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无人岛”与唯一的人:一整夜,岛该是吹得鬼哭狼嚎

有时风大水涨急,甚至连人带船沉落水底;或海中心突然风雨,小艇就有了亡命感。
林志毅个性很易忘我,思维清晰,并且有一把很会说故事的嗓音。1978年始,他不时在周公岛上长居或短住,至今已过了46载。摄:林振东/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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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有263个大大小小的岛屿。越远的岛屿,越由人类以外的物种坐拥,也因而越似神的时光。还原岛本有的“不作为”,与静默。然而,到底只有喋喋不休、在岛上盖水泥屋的人类,才能流传、传诵岛的故事。神却不能。

例如周公岛,有过这一个故事。几近寓言。九七前,人人急住移民,就揸架(划一艘)游艇,找个无人荒岛,把家养的狗,都遗弃岛上。他们以为那是放生,物归原位,天生就能天养。岛上本来尚有十多只前人养的羊。因为没有食物,狗先吃羊裹腹。

羊吃光了。后来,狗就吃掉狗。

直至全岛的狗覆灭。

众人得掏出剪刀、帘刀,手起刀落,开出新路,才能进入岛的腹中——空气漂荡著杂草树桠间剖过的新净而浓烈的汁液味,这是每次上岛的仪式。

未必伊始⋯

九七那年,林志毅一人不时上岛生活,想放点食物喂狗,但狗群从来不敢下山。整夜,他就听著山顶传来群狗的噬咬和叫嚣声。

“真的很残忍,这是周公岛最大的悲剧。”这是留下来的人的见证,因时间只会把一切覆盖、活埋。各品种的宠物狗,名贵犬,大狗小狗都有,林志毅说。但岛上只长草,狗不是龟,结果没有一头家犬活下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也是神的时光。

周公岛是一个毫无记认、细小的岛,什么也没有,远望像只俯伏的毛茸蜘蛛。摄:林振东/端传媒

位于香港岛屿喜灵洲以东、坪洲以南的周公岛,面积只有坪洲一半。本应像众多的无人岛,由人类以外的物种所坐拥,却因尚存一位岛主而有了被讲述的故事。他也是唯一的岛民——八十二岁的老人林志毅。

他喜穿灰色格子短衬衣短裤,皮肤黝黑,个性很易忘我。他思维清晰,并且有一把很会说故事的嗓音。1978年始,他不时在周公岛上长居或短住,至今已过了46载。

他一直留恋岛,还返岛,不放弃岛;因而岛的故事,无法静默。

暴风把一切倒冲上岸,一个白头浪接一个头浪,扑上来。哪条浪最奔腾、最汹涌,不畏惧自然之力?岛应该一整夜吹得鬼哭神号。

第一章┋食浪

高楼、城市和人声渐退在后。当海风一下一下吹刮,船驶得越远,林志毅的脸就笑了。

他脸的纹路也有著海风的记号,又深又长,而且弯。他每一次伸开手指,欲指向目的地,海上大岛小岛两两三三,无人知晓他究竟指向哪。

周公岛是一个毫无记认、细小的岛,什么也没有,远望像只俯伏的毛茸蜘蛛。唯没有码头,船要靠向海滩泊岸,上岛前必须湿脚。有时风大水涨急,船无法埋岸,甚至试过“反艇”,连人带船沉落水底;或者海中心突然刮风或急雨,小艇就有了亡命感。

欲熟悉岛,也必须熟悉无常的海与天气,林志毅常是一人在茫茫大海中应对,也见怪不怪。滩上良久没有一个脚印,只有漂流物卷上岛——直至我们数人,涉水上岛,从海中向陆地,踏出了新的脚印。

上山唯一一条通道,从前是倾斜的泥泞路,后来义工搬水泥上岛,抹出新的平整的路。稍稍一两星期,山路就长出新的枝叶藤蔓杂草,高过人身,挡著去路。众人得掏出剪刀、帘刀,手起刀落,开出新路,才能进入岛的腹中——空气漂荡著杂草树桠间剖过的新净而浓烈的汁液味,每个人的背都晒到通红。这是每次上岛的仪式。

上山唯一的通道,义工掏出剪刀与帘刀开出新路。摄:林振东/端传媒

林志毅不时住在这孤岛山林中,离群索居,令他返老还童般,岛就像个游乐场。他每一讲,总眉飞色舞,讲到口干也不愿停。例如以前每次吹台风,林志毅最喜欢留在岛上观浪,检查岛上的建筑物稳不稳固,你以为最凶险,却是他最趣味的时光。

