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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与端传媒合作推出的华语离散播客“行星酒馆”,来自旅美媒体人林东尼。东尼曾任美国著名晚间新闻栏目VICE News Tonight的东亚区制片人,也是Netflix亚裔社交媒体平台Golden的发起人之一。去年,他辞掉了美国的工作,搬离了定居多年的纽约。在亚洲与世界各地走出来的新老离散者相聚之后,他决定在泰国清迈租一块地和一个果园,并成立了创作空间“此处”。
播客“行星酒馆”是东尼与端的一次合作尝试,用声音记录离开家园的异乡人们所遇到的人、经历的事、以及深刻的体验。最新的行星酒馆,东尼想要谈谈久别重逢这个时代命题。第一位来谈和父母与公婆重逢的嘉宾小杨,讲述了一个离开山西去纽约的娜拉在找到自己后,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聆听、理解、保护自己、也传递她所见过的更广阔的天地,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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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几年间,我们究竟与亲人失去了多少联结?这种断裂正在怎么改变著我们?
对很多散落世界人们而言,这个问题既尖锐又沉重。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自己已经拒绝去思考这个无解的命题 —— 越是细想,越是感受到个体命运在时代巨浪中的漂泊不定。新冠疫情刚爆发时,还只是嗟叹疾病的可怕与隔离的孤独,但随著时间推移,国内外的环境如同枝桠一般分裂出截然不同的宇宙。
航班禁令、国境封锁、层层加码的隔离,毫无办法的领馆关闭、遍地开花的反亚裔声浪、开足马力的全球化脱钩……时代大势下,原本以为不过数月的分隔,骤然变成了一年,倏忽就到了两年,转眼坐三望四。即便如今慢慢恢复通航,还有太多的分隔仍然遥遥无期,甚至已然天人永隔。
就这样,思念变成了逃避,逃避变成了无奈,无奈变成了麻木 —— 而这些触感,在大部分的官方叙事和“正确的集体回忆”中,都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可我们的身上究竟发生著什么呢?这些故事,需要被记录、被讲述、被分享,因为我们不是一个人在经历这些。然而吊诡的是,应该怎么去记录无奈、逃避、麻木——这些我们压根儿就不愿意面对的断裂?如何去描述这些用沉默堆叠出来的茫茫空白?
从今期开始,行星酒馆将会探索一个重要的离散时刻:“久别重逢”。在分隔多年后重新遇见家人、爱人、以及熟悉却又陌生的种种环境,我们遇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有什么记忆正在复苏,有什么东西终于可以放下?
这样的时刻之所以重要,因为它短暂、激烈、不可复制。它是我们日复一日的回避之后,必须直面的人生关卡。更重要的是,在“久别重逢”这样平凡却又重要的时刻,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分离”在我们身上留下了多少的误会、委屈、隔膜和思念。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才能真正地看见,“时代的一粒沙”究竟在个体身上留下的陨石坑,究竟是什么形状。
久别重逢系列的第一集,我找来老朋友小杨。疫情分隔四年之后,她第一次回到国内与父母团聚。更重要的是,在疫情间结婚的她 —— 一个定居纽约十多年、地地道道的北方人 —— 必须要去到潮汕乡下,遇见从未打过照面的公婆。
对谈中,我们聊到如何重新与父母沟通疫情时的分离,如何跨过语境理解国内女性的境遇,如何与缠绕自身的“外宾感”和解,以及探索“一人一杀”的生活里,追求独立的“娜拉”该如何重建自己的家庭关系。
更多的久别重逢故事还在制作之中,而如果收听播客、阅读专栏的你想要与我们分享自己的离散故事,欢迎来信 membership@theinitium.com,或私信至行星酒馆的Instagram
时间轴
03:10 带去一肚子悲伤,原封不动带回来了
09:08 广东第一天,三碗热汤与一杯冰拿铁
17:00 家人说“没事儿”,真的就没事儿吗?
