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我的距离

父与子首先隔着中港、代际、政治,然后是疾病、生死与钝痛。
寻找一块墓地 香港 世代 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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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過來裝支大香先。」

当堂倌用柔亮的声线着我装香,我听到这个封建的称谓,愣了一下。 普通人家如我,从未被这样称呼过。

但也是这句话,开始了父亲在万国殡仪馆的丧礼:一个普通人的丧礼,一场祥和的超度佛事,一个我与父亲关系的节点。

灵堂上的一头是爸爸的遗照和灵位,下面是一张放有佛像和佛器的长台,和尚和助念团带着我们一起念佛诵经。

“又舍利弗。 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提。 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 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硨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 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

拿着《阿弥陀经》,这是我第一次吟唸佛经,不求甚解。 在裊裊的佛音中,我感到哀伤、平静,时而回想起父亲的种种,时而走神想像那个阿弥陀佛接引的极乐世界,那里佛光普照,有美丽的宝物、悠扬的音乐、绚烂的鸟儿…..

佛说众生皆苦,死亡是往生,也是解脱的契机。 或许父亲在癌痛中离去是解脱,然而死亡也是父子关系不可逆转的终结。 我与爸爸共存于世三十年,但直到父亲确诊癌症,我才第一次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他身上,密切地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 父子两人的距离,既近且远,直到死亡把我们永远分开。 我在思考这些距离的时候,理解爸爸的人生,也在领悟自己的人生。

看医生的临界点

人不舒服到什么程度才会看医生? 又会看什么医生?

一年前,爸爸从县城老家下来香港长住,他说自己水土不服。 不是强烈的不适,而是“微肚泻”,排便的次数增加,粪便变幼,就像平日肠胃不适一样。

在爸爸的人生经验中,再不舒服在家熬几天就会好转,又或是看一下中医,吃些中药。 除了仅有两次被我们敦促去做身体检查,他从未进入过西医的体系。 爸爸常常开玩笑,说自己“百毒不侵”,现实是他确是家中较健康的那位,虽然吸烟多年,几年前的身体检查数据也比同龄人优秀。

这是我后来才想起的事,那些天我甚至没对他的不舒服太上心,只知道妈妈叫他看医生,他去了看楼下的中医,说是湿热之类,但情况没有太大改善。 直到后来我裁员失业在家,和爸爸相处渐多,才越想越不心安,终于“扚起心肝”(下定决心)带他去看西医。

起初爸爸不情愿,后来一起去看楼下的家庭医生。 这次看医生的经历爸爸不太满意,认为医生只是简单开肠胃药,还不能药到病除,好像更加佐证他心中“西医无用”的看法。 但这次看病留下一条尾巴:我们参加了政府的大肠癌筛查计划。 几天之后,诊所来电,说大便隐血测试呈阳性,我们又回到了诊所,在家庭医生那里拿肠胃科医生的转介信。

“伯伯,你看起来健康、有精神,吉人自有天相,祝你早日康复。” 临走前,家庭医生这样说。 他真是一位懂安慰人的医生,但我不喜欢他叫我爸爸做“伯伯”,好像叫老了许多。

2022年3月2日,香港,医护人员在医院外的分诊区照顾病患。 摄:Louise Delmotte/Getty Images

癌症与我们的距离

从家庭医生转到肠胃科医生,地点从楼下到尖沙嘴商厦,我们找了一会才来到诊所。

“我谂你应该都几唔舒服,我在肛门附近摸到个约3CM的组织。” 肠胃科医生为父亲探肛后说。

“是吗? 我本来有痔疮,也没有很不舒服呀。” 爸爸说。

医生隐晦地说,爸爸有机会生“过啲野”(肿瘤),然后解释接下来要做哪些检查,可能做哪些治疗。 我强忍着震惊,一边消化情绪,一边消化信息要点。 离开前,医生问爸爸有没问题,他说没有,只笑着说,“看你的表情,好像好严重。”

回家途中,我神情恍惚,去街市买了条鱼回家蒸,但我和妈妈都不太吃得下,反倒是爸爸一如既往,大口大口地吃饭夹餸,只是当晚戒了抽了50年的烟。

晚饭后,我下楼再吃了一份麦当劳:在家人患癌的日子里,我一头栽进垃圾食品的致癌油脂中。 此后我不时去楼下的麦当劳:我害怕回家,我害怕吃饭,我害怕听到爸爸去完厕所马桶冲水的声音。

陷入深深的自责和不忿,我竟有点迁怒于父亲最早的医疗接触点:楼下的中医师,你把脉开方没问题,但可否也提醒一下病人,有不舒服可以做检查,何况政府有免费的筛查?