上一任岛主张凌霄牧师教他,台风一来,海面漂来最多“免费物资”。台风天,也是不劳而获的日子。“我见过他在海边的栏杆或者树,绑一条绳栓著自己腰间,手执一条长勾,把台风漂上岛的东西,都捞上岸。”

特别是木方,“木方即木条,拿来建东西,很实净(结实)。后来我也学张凌霄,有一次连续钩了三十几条新的木方,搬上海滩。每条买回来,至少几十蚊成本。”

究竟是什么树?待日光灿烂,照亮四周,他见到地下的树叶,才知道是柠檬鞍,不知多少年前,由前人种下。

“台风一起,心就想,我要去哪里看一看,像个小朋友。”暴风把一切倒冲上岸,一个白头浪接一个头浪,扑上来。林志毅最喜欢张看哪条浪最奔腾、最汹涌,不畏惧自然之力吗?岛应该一整夜吹得鬼哭神号。

“这和性格有关。以前读初中,一来台风,就约同学去珠江食浪。当浪一来,人就扑上浪顶。”他沾沾自喜说,自己的儿子林天正,以前做救生员,也从未敢“食浪”。

他笑到眉弯,“本来我想写一篇文章,叫《可爱的周公岛》,把岛最好的东西都写出来,除了前人建设,还有很多东西值得看。”他记得第一次走上周公岛较高的位置,一眼就看到一棵三人才抱得起的大树。他站著,一直抬头研究,究竟是什么树?待日光灿烂,照亮四周,他见到地下的树叶,才知道是柠檬鞍,不知多少年前,由前人种下。

周公岛位于香港岛屿喜灵洲以东、坪洲以南的周公岛,面积只有坪洲一半。摄:林振东/端传媒

在岛上,他以人类的身份,与万物长生、共存。例如他谈起岛上有一种凶猛的蛇,叫乌肉蛇,是眼镜蛇的一种,会飞上树,咬一口有剧毒。早年,他对蛇极之憎恨,怕牠咬到上岛的亲友,所以会捕蛇、杀蛇。

“一般人见到蛇,有一种威胁的心理。你一旦和牠们打交道,熟悉就不怕了,蛇是很善良的动物,你要清楚蛇也分很多类,有些你不惹牠,牠就不会咬你。”他也不只一次见到盘据在旧居瓦屋顶,或者水箱处的青竹蛇,打成蛇饼,一直赖死不走。

第二章┋填海

“有时退潮了,你会看到海底的珊瑚用五只脚走路。”

林志毅会摸一摸牠,呼吆叫牠走,说,否则就用竹仔赶了。在岛的日子一久,他甚至感觉,蛇也有灵性,能感觉人的善或恶意。“牠很懂事,回头望一望你,然后慢慢离开。”

2004年,周公岛被发现濒危原物种“鲍氏双足蜥”,世界自然基金会建议,将此岛划为“自然保育区”,以保护当地生态。2015年,周公岛被渔农自然护理署列为“具特殊科学价值地点”,不适宜再作发展。林志毅说,他曾经两次在白蚁窝里发现过双足蜥。“我啊,现在连白蚁也保育,在旧居发现多少窝白蚁,都是一窝窝捧出户外,不像以前用药杀光。”

“双足蜥的活动能力很弱,要人类来保护才行。如果不这样做,牠一定绝种。”

林志毅喜欢海。早年来岛静养,特别选了邻近正滩的瓦顶废屋作居所。每日天一亮,他就下水游一圈灯塔。“年轻时,我经常在这个海游水,捡到一些螺什么的。那时,水很清,水底五颜六色的珊瑚,非常好看。有时退潮了,你会看到海底的珊瑚用五只脚走路。哈哈,世界上哪几个人,看过珊瑚走路?”