23:43 父母也在学习letting go
30:10 对社交媒体“父母皆祸害”叙事的反思
33:38 不简单的“简单回乡下吃个饭”
42:45 生孩子文化的巨大冲击
50:07 离散小众的幸运、在乎、与幸存者愧疚
52:48 一人一杀, personal is (also) personal
54:18 出走“娜拉”们的幸与不幸
57:54“娜拉回乡之旅”里最重要的命题
播客精华节选
东尼:行星酒馆上线有一段时间了。整个播客开始的时候就是想记录和讨论一个问题——我们在离散的世界里不可避免地的断裂。记录这种断裂有一个特别微妙的场合:久别重逢。不管是和自己的亲人、爱人,或者是和中文语境。这个场景承载了特别多微妙的情绪反应,所以播客也想做一个关于久别重逢的系列。今天我们请到了一个老朋友。
小杨:大家好,我是小杨。
东尼:小杨刚倒完时差。
小杨:倒时差是因为我经历了四年以来第一次回国。再上一次回国是在 2019 年,我跟朋友描述那是“柏林墙建起来之前”。那时我和林东尼还是过着一种北京/上海都市丽人的生活。
之后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这次回国就非常的紧张。准备回国前的一周,我自己就像一个快要删掉的 APP,一直在震。就像你刚说的,漫长的断裂之后,久别重逢是个非常微妙的命题,因为预期会有非常多的错位,无论是你个人的成长,还是这几年里面我们各自的创伤。之前看到微博上有个“诨名唤作巴布尔”的人发的一条微博,他说回国的过程是你从国外回到国内、然后回到大城市、然后再回到省会、再回到县城。像树一样,年轮被一层一层扒下来,最后以一个既衰老又年幼的状态和过去的自己重逢,这是我本来预期的。我跟朋友说这是trauma trip,但我没有想到,我觉得我回去的是另一个国家。
东尼:我还没直接回国,我只是经历了回归亚洲的过程。我本来储存着满腔的悲伤,这一路就发现悲伤当然是有的,但是更多的是荒谬,或者是 WTF的感觉。
小杨:我带着一肚子的悲伤回去了,然后这一肚子的悲伤被我原封不动拿回来了,它们并没有得到非常多处理。同时我的左手拿着之前没开封的悲伤,右手还带着一些新的,像是动漫里一坨黑乎乎发着烟的的东西。这期播客我需要处理一下,说不定聊完之后能搞明白我另一只手里拿这一坨什么东西。
故事的背景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北方人,我出生在山西,从小在山西长大,我大部分朋友也都是北方人,直到我在疫情期间结婚。
我结婚的对象,我们就叫他大卫吧。他是个不能再广东的广东人:一半潮汕人,一半客家人。我在疫情期间结婚,其实是elope,就是在没有父母在场的情况下结了婚。我没有见过公公婆婆。
这次回国的主要原因是家里出了一些问题,我回去帮忙。我没有那么多给自己安排的时间,而是要去perform一些emotional labor,给我自己的父母和我们家的老人。在这样的心态之下,我去见公婆,也是抱著一个要“perform 儿媳妇”的心态。因为过去的四年里,他们在那边隔离也是非常stressful,同时积累了非常多的思念或者创伤。我希望能够让他们开心,甚至是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弥合一些他们的创伤,能够给到他们一些问题的答案,比如“我的儿子过得怎么样,我的儿媳妇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在我的观念里,爱是要流动的。你需要有付出,有给予。因为没办法呆在一起,所以每个人心里都酝酿了很多东西,甚至是熬积累了很多的误会,很多的预期,很多正面或者负面的expectation。这些东西都被熬得很苦。我希望能够在见面的时候,有些东西可能自己就丢掉了,把堵着的东西释放出来。这样的话你可以进入未来。
东尼:We gotta move on. We gotta close this separation.
