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小屋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2024年7月的一个傍晚,连日降雨后的纽约有些潮湿闷热,中国大陆移民聚居区法拉盛的一座公园外,星条旗无精打采垂在球场外的旗杆顶端。几十名不同年龄的男男女女跟随着震天响的公放音乐舞动身体。仔细辨认唱词,我发现那是改编成舞曲节奏的爱国歌曲《歌唱祖国》。
从这儿出发,只消往公园里走几分钟,就是空无一人的寂静森林。稍微偏离公园主路几步,植被就茂密得足以让人失去方向。踏入密林深处,会突然撞见一堵篱笆墙。篱笆用长短粗细接近的枯树枝精心搭成,横竖交错,在这原生态的树林中显得甚是突兀。篱笆围出一片大约十平方米的空间。中央是用两层石块砌成的土灶,配一口已被熏黑的大蒸锅,旁边放着两块硕大的木桩案板,一段竹子充当水管,把案板上的餐厨积水一路引向地上一道浅浅的引水沟,而后者最终把污水引去篱笆外面。土灶另一边,是同样精心搭建,由垫砖、原木梁和铺板组成的三层支撑结构,在铺板上方,架着一顶简易的蓝色户外帐篷。
这就是陈旺在纽约的家。
看起来,最基本的居住需要都能得到满足——从食材到洗衣用具都整齐地堆放在空间的一角,一块巨大的篷布撑在上空遮挡风雨。甚至,这里还颇有几分隐居于闹市的诗意——篷布下装了USB供电的小灯,为夜读照明。
但总有各种意外会打破这种美好。这一天,前來拜访的同事和我没有穿长裤,雨后森林里的蚊子咬得我们毫无招架之力。陈旺赶紧点起柴火,用烟气驱蚊。但为时已晚,几分钟后,我们拖着各自红肿麻木的双腿狼狈告辞。
走出去的路上,我们惊讶地发现,林子里还住着其他人——一名年轻的华裔男子坐在帐篷前吃面,冷冷地看着我们。他只穿一条裤衩,并没有回避的意思,似乎既不怕外人,对蚊虫也早已没有感觉。比起陈旺的家,他这位邻居的住所简朴许多。事实上,那里只有一顶帐篷。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陈旺那样,在森林里徒手搭出一座体面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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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宠物”
多数人第一次听说陈旺的名字来自于网上的负面内容。
确切地说,是各种以“电子宠物”为标题的文章、视频。在简体中文互联网语言中,“电子宠物”原本指网民出于猎奇、看热闹等心态,关注某些并不认同的账号。最近几年,由于中国政府的极端新冠大流行应对措施,以及中国经济随之而来的下行趋势,“走线”偷渡美国成了简中互联网,尤其短视频平台汹涌的潜流话题。这一热潮也得到了统计数字的支持:根据美国海关与边境保护局(CBP)发布的数字,从美墨边境未经许可入境美国的中国公民,数字从2022财年的2200人,跃升至2023年的24300人,到2024年更是上升至38200人。
与此同時,一批“润”出中国后过得并不如意者,尤其那些实名在互联网发布内容的人,成了“爱国大V”们的猎物。大V需要负面例子来平复读者群体的焦虑情绪,向粉丝证明,“润”出中国是一个巨大的错误,留在中国才是正道。早在2022年底,新浪微博上的几位“爱国大V”就已大量发布类似内容,2023年2月,他们开始使用“电子宠物”这个称呼。直到同年秋天,随着几篇爆款贴文的出现,这个称呼广泛传播开来,溢出到微博公众号、Bilibili、各短视频平台,乃至回流推特和YouTube。许多平台上甚至出现了专门搬运或嘲笑“电子宠物”内容的账号。这些来到异国他乡,挣扎着努力生活的人,在网上的一言一行被无数寻觅流量的眼睛凝视;他们自己发的帖子被断章取义、添油加醋,甚至直接捏造;他们的愤怒和痛苦成了幸灾乐祸者的笑料。