几日后照完肠镜,父亲的大肠癌明确无误,只是还不确定分期。 在法国医院的病床上,父亲揉着眼睛的穴位,淡淡说了一句:“乜今次咁大镬呀。” 而我拿着肠镜的照片,第一次直视肿瘤:一条圆形的肠道,肠壁黏附了黑色的丑陋肉块,上面还有些黏液。

或者人总会想到说法让自己好过。 事到如此,与其问怎么会这样,不如问发生了之后怎么办?

我是一个资料控,开始疯狂查阅大肠癌资料,到癌症的 NGO 查询,加入各种病友群组,然后发现自己对“万病之王”癌症真的一无所知。 当我看到资料说大肠癌是“幸运癌”,是少数可以预防的的癌症,而港府早在2018年就推行大肠癌筛查计划,我觉得自己被掴了一大巴掌:我自以为关心时事,但明明政府有宣传,为何我视而不见? 为什么我会觉得癌症与我无关?

突如其来的恶疾带来众多的不确定–病情的不确定,心理状态的不确定,医疗开支的不确定。 我渐渐明白,看医生是要学习的,这是一个项目管理的过程。 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在照顾病人需要和感受下,做出知情同意、符合家庭开支的合理决策。

然而我们并不那么同步。 我无法感知父亲的身体变化,而他也没有翻阅我从癌症NGO拿回家的资料小册子,说“看来都没用”。 在确认癌症分期的前一个晚上,我第一次备稿和父母谈话,讲解大肠癌的知识和可能面对的情境。 “之后我们可能会更频繁进出医院,一方面像是打仗,另一方面学习与癌症共存,总之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

爸爸也敞开心扉,表明立场:“你不要以为我把生死看得很重,医得到就医,医不好就不要医。 我能活到快70岁已经很幸运,我最反对是倾尽所有,只为延长多一两年寿命。”

第二天结果揭盅。 我们虽已接受患癌这个现实,但最后的结果仍比想象中更差。 PET扫描的结果显示:肠癌4期,扩散淋巴和肝肺,存活率只有10%。

2012年6月28日,湛江,人們在毛澤東的照片旁聊天。攝:Andy Wong/AP/達志影像

不是“别人家的小孩”

突然之间,我和爸爸的相处像是时空压缩,所有的相处都是倒数。 在不安定的日子里,一段记忆的追溯首先展开:我和爸爸如何走到了今天,又该怎样共度余生?

我和爸爸是截然不同的人,但我们都出生在华南地区的同一条县城“城中村”:他1950年代末,我1990年代初。 在毛时代出生的父亲,听他说儿时很穷,有6位兄弟,3位早逝,另外3位因爷爷的国企工人顶班而时有吵闹。 爸爸从来不在顶班的候选名单,因为爷爷觉得他“搵到食”,天生是一名手艺人,不必靠国家的铁饭碗。

高中毕业后,爸爸一直接些木工、装修和机械的工作。 到我出生时,他和伯父开了一家小型的木工厂,并诞下两位姐姐。 我能追溯到最早的爸爸记忆,是他的摩托车声音。 每到中午和傍晚时分,他下班回家,摩托车没到家门口我就闻声出门,大喊爸爸,抢先报告小孩眼中的大事趣事。 有一次家里晚饭买了盐焗鸡翼,爸爸加班迟迟没回家,我们先吃。 到他的摩托车声出现,我冲上前兴奋地说,“我们剩了只鸡翼给你”,爸爸笑着说“那你吃吧。” 那种惊喜,至今难忘。

另一個食物的童年記憶,是縣裡新開了一家快餐店,爸爸逗我說薯條很熱氣,吃了喉嚨會噴火。最後我們去吃:薯條炸得香脆好味,但我沒有噴火,感到被騙。

在县城的中小学读书,我不是称职的小镇做题家,成绩中规中矩,不是那种让父母脸上有光的孩子,但爸爸并没有给我很大压力,让我和别人家的小孩比较。 我不知道爸爸哪里来的开明想法,说小孩子有“自尊心”,家长整天比较孩子的成绩,那大人小时候读书的成绩是不是也很好呢? 现在又是不是比其他人学历更高、赚更多钱呢? 既然不是,那为什么要比较小孩的成绩?