周公岛后滩的沙。摄:林振东/端传媒

后滩的沙,也叫他惊叹。“书上教,漂亮的沙滩有个标准,拿了一堆沙,在阳光下一扬,看不到灰尘。沙是最亮,最干净。”他第一次上岛,就见识到周公岛的沙,没有黏半点泥,闪闪发亮,而且沙滩弧度,是慢慢地倾斜向海心。假日他定必见到有几艘游艇泊岸,有外国人上岛游泳、晒太阳。1932年有一段历史,有个由澳大利亚移居香港的德国人,率众人赤条条,在岛上晒日光浴,但被坪洲居民反对,说怕触怒天神影响渔获,天体营只好结束。

“这几十年看著海水的转变,一直污浊,什么都看不到,生物也越来越少。人工岛那种填海阻挡水流,一动,都是过千顷。”

周公岛不因为偏远,躲过大兴土木的波及,早在2004年,政府计划在周公岛邻近的喜灵洲,兴建一所可以容纳7,220名囚犯的“超级监狱”,进行规模接近114公顷的填海工程。这个计划,引起邻近居民及环境保护组织的反对,计划在同年10月12日搁置。至2018年,前任香港特别行政区行政长官林郑月娥在2018年施政报告,提出“明日大屿”发展方案,项目计划在交椅洲和喜灵洲附近分阶段填海兴建人工岛,填海面积达1,700公顷。

最初填海计划预计2025年进行。财政司司长陈茂波表示,填海计划需要押后2至3年,并且分阶段进行。填海工程势必影响周公岛。

“我喜欢水,这几十年看著海水的转变,一直污浊,什么都看不到,生物也越来越少。假如你再把填海扩大,不是像新加坡那种由大陆边缘,慢慢渐进地填海。人工岛那种填海,阻挡著水流,一动,都是过千顷,变成海水的污染相当厉害。”他说,水底的生态破坏,必然影响到陆地。而人和大自然的关系,到底紧密相连。

此前,游艇、渡海小轮或者旅游船,经过周公岛,无人不以为这是无人岛。人类生活过的痕迹,想必已倒塌,还原为尘土。这里人迹罕至,树多山多,平地又少,连登陆的码头也没有。在2018年“明日大屿”方案推出后,岛主林志毅第一次站在镜头前,开始接受传媒访问。

大众才知道,原来岛上一直有人。

林志毅不时住在这孤岛山林中,离群索居,令他返老还童般,岛就像个游乐场。摄:林振东/端传媒

第三章┋烂肠

“你再这样下去,命都无。”

林志毅在岛的记忆,总通向他的童年。

在岛上,他从来不觉得寂寞。做运动,读书,看报纸,每天种植三、四小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前几年,除了竹笋,大树菠萝,第三样最喜欢种就是木瓜。树上熟那些木瓜,好甜啊!”让他想起小时,在孤儿院隔离的果园,见到的一个牌:“果王树上熟”。

他1942年出生在山东。父亲是商人,从越北运送木材到广州卖,中途在韶关被股东出卖,因此一夜破产。“家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父亲病,我也病,弟弟年纪小。父亲就把我们送到孤儿院。”他种植的喜好与知识,最先在孤儿院养成。“我种木瓜自有一套,孤儿院旁边的果农教我,如何拣靓的种子,种时要剪去一条大根,树就不会飙高,又矮又多瓜。”

“我曾经下乡生活,在农村,我种的田最靓。农民经常来赞我种的东西最靓。加上我懂得爬山,捉鱼捉虾,每天有几个虾吃,生活已经叫做过得去。”1960年代,林志毅毕业于北京的中国人民大学,主修政治经济及世界经济。文化大革命时,知识青年变工农兵,上山下乡。他被下放到清远六年之久,彼时感到无法再待下去。

“在农村,我不是生活不到,但没有前途。”他偷渡七次,就是为了离开中国大陆,因见证过历史种种荒谬,及对人盲目的血洗。其后,他在1975年10月终于偷渡成功,落脚香港。

周公岛的水井。摄:林振东/端传媒

“到香港第二天,就有一班人推我去酒楼,十几个人都是搞文化,有的在《星岛日报》做编辑,有的在无线电视写剧本,也有的搞文艺、文学。由于文人认第一,没有人认第二,他们很想办杂志,但是一直团结不起来,矛盾很大,所以他们找我帮手组织。”

这班人大部分从中国偷渡来香港的文化人。每人出五百元,最先在鲗鱼涌得利楼,租间三房小单位,办《黄河》。后来其他人因用电机冲击新华社,林志毅说《黄河》一夜爆红,当年被标志为“红卫兵杂志”。他刚到埗不久,最先做云吞面档,其后又在酒楼做了四个月,中段才加入《黄河》。

