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不重磅记者自留地”是端传媒新开设的专栏,由来自不同地区的记者轮值书写。这些故事也许并不重磅、也非必要,却是记者生涯中,让我们心痒难耐、不吐不快的片刻。我是本次值班的记者A,有一天,父亲对我说,“那你访问我吧,写我也行啊!”
父亲又睡着了。他像蛇,或虫一样的去骨动物,以摊坐的形态在沙发上睡着。他戴着有线耳机,嘴自然地张开,呼吸着。右手的电话还拿得稳稳的,里头抖音短片一直在播。
我叫了他几声。他从梦里醒过来,眼睛有点迷离,像是搞不清自己在哪里。“回房间睡一会吧。”我说。“嗯。”他半清醒应道。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两手抵住沙发,把自己撑直一点,调整坐姿,继续看手机,再等待下一次睡着——这是他放假的指定动作。
父亲今年55岁,澳门烧味师傅,俗称“油鸡佬”——在广东酒楼,热厨房分有厨房佬、点心佬和油鸡佬。前者负责热炒小菜,后者全包烧猪鸭叉烧和油鸡。他入行40年了,还有5年就要退休。
他没太多朋友,主要是萍水相逢。放假多数是平日,没地方去就待在家里。有时候,他会主动约人喝咖啡:“喂,肥仔文啊,有没有空啊?出来喝喝咖啡啰。”但即兴很少得到回应。“喔,这样啊,那下次再约啰。”我听后心底替他感到失落,但他总是一脸无所谓。
他有三个女儿,全都活得出奇不意:大女读书差,家人常担心她毕不了业,但最后叫人大跌眼镜,当了老师。人工高福利好假期多,每个月准时交家用,简直孝顺。二女读书考第一,一直被看好,谁都说她是能出人头地。但可惜不孝,当了记者,没钱就算,还到处跑。前阵子还跑去了菲律宾,他叫她不要去,她没听,幸好回来没穿没烂。三女大抵是个意外,她跟二女差九年,目前还在读中学,反叛期第四期。他老了,只要她没学坏、能毕业,他管不了那么多。
再来是他老婆,二人同年,但性格完全不同:职业型女性,正职保险、副业地产——都能赚钱。这让她有底气,不用靠老公,喜欢跟朋友去旅行就旅行;更多时候,还可以挖苦他,“讲这么多干嘛,谁叫你以前一出粮就全给何鸿燊啊?”
父亲以前好赌、爱赌,赌到家嘈屋闭,老婆受不了,差点要离婚。在我初中的时候,祖母时不时就要我选:阿爸跟阿妈,你跟哪一个?我很会看人眉头眼额,“当然跟阿爸啊!”我根本不用认真思考。祖母满意地点了点头。
1
80年代,大陆揾食艰难。祖母带父亲和弟弟坐四个小时大巴,从江门先到珠海,再过澳门。那年父亲12岁,超龄读四年级,学过两句葡文。但很快就无心向学,成绩不好,干脆早早出身养家。
15岁,他先到纺织厂学裁床,没一个月就转行做烧味。当时祖母在酒楼洗碗 ,知道烧味师傅招学徒,便叫儿子拜师学艺,700元一个月。父亲没想过自己喜不喜欢,也没想过累不累。他只知道目不识丁,没有一门手艺,无法在社会生存。
祖母说从那时开始,他就像一头牛,一直挨。酒楼开7点,他凌晨5点要回去熬粥,天天指定动作腌叉烧,劈猪斩烧味,一做就做了4年。他自己偷师,看看师傅怎样烧。落场去咖啡室兼职两小时,时薪9元,把工资全给祖母。
20岁,他出师。师傅放他出江湖,介绍他到别的酒楼做,钱多赚一点。做了一个月多,香港的签证批了,全家又迁了过去,跟祖父团聚。那是90年代,父亲在名气大的酒楼打工,人工比澳门多一倍,6000元一个月,他付4000元家用。全家人一起供房子,决心在这里落脚。
父亲记恩,每次放假都会回澳门找师傅。在朋友介绍下认识了我妈。他扬了一下眉,说算是一见钟情,经常坐船过来找她。那时候的爱情很简单,即便隔了个海,也没想过放弃,“她又OK,没有说不happy。”两人就注册了。
他一直想把我妈带去香港,可她不喜欢香港的节奏,他也不想回澳门,赚少一点不甘心。两人决定分隔两地,周末才见面,这样不用委屈任何一方,皆大欢喜。然而事实证明,这是最不好的决定——那是爸的罪、妈的恨的开始。
2
在千禧年代,父亲任职的酒楼开始往外扩张。日本是集团首个盯中的市场,用香港1.5倍的薪水招人过去当开荒牛,我爸是其中一个。