几乎在所有的“X大电子宠物”名单中,都能看到陈旺的名字。这当然和他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不无关系。他也似乎从不羞于把各种私密的感受和经历发布在实名账号上,这让他很容易受到那些不怀好意者的伤害。一些博主把他称为“最危险的电子宠物”——陈旺曾经发布过几张在自己的住所前挥舞刀具的照片,还有几张全裸的影像,据他说是为了“吓唬骚扰者”,以及探索“身体美”。
而在经常被“爱国大V”点名的所谓“电子宠物”里,也只有陈旺同意接受我的采访。其他几位要么不理睬,要么犯事在坐牢,要么干脆怀疑我是间谍。尽管如此,那个七月,初次见面,我和同事还是带着提防和戒心前往。
不过,我们逐渐意识到,面前这个留着寸头和络腮胡的男子,无论与他张狂的网络形象,还是与不怀好意者给他贴的标签,都是如此格格不入。真实世界中的陈旺,礼貌、随和、腼腆。同年龄段男性通常最不缺乏的气质——自信,在他身上似乎很难找到。我们提出的许多问题,最后得到的答案都是“也还行”,“倒也没有”,然后是长时间的思考,最后总结道:“可能还是因为我没怎么读过书”,“可能还是因为我性格太内向了”。
不过,对于所谓“电子宠物”一说,陈旺的态度异常坚决:“我不是‘电子宠物’,那些在中国污蔑我们的人才是‘电子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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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
根据陈旺的讲述,1988年他出生在福建连江一个农民家庭,是家里的老三。父母摆摊卖水果,两个哥哥都在外地打工。四年级时,他被其他孩子带去玩县城里猖獗的老虎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偷家里的钱去赌。因为偷钱,父母用棍棒打他。但却无所谓他学习如何,反倒希望他最好去帮家里放羊。那时,他的家乡普遍不重视教育,许多人中学读完就出去打工,也有不少偷渡去国外打工的。
成年后,陈旺在武汉当了两年兵,被选入精锐的空降部队。他对此不以为然,觉得“士兵不要头脑太发达,只要会执行命令就行了”。军旅生涯如今留给他的更多是创伤记忆——没完没了的洗脑教育,被老兵和军官无缘无故暴力对待:“军队就是这样的文化,要求你绝对服从,打仗的时候你才会愿意去当炮灰……如果那时候让我去打台湾,可能我也就心甘情愿地上了。”
退伍后,他在福州打工,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食堂、餐馆打杂,建筑工地,跑销售。他坦诚自己“嘴比较笨”,但有些顾客就是喜欢这样的老实人。在发现推销的商品偷工减料后,他选择辞职,开始送外卖。
他说喜欢自由的工作,尽管送外卖如今在中国大陆已经被和“内卷”、“压榨”这样的概念划等号,但在陈旺记忆中,那是他做过最自由的工作。由于生活简朴,他的日常开销很少,每天在中午高峰时送两三个小时外卖就足以维生。
业余时间,陈旺说喜欢“追求精神生活”。他是福州图书馆和书店讲座的常客,喜欢看科幻电影和历史书。不过年代久远,他已记不起当初看过哪些书,只说印象最深的电影是《湮灭》(Annihilation)和《星际穿越》(Interstellar)。听了许多作家讲座之后,他一度也想当作家,因为“挺光荣的”。
陈旺还加入了当地一家独立书店的交友群,想要寻伴脱单。他微信朋友圈里最早的记录就是那时的征婚帖。他描述自己对“宇宙、人类历史、自然科学以及创业”感兴趣,自称“信奉男女平等,不抽烟喝酒赌博,不大手大脚花钱,有上进心,会一起分担家务”。不过这段文字里,写得最长的反倒是对自己缺点的剖析:“职业规划不明确,所学知识专业性不强”,“收入低没有安全感”,“性格不是很开朗”等等。