那年间,因全身心投入办杂志、写作,林志毅身体开始出了毛病。“每晚只睡两、三个钟。吃东西又不定时,身边没有家人,一个人随便在外面吃,咬一块面包又一餐。肠子就烂掉,自己不知道,只知道当时肚子痛,去伊利沙伯医院看病一直看不好。”他记得有次刚采访法国学者,自己腹痛到翻来滚去。那位受访学者即时打999,送他去伊利沙伯医院。

“一照,肠子都发黑了,马上要开刀,不开刀没得救。”开刀时肚子通通发臭,小肠割去六吋之长。“一个人的小肠18吋左右,割去三分一,即中间吸收能力最好的一段,至少无了一半。”林志毅笑说因为肠子坏死,割掉了,自己永远不会有肚腩。

周公岛的水井。摄:林振东/端传媒

医生警告他,不可能忘我地工作,最好休养身体。帮他找来医务社工,申请公共援助金,维持生计。林志毅为了专心养病,离开《黄河》,入新亚书院读硕士。“当时我读中国经济史,指导老师就是全汉升。我读了一年,差两个学分就满学分,但那个时候我刚筹了十四万,不想浪费这个机会,组织另一些人,办另一本杂志。”于是他决定放弃学位,创办《北斗》。访问时,他有想像自己另一个人生:“如果我当时先拿了硕士学位,之后就不会那么穷?”

《北斗》在1977年6月1日创刊。北斗一字,来自红卫兵运动中一句流行歌词:“抬头望见北斗星”。内容包括中国大陆政治、文革回忆和文艺作品等,由林志毅主编,也撰写评论。手术后,他一直出入医院,肠经常出血,因再度办杂志,没日没夜地审稿、印刷、出版,身体又开始转差。“你再这样下去,命都无。”医生再一次告诫他。《北斗》出版九期后,于一九七八年一月停刊,林志毅决定找个遥远的外岛,全心静养。

其后,他经同为新亚研究所毕业的陈庆豪介绍,上了周公岛隐居。“当年我为他的书《李一哲大字报》,帮忙做校对。他提议我上周公岛,我回他说,我上过去,土地和屋都瓜分了、霸占了。然后他说,以前认识有个监工叫张凌霄,可以安排我上岛休养。”

根据林志毅的说法,50-60年代,有一位外籍人士鲍健士与太太,曾在岛上搞建设与生产,招揽难民开垦种植,开展“十年日光岛计划”。鲍健士曾向联合国,申请一笔难民基金,政府另外请来六位社会知名人士及太平绅士,组成董事会,负责监督这笔基金。陈庆豪是董事会其中一人。

70年代,岛上只剩下数人而已。张凌霄招待由陈庆豪介绍上岛生活的林志毅,岛上再加添一人。

周公岛一棵树。摄:林振东/端传媒

第四章┋种瓜

“事后尚有十棵、八棵树秧被木板档住,我不忿气,再种过。岂料过几天,再来一场八号风球,什么也没有留下。”

1978年,是林志毅搬上岛生活的年份。当时岛上除了张凌霄,也有他的契仔、姓李姓朱姓潘几家人,及一对陈姓养猪叔侄。一上岛,林志毅远离上方岛民聚集的一排屋,那里从前是“日光岛福音戒毒所”,选择搬到下方接近海滩的废屋——住入四十年之久的“林宅”,因2018年山竹肆虐、被雷暴劈毁了屋的柱子。至今林志毅一家人仍持续清理,像蚂蚁搬家,逐小点逐小点,搬移碎石塌方,重建需时。

对林志毅而言,周公岛就是一个疗养岛。与他差不多时间上来的另一岛民,姓朱的男子,林志毅说,初见他时,像个傻佬,眼珠也不会转,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精神状态异常。“住了几个月,突然龙飞凤舞。”状态竟然好转。

还有一位名叫浣溪沙的作家,曾在岛上养病三年,其后康复出岛。林志毅曾与他凉亭聊天,“他的文章专写风花雪月,虫类鸟兽,文笔很知性。他六、七十年代很有名,他因为和太太离婚,患精神分裂症,入了青山。因为他认识张凌霄,就被带来周公岛疗养。”住了两年多,精神渐复康,重新可执笔写文。