倒是我萌生过比较父母的意识。 小时候邻居的家更漂亮,我羡慕。 到小学高班和初中,我察觉到班上有些同学家庭条件更好,他们穿名牌、有车接送,多才多艺,还四处旅游,接触的世界更广阔,但我家不是:爸爸一直很忙,他也没有“亲子活动”的概念,没怎么带我去玩,却也不太管教我,给了我莫大的自由。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县城有两类让人艳羡的阶级,一种是体制内的官员和公务员家庭,另一种是小镇大企业的亲属,这些同学大概是县城精英阶层的子女。

不过父亲也给了我虚荣的感觉,那是我们第一次搬家。 在县城刚兴起商品房的时候,我们家搬到了新建的小区。 对小孩来说,每次搬家都可以是创伤,爸爸第一次跟我说搬家时,我还大哭了一场,无法想象离开邻居玩伴的世界,而他却在一边逗我玩。 但搬家不久,新屋的虚荣感已盖过不舍。 同学说我家的小区漂亮,喜欢到我家玩,而我也在小区找到打篮球和乒乓球的快乐。

2023年3月5日,人们在广东的一个公园放风筝。 摄:Li Canrong/VCG via Getty Images

从县城到我城

大概成长是一个和父亲疏远的过程,尤其是在我15岁那年,爸妈希望我有更广阔的发展,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妈妈带我到香港读书,爸爸则留在县城。

香港是外公战前移居过来的地方,我只在暑假来玩,如今我却要和朋友分开,开始新的读书生活,我感到孤单,尤其是早期我连电脑都没有。 直到现在,妈妈仍有怨怼,不解爸爸为何要我们住劏房,捱世界,没有和母子俩共度难关。 就算后来工厂倒闭,爸爸也一人留在家乡,偶尔才过来探望我们。

但我很快适应父亲隐退的日子。 在那个年纪,我已经很少和爸爸说心事,甚至与他同时在场,我也未必觉得舒服自在。 不过爸爸每次来港,都会改善伙食。 在乡下,他会炆好鸭肉或羊腩,然后急冻入袋带来香港。 我觉得寒酸,但能多吃一碗饭。 来到香港,他也把家居积累已久的大小烦恼解决,清理淤塞的锌盘、修好洗衣机。

虽然初期有过迷惘,我很快认识到新朋友,适应了香港的新生活。 固然香港也是应试教育,但这里的应试教育有多一点的思考空间; 在县城成绩平平的我,竟在香港找到学习的乐趣和成功感。 我仍记得,中三的历史老师放学后留下我和其他同学,围在一起阅读材料和讨论问题。 那时探讨的问题我铭记于心:面对社会罪恶问题,如赌博和娼妓,港英政府是否只能透过“合法化”这种手段回应?

这种学习新知识的快乐,偶然我也跟父亲分享。 尤其是六四事件,我看完教协的解说短片,像是发现天大的秘密,回乡就给爸爸说,他也好像颇认同影片的内容。 后来不知何故,他还说起自己的县城文革经历,说那时候年纪小,第一次看到武斗杀人,吓得尿裤子和发烧。

在中六那年,我要准备考DSE,那是一试定生死的重要时刻。 印象中爸爸来港更频繁,住了一段长时间,为我做好吃的饭菜。 有一天,我在家做中文科“文学与电影”的功课,看《祝福》的电影,爸爸见到后说,自己小时候也读过《祝福》,“祥林嫂被封建礼教逼死嘛”,然后我们一起谈论起鲁迅来。

也许有了这些零碎的对话,我一度以为我们父子俩对话不多,但有些价值和想法可能是共通的,或者至少是可以对话的,直到2014年的雨伞运动。 我不记得我们是怎样吵起来,唯一记得的是我当晚在朋友圈转了马岳一篇时文的节录,觉得那就是写爸爸:“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未曾真正为了理想做事,每次做事都计较利益和利害关系,于是他们见到有很多人长期投入一个自己似乎没有直接得益的运动,有人会捐出大量物资(哪怕只是清水)支持,便觉得一定是背后有神秘组织力量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和目的。”

但我觉得这样说太伤人,很快就删贴了。 回过头想,这次吵架或者也没有很重要,在运动平息后,我们回到各自的日常,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过我确实把某个部份的自己关闭了,也越来越少回乡,每到大时大节都游历世界,到台湾、东南亚、欧洲。