小杨:对,你不结束这个分割,就没有办法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我这次回国先落地香港,就去了深圳,然后去了我婆婆的老家,广东的乡下。我不断在这个过程中给东尼发短信。我记得我跟你说,秦始皇当时统一六国,让大家成为同一个国家,实在是太勉强了,这根本不是一个国家。
东尼:你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文化冲击,我可以感到它的余震。大卫他是有多广东呢?他是我们在纽约的 residency 广东人,大家去吃广东菜,就是要把大卫搬出来点菜。大卫每次都可以和在场的服务生点出一些神奇的、不在菜单上的菜,或者最后跑到厨房去跟人家聊聊天去了。
小杨:他长了一张典型的广东人的脸,他的血脉就很广东。所以每次我们出去吃饭的时候,只要是粤菜馆,大家就会把菜单递到他面前,有的时候甚至厨子会出来跟他聊两句天,因为就预期他是老乡。
而我是一个在贾樟柯的电影里面感受的到家的山西人。我刚落地在深圳就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我婆婆说,(广东普通话)“终于接到我的鹅子和我的鹅媳妇,快吃饭!”。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丰盛的早饭,它一共有三个liquid,第一个是燕窝,第二个是小米粥。我一山西人觉得小米粥这东西我熟,定睛一看发现里面泡着辽参。第三个是鸡汤。三碗 liquid 摆在我面前,喝完之后我就已经就开始水肿。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我回山西的时候我妈就是“厨房里面有小米,你自己熬粥去吧”。她不会有这种 overwhelming 的爱的表达。而婆婆整个过程中伴随着非常多很直白的情绪表达——“真的很想你们啊,我看我的鹅媳妇好冷,我鹅子又胖了……”
我就,“对对对对对是是是是”,把三碗liquid吃完。
东尼:我脑子没有办法补完这个东西,需要动用 visual aid。现在我脑子里浮现的是《金枝欲孽》,“娘娘吉祥”,你翘着一个兰花指开始喝汤。
小杨:你把画面换一下。当时的气温是 38 度,已经很热了。我穿着白T恤,汗已经浸透了我的T恤,同时眼前还有一碗半的liquid that I have to get down.
东尼:你可以不喝完吗?
小杨:一定要喝完的啊。这都是爱。我当时一直在看大卫,if he feels like this is overwhelming then I have a reason to say no. 但大卫就喝得非常开心,“好舒服,喝下去热热的!”。后来意识到我如果晚点喝,it’s an insult.
我喝完之后觉得确实是需要去喝一点凉的东西。我就琢磨着想要出去,要么吃个冰棍,要么买一杯冷拿铁,然后我就不慎在一个广东妈妈面前提出了想喝冰咖啡这件事情。Sacriligious(笑)。
她给我端出了另一碗汤,also piping hot.。她说这个是降暑的。后来我是在婆婆那种心痛和不理解但又原谅的眼神中喝到的冰拿铁。
东尼:如果你说凉茶呢?
小杨:凉茶它不一定是凉的。
东尼:对,可能最后端出来的 60 度那碗就是凉茶。
小杨:凉茶是说里面加了一些凉性的东西。这是第一个文化冲击,我甚至都没有办法描述这个文化冲击是什么。是对于科学的不信任吗?还是我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语境。
东尼:嗯,整个话语体系不一样。凉和热人家是有不同的意思……那是你的第一天嘛?经过了这个之后,想到后面要六天……
小杨:我立刻开始compartmentalize。我感觉到“小杨”这个人开始缩小,剩下的部分可以用来cope。就好像你在一个白人非常多的工作环境中,你自己就会变得变小,你会 develop 一个 white person 出来 cope。我立刻 develop 出了一个“鹅媳妇”这件身份。
东尼:我有个疑问想问你,疫情的时候我们的视频电话沟通也没有怎么断,但是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大家的心理距离增加了,误解增加了。之后我会有一个特别小的疑问在心里开始慢慢发酵: How much did you actually tell me?If you think everything is fine, is it really fine? 当你说一切都没事儿,是为了告诉我你很好,还是你真的很好?我觉得我们家特别不会表达vulnerability,如果在正常的时代,大家就慢慢通过去用爱来这个来弥补这语言的缺失。但是你现在没有了这些日常相处之后,你说的东西究竟有多少是真的?
小杨:疫情这四年,我们的父母,尤其是孩子在海外的这批父母。你问他们,他们都 everything is fine。我婆婆不是,我婆婆是非常擅长表达情绪的人,包括表达焦虑情绪。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件好事,因为表达出来我们就可以去安抚。但我爸妈是不太能表达情绪的,这次直到我看到他们有些绷不住的迹象的时候,我才意识到 something is actually not right。我得赶紧回去。
我们上一代人有非常多的没有被诊断的心理健康问题,这导致的一个结果就是,有时候真的是日常的陪伴相处,你才能感知到很多东西,这种感知是视频电话完全感觉不到的。比如说妈妈们对孩子在海外疫情几年有多焦虑这件事情。我每次都会说“没有关系啦,国内的新闻搞得太夸张了,你们不要去看,我们日子过得很好”。这次回去是听我妈妈、我婆婆、朋友的妈妈交流,我才意识到不能简单归纳于国内的媒体环境,比如说她们会讲一些孩子在国外,因为脑膜炎没有人照顾所以去世,或者说有的孩子上海封城的时候一个人待了三个月。他妈妈跟我讲这个的时候是眼泪掉的。她们就是:我不是怕他没吃没喝,是怕这个孩子心理上出什么问题?心理压力太大了。
我觉得当时在疫情期间因为没有办法回去,其实是咬着牙不去看、不去真正去想这些问题,把它以很简单的narrative 说,国内的这些东西制造焦虑。告诉父母,你不用担心,我现在过得很好。但我自己对于国内的情况也焦虑的要命。每个人的担忧都是非常复杂和细腻的。但是如果你把它用电话聊出来就只能互相哄着、给对方讲故事。
东尼:我疫情跟我爸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已经跟你说这么多,我生活完全OK,我在外面过得很开心,你不用着急。但我觉得他们还是担心。所以我最后认认真真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觉得我的生活是什么样?