“空气,水,菜,这三样东西帮到我,再加上第四就是运动。”林志毅也是被岛治疗的一人,上岛生活一年有多,每早游水,后期改为每日做甩手功2000下。“带两、三样东西上岛,鸡蛋,罐头豆豉鲮鱼和茄汁豆,用来补充蛋白质。大部分都靠吃菜。”他在岛上种了新鲜蔬菜,加上野菜,如南非叶、鬼针草等,即摘即食,抗氧化高;他也喝井水,身体恢复得很快。“两三个月,肠再没有出血了,也不需要入医院。”他体力恢复,可在岛上编辑梁冬的小说《反修楼》,花了半年时间完成。当时这本小说,被视为海外伤痕文学的先声。

当时与林志毅上岛生活,也有他的旧情人翁文娴,她现为台湾国立成功大学中文系教授,当年也是《北斗》编辑。“当时杂志办不下去,钱全部用光,我又病了,没有办法再继续。”搬了上岛,没有收入。他们曾想过,不如在岛上大量种植木瓜,尝试自给自足。

两人计划种木瓜,岂料遇上刮风荷贝,是1971年台风露丝袭港后,带来最大破坏的刮风,把木瓜田的所有泥土都冲走,几十棵树秧无影无踪。“事后尚有十棵、八棵树秧被木板档住,我不忿气,再种过。岂料过几天,再来一场八号风球,什么也没有留下。”

周公岛已荒废的猪栏围墙。摄:林振东/端传媒

林志毅想靠岛谋生,但失败,并不是孤例。陈姓养猪两叔姪来到周公岛,第一年想种菜,开了六十几亩,结果“揾唔到食”(赚不到钱)。第二年改为养鸡,买来500只小鸡,结果岛主张凌霄不同意岛上养鸡,偷偷把鸡仔放入麻包袋,淋滚水,杀鸡。“他们告发张凌霄,判了他坐监三个月,后来他们觉得张凌霄始终是岛主,不告他,也不要他赔钱,一个月后放出来。”

原来是岛上另一珍贵物种白腹海雕叨走鸡仔。白腹海雕原居于大屿山,因受迪士尼公园兴建工程影响,迁进周公岛。

两叔姪有再买来一批鸡种,养到拳头大,但每日总不见一点。原来是岛上另一珍贵物种白腹海雕叨走鸡仔医肚。白腹海雕原居于大屿山,因为受迪士尼公园兴建工程影响,迁进周公岛。“麻鹰你怎能防到?于是他们又不养鸡了。”

他们最后决定养猪,因岛上有鲍健士年代大规模建设的猪栏。林志毅笑说:“这应该是全香港最靓、最奢侈的猪栏,全用大麻石砌成,五十年代,以每块两美金的人工,搬上岛而建成。”但在岛上养猪,也注定失败。两叔姪种了几十亩番薯藤用来喂猪,另外也要买饲料谷肥,当时美国饲料升价,养到最后一年,发现辛苦养百几头猪,每个月只赚七百元。“那个年代,跟车可以赚千几蚊,他们决定放弃。”

林志毅在岛上生活一年后,翁文娴因拿到一笔奖学金,到了巴黎留学,拿到博士学位。他悻悻然说:“我曾经和她去过敦煌,她写的论文就是研究敦煌的诗。”后来听说情人被同在法国读书的台湾人追求、结婚,与林志毅失联了。“我继续长住在岛上,有些朋友,特别老一辈,知道我在岛上种菜,都说,成世住系岛,嘥咗你自己(一辈子住在岛上,浪费了你人生)。”他想想也是,特别在岛上的生活需要很多额外开支,如买船、发电机及食物等,然而卖菜怎可能维生?

林志毅因为身体的关系,一世人做过最长的工作是办报、写评论,前后做了五、六年。第二份最长的工作,就是地产,他只做了两年。后来《中报》成立,老总胡菊人叫林志毅帮他开个资料室,也帮手编务,他就离开了周公岛。“在报馆做了一年多。当身体一转差,就回岛休养,康复了就出去市区,再找新的工作。”这样持续了几十年。

李志成每个月号召山友上岛做义工,帮忙建路,清理瓦砾碎石、开山劈林。摄:林振东/端传媒

第五章┋遗言

连宗教式的发愿,也无法在岛上落实。唯一的直升机坪长满草,警察不再巡察这里,也无码头可停靠。一直像个无人岛。

他回想自己来香港,一心只为了离开中国大陆。而其他逃港青年,他的朋友,早已经发达,都移民到外国。“他们一来香港,就立志揾钱。”个个也如愿。“我来香港,最差就是并没有立志做什么。人不立志就盲目,一直被人家推著做些什么。”