如今我拼命回想,都想不起2014年后那几年有什么深刻的父子记忆,只记得他给了我一笔钱去欧洲做交换生,和妈妈去了我的大学毕业礼,然后毕业后没对我的 NGO 工作有任何评判——当然我也没有认真说过,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工作。

一家团聚的不惯

在2019年和2020年新冠疫情后,我和爸爸只在手机屏幕偶尔见面,印象很模糊。 解封后,世界翻转了几次,阔别多年的我终于有机会回乡,近乡情怯。

那段时间,我找了一份朝九晚六的金融工作,在爸爸看来也许终于是收心养性,重回正轨,下一步就是结婚生仔。 在县城的亲戚饭局上,我一人面对一桌久未见面的亲戚,他们群起催婚催育,着我为陈氏添丁,我只敷衍虚应过去,没有反驳。 爸爸没有加一把嘴,但我知道亲戚所说正是他所想。 那桌饭我吃得膛目结舌,不单因为全场的催婚催育气氛,还因为我很久没有听过如此重男轻女的厌女言论,“隔离街的陈老四,卖水果赚了几层楼。 但又有什么用呀? 他只有两个女,钱都给了外人。” “以前我觉得生仔生女都没所谓,但年纪越大,越觉得还是生仔好。” 同场有很多小女生,而大人们毫不顾忌。 原来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

最后我只在乡下留了几天,就匆匆回港,趁还有假期赶回香港法庭旁听。

几个月后,轮到爸爸来香港。 这次不一样,他决定到香港长住一段时间。 那天我放工回家,忘了爸爸来港,我还真不习惯,毕竟厅里的沙发本是我坐在上面看书,现在变成爸爸在躺平听有声书。 然而爸爸的到来,一如既往改善家居环境。 我囤书成癖,家里四周堆满书。 他便买了些木板,在家又刨又锤又凿,忙了几天做了一个挂墙大书柜,把书本都安放得妥妥贴贴,只是后来腰痛了一星期。

一家团聚后,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怎样建立有连结的家庭生活。 我发现,在乡下和爸爸相处更加舒服自然,但在香港,却好像有更大的隔阂。 爸爸在港过着比较“封闭”的生活, 他对香港的地方没有太大兴趣,也不想一起出外吃饭和游玩,每天在家是睡觉、听有声书和买菜做饭。 我们问他为何不找同乡去玩,他说“别人都要返工。”

而爸爸的伴侣,我的妈妈在港多年,已建立起自己的社交生活。 有一周时间,我和妈妈甚至各自出远门旅行,独留爸爸在家。

在新年前,我算是找到一项可以全家参与的活动:写挥春(春联)。 记忆中爸爸写的字很硬朗好看,于是我买了可爱的猫猫红纸给爸爸写。 下笔那一刻,我便发现那不是我记忆中的字体。 爸爸说已多年没写字,快连字也不会写,遑论写得漂亮。 但经过试笔练习,爸爸到底在肥猫的肚子上,写上“身心舒畅”几个大字。 我很喜欢,把它贴在厕所的门上。

只是当时不知道,几个月后,我又把它撕了下来。

2013年10月10日,日落后的天坛大佛。 摄:Jonas Gratzer/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我们都是喜欢观察的人

确诊那晚,从肠胃科医生诊所回到家,我们仨坐下来如常晚饭,但我们知道,熟知的生活已然结束。

一团愁云住进了我家,但日子还是要过,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事。 我看到一个癌症病人的贴切比喻:“就好像坐在一艘小船上,有人告诉我前方有个瀑布,上岸不可知,但他妈我不知道这个瀑布到底有多远。” 其实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只能接受治疗,减少痛苦,然后回到做人的基本:尽量吃好睡好,常做运动,维持生活品质。 然而确诊像是按了一个加速键,爸爸的腹痛严重了,睡得不好,消沉了很多,但看病却是慢动作的等待:排公立医院新症要一周,到真正开始治疗还要再等一个月。

这样漫长的等待,像是把不安、恐惧、焦虑拉长的过程。 我们又去看了私家肿瘤科医生,当作是看政府医院前的医疗意见。 我永远也记得那位女医生,她用坚定的语气跟我们说:“年纪大当然会病。 情况是严峻的,但有得医,我们一起医。” 在希望匮乏的日子里,这位女医生的话弥足珍贵,稍微驱除头上的乌云。

