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造应是安全快乐事——“地盘佬”的现实与盼望

社会已经够残酷,请容我保留一点天真。
日落时分,地盘工在九龙湾的一个工地上开工。摄:林振东/端传媒
返工这回事 香港 劳工 基础设施 就业 社会 经济

【编者按】“其实你返工有咩做㗎?”——这个问题,你有问过别人或被人问起吗?

这个来自日常的问题,启发我们开启“返工这回事”这个新栏目。在当代社会,工作主宰我们的生活,既定义个人的身份,亦维系社会的“正常”运转,但在“隔行如隔山”的区隔中,我们并不容易看见彼此——从恒常的工作劳动,到行业内的语言词汇、职场文化、人际关系、性别分工、权力层级以至价值体系。借此栏目,我们希望打破边界,深入聆听多位“打工仔”的行业见闻,不但走进社会各行业的“贴地”日常,亦从职业的视角观照当代社会的切面和现象。

今天是五一劳动节,一个属于全世界劳动者的节日。我们特意带来“银发族”地盘佬的第一手观察和思考,听他讲述地盘的百工之人、工作文化和职业安全问题。他始终相信,建造业大环境很差,但不能失去善良的平常心,就算在困难重重的地方,也不应放弃推广工业安全和快乐工程。

注:本文内容散见于炭烧地盘佬IG(@hk.builder)贴文,下文由端传媒重新编写,经作者审阅。

启德的大型建筑工地。摄:林振东/端传媒

在人口密集的香港,总有建筑地盘在你附近。这些地盘或是被铁板围封,或是被棚网重重包裹,沙尘滚滚,危机四伏,闲人免进,直到工程完工才重见天日。

在地盘外,工友的劳动没人见到,却常常留下刻板印象:读不成书没文化;在茶餐厅大声喧闹、粗口烂舌;污糟邋遢身水身汗,迫地铁时被OL白眼的粗人。

在地盘内,落手落脚做的工友除了劳苦,还面对危险的工作环境,时时遇到不合理待遇。“地盘佬”也是打份工,不敢说建设社会这么伟大。但一栋建筑起得好、设计好,建筑师和工程师往往受人歌颂,反而工人无人记住,好似无名无姓那样,甚至带著“地盘佬”这个略带贬义的称呼。

现实中,建筑地盘是由众多巧手工匠建造而成,和这群来自五湖四海、艺术家脾气工友相处,更是一门哲学课。

我是“银发族”地盘管理人员,和地盘和地盘佬打交道接近卅年。做地盘有个习惯,见到“衰野”(破事)就拍下来,每日群组都有海量相片洗版,尽是挑剔批评负能量,甚少欣赏的心。但若干年前我刻意改变习惯,在地盘内见到精彩、特别、有趣的情境都拍照记下,同时多欣赏和体会地盘内的人和事。地盘的工作,有阳光、汗水、沙、泥、钢筋、石屎(混凝土)陪伴,日晒雨淋,赶头赶命,一身臭汗,怎会不辛苦,但值得被更多人看见。

中环海滨的地盘工正在进行拜神仪式。摄:林振东/端传媒

百工之人,千人大茶饭

地盘是庞杂世界。虽说现在科技昌明,机械发达,但建造业仍是古老的劳动密集型行业。

普通地盘动辄几百人,大地盘随随便便过千人开工。整个产业链广阔,分工精细,汇聚百工之人。

前期工作和设计团队包括建筑师、环境评估、地质勘察、土地测量、结构设计、机电系统、讯号系统、园艺等。施工团队的文职有项目经理、工程师、安全主任、材料事务员、绘图员、屋宇设备协调员、机房大偈(机械操作员)等。

前线施工团队则是大家脑海中的“地盘佬”,他们不止是男人,但大部份是男人,包括扎铁佬(钢筋屈扎工)、钉板佬(木模板工)、石屎佬(混凝土工)、泥水佬、装修师傅、水喉佬、棚佬、墨斗仔(平水工)、灯喉仔、冷气仔、打桩佬、卡佬(泥头车、夹斗车司机)、天秤佬、䢂佬(电梯工)、杂工等。这些工种有夫妻档、父子兵,也有一班乡里一齐开工,互相照顾。

施工期间,地盘还有监督及检测团队,驻地盘工程师、督察、材料品质检定(验泥、试水)。而地盘的周边行业,也有茶水档、售卖安全用品小店、烂铁回收商。

多年以前,建造业有个经典广告,“出路好,收入高!”、“人工仲…哈哈哈!”,近年这句广告语重新复刻登场,鼓励年轻人加入建造业。从数据看来,建造业人工确实不差,起码养妻活儿没问题,但这是血和汗和泪水凑成的工作,那份粮同时也是赔偿!

