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奕邦最近重新改编〈三点冰室〉,是二十年前他首张大碟《不要人见人爱》其中一曲,他与词人梁柏坚合写新词,把这一间冰室改头换面,歌词如是唱:“望一街吉铺/打咭应趁早”(原版歌词:但街上路人都不比我好)、“两餸饭已称霸下/无其它”(原版歌词:怕我忘记怎归家 无其它),既是香港冰室文化的现况,也像写下城市的变迁。
“冰室茶餐厅文化始终是香港独有的象征,二十年前二十年后,甚至再二十年后,香港都会继续有茶餐厅,继续有那些食物,只不过茶餐厅外面的香港会是怎样呢?”蓝奕邦说。
2004 年,蓝奕邦在偶像派当道的年代出道,当时大部分乐坛新人从模特儿公司找回来,音乐性很次要,唱片公司签下蓝奕邦,想试一试新模式,给予他所有 A&R(artist and repertoire)话事权,在资源有限下,他没太多外在包装,以钢琴相伴,包办第一张大碟曲词创作。蓝奕邦从一开始高举不要人见人爱的姿态,这廿年来,在不同题材之间游走,唱过〈六月〉,涉及性别议题的《好风光》专辑,2014 年受情绪病困扰淡出乐坛,停工休息,直到 2021 年,他转为独立歌手复出,正式归位。
在乐坛打滚二十年,他直言价值观和执着个性没变,如今即将举行 20 周年音乐会,他一早预告,完完整整地重玩《不要人见人爱》专辑所有曲目,原因是当年他心里有数,预计自己一碟玩完,所以抱着一个心态:“我做一只很厉害,十年后,二十年后,再听都觉得没有过时的专辑。”
在他眼中,这张廿年前唱片所说的东西,跟现在这个时代还是吻合。
二十年前追潮流的香港人
蓝奕邦形容,《不要人见人爱》专辑一首情歌也没有,社会性很重,如〈愤怒青年〉和〈热带鱼〉。当年他用热带鱼来描述香港人,“我觉得很多香港人好像流行一种东西,就一窝蜂去追,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追什么,纯粹因为大家在追一种东西,譬如 2003 年写完这首歌,我记得那一年忽然间很多反战活动,当时世界各地有很多战争,大家都说反战呀,peace 呀,突然这变成口号。我会心谂,其实你知不知道你在反什么呢?”
“我觉得很多香港人好像流行一种东西,就一窝蜂去追,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追什么,纯粹因为大家在追一种东西。”
〈热带鱼〉歌词:
兴那个 听那个 起势唱吧 他会舞 双截棍
然后你又去耍 大红人 讲那套 反战说话
你怕 跟不上 然后你又去反
“你看现在香港都是潮流一出来,或者有很多人在做的东西,大家一窝蜂跟着做,其实內里说什么呢?”举例说,蓝奕邦不时于 IG 上载煮饭照,“人们以为我厨艺很厉害,可以开班教人,现在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上载多几张做运动的照片,你就是运动捻,就会有客户找你(宣传)波鞋和行山用具。”
另一首歌〈Doll〉描述一些人追寻物质上的炫耀,不惜一切买衣服,借服装找赞助,在社交媒体打造自己是时装达人。蓝奕邦说:“廿年前,大家好像都想要人见人爱,譬如我追潮流,我要营造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自己,为求人见人爱。现在反过来,人们动不动就说要做自己,但他不是做自己,纯粹是一个口号。”
“现在仿佛你做自己 ,话你自己做自己才是人见人爱,但你是否真的做自己?还是你当口号去讲出来?”
茶餐厅众生相
至于原版的〈三点冰室〉,够真,够写实,写于少年蓝奕邦失业的日子,旁观茶餐厅众生相。
成为歌手前,蓝奕邦打过写字楼工,因为公司裁员,他几个月未找到工作,那时候他不想留在家中无所事事,每天到楼下茶餐厅呆坐数小时,〈三点冰室〉原版就在这个状态下启发出来。
现在很多茶餐厅下午三时还在营业,晚上七时浏览餐厅 Facebook,公告今天是最后营业,多谢顾客多年来的支持,“那种今日不知明日事,那个不明确的感觉,强烈很多。”
对他来说,以前在茶餐厅打发时间,吸收到许多资讯,收音机和电视机传来的声音,还有学生、大叔和伙计的对话,在茶餐厅听别人说话,永不会脱节。“那时候香港人没有危机感,〈三点冰室〉第一个版本有种慵懒,有种 hea,都是迷茫,但人们比较没有那么心急,或者没有那么担忧,那个年代我会沉醉那种很慵懒的感觉。”
不过廿年后,你进去茶餐厅遇到很多人,“你会觉得有些事情不要那么大声说,不要大庭广众说,你不知道旁边有什么人。你会觉得茶餐厅外面的世界,20 年后,那个不安全感比 20 年前明显很多。”蓝奕邦如是说。
新版的〈三点冰室〉(七点交吉) 写出这种不安全感——结业潮下的香港。他观察到,现在很多茶餐厅下午三时还在营业,晚上七时浏览餐厅 Facebook,公告今天是最后营业,多谢顾客多年来的支持,“那种今日不知明日事,那个不明确的感觉,强烈很多。”
某程度上,茶餐厅里的人生百态是社会写照。归位后的蓝奕邦,歌曲题材更宏观,像〈围墙倒下前〉写给冷战时期东西德分裂被拆散的家庭,Hip Hop 曲风的〈医生我无病〉以个人经历反照病态社会。他觉得如今乐坛更好玩,脱离了唱片公司的束缚,以独立歌手身分做音乐,先后与 Cehryl、Matt Force、hirsk、Shelf-Index、Voel 等本地新晋音乐人合作。
还在唱片公司的时候,他写一首歌,写一份词,要呈给老板和同事过目,做独立歌手,少了这个流程及心理压力,“但有时候会觉得,其实我写这首歌是给我的歌迷,给听众,还是给老板和同事去听?”他最初不太确定方向,现在创作很纯粹:“我想做一首这样的歌,我想讲这样的东西,咁就做啦。”
回顾复出这三年,他经常跟团队笑说:“我们做的歌和 MV,如果我还在唱片公司,应该不会这样做,不会这样拍,应该可能出不到。”他提到几首歌包括〈围墙倒下前〉,以及〈生〉与〈命〉,“唱片公司会不会过堂这两个 MV 呢?”