他最终并没有如愿找到女友,陈旺分析,这主要还是因为他来自农村,物质条件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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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的越多,人就越不开心」
起初陈旺并没有什么政治意识,但2017年前后,他在群里发出一些支持男女平等、反对彩礼的言论。一位群友认为陈旺很有想法,便把他拉入一个“民主群”。在这个男性占多数的民主群里,人們经常讨论各种时政议题,比较中美制度优劣。
陈旺的人生从此被改变。
在这里,陈旺了解了“六四”,学会了如何翻墙、上推特。
2017年年底,在朋友圈发布的一条贴文里,陈旺写道:“第一次翻墙成功,看到了国外的信息,不用一直听洗脑。”随贴文发布的截图里,是五条郭文贵的YouTube视频。
外网的言论自由给陈旺留下深刻印象。注册推特后两周,他在朋友圈感概道:“川普推特下面推友的评论,换做我们会被抓起来……不管川普做好做坏,至少在美国说话没有人抓。”
他还在朋友圈授人以渔:“我会无偿告诉你我所知道的连外网,以及申请推特和脸书账号的方法”。
时过境迁,如今,陈旺說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知道的越多,人就越不开心。做小粉红被洗脑,成天傻呵呵的,一看到说日本不好的节目就心潮澎湃,过得也挺快活的。”
新知很快就让陈旺付出了代价。因为在推特上发表政治言论,他在2018和2019年两次被警察上门“喝茶”。虽然没有受到身体暴力,但陈旺被明确告知,再有第三次,就要承担刑事责任。
他在推特上一直毫无戒备地用真名和真人照片作为用户名和头像,我问他为何不起网名,他想了一会儿说:“可能我这个人太傻了,有点洁癖,有点完美主义,不喜欢作假。”
花花世界也带来别的烦恼。他从亚马逊上购买国外的商品,与此同时工作时间又越来越少,於是财政状况越来越糟糕。更让他困扰的是,翻墙后可以不受限制地接触色情片,這讓他有點淪陷。他拟定了各种自律守则、“戒网计划”、“戒片计划”。事实上,之后几年里,他在社交网络上发表的大量内容,都是每天一丝不苟地记录自己是否遵守这些守则与计划。不过,欲望似乎总是会战胜他的意志力,计划往往在坚持了一定时间后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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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水走线
恐惧和经济情况都促使他决定离开中国。
早在2018年,陈旺就试图去美国领事馆申请旅游签证,但被当场拒签。每次和陈旺聊起“非法移民”,他都显得无奈:“我也想合法移民,但是没合法的条件。要是有桥,谁愿意趟水?”有时他也会话锋一转:“美国人的土地也是从印第安人那里抢来的,难道就合法吗?”
第一次偷渡,陈旺选择了一条前无古人,怕也是后无来者的路线。2020年8月,他来到黑龙江绥芬河的中俄边境,根据百度贴吧网友的指点,偷越过中俄边境。随后他计划徒步几千公里,穿越寒带无人区,一路走到白令海峡,然后划船前往北美。
他的宏伟计划在两小时后被巡逻的俄罗斯边防军人挫败。
这些背着长枪、牵着狼狗的军人把陈旺按在地上,蒙上眼罩。陈旺在网上曾看到,俄罗斯边防部队会毫不留情地对试图逃跑者开枪。他很怕俄罗斯部队直接把他带去刑场枪毙,再对中方报告说是他想逃跑。但他也非常兴奋,“可能兴奋还盖过了恐惧,因为终于走出中国了,不会再被警察找了”。
陈旺在俄罗斯的监狱里被羁押了两个多月。遣返回中国后,拘留和防疫隔离又是一个月。获释不久,他在朋友圈里痛斥俄罗斯狱警把他的个人财产全都占为己有:“俄罗斯就是一个流氓无赖的地方!”