当然,在地盘的百工之人中,薪水可以贫富悬殊,日薪从数百元到数千港元不等,最高人工的地盘佬月薪可达十万元。

地盘除了人多,物料也多,包括石屎、钢筋、砖、木材、玻璃、铝板、幕墙、门、螺丝、水喉、电线等各种建筑和风火水电材料。这个年代已没有看门的地盘狗,但地盘亦有不少动物。地盘佬是公平的,无论是公屋还是千亿豪宅都一视同仁,工程要钻地掘土,施工过程制造垃圾山,而且每日还有大量饭盒的残羹剩饭,蛇虫鼠蚁在所难免。

前辈师傅说,地盘没老鼠会被人笑的:老鼠都养不到几只,地盘就不会大到哪里去,人也养不肥。

启德工地的地盘工。摄:林振东/端传媒

无工不学问

地盘从来都是卧虎藏龙之地,从手作到大工程都不乏技艺非凡之辈,眼到、心到、手到。

搭棚师傅背束马尾(绳索),腰挂屠龙刀,轻装上阵,身手矫捷,在新旧楼宇外搭出棚架。油漆佬师傅腰马合一,手定心静,可以手持15尺(约4.5米)油漆滚筒,避开天花障碍物(如临时挂灯),用黄油在天花髹出标示线。

扎铁佬即是钢筋屈扎工,他们是地盘的力量担当,但不要以为他们都是彪形大汉,当中有些是“拆则专员”,能把工程师的设计理念或深奥难明的设计图转化为工人能明白的语言,进而再进行“开铁”、“屈铁”和“扎铁”工序。

钢筋混凝土结构是历史悠久的建筑技术,香港早在二战前后就广泛使用钢筋混凝土,所以香港有“石屎森林”之称,亦有世界顶级的“落石屎”(混凝土浇灌)经验和技术。混凝土由英泥、幼沙、水和一些添加剂混合而成,凝固成坚硬的建筑材料,地盘近乎每日都要和石屎打交道,过程绝不简单。

由石屎厂搅拌材料开始,承建商需评估车程时间,预先要求石屎出厂的可塑性品质,到地盘再做检测看是否太干,亦要检查承载石屎的板模是否稳固,钢筋是否太密;到现场落石屎再控制不同石屎的先后次序,石屎的流动方向,各种结构是否震得均匀。

在夏天,石屎的温度尤其需要注意,要加上巨冰控制温度。由于混凝土的化学反应产生热能,如果没有适当调控,石屎凝固期间温度可爆升至超过摄氏80度,严重影响石屎的结构和稳定性。石屎到达地盘时不能高于25度,然后于石屎柱芯内加水冷和风冷喉管,控制石屎灌注于板模后温度攀升不高于85度。

道理简单易明、要求亦十分清晰, 但石屎厂动辄1小时出品4至6车,连续8至10小时,每一车都要达到这要求,谈何容易!从调配、生产、运送到浇筑混凝土,每一个步骤都是学问!

而地盘落石屎,开了槽就要一气呵成直落到尾,所以很多石屎佬都是在楼面开饭,但其他同事是有机会吃到“石屎饭”。如果当天要倒石屎,到接近12点开饭时间,碰巧你(尤其是楼面管工或Engine仔)路过正在倒石屎的楼面,又被石屎佬发现,石屎佬可能会豪迈地“质”(塞)个饭盒给你,然后说“一齐食啦”。饭盒是由天秤新鲜空运到楼面,没得选择,打开是什么就吃什么,餐茶配奶茶/柠茶或乌龙茶/康师傅。然后你就可以蹲在一边或把安全帽反转当凳坐,全程有“滴滴哒哒”声伴奏,伴随著阵阵湿英泥味扑鼻而来,偶尔又弹几滴英泥浆水上身:你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吃石屎?不过见身边的大只佬依然面不改容大口大口地吃。

