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华人旅馆的生死场

在这个大都市,居住方式有千万种,但有的华人移民努力一辈子也换不来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图:Mantha Mok / 端传媒
不重磅记者自留地 国际 美国 移民

夜里,我在家庭旅馆的上铺躺下,被子盖过下巴,一股熟悉又已陌生的味道上来了——中国火车卧铺的味道。 这是一种“混合”的气味,就如同这个混杂的房间。 

房里住著四个人,除了我,还有另外三个同样躺在上下铺木板床上的女性。床下塞了三四个行李箱、各自的鞋、洗漱用的牙刷和盆子。下铺室友担心厨具和调料被别人滥用甚至偷去,把它们也放到床底。床边挂着外套和洗净的内衣裤。两张床占去卧室三分二的空间,剩下的位置摆了一张窄长的桌子,搁着零食和干货。余下的空位,是更多的行李箱。

客厅的气味不时侵入。房东老公是个老头,晚上过了十点才回家,坐在饭桌前——实则是一张麻将桌,喝酒、抽烟、看抖音视频到深夜。有时候,他会给自己炒一盘虾干下酒。海鲜的腥味和烟味争夺我鼻孔的神经,抖音传来“如果曾经和你发生过关系的女人找你借钱,你会帮她吗?”

我受不了烟味,跟客厅的老头吵架,我的室友觉得不可思议,并留下一则温馨提示:这就是中国男人,以及家庭旅馆,你唯有接受。

从2024年秋天开始,为了做访谈,我断断续续在纽约华人区住了三个月,有时在家庭旅馆,有时和其他华人合租。就好像大多数在纽约谋生的华人移民那样,我在华人租房网站上,一览可能的住宿和各式要求——单房、上下铺、半土库、土库、外州工作、限单人、少煮食......一间家庭旅馆甚至贴出这样的广告语:“女生4人一个房间合租,男生6人一个房间带卫生间合租,节假日聚餐,享受家的温馨。”

“家的温馨”是否也暗含着潜台词,即此处不是“家”?

在华人区打转半年,我最深的感受是,居住方式纵有千千万万,唯一不变的是,在这个大都市里,华人移民可能穷尽一辈子的努力,都不会拥有一整个属于自己的“家”。

做美国梦的人,躺在家庭旅馆

图:Mantha Mok / 端传媒

我对家庭旅馆的第一印象,来自于第一个访谈对象。

他是从墨西哥翻墙进来的28岁男青年,在美国一年多,对此地失望透顶。

他嗤之以鼻地讽刺,在家庭旅馆里,很多人每天躺在床上刷手机,做美国梦,却对现实一无所知。

他把越过边境称作“地狱模式”的开始。而这种“地狱模式”,又从家庭旅馆继续下去。

最近三年,大量华人走线移客进入美国,家庭旅馆随之变成了走线客落脚点的代名词。在华人聚集的纽约法拉盛,时常可见家庭旅馆的开业广告。每当我讲起要跟走线客做访谈,听者都会抛出一句“去家庭旅馆啊”。

推开家庭旅馆的门,其他人都预设我是一个初来乍到的走线客。

“刚来都这样,懵。”还未等我开口,一个三十岁上下,正在厨房包饺子的女性便率先来安慰我。而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盘旋在阳台上方的一团黑色小虫子。

这个法拉盛的家庭旅馆,全女性住客,一室一厅的公寓布局,开放式厨房,客厅和卧室摆各放了三张上下铺的床,卧室连着一个小阳台。床全是木做的,能闻到木头和油漆的味道。床铺之间的过道只够一个人行动。整个房子几乎没有任何空位,也没有桌子,唯一一个小茶几摆放在门口旁边。

老板平日并不出现在旅馆,一个50多岁的福州大姐代为打理。她介绍自己是两个月前到美国,自然也是走线来的。

福州大姐穿白色长袖毛衣,挽起袖子,扎起的长发些许凌乱,看上去像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扫除,她的皮肤晒成棕色,或许是走线路上留下的印记。

“我一个人过来,无亲无故的。”福州大姐讲着自己的经历,话音带着不少自豪。

福州大姐讲起到美国的经历时,多少有些“白手兴家”的感觉,她重复了很多遍“一个人”。初到这个陌生的国家,她对此地一无所知。但她自觉如今已经在法拉盛站稳脚跟。谈起不久前通过驾考笔试,她自豪评价考试很容易,相信过一阵就能通过路考获得驾照,再过几个月,就能到工卡。