没有忌讳的世界
〈生〉是他复出第一作,MV 里的四个人物,代表歌者过去失落的面向,蓝奕邦曾经说过,这首歌由歌词铺排到编曲,是给香港人情绪宣泄的出口。被问到做音乐是否需要回应当下,他直说,自己有某些歌可能社会性比较重,但歌曲可以有不同类型的题材,可以谈爱情,谈性,题材不是最重要,而是制作出来的整个氛围,或是选择用的歌词,用的声音,不要停留在某个年代或眷恋某个年代的东西,做音乐最好玩,就是有很多不同可能性,如果每一首歌都要回应社会,就没有了音乐本身的意义。
某些歌可能社会性比较重,但歌曲可以有不同类型的题材,可以谈爱情,谈性,题材不是最重要,而是制作出来的整个氛围,或是选择用的歌词,用的声音,不要停留在某个年代或眷恋某个年代的东西。
他认为一个 artist 是一把声音,一把聚焦到这个城市的声音,单是做音乐和歌曲是不足够的,一个 artist 要创造一个世界给他的歌迷,“这个世界里面,音乐只是一部分,这个 artist 要创造出一个世界有他音乐以外的讯息,有他的形象,有他的价值观,有他的时尚感,音乐不是唯一。”
笔者追问,蓝奕邦创造出来的世界是怎样的?他答得肯定:“一个没有忌讳的世界。”
二十年前,人人期望每个入行的乐坛新人都是乖仔乖女,正气,不烟不酒不讲粗口,没有 dark side,没有反叛的一面,蓝奕邦反问:“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我一定要人见人爱?”
他觉得,所有事情都可能没有绝对正确,“成长有很多 taboo (禁忌)跟着我的心,譬如我家人的行业(成人玩具生意),我的取向,我是 live with 这个 taboo,从小到大我有两个很大的 taboo,还有我去外国读书,一个亚洲人在白人社会,我都面对过种族歧视,我想我的人生是充斥着这些 taboo,而这些 taboo 带给我许多冲击,令到我懂得问: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我想我 create 出来的世界没有任何东西是 taboo”,大家不要不敢去挑战一些既有固定的定律,每一样不可见光,不可拿出来讲的事,“只要你可以用一个 respectful、正经的态度去讲,没有什么不可以说。”
打破刻板男女印象
听蓝奕邦的音乐作品,他一直在挑战这些固有定律,打破框框,像 2012 年制作《好风光》专辑,〈Cocktail〉以鸡尾酒写情爱,男或女女或男将性别扩大,〈晚晚礼拜六〉唱得风骚开放。
2012 年,纵然有主流歌手公开“出柜”,但社会风气远不及现时开放。蓝奕邦形容,那个年代有段长时间好像要“勒住勒住”,不可以被人怀疑任何事
蓝奕邦回头看,那时候做《好风光》没有什么抱负,纯粹是钢琴王子、文青这类严肃形象,他觉得做够了。原来大家不知道他懂得唱快歌和跳舞,所以他想把这一面呈现出来,一个 artist 要多元化,不能永远独沽一味做一件事,而且唱片公司也意识到他好像很抑压,心理上需要解放。
时值 2012 年,纵然有主流歌手公开“出柜”,但社会风气远不及现时开放。蓝奕邦形容,那个年代有段长时间好像要“勒住勒住”,不可以被人怀疑任何事,“就算写歌词,那个年代的 A&R 都觉得你可以 suggestive(暗示)但不可以 explicit,你可以有个意识,但不可以很邪恶,就算做性别议题,写的文字都要好靓,文字要有点深。”
唱片公司怕他被传媒针对甚至伤害,监管得严谨,他后来在社交平台重提当年做歌的大前提是:“可以 sell 暧昧,叫人估估下,但一定要有矜持同羞耻感,千祈唔好太坦白而『露底』(性取向)。”
以前性小众广东歌充满郁结
“当然在我心目中,其实当年我可以去得尽一点,再大胆一点。”今年 8 月,蓝奕邦推出单曲〈男孩子〉时一改这个心态,这个 46 岁中佬叫人做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男孩子需要更风流/来抗衡几多皱眉头”,打造一首无羞耻感的 LGBT 跳舞快歌。
他解释道,许多欧美 LGBT 歌手自出道以来,歌曲里的 he or she 直接写出来,如美国歌手 Chappell Roan 不会煞有介事去讲取向,“今时今日再做〈男孩子〉就是这个心态 ,我不需要为了这些议题去 fight for(争取)什么,I’m just being myself,你喜欢你不喜欢,你反对不关我事,I’m just living my life!”