香港国际机场的地盘工。摄:林振东/端传媒

正所谓“万丈高楼从地起”,稳固的地基对每栋高楼都极度重要,但大部份地基工程都是“看不见的工程”,桩柱子每支造价十数万到过百万不等,像大树的根深深埋藏在地下,背后是探土师和岩土工程师的功劳。

举例而言,香港高楼大厦的桩柱需稳固坐在地底岩层上,所以桩的深度取决于地质情况,有些地方挖掘几米就见石,在元朗溶洞区可以过百米深仍未见石层,因此要做好地质勘察(Ground investigation),掌握地底情况来设计每支桩的预计深度,再钻桩到地底岩层。但想像一下,桩柱钻到地底几十米以下,已无法直接“望、摸或敲”,那怎样判断桩柱已到达地底岩层?

岩土工程师是透过间接的方法将岩层碎片吹上地面,凭碎石散沙回溯,判断它是否符合足够强度的地底岩层。这个过程除了岩土工程师有非常专业的地质评估,负责操控打桩机的师傅也不简单,他凭借多年经验已“人机合一”,凭钻机向下推进的速度、加风压后钻头的响声已可估算何时到达石层,再吹出较大粒的石碎叫阿sir收货。

从室外回到室内,现代泥水佬亦是身怀绝技之人,尤其做精装修,砌瓦仔砌云石工人。这群手作工人可能来自不同门派,哪个位起手、哪个位𠝹瓦,明阴角如何做都各有不同,所以他们工作时是各自修行。有趣的是,由于一人工作沉闷,泥水佬都是“自带BGM(背景音乐)”的男人,他们会自备喇叭播歌,客厅、厨房和厕所都在开迷你演唱会,一边是流行经典五十年,“明明用尽了努力,明明事事都不计”;另一边是Mirror & Collar,或是重金属和日韩流行歌。听多了,基本上离远听到他们的专属音乐,就大概知道是哪一个团队在开工。

在泥水佬装修完后,视乎情况“地盘毕加索”就会进场。香港楼价高企,每个小业主都希望自己的单位完美无瑕,但木门橱柜由于消防条例和食水条例要求,需要较早安装,因此刮花、撞崩、小裂痕在所难免。在完工前,“地盘毕加索”便轻装上阵,手执画笔,加几款单原色颜料,就能沟出神似木色面和木纹面的遮瑕漆,凭巧手简单几笔就挽救木门橱柜,避免它们丢弃到堆填区,真是心灵手巧!

香港国际机场的地盘工。摄:林振东/端传媒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地盘佬吗?

你见过凌晨四点钟的洛杉矶吗?NBA巨星高比拜仁(Kobe Bryant)有这句名句,意思是在纸醉金迷的洛杉矶,凌晨四点很多人刚从酒吧离去,但高比拜仁已经开始一天的练习,比别人投下更多更多的努力。

在地盘的世界,撇除那些道路工程、紧急维修、掘隧道那种不见天日的轮更工作外,绝大部分的建筑工程都受环保条例限制,只能在7am -7pm其间进行。但事实上起码有几个寂寂无名的工种经常见到凌晨4点的香港:墨斗仔、拆板佬和田螺车(混凝土搅拌车)司机。

墨斗工即是平水工人,是地盘工地重要的一员,他们会根据图则,以工具“一比一”准绳地在工地刻划或弹上墨色或蓝色线,让工友能依照方位来建筑。由于工程赶急,石屎廊结构大军都是在7点开工,这群日薪过千元的大佬们不会等人,所以人工最低的墨斗仔就必须在7点前爬上建筑楼面,画好方位给地盘的大佬开工。那为什么不预早一晚开线呢?因为楼面昨晚才放石屎,很多时到凌晨仍未干透硬透可以开墨线,所以传统墨斗仔都是清晨4-5am上楼面开夜线的。

同上,钉板佬负责制作各种让“石屎”成形的“模”,他们也是早上7点开工,那板从何来?工人是昨天落的湿石屎,到清晨刚凝固好、刚符合最短拆墙身板的时间需要。在清晨4-5am ,拆板佬就要开始松螺丝,到6am左右开始静静地由下一层举板上楼面,等7am班钉板佬有料做嘢。