她把成就部分归因于家庭旅馆和法拉盛。在她的描述中,旅馆就是信息交流的中心,“住在这里慢慢就懂了”,而且法拉盛全是中国人,好交流。当福州大姐讲起自己无亲无故的时候,旁边包饺子的女性插话说,现在就不是这样了——住在旅馆就自然有了朋友照应。

她们留我吃饺子。我看到福州大姐的脖子上有五六个虫子咬出的包,她全程在抓痒,再配上阳台盘旋的一群黑色小虫子,还是打消了住下来的念头。

很多走线客跟我提起过,法拉盛的家庭旅馆是他们的纽约第一站,旅馆的住客会相互分享经验,从办保险、寄快递、换钱,再到介绍工作。然而,抱怨也有不少,例如恶劣的卫生环境和吵得难以休息,在男女混住的旅馆中,有女性受到男性住客的言语性骚扰。

走线客J告诉我,旅馆中的人都好为人师,下榻几天,他们就能教新住客办好各种证件;那些住时间长的人自以为已经摸清楚了美国的一切,搬出家庭旅馆后,还会有失落感——一来没有新人给他们教,二来发现离开了以家庭旅馆为中心的华人圈泡泡后,自己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

今年一月,特朗普上任的两周前,我又住进一家男女混住的家庭旅馆,男性睡客厅,女性住房间,相当典型的布局。管理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性,他把钥匙交给我之后,再无出现,既没有找我拿房租,也不关心我住几天。一切都是自助式的,同寝室的人指向一张空床,告诉我可以随便挑选上铺或下铺。

这家以走线客为主的家庭旅馆,气味更单一:浓烈的烟味掩盖了其他气味。一打开门,我的视线就模糊了——太多人同时在抽烟,整个房间都像在薄雾之中。

在这里,我真的见到了躺在床上玩手机的人,他们一整天都不下床,只做两件事,抽烟和刷手机。光是在客厅就同时躺着五个男人,早上醒来,却只能听见打火机和短视频的声音,一整个上午都无人说出一句话。这样的情况还会从早上八点延续至晚上十点

起初,我以为正好碰上休息日。但接下来几天,我发现好几个男性是真的没有工作,几乎无时无刻都躺在床上,醒着的时候,他们靠着枕头,一手拿着香烟,一手捧着手机看视频或打游戏。除了自己的床位,他们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纽约的冬天寒冷风大,人只能躲在家庭旅馆。床位以外就只剩下厨房和厕所,没有多少能活动的空间。显然无人想打理这个空间,厨房的墙面贴着一张《大纪元》报纸,标题是提议拆除毛主席纪念堂,黑白的报纸如今变成了“彩色”的——胡萝卜、青瓜等蔬果皮干掉了,全粘在报纸上面,可以想象曾经有多少人站在旁边削皮。一摞碗放在洗手池旁边,却挑不出一个没有食物残渣和油污的。屋子的不同角落里,摆着几个一次性杯子,塞满烟头。

E是这家旅馆中唯二的长期女性租客,她慷慨地从床底抽出沐浴露和洗发水与我分享,并告诉我,客厅的床上有很多不知名的虫子,咬得人很痒。

E性格爽朗,看起来大约二十六、七岁,也是走线来的,已经在美国七个月。她说,住家庭旅馆一定不是长久之计,幸运的是,她已经找到了下一站落脚点——她的“baby”——一个在纽约周边有套小公寓的美国男性。他们交往了三个月,共同领养了一只猫咪,极可能即将同居,用E的话来说,进展良好。

同样进展良好的,还有E的英文能力,她提起时常到男友家参加本地人的聚会,听多了就自然懂。不过,E的词汇量和表达能力似乎还难以跟英文母语者流畅交流,后来我明白到,语言丝毫不妨碍他们你侬我侬,他们的世界里,交流等同于不断地呼唤对方为“baby”。

周六晚上,E的男友来接她。,E特别提醒我,见到她男友的时候,我要介绍说是她的朋友而不是室友,“因为他不知道我住在家庭旅馆。”