小杨: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每个人都应该问问爸妈这个问题。他怎么回答的?
东尼:他给了我一个斩钉截铁的不、知、道。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我突然间意识到,这个“不知道”的重量是很大的,它背后藏着很多很多的焦虑。因为我对自己的生活完全了解,想著毕竟是父母嘛,假定他们应该至少知道5%。当他说不知道三个字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可能连 1% 都不知道。他不知道我有什么样的朋友,不知道我每天吃什么样的饭,不知道我最近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它其实是完全断裂的。
你刚刚说我们心里都酝酿著很多很苦的东西,而酿的容器就是一个巨大的不知道。
小杨:对,无论是在清迈陪伴,或者回国去陪伴,或者是让爸妈来美国来陪伴,最大是给父母心理上的安全感。这个安全感有的时候是你可以给的。作为子女能更多给他们一些确定感和安全感,其实挺好的。
我这次回去听到了我父母和公婆交流出的一个观点,我觉得还挺神奇的,就是关于他们怎么去面对那些孩子们的、他们不了解的生活。我爸爸是农村出来的,爷爷奶奶都是种地的、放羊的。爷爷奶奶根本没有办法理解我爸爸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的工作是什么情况?所以我爸爸很了解这种“不了解”的感觉。
我怎么描述我老家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贾樟柯的《江湖儿女》里面有一段儿,赵涛坐监狱,当时剧情里要把监狱监狱搬到一个更偏远的地方,那个更偏远的地方就是我老家。爷爷奶奶没有办法想象,他们只能笃定地相信更大的世界里面一定有孩子要追求的东西。包括我的公婆,他们就是从乡下到深圳去打工,他们其实也非常理解“父母不了解更大的世界里面有多少孩子们想要的东西”。像一条辅助线一样,父母把自己当时这种心态延长到了我们身上,他们会去告诉自己:孩子一定有孩子的道理,孩子一定看到了我们现在没有看到的东西。
东尼:我有个殊途同归的感悟。我去年心理上最大的功课不光跟我父母出柜,我是先跟整个大家庭里亲近的人出柜。我的阿姨、表弟表妹们先。出柜是需要练习的,与此同时他们也有他们的功课要做——就是他们怎么去接受我,怎么放下对于我生活的想象。哪怕面对的症结是一样,几代人大家要处理的问题是不一样的。我的修行是怎么接受我是同性恋,对于我的父母来说是怎么样去接受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恋?
小杨:你如果把这个命题清晰地告诉他们,“现在我需要你来完成这个命题”,你觉得可以吗?