当所有的地盘都想“开早槽”,在7:01am就有石屎可用,你猜田螺车司机(混凝土工程车司机)要几点起身出门?香港所有的石屎厂都山旮旯(偏僻)那么远,而外型巨大且特长的田螺车不会停泊在屋邨、路边和闹市街头。因为香港没工程车的专用停车场,所以这些田螺车都是停在工厂区或偏僻地方的路边过夜。司机大佬是要晨早去老远取车,再去山旮旯厂装石屎,最后在7am前到地盘门口等开闸。

这一群凌晨四点的地盘佬,他们不是Kobe Bryant,不是超级巨星,也不是地盘里的高薪一族,但是每一个建筑项目就是要靠他们每天早上摸黑出门,默默耕耘,才能畅顺运作。

启德的大型建筑工地。摄:林振东/端传媒

在地盘的世界,有人凌晨4点钟工作,但也很多工友夜缤纷工作。通常地盘初期,如非特别情况,没有人愿意开夜。但到中段,人车争路,上落材料困难,有些地盘工种会申请夜晚工作,如机电屋宇装备(电灯、冷气、水喉、消防)和室内装修(墙纸、天花、地台)特别喜欢开夜,一来夜晚静静地没人阻,二来日间难book䢂(安排电梯),夜晚不用争,通宵上料效率奇高。

到尾段赶验楼,赶交货个个都做不来,大家都会豁出去,百花齐放疯狂开夜,齐齐地盘夜缤纷。

在香港,地盘进度一定是落后预期的,正如牛欢喜一定配咸酸菜,Progress配Slow是定律来的。这个宿命由投标开始已注定,所有落标的时间表都是超完美,因为任何现实考虑、阻碍、缓冲期放进去都不会中标。伟大的发展商只会考虑最快起货(完工)的投标者,就算标价贵一点,只要工期快,明知道判头不可能做到,他们都是选择快期那个,背后考虑的是融资成本、每日巨额的银行利息。

很多地盘门口都挂著“没有最安全、只有更安全”的标语,但很多业主心里是“没有最快、只有更快”,他们不会宣之于口,不过每次progress meeting都用行动表达:工人日赶夜赶,地盘老总也日屌夜屌。

但现实中的地盘进度面对好多困难,撇除设计未定、不停改图,地盘事多,突发事更多:打风落雨、天气太热生产力锐减;材料运输有阻滞、大陆扣关迟送货;自己不争气工序没安排好,或安排了但判头没人做;判头欠薪工人罢工,有意外或被劳工处勒令停工——原因之多,不能尽录。

以残酷的现实进度追当初完美的投标时间表,结局只有永恒的延迟,然后又要挺而走险追进度。现实中没多少人有闲情去照顾你的心情,甩期只能准备被问候家人的心情。如果一句“Sir/Madam, Slow progress is better than no progress”就能走出会议室,世界将会更美好。

大屿山的大型工地。摄:林振东/端传媒

“烂仔会”的上下半场

做地盘既劳累又赶工,但可以说是最无分国界、真心放下偏见与歧视的行业:只要你肯挨肯做肯学,没人会过问和介怀你的过去、政见或种族。

地盘人多,什么心态和工作态度都有,最难得是大家都直肠直肚,每天可以粗口问候,转头一支红万、一罐蓝妹又泯恩仇。地盘讲钱和效率,但有时谈得来和交到心,对方又会不计较和很帮手。这里没有办公室政治,老实说办公室的电邮和开会一句粗口不说,但很多话比粗口更难听。

但现代建筑工程亦会议泛滥,很多都费时失事,消耗在会议室的时间远高于实质做工程的时间。唯一一个比较有效率、有建设性的地盘会议是俗称“烂仔会”的“分判商工程会议”,有时又称为“判头会”。

“烂仔会”通常每周举行,由老总(地盘总管)主持,议程离不开地盘进度、安全、环保、质量以及特别注意事项。这个会大部分判头(分判商)都会派最前线的管理人员,甚至是有份落手落脚做那些工友出席,大家以最直接的方法沟通,或被老总以最真挚的对话(或肢体语言)问候工程进度,所以很有效率。