他们计划和猫咪共度周末,E还有几个工作面试,就在男友家附近,如果一切顺利,她下个月就会搬出这个家庭旅馆,搬出法拉盛。

在零度的晚上,E提着一袋米和一大包猫粮,站在一栋容纳了不下十间旅馆的公寓楼前,等待她的“baby”,以及看似唾手可得的新生活。

我则回到公寓楼中,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烟味向我卷来,站在走廊看过去,两侧是等距排列的门。我想象着,每一扇门的背后,都是相似的家庭旅馆,烟雾萦绕。

三十年了,她还没想好是否要留在美国

图:Mantha Mok / 端传媒

美国人喜欢在假期时,在偏僻的郊外租一个没有网络的小屋度假,而工薪阶层华人的假期则恰恰相反,他们往人挤人的法拉盛跑。

纽约家庭旅馆的历史,远比走线大潮久远,长期承担着外州华人工人休息站的功能。

“你们那个房间很压抑,大家都不说话,”五十多岁的老移民大姐在教育我,她看不惯我们这些沉默的年青人,“家庭旅馆就是大家聊聊天,要像家里一样,温馨。”

大姐在缅因州工作,想要休息的时候,就辞掉工作到纽约住十来天,休整一番再找新工作。紧接着,大姐展示了“家的感觉”,从手机里翻出一个27岁的年轻白人男性的照片,要介绍给我交往,这是她在工作时认识的美国人。

在全女性移民聚居的、老移民更多的家庭旅馆,氛围跟走线客为主的旅馆相比,完全是另一番的景象。

中式生活在旅馆中延续着。厨房里有一口铁锅,每日都是不停的爆炒声,蒜头和辣椒的香味不时笼罩着这个房子;尽管华人掌握着大量洗衣店,住在旅馆的女性华人始终习惯手洗衣服,然后在阳台晒晾;每个周末的下午,无事可做的大姐们就开始围着客厅的饭桌唠嗑,话题从黑中介如何欺负新移民,到美中政治。

一个全家移民到美国的东北大姐,跟我讲述她在中学时期,如何通透美国之音知道了天安门的抗议,跟我推荐了几个Youtube上的政评频道,叮嘱我,作为中国人要多了解中国的历史。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大姐,在中国体制内退休,女儿还在国内做公务员,她担心美国的资讯安全,却断言被中国官方监控是最不必担心的,没什么好怕。两人的政治立场南辕北辙,谈起中国,自然是争论不止,认为对方不了解事实,最后,她们还是在美国本土的话题中找到共识——“你知道吗,真正控制美国的是犹太人。”

旅馆的住客们在短短几天里同吃同住,密集地交流,甚至期待一种“家的温馨”,但这种相处却异常短暂。

下榻半个月后,我几乎成为全屋最资深的住客,我也慢慢摸索清楚,旅馆主要住着两类人,一类是初到美国不久,还在摸索路径,甚至未想好是否留下的女性,她们往往也更年轻一些,在四十岁以下;一类是已经在美国超过五年,甚至二十年的中老年女性,她们已经是华人圈服务业的熟手工人,在外州工作,定期到纽约来歇脚。

“外州”是一个相对于纽约产生的词,在纽约华人的字典中,美国可以分为三个地方:纽约、加州和外州。提及外州,华人大脑中浮现的景象是出门必须开车,生活不太方便,没什么中国人,工资稍微高一些,包住。

在“外州”,华人女性大多从事按摩或者餐饮服务的工作,根据她们的讲述,老板通常会租下一套公寓或者一个独栋小屋作为员工宿舍,两三个人一间房。居住条件固然好于纽约的家庭旅馆,但工作和生活界线不清,而且华人在美国小镇或者小城市里,假期也时常无事可做。因而,热闹的纽约成为她们休息时间的歇脚地。

“住在事头婆(粤语,意为老板娘)家,也不好多吃,回来就煮一些自己喜欢的......始终在别人家里,不自在。”五十多岁的台山阿姐一边煮菜一边讲。她在纽约周边的长岛工作,做住家护理工,照料一个90多岁的老人,一周工作五天。

台山阿姐的休息日就来法拉盛的家庭旅馆,煮上一大条鱼,独自在客厅吃掉。住家护工工资不高,不过包吃住,她说自己饭量大,在老板娘家里不好意思多吃,更不方便买贵的菜。所以,回到旅馆休息的两天,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在旅馆的其他人眼里,台山阿姐代表着华人女性的一种无奈,在美国二十多年,从未进入婚姻,没有孩子,辗转在各州工作,住雇主家,做着和新移民一样工价的工作,哪怕会说英文、有绿卡,却连一张只属于自己的床都没有。

我的室友C说,她想象过,日后的退休生活是在外州买个小房子,摸着猫,安静地渡过晚年,可是看到旅馆中的老移民,全都还在辛劳地熬,自己的“美国梦”似乎毫不现实。说这句话的时候,是C在美国的第五个月。

不过,“不安家”也不仅是现实所困,对于二三十年前移居美国的华人来说,晚年将至,她们要回应自己内心的一句话:我为什么要在美国?