虽然一开始去是为了人工,但除了寄钱回香港,他根本存不了钱,也照顾不了我们。
以前我在小学,听得最多就是他的单车坐垫被偷。后来听祖母说父亲在那边活得穷、活得苦,我都以为钱都是不断买坐垫去掉的。
相反,同期出发的点心师傅在两年间存了五十万。父亲笑他,用坐牢来形容,“他每天在宿舍看书而已”,说他不懂享受。我不同意,但听完就算。
一年后,公司不帮父亲续约,叫他回香港,父亲说一点也不意外——日本人吃开拉面叉烧,吃不惯中式烧肉,餐厅没生意就自然遣散。但他并不想走,他早就习惯了新生活——“像一个浪子,周围荡。” 他很喜欢日本,一个繁华与乡情淡雅共存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浸温泉和夹公仔就是他的纸醉金迷。所以他什么都没带走,除了“Konnichiwa”。
可是他的机遇很多。回港没三个月,公司又说要人去澳大利亚。为了让“浪子”之名坐实,他行李没卸好又坐飞机走了。在我眼中,这种举动很疯很帅,但在我妈眼里,这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坏男人、不负责任的丈夫。但父亲没有管,他喜欢自由。只是自己还嗅不到气息,东京的浪子到了南半球会变成流浪汉。
澳大利亚地大人少。周末是外国人的家庭日,父亲没车,也不懂英语,放假只敢在家门口打发时间,“闷到你抽筋”。他形容,那是个静得连乌蝇飞都听到的“世外桃源”。我猜他是用错了成语。 后来闷到变大胆,他就在城市大乱走,说自己似足个流浪汉。
但不得不提,他工作十分顺利。烧肉到了澳大利亚火爆热卖,移民的人都在中餐馆吃乡愁。那时师傅看得起他,说要帮他全家搞移民。他从来不信命、只信运,但这一次迫他走的,是天意。
一次,父亲在厨房发生意外,被热水烫到的脚肿成猪蹄一样。但他不谙英语,进了医院鸡同鸭讲。他赶紧买机票回来,是说广东话的香港救了他一命。自此他就认命,由流浪汉变回打工仔。有时他认真会皱眉,望住我说:全世界哪里都一样。
3
回来以后,也许是往外冲的那团火早就灭了,父亲甘于平淡。又或者说,当年的大运和机遇已经过了,也再没有来过,他没有别的出路了。于是,他自己创造命运,开始赌了。
十个当厨房的,至少五个都赌。酒楼工作忙、落场闷。同事聚在一起,要不在后楼梯睡觉,要不就赌钱。扑克牌十三张、三公,一局一百多、两百元,小赌怡情。但人总不是那么能自控。一次,朋友带他过大海,那时澳门只有旧葡京一家赌场,他像进了大观园,知道真正的“赌钱”是怎么一回事。
一开始,他投注两三百,后来都一千一千扔下去。他跟我描述,赌钱的心态是这样的:输钱了,就懊悔醒觉,立定心肠戒赌。但睡醒以后就打回原形。不行,还是要把本金赢出来,越追越深。那是得失心作怪,放不开。
后来祖母患病,比起香港,澳门对老人的医疗福利不错,全家决定搬回去。那年2007,我小学五年级,10岁。对于父亲来说,身份认同是流动的,以前他是香港人。2008年,澳门开始“派钱”,那一刻,他开始是澳门人。
人都在澳门了,更没理由不赌。他一下班就去新葡京,准时到像上班一样。父亲赌得越来越凶,一出粮就去赌,每天都带一两千去。输光了,回家拿钱再去赌,他说这个行为叫“赶水”,他试过一晚赶三次——趁老婆睡着了,就偷她钱包的钱;在天光之前筹回来,塞回钱包里。我妈当然知道,有时候两人半夜会吵架,计划离婚。那时,我中学常常睡眠不足。
父亲虽然走火入魔,有时候却很清醒。不管多想赌,永远不跟那些赌场里荡的人借,他说,那些是牛鬼蛇神,借那些钱就死定,“你输光最多不会有麻烦,就算几不开心也好,最多等出粮又去赌。”睡醒又是一条好汉。
人们说,赌场没有时钟,才能让赌客赌到不知时日过;赌场布局又像个迷宫一样,让人没有方向。澳门那么多赌场,父亲都去过了,不过他强调,有些只是进去见识一下。最好赌的是永利:高档,安静。他重复一次,永利是最高档的场。