蓝奕邦推出单曲〈男孩子〉时一改这个心态,这个 46 岁中佬叫人做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男孩子需要更风流/来抗衡几多皱眉头”,打造一首无羞耻感的 LGBT 跳舞快歌。
“我觉得十几年前做(LGBT)广东歌,有少少无形的社会责任。我讲这些议题的时候,我都要有一点点控诉,或者讲少少这个社会的不公,例如〈蓝田金婚〉。”
林夕笔下的〈蓝田金婚〉写同性婚姻,蓝奕邦续道:“当年做这些题材,你不可以太过无郁结,虽然那时候我已经没有郁结,但仿佛如果你在那个年代要 present 这些东西,你都要带一点郁结。”
“我觉得现在的态度,最好的争取方式是 You live your life well,我经常都说,你要争取什么平权,其实不是单靠每年去 pride 或者去一次 Pink Dot(一点粉红)就够。最有效的争取就是你自己以身作则,你每天活好你的人生,你自己每一日都 be proud of yourself,你身边的人自然会感受到,即是 start from the micro,在你每个人的个人层面,你个人的圈子里面,如果你是 gay,你做一个最出色的基佬。”
活着已值得庆祝
访问期间,蓝奕邦提起最近找回一张旧照片,是廿年前他做乐坛新人第一年,出席香港商业电台叱咤记者会的大合照,站在最中间“C位”的是杨千嬅、Twins、古巨基、许志安等当扎歌手。蓝奕邦记得,当日一次过见到所有大明星,他没有特别兴奋,反而社恐发作,临近拍大合照一刻,他才走出来,企最后一排最左边的位置。
你每天活好你的人生,你自己每一日都 be proud of yourself,你身边的人自然会感受到,即是 start from the micro,在你每个人的个人层面,你个人的圈子里面,如果你是 gay,你做一个最出色的基佬。
“原来(廿年)不是很长,不是眨一眼,是眨几眼。”廿年后,蓝奕邦仍然活跃在乐坛,听他一路诉说自己的故事,人到中年,眼前的他没有半点中佬的无奈,音乐路上继续作新尝试,经历大病,他对自己更加坦白,不再勉强社交,遇到不喜欢的人,直接当对方透明。
这张大合照中,有些歌手已经淡出幕前,或将事业重心转移到其他地方。问他之后会继续在香港做音乐吗?他答不知道,由复出那天起,他早就说过,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我已经 46 岁,人生都有危机感,我经常觉得,我四十几岁,有很多人五十几岁就 bye bye(离逝),如果我好命的话,活多三四十年,如果不好命的话,可能过多几年就 bye bye。”
他口中强调:“人不能太正面”、“两手准备”,现在他不会规划太长远,这一刻想做什么就做,逐步逐步走,“行完这一步,你会见到下一步,再行完下一步,你会见到下下一步。”
“今时今日我会 make an effort to stay happy,以前不会觉得需要 make effort,或者整个环境令到你觉得不需要 make effort 去开心⋯⋯我觉得这几年香港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再加上疫情,这段时间培育到大家,系呀,这个地方可以好唔开心,所以你更加要落力令自己开心。”
此时此刻,蓝奕邦只想告诉大家,成功和快乐有很多不同方式,“无论如何,你要为你还在这个世界生存,你都要庆祝。”
他说其中一件事,就是要多点庆祝,每做完一个 project,给自己借口去庆祝。即将举行的音乐会,就是要庆祝自己依然在香港乐坛健在。
《要不要人见人爱音乐会》的海报,蓝奕邦穿白色底裤,躺在钢琴上,腿张开摆出 L 字形姿势。蓝奕邦笑言:“你见到张海报,如果用一个最老套最传统的人的心态,他们会问『哗』、『搞错呀』,出道廿年都只开四百几人的场地,影海报没有衫着,穿底裤出来。”
“我经常觉得,为何人的成功只有一种?别人会觉得你做了 20 年,你又是香港主流歌手,为何你不开红馆?为何你不拍一张汪明荃〈Make my day〉那种(华丽)海报?”此时此刻,蓝奕邦只想告诉大家,成功和快乐有很多不同方式,“无论如何,你要为你还在这个世界生存,你都要庆祝。”
读者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