林志毅自己,没有成就、事业,也没有赚大钱的野心,顺流著各种人事与际遇。反而因为身体常出毛病,与周公岛一直相应与连系。这里有他需要的一切,他可能成就的,也在这里。即使岛一直无法成就人谋生的欲望,仿佛岛不需要这种人为的丰饶般。

前岛主张凌霄曾任大角咀宣道会崇道堂负责人,来自山东,60年代,他协助一位外籍牧师,重新发展周公岛,服务接受福音戒毒的人士。他在2003年离世。

义工们辛苦工作半天,并一起在岛上煮大镬饭。摄:林振东/端传媒

林志毅惊讶张凌霄像个铁人,随手提起两袋水泥就上山。“每次上岛,你猜他什么吃?他会去北方馆子买了很大的馒头,20多个,他会买菜给戒毒人士,他自己从不吃菜,只是不停吃馒头。他年纪一大,骨骼缺钙,身体就开始不好。有一次从被白蚁蛀蚀的屋顶,掉下来,跌断大腿。当时岛上没有人,他爬到海滩,忍受一夜淋雨,第二天船家泊岸,才把他送去明爱医院。要截骨,自此身体开始变差。”林志毅说,张凌霄牧师非常珍视这个岛,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这个岛,希望建立教会的分会“日光岛分会”。

记得他临终,把岛交到林志毅手上时,叮嘱他,一定要记住他的两句话。

“他一直保护这个岛,经营这个岛,最终目的是想交给教会,用这个地方建一座圣殿。”林志毅说,张凌霄带过教会阿头上岛看过,但到了土地注册署一看,土地拥有权属于政府,一盖就亿亿声,怎够贸贸然就建圣殿?

他自己为了圆张凌霄的心愿,后来也带过六个地区的主教上岛,但因为周公岛面积太大,他们没有办法投资那么多钱,最后不了了之。

“教会不用这座岛,很可惜。”不只谋生,连宗教式的发愿,似乎也无法在岛上落实。仿佛岛本身也想退倒为真正的静默与不作为。

在周公岛上,唯一的直升机坪长满草,再无直升机降落,警察不再巡察此岛。岛上也没有码头可停靠。一直像个无人岛。

“因为张凌霄对我说的第二个遗言,他说认识我这么多年,个性不像他,意思是不够他凶。见我死死实实地做事,将来始终守不到这个岛。”但他留了两个字给林志毅。“低调。可能保得住就保住,可以守得几耐就几耐(守得多久就多久)”

林太在周公島的井口打水。攝:林振東/端傳媒

第六章┋亡村

“这个岛真正住过很多人、有很多屋。但山泥倾泻,整个村落都没有了,连砖头、瓦片也找不到。”

周公岛,从前叫“无名岛”。自民国成立即1910年后,有一位来自南丫岛周家村,年约40岁单身汉,为了避世上岛生活,人人叫他周公,无名岛才开始冠名,有“周公岛”之称。

林志毅说,70年代他初来周公岛,从养猪户陈姓姪仔听来,这段历史来自一位九十多岁来自坪州的老人口述。据说周公一人在岛上种菜捕鱼为生,并每月一至两次摇橹到梅窝、坪州卖菜及采购日用品。

历史是这样相映成趣,由第一人,到最后一人。林志毅说,但岛上最风光时,曾有八百人在岛上生活。这八百人中,二百多人来自附近的坪洲、梅窝的岛民,其余都是来自调景岭的难民。

林志毅没有办法想像,这个小岛曾经有这么多人住,直至他亲眼看过离岛地政署人员展示的一幅六十年代航拍地图。“我才知道,这个岛真正住过很多人、有很多屋。但山泥倾泻,整个村落都没有了,连砖头、瓦片也找不到。”

1953年6月5日,鲍健士(Gus Borgeest)带著太太及五岁养女,与两个由惠州逃难来港的农民,移居到这个无人岛:周公岛。当时他身上带著4000港元积蓄,以每年148元向香港政府租下它。

鲍健士在岛上推行长达十年的“日光岛计划”,本是基督徒的他,把“周公岛”命名为“日光岛”(Sunshine Island),代表了他的愿景,“日光”有处身黑暗的生命带来阳光的意思。因当时国共内战,有大批难民涌港。1951年是内地搞镇反运动的一年,估计三年间,涌港难民高达六十七万人,当中三万人找不到工作,要靠香港政府和慈善团体的接济。