东尼:这就是我现在的态度。我不能替你做你的作业。因为父母要处理的是他们自己的家庭观、人生观、价值观。我爸当时在我出柜之后,跟我说了一句特别那啥的话,我听了就有点想哭。他说,我尊重你的家庭观,我们平时可能不会聊很多这些东西,但是只要我们都是善良的人,都愿意去给予、付出和接受爱,我们就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在那一刻,我突然间意识到我们真的是一个成年人在重逢了。我可以看到他们并不只是我的父母、亲人,而是更为完整的人,他们有自己的焦虑、自己的困惑。我甚至可以通过我自己的一些经历给他们解决困惑。Wow, I’ve grown up。
小杨: 对,我这次就是非常明显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幸福。家庭的本质就是给予和接受爱,能让爱流动起来。小时候,你会有一种叛逆感,总觉得你欠着你父母的。那个阶段正好父母是在做他们人生中最难的功课之一,就是letting go,接受这个孩子在长大成为独立的个体。
东尼:父母和你的权力,在那个时候相差刚好又是最大的时候。
小杨:同时你又最非常强烈想要离开他们。Let go 又是很难的。不用说宠物了,我前两天回到家发现我有一盆花死了,我都很难过。虽然那个花盆里面只种着葱,但是我期待回来把那个葱做了面条的。
东尼: 小杨哭葱,黛玉葬花。
小杨:葱且如此,更何况是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女儿。每个父母在 letting go 的过程中都不一定做得非常好,有的时候其实很难。他如果做不好,确实会给孩子带来很大的伤害。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每次看社交媒体上的人讨论自己和父母的关系,都会觉得太极端了。他们给出的建议永远是父母是不值得信任的。如果你有一个弟弟,你的父母更不值得信任。如果你是个女儿,你的父母完全不值得信任,你一定要跟他们彻底割裂,让他们自己去解决面对他们自己人生的终结。
东尼:怎么说呢?我的叛逆期来得很迟,我是疫情之后才开始的叛逆期,就是去看了therapy之后。
小杨:那有点太迟了。
东尼:我有些感知上的差别。我看到国内社交网络上大家对于父母的这种批判,像现在已经被封禁的“父母皆祸害”豆瓣小组那套narrative. 我看到许多人需要从这个叙事里面获取力量。因为父母编织那一套叙事太强大了,所以他们需要一个非常强大的 counter narrative 。我觉得这很极端,但也理解为什么有些人需要这种极端,尤其是重男轻女更严重的地方。
其次,我作为一个独生子、一个男的,我看到的父母是不一样的。我很难想象如果自己生为女儿面对的世界,看到的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
小杨:作为一个女性来说,这是一个娜拉出走的过程。娜拉出走的过程里面一个必要的部分,就是和你的父母也好,和生你养你的环境也好,要有一个物理的距离。没有这个物理距离的话,会有很多东西把你吸回去,让你没有办法自我实现,没有办法成为你必要成为的那个人。
我这次回国的时候就一直在在想,娜拉还得回门儿。如果出走是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人,那成为一个更好人之后,我该如何更好地付出爱?我的 love language 是什么?所以回到刚开始那个心态,我的 love language 在广东出现了一些巨大的参差。我很感激我 partner 的父母,疫情期间给他非常多的支持。我的角色就是你们开心,我可以配合。
我本着这样的态度,说我们可以回去跟亲戚们吃个饭。起飞前的两个小时,婆婆打来电话说“带件好看裙子没有?”我打开行李箱,里面全都是黑黢黢的。我就随便扔了一条一条旗袍,还不是那种丝绸旗袍,是一个很“新中式”的旗袍,浅绿色,就是你在淘宝主页上会刷到的那种旗袍。
插播一个故事:我们另外一个朋友,她的 partner 是一个韩国人,她打算回自己的老家河南。也是说跟亲戚们一起吃顿饭。两天之后,妈妈打回来电话说:“我跟你说个事,你先不要生气(朋友已经开始生气了)。”
“亲戚们商量了一下,毕竟河南是六朝古都,要给韩国人一点小小的震撼,场面不能小。”
后来我看发来那些效果图,我感觉我朋友已经要加冕了。
东尼:是按照格格出嫁的规制吗?
小杨:不是格格要出嫁,是武则天要登基了!
所以我这次心里面大概有这个预期。我一进门看到大概两公里长的一个鞭炮(笑),我心里就“大事不好”!但是力是相互作用的,一个小木块要往下掉,过程中有一个多大的力往上推就,有一个多大的力往下拉——我婆婆不断地往这个酒席里面添加东西,我的 partner 不断在拒绝添加的东西。因为我只说普通话,几乎完全听不懂白话,他们又混杂了很多客家话。所以这对我的听力是巨大的挑战。
大家在一起都在说普通话,突然有时候就切换到第二语言频道,而这个第二语言频道里面明显在发生战争。“没有关系了大家都没有问题了。”“唔使啦!”“要!”