几乎所有人都对这项计划感到难以置信,陈旺说,就连俄罗斯的法官都在庭审时嘲笑他:“难道你游过去?白令海峡很宽的!”
或许,正是因此,在俄罗斯法庭给他的判决书译文中,认定他只是“为了找更好的生活条件,从中国步行到俄罗斯”。陈旺坚定认为自己的计划可行:“我决定沿海岸线走,海边会暖和一些,还可以捕鱼,也会有一些居民。到了白令海峡边,那里有因纽特人,然后我租一艘船,坐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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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再具体的计划就没了。他只带了“几件过冬的衣服”,和一张在俄罗斯用不了的银联卡。“走得很匆忙,没什么计划。人到了那边,自然会想办法。”
虽然没有旅伴,但他相信自己并非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我比较关注人类历史,知道印第安人就是这么过去的。”
2021年下半年,离“走线”成为中国坊间热议话题至少还有一年,陈旺通过民主群听说能从免签的厄瓜多尔进入美洲,然后一路北上走去美国。对于这条当时尚没有很多国人踏足的不寻常路线,他再次选择相信,因为他觉得民主群里的人都志同道合,值得信任。
陈旺的走线路途中充满了波折:不断被航空公司拒绝值机后,他选择先去新加坡务工几个月,从那里飞往伊斯坦布尔,再前往厄瓜多尔,然后一路北上走到美国。沿途遭遇了几乎所有走线客都会经历的雨林、黑帮、黑警和墨西哥监狱。
然而,陈旺这一路在社交媒体上留下最多的,却是沿途风景的诗意影像:蓝天、海浪、沙滩、热带树,树下则是被陈旺一路骑到美国的红色单车。
他还对我讲述了四个中国走线客偶然相遇后,一路互相照顾、彼此信任的故事:“走线也许是我们这些人一生最开心的时候,风景好,也没什么压力,每天都有新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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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碎
2022年2月,一个寒冷的日子,陈旺和旅伴从德克萨斯州入境美国,随后向国土安全部的巡逻人员自首,并被带去临时拘留所。
他回忆,那裏的羁押条件非常不堪,很小的监室里挤了一百多人,睡觉时脚会踩到别人的脸。
两天后,陈旺被转移去正式拘留所,也就是走线客常说的“大监狱”。这是位于德州东南部的瓦莱拘留设施(El Valle Detention Facility)。它的前身威拉西县惩教中心(Willacy County Correctional Center)曾是美国最大的移民拘留设施,2015年因囚犯骚乱而关闭,2018年改名重组后重新投入使用,大约能容纳一千名囚犯。
- 小监狱与大监狱
- 小监狱即临时拘留所。走线客在非法入境并向边境巡逻队自首后,会首先被送到这里,随后通常会在一两天后被转移至“大监狱”。
大监狱即正式拘留所。走线客通常会在这里被关押几周,随后释放。一些被认为低风险的走线客,如带孩子的人,可以不经大监狱直接释放。陈旺在大监狱被关押116天。
部分走线进入美国的中国公民,进入“大监狱”后几周内会接受“可信恐惧面谈”。如果法院判定他们曾在中国受到“可信的恐惧”,就可以被释放出狱。
- 可信恐惧面谈(Credible Fear Interview)