林志毅与写上“日光岛福音戒毒中心”的木牌。摄:林振东/端传媒

计划正正希望帮助调景岭的难民,不再需要依赖接济。他计划收容五十家有志上岛开发的难民,训练期大约六个月,让他们在日光岛上学习耕种、饲养牲口,然后就到新界僻远的地方耕种,自力更生。

难民开始在日光岛开垦梯田、种植果树、开水井、挖鱼塘及养猪养兔,生活渐见起色。1956年,第一批在日光岛完成训练的农民,约三十多人,在西贡嶂上落户。每户由理民府拨地两亩,由“日光岛计划”给每户一头牛,及农具,每人每月津贴是40港元,十岁以下的儿童就有25港元,为期十八个月。当年,港督葛量洪也到西贡嶂上,探望过农户。

也因为计划的成功,1961年,鲍健士曾获得菲律宾“麦格塞塞奖(Ramon Magsaysay Award)社区领袖奖”。工商晚报写过,日光岛计划由天主教福利会、世界教会服务会及香港政府农林处等协助,成为“香港最成功的难民自助计划”。

60年代的“日光岛计划”,本来希望发展至第三阶段,不只帮助难民、低收入家庭,也帮助其他愿意上岛寻找工作机会的香港人。但到了1963年,香港遇上天旱、水荒,全年降雨量骤减超过一半,政府甚至需要制水。林志毅说:“天旱,水塘都没有了水,当时甚至连养的羊、种的菜都不够水。人陆续迁出来了,你在岛上没有水,你怎么搞?”

也因为香港工业迅速发展,新界很多农地被山寨式工厂占据,破坏自然环境,令可以耕作的农田减少,农民宁愿做工厂工人,加速农业没落。资助少了,人也越少,1964年,日光岛计划过了原定的十年,但无以为继,宣布终止。林志毅曾耳闻,有岛民认为鲍健士是逃兵,“计划开个头就跑掉,不见了人。”而另一个讲法是“慈善骗棍”,把资助、基金都袋落自己袋,然后就走了。

长春社的网站有写道:1970年,鲍健士成为长春社创会会员,长春社是香港最早成立的环保团体。在1974年,他成为长春社的全职职员,负责管理办公室和筹款工作。两年后离职,开旅行社,再移民加拿大。

鲍健士离开后,有一位外籍宣教士把日光岛改造成“日光岛福音戒毒中心”。特别在七十年代,香港吸毒问题变得严重,日光岛正好用作治疗与隔离。不少教友上岛服务戒毒人士,张凌霄牧师是其中一人。

“日光岛福音戒毒所”遗址。摄:林振东/端传媒

第七章┋收妥

陆续挖出来了更多旧物⋯⋯他一一收妥、保存好。“如果你将周公岛的历史抹杀,这个岛就等于没有了。”

1961年,岛上猪的数量比人还多,成为岛上最大的资产,由商会资助,扩建新的猪栏,也是如今岛上最壮观的遗址,全由方正的大麻石砌成。岛上第一间石屋在1955年建设,是鲍健士一家的住宅,此前岛上所有居所都只是帐篷和草屋,石屋如今一直完好。另外,由基督教公谊会安排“国际学生工作营”,有三十多个参加者,来自菲律宾﹑台湾﹑印尼﹑日本﹑印度﹑美国及英国,他们为难民建造这个长24尺、阔12尺的礼堂,后来改为“日光岛福音戒毒中心”。

还有1963年英军在周公岛山顶开挖的巨大水塘,林志毅形容是伟大、厉害的工程。水塘已铺满枯叶、浮木,成为了死水废墟。如今就在一大片竹林后方,竹身比小腿还粗,倒卧横叉,闲人免进。

有一个写上“日光岛福音戒毒中心”的木牌,埋在泥底多年,后来被林志毅无意中,挖了出来,即使尚存一部分而已,他仍小心地收妥好。他以前开田,不是没有挖过珍贵的遗骸:一个非常大、呈四叶状的炸弹尾,关于一段日军驻岛的历史。

林志毅说:“但以前我没有保育历史的想法,随手就丢了。”但如今,他看待这个岛的目光,也全然不用了。今年,上岛的义工山友们在泥土中,陆续挖出来了更多旧物,包括以前难民用的农耕工具,如泥耙、锄头、煮食器皿,还有药瓶、火水炉和数百款餐具。他一一收妥、保存好。