J是来自广西的按摩工人,已经在美国打工三十年了,明年就可以在纽约领取退休金。她自嘲没有文化,也不太懂英文,只能做一辈子的苦工。“我来美国第五年就可以入籍了,但是我一直没想好要不要留下来,(日子)过下过下,就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没想好。”

2023年时,J曾经回中国过了半年,她觉得国内生活似乎也不错,至于以后退休要在哪里——这个萦绕了三十年的问题,她还没有答案。

合租房中的一场死亡

图:Mantha Mok / 端传媒

对于一个移民来说,最终必须要面对一个话题:死在异乡。移民不只意味着生活在美国,还很可能代表着要死在美国。

去年九月底,我在华人家庭旅馆目睹了一个老年华人的离世:深夜,他躺在客厅的中央,他的左边是厨房水槽,右边是冰箱和置物架,底下铺着的床单满是褶皱,救护员就是用这张床单把他从卧室拉到客厅。他瘦小,脸颊凹陷,身体几乎等同一副骨架。

无人能确认,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了多久。

半个月前,72岁的他和老伴搬进了我住的公寓。他们从门口进来的那一刻,我和房东都呆住了。他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抖动,体格用皮包骨来描述也不为过,在女儿的搀扶下,他握著助步器“走”进来——离开了搀扶的人,他连站立都无法做到。

他的老伴68岁,看上去精神多了,烫了一个波浪头,粗框眼镜,穿着入时,也相当健谈。

这对老夫妻搬进来后,这间大约80多平米的公寓,仿如三代同堂,房东是一对三十出头的夫妻,一家四口住在主卧,两个儿子还在上小学;老夫妻住在次卧;而最小的房间则是我的。

我问老太太如何称呼,她笑说叫阿姨就好了。

次卧房间并不大,两张铁架床就把它填满了,床边摆放着塑料凳子,方便阿姨做陪护,好在光线充足,全天都有日光。

我从来没有听到伯伯“说话”,也不确定他是否还能“说话”。他总是穿着一套白色薄衬衣,上面有洗淡了的蓝色条纹,既像睡衣又像医院的病人服。他唯一走出房间的时刻是去上厕所,阿姨从背后抱着他,或是提着他的衣服,从房间以碎步移动向厕所,有时候,伯伯口中会不停地发出“Ah…Ao…”的叫声,一种在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叫声。

他们搬进来两天,冰箱和客厅的储物架都堆满了阿姨买来的食物——独立包装的牛奶和饮料、皇帝蕉、各式糕点。每次出门,阿姨都会买回来大包小包的食物,尤其是水果和糕点,“看到这个南瓜包很新鲜,刚做的”、“这个(饼)是山药味”,她从袋子里掏出一袋包,按了一下它的皮,展示它的新鲜。

两个独居老人用不着每日买菜,但是我明白,每日早上出门“买菜”,也是阿姨离开这个局促的房子,离开这位卧床的丈夫,以及他控制不住的叫声的唯一机会。

接下来半个月,我知道了这对老人人生的一些片段:阿姨68岁,伯伯72岁,都是福州人,年青时,伯伯在西南一带的矿场工作,而阿姨则一直是家庭主妇,两人育有一对子女。现在,儿子在一个距离纽约有几个小时机程的地方工作,女儿一家定居在新泽西,开车到纽约也要两个半小时。

阿姨讲到,儿子成年不久就到美国了,她不清楚儿子具体是怎样到美国的,简单概括为“偷渡”;后来,女儿和一个回大陆相亲的华人认识、交往,继而结婚并移民美国。此后,美国自然成为两老与子女团聚的目的地。女儿为他们办理了亲属移民,两位老人就此在美国住了超过十年。

他们为什么不搬到外州与孩子同住呢?