- 从美墨边境无证入境者需在“大监狱”中通过这项筛查程序,证明自己因面临迫害或酷刑的可信风险而离开居住国,才可进入正式庇护程序。但在实际操作中,不同拘留设施在不同时段有不同的执行标准。一些走线者会在获释后才接受面谈,部分人经历的面谈非常简略,甚至有些人未接受正式面谈就进入了正式庇护程序。
随后,走线者往往会前往移民司法较为宽松的“蓝州”,寻找律师,为“大小庭”做准备。等待“大小庭”通常会需要几年时间,中間走线客已可以申请工卡(EAN),一边合法工作,一边打官司。
- 大小庭
- “小庭”即“主日历听证会”(Master Calendar Hearing),是“大庭”前的预备听证会,主要处理一些程序性问题——如确认申请人身份、律师代理情况、递解令抗辩、庇护申请递交等,并为“大庭”做好准备。听证通常较为简短,持续10—20分钟,可能会进行一到三次。陈旺进行了两次小庭。
“大庭”即“个人听证会”(Individual Hearing),是决定庇护申请者是否获得庇护资格的庭审。听证中,法官会听取申请人陈述、律师辩护,以及政府律师的质询,并对证据进行审查。通常只进行一次。胜诉者可获得庇护身份,一年后可申请绿卡;败诉者将收到递解令。陈旺在大庭中败诉。
陈旺在“大监狱”里通过了恐惧面谈。但,随后他的命运急转直下。出于未知原因,他没有被保释。他自己推测,这是因为他在拘留所中没能背出美国境内联系人的通讯方式,所以不符合假释条件。
他的“大小庭”被定在拘留设施内进行。在与外界隔离,语言又不通的环境下,他没有办法为庭审准备证据,甚至无法请律师——官方提供的律师要么打不通电话,要么不会说中文。
最后,陈旺在没有律师的情况下,孤身面对以严苛闻名的德克萨斯州移民司法系统。根据非政府组织“政府档案交流中心”(TRAC)统计,在陈旺受审的伊莎贝尔港移民法庭(Port Isabel Immigration Court),多数移民法官在2018—2023财年的庇护批准率都不到一成。最后,法官认定,陈旺在中国的经历只能算是被骚扰,不构成迫害,因此陈旺没资格获得庇护,被判递解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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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罐破摔”
宣判过后,陈旺仍被关押在拘留所中很长时间。他说自己在绝望中进行了三次短暂绝食和一次撞墙抗议,终于得到释放,“要不然不知会被关到什么时候”,甚至有可能被直接遣返。
116天后,陈旺得以离开移民拘留所,但他的美国梦在拘留所内就已经破碎。
离开拘留所后,他先来到洛杉矶——因为听其他走线客说,这里好找工作。不过,落地没多久,他通过家人联系到纽约的亲戚,就又买机票去纽约投奔亲戚。
和其他中国走线客一样,他一边工作,一边准备官司。只不过别人是合法工作,等待“大小庭”,陈旺却是无证工作,等待上诉。
他在推特账号的简介里写出了对命运不公的埋怨:“寻求庇护遭法官一脚踹飞,永世不得工卡,何况绿卡。”
“大庭”败诉后,陈旺还有向移民上诉委员会和联邦上诉法院两次上诉的机会,但通常上诉的成功率远低于打赢“大庭”。而且,即使在移民上诉委员会上诉成功,案子也只是发回同一法院的同一法官处重审。对陈旺而言,这不过是意味着再次挑战严苛的德克萨斯州移民法官。
自觉获得庇护与合法身份可能渺茫,陈旺承认自己有些“破罐破摔”。他辞掉了来纽约后聘请的律师,因为移民上诉委员闭门审理案件,律师无法参加。而像填表、写上诉状这样律师能做的事,在陈旺看来都能由ChatGPT来完成。
