若不必为“电影”担心,也就不必为金马奖担心。金马奖不需要变成奥斯卡,能在这种迷雾般的环境裡继续关照不同层级的创作者,能够继续延续这种关怀,它肯定会有另一种经验。
出发的时候,我们抱著这种“现实太糟了,明天会好吗”的心情走向台北流行音乐中心。记者们劈裡啪啦的键盘声,响彻于白色的帐篷裡。对比起国父纪念馆,这裡更加未来感,更加敞亮,典礼大厅的装潢更加精緻,展示了一种新的时代感。
来自中国大陆的创作者们获得了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摄影等大奖,香港则取下最佳女主角,最佳动画短片,最佳纪录短片;还有更多的是不同地区和国家的合制,还有不同地方的业内彼此合作,比如来自台湾的陈和平为鹤冈的耿军剪出了《漂亮朋友》,来自新加坡的曾威量与尹又巧联合取下最佳新导演,新台法美合作的《默视录》,由来自比利时的福多玛拿下最佳原创电影音乐。
想要担心的是其他事情。在金马的后台,看到很多入围或得奖者没能前来。我们似乎已经默认了他们的缺席。他们在哪裡呢?这是我们记者应该问,却又无从问起的问题。
在百般阻扰下,交流和合作还是缓慢地发生了,结果了。他们一个一个走入后台,不同腔调的语言从得奖者口中说出,被麦克风扩大时,儘管媒体都根本忙碌得无瑕感动,这种震盪还是留驻在我们心裡,难以言喻。
想要担心的是其他事情。在金马的后台,看到很多入围或得奖者没能前来。我们似乎已经默认了他们的缺席。他们在哪裡呢?这是我们记者应该问,却又无从问起的问题。有人在别的剧组,有人有别的工作,在这一刻,我们只能接受这样的答案,很难去探个究竟。
颁奖典礼结束的第二天,台北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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