会议大部分时间都是单向沟通,各人逐一被老总照肺、捽工程、追人手追进度;而大家都乖乖不驳嘴,总会答“系、收到、YES会加人、会跟进….”偶尔有新人不识趣驳嘴,挑战老总权威,就只会被铲上天花板。

在会上,不同的判头或会互相投诉“讲数”,比如判头A说判头B慢,判头B说要等判头C做完才可以埋位(到现场)开工。各人越说越激动,初则口角继而动武的事经常发生。初出道时,我试过长时间困在高浓度尼古丁货柜中开“烂仔会”,当时我是食物链底层,要抄会议记录。

但这种烂仔会又非常有建设性,因为地盘的所有最新动向都在这个会发布,包括但不限于工作流程:谁先开始工作、谁可以夜晚工作、谁可以开礼拜;物流限制:几时改闸口、封路改路安排、可以落货的时间和位置等;临时设施安排:几时拆棚、电箱位置、临时水安排、架步(工作间)位置;资源分配:天秤、开士架(载物料的升降机)或吊机使用的优先次序;特殊情况:哪一天有大人物行地盘;谁要停工、谁要回避等等。

以上全部都是判头必须知道的重要资讯!但常规判头会完场,之后在茶档开的“烂仔会”下半场才是戏肉。

基于老总的施工要求,醒目的判头心中有数,想到实际施工有什么请求、申诉,就在茶档和老总饮茶灌水慢慢聊。比如说,可不可以迟一天拆棚,等我有时间善后;封路前不如给我夜晚工作,尽量先把物料卸货;申诉其他判头阻碍工程等等。

在会议室一言堂的老总,在茶档喝著奶茶咬著蛋挞,又会变得万事有商量。

启德工地的地盘工。摄:林振东/端传媒

地盘的干煎、铁板烧和烤焗

地盘好天晒,落雨淋,面对一年比一年灼热的夏天,户外劳动无比艰辛,个个都热到傻,地盘工人无可奈何。

天文台说温度33度,但地盘体感可去到35至38度,而炎热的建筑地盘,也有不同层次的热——就像各式烹调一样。先来是干煎,做地基的、道路工程的、外围园景(landscape)的地盘佬,直接面对太阳,无遮无挡,搽太多的太阳油都晒到㶶。然后还有铁板烧,起大楼的工人遇上铝模楼面,热力聚焦在火烫铝板上,打只生鸡蛋即熟,全体工人(钉板、扎铁、石屎工人等)就像铁板烧。

在顶楼下两三层是烤焗。不要以为有瓦遮头就没那么热,因为新石屎仍在化学反应发滚中,24小时无间断蒸焗,里面的工人有焗桑拿般的烤焗效果。顶楼再下面十层八层通常是泥水和装修佬工作,他们赤膊上阵永不穿衣,实际上最想脱剩条底裤。“楼笼”间隔多、又焗又不通风,那种闷热是慢煮,没晒著都可以中暑。

铁器佬(风煤)、烧焊佬则是BBQ的火炙,他们为两餐如灯蛾扑火,永远的长袖牛仔衫加皮手套,以高温火焰和熊熊铁板斗热,烧呀烧,烧呀烧,几热仍在BBQ。

那在地盘“架步”(即工作室或货柜,用作办公、休息、更衣或存放物件)开工会不会没那么热?楼笼的“架步”通常是铁坑板做,九成无窗,不一定有冷气,就算有冷气都经常跳掣。至于室外坐货柜,大热天冷气长期晒著,散不了热就制不了冷,然后也会因为太大尘塞死没冷风出。坐在微弱冷气的货柜内,就像是微波炉或光波炉烹调。

对地盘佬来说,单是炎热死不了人,最怕的是晒了全日突然洒阵雨,那地面再蒸上来的热气真是超级难受!

港岛一个工地,炎热天气下工作中的地盘工。摄:林振东/端传媒

自2023年,劳工处推出《预防工作时中暑指引》,建议雇主在暑热天气下为雇员提供休息时间,但指引非强制,处方称有意外可协助检控,那业界可以怎样执行?我收集了地盘的声音:某工友说,“认真,其实没用,强制对我们日薪一族来说,变相一热就收工,少了收入。”某判头老板说,“X你老母,知不知工人一分钟多少钱呀?大师傅(扎铁)超过200元一个钟,一热就坐在这里收钱?”