- 上诉机构
- “移民上诉委员会”(Board of Immigration Appeals,BIA),位于弗吉尼亚州瀑布教堂,是移民系统内的最高上诉机构。若庇护申请者在大庭败诉,可在30天内向BIA上诉,理由通常为法律错误或程序不公,而非重新审理事实。上诉为书面闭门审理,申请者与律师无法出席。若上诉成功,案件通常发回原法院重新审理;若失败,递解令生效,可申请暂缓递解或继续上诉至联邦法院。
“联邦上诉法院”(United States Court of Appeals),又称“巡回法院”,是移民案件进入联邦司法系统后的上诉机构。若庇护申请者在BIA上诉失败,可在30天内向联邦法院申请司法审查,仅审查法律程序是否存在错误,而非案件事实。上诉成功时,案件发回BIA或移民法庭重审;若失败,递解令正式生效,申请者可能被遣返。
漫长又无望的等待挫伤了他投入新生活的热情:“有了身份还可以出去走走,可现在我就像脚被某个无情的东西给拴住了。”他没有工卡,合法劳动权益无法得到保障,只能做一些技术含量最低的苦活,还要被雇主随意压价。他常用“驴拉磨”形容在美国的工作,和我细数了种种工作的不堪:搬家——老板凶恶,不尊重人;擦灶台——被老板欺骗;餐馆——不要没工卡的;送餐——工价越压越低,算法越来越盘剥人,就连电瓶车也时不时被偷。
陈旺渐渐躺平,不再拼命工作。幸而他擅长过省吃俭用的日子。去年夏天,他每个月只花200美元,半年后,这个数字又降到了180美元。最能体现这种“消费降级”的,大概就是他的住所:刚来纽约时,他借住在亲戚家;后来陈旺说不想不麻烦他们,他自己租住一间地下室;地下室几次被下水道污水漫灌后,他住进了无家可归者庇护所;但很快他就受不了庇护所的脏乱,决定用自己在视频网站上学到的户外技能,在森林里搭房子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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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移民国”
真正来到美国后,陈旺意识到,“美国并没有憧憬中的那么好、那么自由”。来到纽约两个月后,他在朋友圈里罗列了美国的日常生活给自己带来的各种文化冲击:不让人上厕所的麦当劳、糟糕的治安情况、费解的小费文化,等等。
渴望宁静是陈旺世界观的核心要素。他曾以为吵闹是中国这样的专制国家所特有的,学会翻墙后不久,他就在推特上总结道:“专制将人的兽性表现得没有下限,共和制将人的理性表现到极致。这就能解释有的国家总是有噪音,道路脏乱;有的国家总是宁静,道路干净整洁。”
来到纽约不久后,他感慨说:“说实在,美国社会很急躁,很紧张,车开得很快,很容易拔枪枪杀别人。”所以,搬进森林对他而言,不只是条件使然,也是自发选择。至少,搬家后,他很少再发文抱怨生活环境,反倒是一直在欣喜地分享来住所作客的浣熊、野兔、狐狸、负鼠。
有别于许多因为无法适应国外生活而变成“离岸爱国者”的异乡客,陈旺选择从一个更高的角度俯瞰自己在中美两国的生活经验。他开始经常讲述作为底层人,无论在什么国家都过不上好日子,因为统治者从来不会真正顾及底层人的利益。他把新移民的积怨与自己对人类迁徙史的兴趣结合起来,发明了一套自嘲中又透着认真的“新移民国”理论:既然白人作为美国曾经的新移民,宣称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那么我们现在的新移民何不也宣布自己为美国的新主人呢?