我不懂得赌的乐趣。记得以前大学,曾经在威尼斯人的连锁时装店上班,时薪50元。那时正值新年,打算和同事下班就去“发个新年财”。但一走近赌枱,最低投注额都要200元,算了一下,是四个小时的人工。我舍不得,最后都没赌。
我问父亲,赌有什么吸引力?他说不知道,憨居居。赌到后面,面对赢输都麻木了,“是没有目的的。”他后来领悟出来:赌钱是一种瘾,赢钱只是一个过程,真正要的是兴奋刺激的虚无。
后来他戒赌以后,休息无聊会去看别人赌,“那些外省人下来赌百家乐,未开牌之前好开心,不得了。一分钟前笑到、个人happy到不得了那种⋯⋯”他穷尽词汇去形容。“但牌一开之后,整个人立即收声,站在那边,出不了声。再来一局又是这样。”他语带可惜地叹气,“赌钱好邪的。”
我知道,因为他已经完全离开那个群体,所以现在能完全以旁观者的姿态、超脱地回看赌钱这件事。现在进去赌场,他看看就会走,不会落注。“就算好有把握赢:99%,我都可以控制得到完全不赌。”他是真的修心养性。
4
父亲正式戒赌那年,已经49岁,中晚年才开始发奋。
家里人已经不愿意借钱了。在我中学时期,父亲常去帮人替工,后来直接打起了两份。第一份,碰在节日前后,晚上11点到饼店帮忙做饼,揉面团,打蛋糕,从凌晨做到天亮,时薪只有70块。
后来澳门天鸽,报纸说屠场招人,一天只上两小时,有9000元一个月,他就去了。每天四点半,城市都还在睡,他就要起来,五点回到屠场,七点下班。每年他都说辛苦,再做两个月就不做了;结果六年了,都还在做。
屠房地方很大,工作的不止50人。一人一个岗位,原子化地工作;每天400只猪,机械式地死亡。之前看过一些影片,说猪是怎样“人道地”被宰——猪送上输送带后,两块电极板会夹住牠们的头,一通电就晕过去,再滚去放血,全程快速、无痛。但猪聪明,牠听见前面的同伴在吵、尖叫,便知道自己要死。有些会逃命,跑到父亲那边,但他救不了牠。
接下来便是一场腥风血雨。这边是以人手电击。有时候猪没彻底晕过去,放血时会一直在跳。目暏生命的死亡,父亲说是很惨,但他还是会吃猪,“那些是畜牲来的。”他说。
彻底死了的猪,会被拿到机器里高速脱毛,摘掉内脏再过水池洗干净。父亲负责把钩插进猪脚筋里,把水池的猪送上运输链。猪一只不止200公斤,我说,你手会劳损。他说做久了,开始懂得借力:把猪放深水一点,钩子一下插进去,再利用水池的浮力把猪送上去。父亲说服我,这个岗位算是最轻松。有次,他做得腰疼,但不知道为什么,回到屠场把猪吊来吊去,腰就不痛了。他说,上班像在健身,多爽。猪就是他的哑铃。
五年了,从进去的第一天开始,他就从没有赌过。我很想知道,“为什么进了屠场就不去赌了呢?”他也不知道,“没人教没人讲,自动看透。”
我想起早前一个受访者。他在80岁那年,早上吃过最后一根烟,就把几十年的烟瘾戒了。我问他难不难,他说一点都不,根本上就是心瘾。后来父亲说,可能赚的都是血汗钱,舍不得赌;从此看电影成了他唯一嗜好。
我说,那是猪的血、你的汗;屠房杀了猪,救了你。他说不是,是天鸽救了我。
5
早前他生日,我和姐姐夹钱送了一部iPad给他,第一是想他看影片能舒服一点,毕竟是个比手机萤幕大四倍以上的享受。第二是想他看些有营养的东西,比如Netflix——至少比抖音有营养。
2020年,我从香港回来,回家看到两老在看抖音。我叫他们不要看,上面很多虚假、空泛、博人眼球的资讯。他脑波弱,很快就答应了我,后来还跟老婆说教,“抖音的东西你也信啊?”但其实没有,他们很快就打回原形。你很难改变一个人的习惯。抖音一开打就可以刷上一整夜,但Netflix你还要有一点点个人意志去选片。我不是说父亲没有,只是他懒得选。
讲到一半,电视刚好放香港警察招募的广告。他指着电视说:“6月18日啊,你去上网看看吧,不要再沙沙滚啦。”沙沙滚,说的是我吊儿郎当,不好好找一份安稳的工作。而在父母视角里,没有工作比起公务员更安稳。但他还没搞清楚状况。你不记得2019年发生过的事吗,怎会还叫我考警察呢?我花10分钟给他解释,现在考警察的门槛降低的原因。父亲不发一言。