阿姨讲述其中原因时,似乎又再合理不过。纽约医疗资源好,可以申请到政府付费的护理员,对于完全不懂英文的阿姨来说,纽约的便利更是相当重要,在华人社区里,她可以独自生活和照顾老伴,打车看病可以找华人司机。实在无法想象,他们可以如何独自生活在出门即要开车、没有华人聚居的外州。不仅如此,对于阿姨来说,生活也只能存在于纽约,这里有讲福州话的老朋友们,可以坐地铁去逛“摩”(华人对大型商场的习惯叫法,Mall的谐音),走几条街就有新鲜的中式糕点。所以,女儿希望她搬去同住时,她总是连声说着,“不去、不去”。

伯伯去世前的两天,他的呻吟声格外响,整晚不停。

晚上十一点多,整个屋子都关了灯,我躺在床上,他的叫声响亮地穿透两道门,传到我的耳边。这种病人的叫声,像是从喉咙的深处发出的,带着疼痛和无法自控,而阿姨的解读中,还有对于丧失能力的不甘心。

“他以前身体一直都很好的,就是摔了一跤后,就走不了路。”阿姨从来没有说清楚过伯伯究竟患了什么病。她的记忆中,伯伯身体很健壮,直到2024年5月摔倒,影响了脊柱,再也无法走路。讲到这时,阿姨还会指着自己的后脑勺示意,伯伯有脑萎缩。

“他走不了路,不开心,又不肯让人扶。”阿姨说,伯伯一直接受不了无法走路的事实,她一不留神,伯伯就自己站起来试图走路,而后果则是“不断摔、不断摔”。随着摔倒的次数增加,伯伯身体的机能也每况愈下。

那天晚上,我在熟睡中,朦胧地听见一阵急速的敲门声。我睡眼惺忪地开了门,门外没有人,也未开灯,但阿姨房间门正开着,亮着光。我走过去,房东正好从隔壁的房间走出来——是她敲了我的门。房东披着一块毯子,握着手机,我们的目光对上,她问:怎样叫救护车。我看向阿姨的房间,她站在床边,两手摸着伯伯的身体,急促地重复着:“快点叫救护车。”

在911通话期间,我通过阿姨零碎的话,知道了一些情况:“没有呼吸了”、“他身体还是暖的”。

几分钟后,一队救护人员就冲进了房子,他们走进房间,用床单把伯伯擡到客厅的地板上,然后把一个苏醒球放进去伯伯的口中,同时四个救护员开始轮流做心外压。

客厅的灯也打开了,这时是凌晨2点左右。

“We are roommates.”有一个救护员拿着一部PAD,专门负责收集信息,房东向她解释我们与伯伯的关系——室友。我才意识到,尽管我们一起住了半个月,我听说了很多伯伯的家庭故事、年青时的经历、甚至与子女的关系,却没有任何“基本信息”:他的姓名、年纪还有他的病。到底,我们是熟悉抑或陌生?

没有任何人能回应病史的问题,包括阿姨。脑萎缩、摔到后面、脊柱受损、最近两天呼吸困难……阿姨努力地描述着,我们一头雾水努力翻译。最后,我们建议阿姨去找病历。

找出来的病历竟然是中文的,里面有大段大段的病人情况描述,却难以找到一个精确的结论。在病历上,我终于知道了伯伯姓陈,不同于阿姨所描述的,伯伯的语言能力退化已经有两年了,也伴随着反应变得迟钝等症状。最令我惊讶的是,这份病历是当年五月份,在福建一家医院开具的,换句话说,在伯伯摔倒、变得难以行动的时候,他们正在中国,他们为什么不留在中国养病,而要再飞十几个小时回到美国,和五个人挤一间出租屋?