最后确实还是加了很多的,七八卦鞭炮,每个鞭炮大概都是两公里吧(笑)。当时刚看完《奥本海默》,里面不是有一段核聚变嘛?我当时看鞭炮的时候,就想诺兰下次就这样拍。还有潮汕媳妇出嫁手上要绑很多金镯子,我就在这种各方势力的推拉下,最后只带了一对。我partner很抱歉地给我端来了,我说没问题。还有一个巨大的金项链。
我立刻拍了一张发给香港朋友说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还好不是给你猪牌,这是个花牌。猪排是给新抱,大概是一个大猪、一个小猪,小猪上面会挂着一串儿的一排小小猪,形容你要像猪一样生,多子多福。香港朋友说还好,你婆婆给你买的是花牌,花牌也是加引号的“开枝散叶”,但是也可以寓意为事业开枝散叶。
东尼 :你好像进了一个剧集里面当客串的cameo。
小杨:
是的。这是一集crossover episode. 我不断给我妈发短信、给你发短信,我妈就说你就是cosplay。你的 partner 的父母需要这场celebration,这是对他们自己的劳作的celebration,为自己的孩子和媳妇感到骄傲的celebration。我感觉到我 partner 和他的妈妈已经产生大量的冲突了,我就后退一步。我现在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的方法。
还有很多的事情,我拿一个小本子列了单子:你们家有多少亲戚,分别叫什么,有几个孩子,都是在哪工作的?这是大姨,大姨的老公是什么?后来发现他们家很多人,有人有过多于一个老婆,或者多于一个孩子,我就各种算不过来。
还有一个习俗就是铺床。就是有两个婆家的人,往床上面放一些有很好的寓意的东西,在铺床的时候要念着一个顺口溜,也是押韵的。(我就感觉在广东只要押韵的东西就有力量)。什么“我为新人来铺床,铺床铺床喜气洋洋”都是四个字,四个字押韵,八荣八耻那种。
东尼:你这次算是补办婚礼?
小杨:我本来没打算补办婚礼,但它变成一个小规模的酒席。
东尼:需要随份子什么的吗?
小杨:这一个酒席的经手的钱,我觉得是一个小国家的 GDP 了。在广东其实这些钱都是他们之前散出去的。我婆婆在手里掂了一下,知道这是谁给了多少。她心里都有数。明显感觉到就是这虽然是关于我们的,但其实跟我们没有关系。
东尼 :你刚才在说的时候我就心里就想,我爸肯定脑子里面也有一个婚礼,儿子登基的这样一个梦(笑)。
小杨:我有听说在山东有男同性恋结婚,也是按照习俗办了的。这是我表哥那边传来的,如果有人办过,请告诉我们,我们很想听。
东尼:播客做一个系列,从订婚到蜜月。
小杨::这些东西它对我没有明显的情绪冲击,更多的是我看西洋镜那样的感觉。给我带来非常大冲击的是生孩子文化非常非常不一样。看到了那么多年轻妈妈和她们的孩子,给了我非常大的震撼。在我眼里面,那个年龄的女孩的面孔应该是揹着书包去大学上学的,甚至学生的脸都比她们的苍老。她们有的牵着两个孩子,也不太说话,所有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两个孩子需要 require 她们所有的注意力。我们去深圳跟有孩子的朋友吃饭,嗯,或者是在美国跟有孩子的朋友吃饭,虽然所有人都在抱怨孩子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但她有非常多的努力来保留一个自我。有孩子这件事情在一定程度上反哺了她,她至少不去 underplay 做母亲的辛苦,但(身边看到的)是一个更流动的状态,但我这次回去的时候,就看到很多人就完全被吸掉了。
每一个脑细胞都围绕着孩子,她没有别的自我了。因为这些女孩年龄都比我小。我跟我 partner 的爸爸说这个事情,他说啊,对啊,这些年龄是太小了,“人仔抱人仔”。
我在想,就这个事本身就有一个押韵的说法已经透露了很多事。
东尼:我疫情之间看Sky Castle,一边被trigger一边看。里面的妈妈很多时候都没有名字,就“某某妈”。
小杨:我感觉深圳非常不一样。深圳的老一辈人就被小一辈人毒打得非常彻底了。每一个人有时候嘴上会说一些催生的话,但是说一句吞三句。嗯嗯嗯,老一辈的人会这样说,但一问他家孩子在字节跳动,根本没有时间生孩子。包括他们在说的时候,我旁边坐着一个姐姐就说不要听他们的,我 38 岁才生的,你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
东尼:有人会直接 challenge 你吗?问你什么时候生吗?