“那不考警察,还可以考出入境和海关之类的啊?”他语重心长,“你这个年纪就要搏杀,多揾钱,不要浪费青春。”我敷衍地点点头。我知道,他疼我,不想我老来没钱,像他一样。
这次回来,除了发现父亲白发长了很多,还感到他很爱追悔过往:如果当年有买到那个舖位,现在都值千几万,收租三四万,发达了;如果当年没赌钱,现在也不会这么可怜。我妈听见就会挖苦他,“说来有什么用啊?你整辈子就是这样,没胆子,只会后悔。”我和姐姐尝试调停,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父亲打断我俩,“不是啊,她说得对啊,她就真的目光远大。”突然为老婆护航。
他总是觉得自己是人生失败者,拒绝一切夸奖。比如他能左手拿笔,右手拿筷子吃饭。我夸他,左右开弓的人都很犀利。他马上反驳,“犀什么利,我简直是失败者。”他不习惯被人赞,谦虚到卑微。我听说过,幽默调侃,其实是安抚自己伤痛的一种方法。
他为什么卑微呢?因为一无所有。活到这个年纪,什么都没有,要重新来过。但是因为屠房,让他重新存了一笔退休的钱。
6
今年是他跟老婆结婚30年。但什么时候结婚?哪天结婚?“我真的不记得了。”父亲羞涩地说。我不意外,因为他是一头牛。老婆在旁骂他没心肝,白眼差一点翻了出来。旁人都嗅得出酸溜的味道。
他老婆时常在怨,现在的房子太小了。三个女儿都长大了,占的空间越来越多,杂物也是。她想换楼,至少是有升降机的。但父亲不想,都这把年纪了,还供什么楼,“靠苦力供就没机会了,中六合彩就有。”对他而言,现在的目标只有两个:退休以后,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再到加拿大看他移了民的姐姐。
卓别林说,人生近看是悲剧,远看是喜剧。我觉得,父亲已经能将过去的事情和痛苦慢慢咀嚼,接受自己的一无所有。但有一件事,他仍然无法释怀。
“你之前不是开过一家烧味店吗?”“哪有开?”他否认一个事实。“你骗谁?”“那不算是一盘生意,只是过过老板瘾而已。”
他曾经开过一家烧味店,自己当老板。店在横街里,人流不多,做的都是街坊生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关掉了。现在每次谈到他都不想提——比起成为赌徒,他更不想提到这件事。他表情很沮丧。我不知道为什么。
父亲转过来问我几时走,但我也正值迷惘:不知道,可能迟一点吧,多写一些文章先。他淡淡说,“那你访问我吧,写我也行啊!一个失落的油鸡佬的故事。”我说:“好。”但我知道,文章最后有没有写出来根本不重要。他要的是像赌钱一样,是过程,一个人听他讲话的过程。
閱讀別人的人生 有好多事情可以學習 故事發人心省 感謝記者把他寫出來
这个文字的张力,回望自己,还是有很多要学的。
好眼力,好笔力。谢谢!
好一個精采人生
由此可見,抖音對感到空虛的人很吸引。後廚、賭場有個共通點,就是吵雜。大概習慣了被噪聲、喧嘩包圍的人,很難適應安靜吧。
好文!
希望多一些這類文章,真的很有煙火氣息,這才人間啊
好文章。謝謝!
好有趣,十分喜歡。
文筆仍待改進,但寫得很真切,所以好看。
關於賭癮,建議閱讀 杜思妥耶夫斯基的《賭徒》。
好看。
写得真好❤️
支持一下!写的真好
一直喜欢像这种类似《人物》讲人生故事的文章。
畅快淋漓的文章,希望这个栏目能经常更新
呢篇就写得几好。
人生啊!
年輕時又精力沒有智慧,到處闖卻沒有累積
老年時有智慧卻沒有精力,只剩下遺憾
好文章
時也命也,讀來別有一番風味
好好收藏起來的文章。
做人遇上了機會就要好好把握 例如移民澳洲 太可惜了
喜歡,調侃的句子,讓我看完整篇文章後有種回甘味。
好文章,有點像以前很愛讀的週日報紙專欄,也說不上來專欄的主題究竟關於什麼,但每個週日都忍不住會期待它的到來
真的很有趣
我在嘗試做一個能像作者一樣,可以身處父親生命中,卻又能站旁觀看的女兒。很有趣的文章。
每個家庭從來都是平凡又不平凡的故事…共勉之
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