“香港山友石头谷”,谷主李志成。摄:林振东/端传媒

这一班山友,来自本地行山团体“香港山友石头谷”,谷主李志成很早与林志毅相识。他们不时上岛做义工,帮忙建路,清理瓦砾碎石、开山劈林。李志成知道林志毅希望在岛上成立“周公岛展览馆”,让大众知道周公岛过去的历史。为了圆林志毅的愿望,李志成每个月号召山友上岛做义工,开展览馆,设计导赏路线。展览也计划在今年十一、十二月开幕。

林志毅说,这些前人建筑、物件,正是代表周公岛渐被失忘的历史故事,也仿佛只有他一人在乎、一人记住。林志毅是基督徒,也只有他见过,岛上唯一的凉亭柱子,上有用毛笔字写的“圣方济亭”四字,早就没有了踪影,像不曾存在过般。

“如果你将周公岛的历史抹杀,这个岛就等于没有了。”

从前,林志毅在慈云山东阳村生活,家门前有两棵白兰树,每朝都来个阿婆,问他要白兰花,后来阿婆忍不住对他说:“成日见你面色青青黄黄,身体唔好,一个人住系度(这里),死咗都无人知!”叮嘱他,不如去找个女人结婚,有个伴可互相照顾。

他经人介绍,认识了现任妻子林太,组织家庭,他们生了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儿子在慈云山东阳村出世,一个改名为“天健”,林志毅说,取自“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另一个儿子叫“天正”,取自“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天健喜欢音乐,天正喜欢运动,他们六、七岁就被带上周公岛玩,那里也是两个儿子的乐园。

林太眼见丈夫年纪渐大,不时一人上岛住,心里总是担心和记挂。摄:林振东/端传媒

后来慈云山木屋要清拆,他们把大树菠萝的树种都移到周公岛上来。而岛上种遍的麻竹笋,都来自林太的家乡广东英德。林太说:“我们乡下以前没有什么可吃,就吃竹笋、番薯芋头那些杂粮。几兄妹小时一生牙,就吃竹笋,食到大。”她自小到大也在农村长大,喜欢周公岛的大自然环境。

没有尾声

每次打风后,山路要重开,枯木石块要处理;当杂草长得高过人时,又要除草开路。

张凌霄牧师去世,岛的管理与日常修葺就落在林志毅的肩膀上。他说,近海的林宅被摧毁,单靠一人之力,根本没有可能重建。每次打风后,山路要重开,枯木石块要处理;当杂草长得高过人时,又要除草开路。“在岛上,真的很多事忙。”近年,他不时面对政府部门,特别是离岛地政署人员各类行政命令,要求他搬离现时暂住的排屋。

义工们踏上接驳船离开周公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林太眼见丈夫林志毅年纪渐大,不时一人上岛住,心里总是担心和记挂。她一直禁止林志毅,踏进屋柱已被摧毁的旧居林宅,免他发生意外。“成日怕他在岛上跌倒,或者怕他不舒服,有时打电话他没有接听,担心他会出事。”有一次,林志毅掉进一个洞里,爬不上来,幸好裤袋里有电话,找到家人求救。“好几次打电话找不到他,不是没有电,就是不接电话。也试过报警,叫水警上岛找他,幸好都平安。”

儿子林天正说,家人也劝过他,年纪大就不要一个人上岛了。“但是老人家都是不理你,他有他的坚持,我们尽量配合他,尽量帮手送物资给他,或者有空多点上来。”

“岛上每一样物种,都有其灵性,你要了解,就会和世界相处得更好,不再会以征服者的姿态对待万物。”

这么多年来,周公岛不全然是一人之岛。家人是林志毅的后盾,李志成及山友义工们也是林志毅的后盾。众人守护著林志毅,而林志毅守护著岛,只有他见证、听闻过岛的一切起伏变幻,熟知岛疗愈的特性,即是自然之道。

人在其中,欲望一一落空,只能学习谦卑与臣服。这是剩余那一人的觉悟。“以前的教育,叫你改造大自然,像三峡水坝连水道都改了,对大自然的破坏很大。所以在岛上,我不轻易搞些什么大型建设,我们也没有能力去搞,这是我人生观的一个巨大转变。岛上每一样物种,都有其灵性,人应该和大自然和谐地相处。你要了解,就会和世界相处得更好,不再会以征服者的姿态对待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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