某烧焊佬说,“形同虚设,自己执生。不过我乐观地想,虽然现在无法律效力,但有个框架作参考,希望以后有更好的方法执行。”某管工说,“没法律约束,不会有人跟,而且哪有这么多钱搞这些东西。总之老总说明天要落石屎。”

再高层的人,某老总说,“赶期!红雨黑雨落狗屎都要继续做呀,因为热就要避暑停工?痴X线!”某经理说:“那业主给不给EOT(Extension of Time延期)呀?没!你知不知迟1日要罚过百万呀!”某业主说,“总之要依期起货,完。”

我很少同意商会的观点,但这次例外:地盘工程工序一环扣一环,个别工种停工,会影响整体进度,制造混乱;建议统一要求地盘在指定暑热指数下停工,“停了下来有法律效力,承建商可按情况向业主申请延长工期。”

修例至今未有声气,工人面对酷热天气,工期无得迟,只能饮多些水,加件风扇衫,适时休息。

“超精密分判制度”的安全隐患

暑热工作还只是地盘工作安全的其中一环,地盘佬日常还面对各种危机四伏的环境。近年香港屡屡发生严重工业意外,作为业界一份子,我感到很难过很难过。

在事故发生后,每次都说是血的教训、局方高度重视,严刑重罚云云……但人类总是重复犯错,官方的主流意见将问题归咎于:1)承建商缺乏监管;2)工人培训不足。

中环海滨工地的地盘工。摄:林振东/端传媒

在幻想中的乌托邦中,每个地盘有1000个熟练而守规矩的工人加1000个丰富经验和尽责的监督人员,人盯人工作,肯定很平安很幸福。但现实的情况是,香港建筑工程不但工期赶、设计变得快,还有世界首屈一指的 “超精密分判制度”,为施工安全埋下隐忧。

各发展商、各级承建商对整个施工和制造流程作深入细致的分析,将不同工种或重复工序切割出来交由专人负责,精细分工,从而极致提高效率、极致压缩成本。举例而言,楼宇的机械通风及空调(MVAC)系统值1亿,因通风和空调属不同系统,冷气分判商(二判)常常将这两个系统再判给三判,三判再往下分判给三四个判头。

冷气的安装首先是一个判头负责“上料”,将一部部冷气机由供应商的落货点运送到各安装楼层;然而是另一个判头负责“安装”,将冷气挂在客厅、睡房和外墙或露台的冷气机台上。接驳工作又是另一个判头负责,有时会细致到驳雪种、去水喉和驳电分别由不同人去做。之后的清场、维护,同样是由其他人负责。

上述几个工序,会分拆至由2至5人小队执行, 通常以价低者得的方法接工程来做。这些小队必须以量取胜,多劳多得。一个地盘数十亿、过千人,大部分工序都拆碎到由这种2至5人炒家小队执行。每个炒家只需专注做自己的单一工序,因为专注和重复,他们做到炉火纯青;又因为工程是逐件逐单收钱,他们可以不顾一切发挥出世界级速度。

对追求速度效率的香港社会,这种精确分判制度有无与伦比的优势。但当一个地盘内有过百个独立施工小队,各个小队在没有宏观协调、跨工种领导下开工,很大机会于狭窄的地盘顶手顶脚、互不相让,造成极大混乱,意外因而发生。在我看来,不是承建商缺乏监管,而是近年人才大量流失,承建商没有足够人力资源去统筹超紧凑的施工安排;不是工人培训不足,而是工人为口奔驰被迫铤而走险,才造成意外频生。

回归现实,香港工程的制度和生态永远是“利益最大化”和“工程极速化”,而赶工和不够价正是安全的最大障碍。

大屿山工地旁的海边,地盘工在午饭后稍息。摄:林振东/端传媒

反思我们社会的安全文化

在这样的生态下,地盘的工作文化就常常对危险工作视而不见。

试想像一下,假如有一个工友无足够安全措施下爬梯工作,附近的工人有何反应?诚实作答的话,绝大部分的人或是视而不见,直行直过,或是眉头一皱,但不想多管闲事,很少人会好言相劝甚至出手制止。

当政府说极度关注工业意外伤亡,要严厉打击不安全承判商云云;社会主流气氛都说“生命第一”时,绝大部分工人的心态是“唔好多管闲事,劝阻又无奖嘅”,“唔好阻人揾食,惊俾𠮶个危险的师傅闹返转头 ‘关你L事呀’”、“我又唔系佢老板, 佢点会听我讲……”

抚心自问,其实大家骨子里并不是那么重视安全。Sad but true的是整个社会的文化和心态最重视的从来都是“时间和金钱”。

事故后追究过失,还死者家人一个公道是必须的!然后检讨错失,修例加强监管也是香港常用的做法,但以我认知,大部分的监管手段都只是“被动性保障”,安全文化需要更主动的建立。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角度,在工程设计时可以多想一步,Design for Safety(安全设计)?