小杨:我可能是一个看起来挺不好相处的人。没有人直接问我这个问题,或者大家预期说这是在海外工作的人,而且我头发又染成这个样子,大家已经不会问我这样的问题了。可是在我的边缘会发生很多这样的对话,因为我是新抱,肯定要讨论到生孩子这个话题。有一个阿姨说,“我儿媳妇随随便便就生了三个”。
我的partner说,“随随便便生三个,那也是很厉害啊。”
我心想,“ What happened? You fell on a dick — over and over again?”
东尼:这个语境我真的是不太敢想,又很陌生又很熟悉。不知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回去了,和这个语境有了一种距离,还是说因为有了距离之后我看得更清楚了,还是因为我们成年了之后慢慢感受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全部都搅在了一起。
小杨:我这次回去,像一个 ABC 在看这些,带着一种“你没有办法影响到我的生活” 的状态。这是娜拉出走得好一阵儿才能完成的心态,还要有一个非常大的物质基础,我现在的职业也好,生活状态也好,没有人可以说你还是回来做儿媳妇吧,或者生孩子是更好的选择。我有一个不容置疑的东西,大家不会去挑战它。我完全可以想象这样的压力对于别人来说是非常真实的。我非常非常的幸运。
这种感觉让我更加意识到,在这样的环境里面,你个人拥有的权利是很重要的,这个权利有的时候真的只是 boxes on a chart。我好像重新被提醒了,在国内这种话语体系——你从什么样的学校毕业?你有一个什么样的工作?这些东西可以有多大的swing。
东尼:我有心里一直在纠结的东西。在美国,讲到女权或者对我更切身的酷儿权益—— marriage quality 的仗已经打完了,他们(美国)有其他的仗要去打。但在国内别说 marriage quality 了,公开场合讲这些事情都不行。大家在打的仗是不一样的。但我还是更在乎中文语境里的事。
小杨: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很幸运,但又很在乎。那我们能做的是什么?在互联网上非常容易的,就是“教别人干事情”。但是我越来越不愿意做这个事情,因为我们之间的语境已经差太多,无论是物理的距离也好,包括我自己的幸运的特权。
我们应该提供聆听者和支持者的角色。这两个 role 要难很多,因为在聆听的时候,你没有办法在 social media 上表达出你是一个好人。当有弦子这样一个人在的时候,当有一个 movement 在的时候,你可以在这个运动里面去找到自己的位置,提供自己的力量去支持。但如果你身边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其实是更需要自己去更主动地寻找到出力的方式。
东尼: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我从小受到的社会学,女性主义,性别的教育,要学的第一课是是 personal is political,就是我们私人的生活里有各种各样的权力结构让我们做出某种选择;但是生活愈发复杂,我发现我一直忽视的一点就是 personal is also personal. 它中间有很多的含混不清,用学术的方式把 personal life 解构了之后,私人的东西不会停止它的私人性。这种张力,到底自己还是要去协调。
小杨:国内很流行的一个说法,上野千鹤子的“一人一杀”。Live your truth,关注这个过程对周围人产生的影响。比如我感受到广东的催生文化在深圳被硬掰掉,就是有一堵铁板的那种感觉,而且这个铁板是大家一起共同组成。你能感受到这种很明显的,文化上大家的推动。
对中国来说有一个抽象的西方,而对流散群体来说大家也有一个抽象的中国。你跟这个抽象中国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关系?既是你的故土,你又对他有种思念感,同时你又是一个已经出走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娜拉”。那我们回到国内的时候,多年出走掌握的安全距离,同时自己有一定的特权,能够让我们带著某种温情去看一些有压迫性的社会结构。我记得你在纽约文化沙龙做的分享,当时聊到你们住在纽约的一个福建人组成的working class community 里面,带着非常强的温情去看着这样的一个社群,感受到了非常多的爱。当时一个人举手说,其实那是很多福建来美国的年轻人疯狂想要离开的社群。
围城之所以是围城,因为它很rich,外面的人看里面,和里面的人看外面,看到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你总是可以自己做自己的挑选。