除了这些,陈旺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的,也有最私密的情感和创伤,比如一次难得的亲密关系体验,抑或父亲去世时无法回家的懊丧。但,真诚换来的,是凝视者更多的嘲笑与伤害。如果他讲述生活的不顺和苦闷,就会有人嘲笑说:“这就是恨国润人的下场。”如果他很生气,会有人带着假惺惺的同情说:“好端端一个人,去了美国就疯了。”甚至如果他一段时间不更新,就会有好事者造谣他的死讯。甚至如果他一段时间不更新,就会有好事者造谣他的死讯。
线上的名声溢出到了线下。在法拉盛,陈旺時常会在街头被人认出。我们第一次和他见面时,约在一条繁忙街道的商场门口,路边人来人往,偶尔会有人叫他:“陈旺!”他轻轻点头,不做多余回应,之后告诉我们,自己并不认识对方。不过,他能觉察到许多人并没有怀着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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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手机上一丝不苟地分类统计来美国后受到的骚扰:称呼骚扰、偷拍骚扰、嘲笑骚扰、打量骚扰、接触骚扰、言语骚扰……这几个月来,陈旺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越来越多警告、威胁骚扰者的内容。不久前,他使用多年的推特号很可能就是因此被注销账号。
“不甘心”
特朗普二次当选过后一个月,在零下十度的严寒中,我和同事再次造访了陈旺的林中小屋。见我们冻得不行,陈旺又开始劈柴生火,为我们取暖。他说自己夜里要盖四床被子,但还是觉得冷。同事悄悄提醒我,说陈旺手上有很多冻疮。
法拉盛的走线社群正因特朗普承诺的无证移民大抓捕而焦虑不安,但处境比多数走线客更糟一等的陈旺反而颇为淡定。
他和我掰手指算了真被遣返的可能性:首先他还在上诉,递解令尚未生效;就算全都败诉,递解令正式生效,也得正好被移民与海关执法局(ICE)抓到;就算被抓到,还得遇上美中遣返航班上正好有空位。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民主选举,陈旺并没有感到特别兴奋。他说自己自然期待贺锦丽胜选,因为民主党的政策对移民更友好,但他也知道在目前美国的大环境下,即使民主党也不会给他的命运带来什么实质改变。
他甚至对选举本身也有些失去兴趣——在他的“新移民国”理论里,他认为应该用抽签取代选举,颇有些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的余韵:“这能保证富人能抽到,穷人也能抽到。不像现在的制度,哪怕民主制,永远代表着中产阶级或上层阶级的利益。你看法拉盛,都要成议员家族了。”他指的显然是目前代表法拉盛的国会议员孟昭文(Grace Meng),其父曾任纽约州议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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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半年,我觉得他对美国的幻灭感更强了。或许是戴上了思乡的玫瑰色眼镜,法拉盛如今在他眼里不如福州,甚至不如连江县城——福州“到处都是风景”,而连江至少很干净。
这也并非陈旺一个人的感受。据他说,已经有一些不能适应美国生活的走线客自己选择走人。
但每次我问他,是否后悔来美国,他都斩钉截铁地说,不后悔。目前他也不打算主动离开,有时候他说,这是因为还有新鲜感,有时候他说,是因为不甘心。
我问陈旺,除了那段无忧无虑、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走线时光,人生中还有什么能称得上幸福的时刻。他又思考了很久,然后告诉我,人生最幸福的时候,是二十几岁时,和一个打工的朋友一起在福州爬山、野炊、宿营,远离都市的喧嚣,静静地听山上的鸟鸣和流水声。
“我们都是底层,他不喜欢历史、自然、科学之类的话题,我们就聊一些打工和生活琐事。”
来到美国后,陈旺说还没有经历什么特别幸福的事。如果真要说,那就是去年年初,在公园里刚搭起小木屋的时候。
小屋不是永恒的。我们造访后没过多久,陈旺的林中小屋第二次被市政当局作为违建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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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旺住进了布鲁克林的无家可归者庇护所。从他发布的照片来看,环境还算干净、舒适。不过陈旺说,庇护所里晚上总是很吵,只有白天才能睡得好觉。现在他在考虑买一辆二手车,未来住在车里。
看起来,这条独自一人的美国路,陈旺还会继续走下去,一边努力生存,一边与复杂的司法系统和看不见的网络敌人们搏斗。就像夏天我和同事离开后不久,他在朋友圈写的诗里描绘的那样:
你总说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不回头
但我总是伸手不见五指
我总是太迷茫 性格忧郁
慢慢迷失在茫茫人海
有时开心 有时抑郁 有时无法自拔
[…]
这世间有太多无奈 无所适从
有时被嘲讽 有时被欺 事后总是异常生气
我总想能活着开心些
去勇敢反击
但有时却不尽意
总是小人爱惹人
姬冰雁、Yiu Kayi、乐巍旸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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