举例而言,地下密封空间隧道曾有工人吸入沼气而亡。但从工程设计思考,这些几百米的地底设施隧道或许会用30至40年,恒常有不同人员进进出出检查喉管和维修,若在设计时已配备适当的安全设备,如侦测到有毒气体或氧气不足时出警报,出入口安装拍卡系统,若干时间没离开便通知控制室,中段位置加panic alarm(平安钟), 让隧道内若有工友遇险可以按钟求救 ,这样会唔会造福到多一些人,减少人为过失的意外?我想带出的是,不要单单依赖前线监管,人是善忘的,容易忘记从前血的教训而松懈,然后又重复犯错;从另一个切入,我们设计公共设施时除考虑稳固耐用、建筑成本、工期和韧性,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建造者、使用者和维修者的安全?在行政手段之外,是不是也有一些Engineering solution?

2022年,安达臣道塌天秤意外酿成3死6伤的工业意外。摄:林振东/端传媒

放在更大的视角看,社会的安全文化也不限于政府和承建商这两个持分者。比如大厦外墙维修,小业主通常不会直接参与工程,但飞棚的出现全因你的家居小型工程而起。如果小业主雇用搭棚师傅时讲明一定要用安全带,开工时愿意让棚佬在屋内找个稳固点(如石屎墙或横梁)钻个小孔,安装羊眼圈来挂救生绳,就可减少很多不幸意外。比如学校教育,香港的教育制度教学术、教技能、教国民教育,但似乎没有教“职业安全”,学生毕业出来工作只能靠常识。

建造业的建筑师和工程师是专业人士,接受专业训练,但他们考牌过程中亦甚少提及“设计安全”(Design for Safety),因循把那些无比刁钻的喉管和机电设施安装在inaccessible的位置,贪其美观和节省空间。只是这些设计既难为建造工人,也难为日后的维修工人,容易险象环生。

想减少工业意外,加强监管、加重刑罚一定正确,但安全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责任,需要业界上下各司其职,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份,以做好安全为骄傲。作为家人朋友,亦为工友做好安全而自豪,人人可以平安上班,平安回家,Proud to be SAFE!

地盘佬的幸福感

今天是五一劳动节,这个节日不知不觉被偷换概念成购物黄金周,但历史上的五一源于1856年澳大利亚石匠和建筑工人大规模罢工,争取标准工时。随后五一演变成每年举行的全球纪念活动,并激励多国工人争取劳工权益。

在香港,建设社会的手,工伤时却常常得不到应有的赔偿和保障;触犯工业安全条例走佬的无良雇主,刑罚却比违反国安法的还轻,这些告诉我们,香港是一个怎样的社会?

尖沙咀海旁的地盘工。摄:林振东/端传媒

近年政府爱讲幸福感,对地盘佬来说,日晒雨淋当然辛酸,经济不景可能苦辣,但大家都很容易满足,地盘做好简简单单的事就已很幸福:

有汗出有粮出,不用举牌挂血书追粮;
无穿无烂无意外,每天平平安安回家去;
有干净厕所用,不用忍受“九层塔”,不用随地大小便;
有正常更衣室换衫,不用“风尘仆仆”回家,衫裤鞋袜不会无缘无故被扔去垃圾站;
最好有冲身房洗澡,有冰机、洗衣机和晾衫地方;
地盘附近有茶档,不用吃饭盒车,不用蹲在路边吃饭;
有默许吸烟区,人性化处理食烟需要;
手作无完美,就算工程有瑕疵都被接纳欣赏。

高楼快将完工,地盘工人偷闲几分钟,坐在天台看夕阳,先肯定自己的付出,再去新地盘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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