很多人可能在刚刚我们讲的过程中,白眼已经翻到天上去了。因为我好像在这个窒息感很强的环境里,似乎没有很大的反应。但是这个空间是存在的,就是以我们自己的流散身份给我们的一个空间。
东尼:每个人都要处理自己和家庭以及自己和婚姻的关系。but there is a chance, you can make it happen。有时候强行创造就是 compartmentalize 一下。
小杨:流散的身份给你的既是幸运也是不幸。幸运就是很多曾经让人感到窒息的东西,不再能影响到你。因为有这样一个物理的区隔,他们管不着。但negative 的事情就是他们管不着我们,我们也管不着他们。
可能对于女性或者是对于酷儿群体来说,娜拉出走是一个必须发生的事情。但是对出走之后的娜拉来说,如何“回乡”可能是更重要的一个命题。你怎么去重新和家人相处,重新找到如何给予和付出爱的方式,这更重要。
东尼:娜拉出走之后,娜拉也还得回乡省亲。如果有其他的娜拉马上就要回家。你有什么建议吗?让大家更好地为文化冲击做好准备。
小杨:别的娜拉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当时最大的一个心结就是像一开始聊的,“欠着爸妈的这种心态”。为什么呢?因为 letting go is hard。我能感受到女儿出走在父母身上留下的思念和创伤,有时候是孤独,有时候是不确定,有时候是怨念。但至少这次我感受到了他们对我的出走是祝福的。
虽然这个祝福肯定是不可能 100% ,像迪士尼电影一样。人都是很复杂的,他们肯定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了控制欲,或者是他处理得的不是很好。但是这件事和他们打心眼里知道出走是正确,是不矛盾的。我因为他们的 letting go 而成为了现在的我,成为一个更强大的人。那么我这次回去,可以放下“我欠他们一些什么东西”的情感。
东尼:或者“他们欠我什么东西”的感觉。
小杨:欠是很沉重的情感,为什么会觉得欠?因为获得了爱,但你没有办法找到爱的表达的方式。但找到表达方式,给父母安全感,至少对我来说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难。
东尼:我的突破是,我可能一度觉得父母原来不知道 love language 是什么。但是突然间我想通了:他们不知道,但现在的我知道啊!
小杨:你可以给你的伴侣、你的朋友安慰。你知道怎么用非暴力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情绪。而且用在家人身上真的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东尼:不用在家人身上,难道用在老板身上吗?(笑)
小杨:老板、客户给你的钱还不一定够。我真的感觉到给父母付出情绪劳作是个非常 rewarding 的。
东尼:前提是你要了解自己,而不是牺牲自己的幸福和去满足别人的快乐。知道什么东西能够带给你快乐,然后你就去把带给自己快乐的东西去分享给他们。
小杨:我们有了一个更大的生活、更大的世界,可以把我们看到的东西。这个更大的世界邀请他们来进入。他们没有责任喜欢我们喜欢的东西,但是你可能真的知道你爸爸妈妈喜欢什么。如果单纯很久没有见,让你硬想不一定能想得到,但是相处一段时间,你就能找到非常多的创造美好记忆的机会。
东尼:还是有很多可能性的。就是记得先准备一杯冰拿铁。
小杨:
如果要去广东的话。
家庭幸福的孩子(比如东尼),大概很难想象痛苦的童年。不一定是经济条件的问题,更多是性格、心理、权力问题。幸运的人能够在成年后慢慢治愈,但很多人可能并没有这个运气。
@端一号忠实读者 说的对,但是前提是对谈的两个人在寻找“我个体该如何处理和自己的父母的关系”,或者说在已经能够消耗掉父母曾经给自己带来的创伤之后该如何面对父母、寻找付出方式。其实在“父母皆祸害”和“孝道”之间有一个挺大的空白,那些不完美但是值得子女的爱和付出的父母可能是大多数,但是相处起来是更加复杂的。节目探讨的是这一点。
计划年底回国,最近一直紧张的不行,担心culture shock,会不会不适应。我还挺赞同两位对于父母关系,家人关系,爱的观点的。这次我也准备尝试跟父母用我学到的非暴力沟通也好,更健康的方式重构关系。非常感谢分享,非常的共情。
好精彩的故事和观察~~~~ 期待之后这个主题的挖掘
我覺得東尼對有些中國父母,特別是重男輕女的家庭,父母對兒女的「迫害」能做到什麼程度太缺乏認知和無知了,所以才能輕飄飄說出網上的敘事太極端了。這也挺典型城市中產男性思維的。
如果真的去看當事人的敘述,看到成年女兒被父親按在牆上毆打,看到青春期女兒被迫輟學出門打工為弟弟掙學費,還能說網上的建議跟父母斷絕關係的作法太極端,那可能也是真的缺乏共情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