我们终于回答完救护员那些问卷式的病史问题后,一个救护人员问我们,是否有一个“房间”。于是,我们带阿姨回去了她的房间,让她坐下来——不久前,伯伯还躺在旁边的床上。最初,我不清楚为何需要一个房间,直到救护员开始说话,我才知道,他要有一个空间来告诉阿姨,伯伯已经“正式”离世了。

意料之内的消息。阿姨重复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又不时自言自语,“没想到这么快”。

在逝者亲人看来,这个“正式通知”是告别的开始。对于纽约的市政系统来说,一个市民的死亡是一系列行政流程的开始。

救护员把伯伯擡回床上后,对着遗体拍了一轮照片,离开了。

警察来了,进房间拍照,一轮个人信息和病史的收集后,等待殡仪馆运走遗体。

两个穿着纯黑西装的“detective”进来,拍一轮照片,询问伯伯的基本信息,快步离开。

“死亡通知”下达后,是漫长的等待。

警察告诉我们,如果没有殡仪馆的人来接走伯伯,那么就需要由验尸官来处理,再送去医院殓房,而验尸官工作忙碌,到达的时间“depends”(看情况)——两小时到二十四小时不等。

幸好,这里是华人区,房东为阿姨联系了一家福建人经营的殡仪馆,福建老板的普通话和英文同样难懂,经过一轮拼写式交流后,我们知道必须集齐多个文件,殡仪馆才能派车。

阿姨还在一刻不停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在念经的缝隙中,她向我们解释,伯伯是信佛的,因而要念经来送他离开。每当阿姨走进房间时,警察就会紧张地说着,“不要碰他(伯伯)”,阿姨没有听从警察的指令——当然,她根本听不懂,警察则更急速地喊我们告诉她。

我说,她也只是想告别。

告别可以,但不要碰他,警察有点生硬地回复。

在文化和语言的双重隔阂下,阿姨听不懂警察的话,警察也难以理解陌生经文的意味。但是,想要抚摸离世亲人的脸额,似乎也不是那么超越常识?其中还夹杂着逝者身份的多重性,他既是一个伴侣、父亲,也是今日纽约市死亡人口的一个数字。

伯伯的女儿和女婿终于到了,他们快步地走去了房间。

房间里,传出了今晚的第一场哭声。

这时候,阿姨的手机响了,是一通确认伯伯死亡情况的电话,但我们无法知道,来自哪个政府部门或机构。跟一般的口译服务一样,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用英文问一遍,口译员把问题转为普通话,又把阿姨的回答转成英文。

电话收集了一轮名字、年纪等基本资料后——今晚,我们已经很熟练这个流程了,电话那头的问题开始变得“棘手”。

阿姨磕磕碰碰地回答关于健康状况和病史的问题,一些问题在阿姨听来似乎毫无道理,而且她必须在每一个回答的缝隙中,继续念佛:

“他生前吸烟吗?”电话问。

“他都动不了,怎么吸烟?南无阿弥陀佛”阿姨有点不耐烦。

“他身上伤痕是什么时候造成的?”

“他经常摔倒。南无阿弥陀佛。”阿姨有些不知道如何精确地回答。

电话没完没了地继续,房间的哭声稍微暂停了,此时是凌晨4点。

我疑惑,如果从小就生活在这套问卷式的完善制度里,在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是否会更舒服一些,或者理所当然地知道答案?如此规整的流程,固然是一种保障,可是在这个晚上,不适感简直到达顶峰。我分不清是文化隔阂所致,还是这套流程本身跟常人的情感有冲突。

流程一直持续到早上7点,殡仪馆的车把伯伯的遗体接走。

隔天晚上,阿姨重复了几遍,“没想到,这么快。”

伯伯的最后一天,胃口还特别好,煮的食物都吃完了,精神也不错。因为他连续几晚在不断呻吟,阿姨也整晚都难以入睡,“我跟他说,不要叫了,我也没有耐心,会骂他,我知道他是难受才叫的。昨天有一阵子,我就睡过去了,睡得特别的熟,我一醒来,发现他没有了呼吸,原来是他没有叫了,所以我睡过去了。”

阿姨还提到,伯伯生前不愿意去住院,一直嚷着“死也要死在儿子家”,可是在他临终的日子里,儿子甚至没有来纽约看过他。这个“心愿”可能也是他病重时,仍旧选择回美国,而不是留在老家的原因。

衰老、疾病、照料、死亡,本身都是难事,叠加上移民的身份和文化环境的差异,又增加了一丝悲哀。

人的最后时刻,是在一个说着陌生语言的地方,听着大段大段理解不了的话,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华人在美国,隔阂通常被简化成语言障碍,因而社会服务也提供了大量辅助,“我们说你的语言”的广告贴满全城,但是对于移民来说,表达自我的困难从来都不只局限于语言。

这个晚上,我夹杂在两种语言、两种文化之中,蹩脚地传达着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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