不过她也带来另一些困惑。 没有人想捂着银包看医生,但现实是我们最后要回到公立医院才能负担。 她的诊所翌日就可以开展治疗,方案是化疗加标靶药,一个疗程的化疗药要30多万,而标靶药还要另做一个大概两三万的基因测试,后续的标靶药价格更贵。 这个方案可以衔接到公立医院吗? 医生说可以。 那公立医院可以做基因测试,把检测费用省下来吗? 她不知道。

在求诊过程中,我才明白,公私营医疗中间有信息的鸿沟,私家医院不知道公立医院的情况,政府医院也不清楚私人医生的情况。 寄望在两边医疗体系治疗的病人,常常都有这样那样的障碍。

回到家中,我重拾斗志,才想起没有问医生拿具体的药物名称,难以做进一步的资料搜集。 但爸爸没有那么乐观,反而有一种清醒:“她是私人执业,要赚钱,当然说有得医。” 我们还是等了一星期,见到公立医院医生才决定治疗方案。 在这期间,恰好是爸爸的生日,我们一家人终于去玩,拜天坛大佛。

那一天,我们仨坐观光缆车上去,妈妈忙着拍大屿山的风景照,爸爸则一边抬头观察缆车,一边跟我讲解他的发现。 我已经第三次坐昂坪360缆车,经爸爸提点才留意到缆车原来有两条缆,一条拉动,一条承托。 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和爸爸都是喜欢观察事物的人,只是他喜欢观察器械,而我喜欢观察人类社会。 后来,我们还吃了豆腐花和斋饭,登顶天坛大佛,爸爸又跟我说天坛大佛的结构和工艺,推断这庞然大物是如何拼装上去。 我觉得很好玩,有种小时候听爸爸讲故事的快乐。

也许我们太早出门,爬楼梯又消耗体力,回家后我们饱睡了一个午觉:这次旅程特别完满和美好。

差一点说“为你好”

几天后,我们终于见到政府医院医生,正式进入公立医院的体系。 虽然等了两三个小时,但这位政府医生很耐心、透明,给了我们一份清晰的治疗方案,又安排了基因测试,转介医务社工申请标靶药津贴。

未來雖不可知,但一切彷彿都可以按部就班,只是政府醫院開始治療還要再等一個月。我們只好拿著方案,首先到私家醫院開始第一次化療,然後在公立醫院銜接治療。化學治療是吊針和吃藥,一開始比想像中順利,爸爸回到家還說腫瘤沒那麼痛,振奮地說第二天可以做運動了。

於是我訂了幾天後的球場,想和爸爸打球,但最後變成我和媽媽對打。吃了一段時間化療藥,舊症狀加上副作用累積,爸爸開始感到頭暈、反胃,腹痛、腸胃紊亂。原本午飯是爸爸做給我吃,他也吃得比我多,現在卻連下床都好累,食量變得很少,令人擔心營養不良。午飯我煮他喜歡吃的山藥麵,恨不得把所有有營養的食材都共冶一爐,幸好爸爸能吃一小碗大雜麵,然後我下午茶再買碗豆腐花一起吃。

我自以為找到一點飲食的竅門,但幾日後當我煮好麵條,正要喊爸爸吃飯,他卻說了一句:「我不吃麵了,想吃小米粥,小米粥養胃。」我當下很洩氣,忍不住內心說了一句,「為何不早說呢?」當然我很快就煲了一鍋小米粥,爸爸能吃下,只是我又擔心營養太過單調。

伴隨著病情的轉差,爸爸的脾氣越來越差,說話很惡,難以平和溝通,我有點害怕。有一天我們叫他吃飯,他大聲地說,「都要吃得下先得,你們不明白我!」其實爸爸說得對,我真的無法體認他的痛苦,莫說是癌痛,平日女性朋友的經痛我也難以感同身受。

但我有時還是生氣,媽媽悉心照顧爸爸,但他常常對媽媽頤指氣使,還發媽媽的脾氣,而不是同為照顧者的我。我安慰媽媽,沒想到她跟我說了一個秘密:多年以前,我還未出生,爸爸對她的脾氣就這麼差;直到我出生後,媽媽才母憑子貴,獲得更好的對待。我無言以對。

對不舒服的病人來說,平日普通不過的活動都變得舉步維艱。去醫院尤其艱難,從搭車、排隊、見醫生到取藥,每一步都要等。第二次去公立醫院,爸爸的情況差了很多,在醫院的時間簡直如坐針氈。到終於見到醫生,他也只是流水作業問了幾句,然後開一堆化療藥和各種緩解症狀的藥物。我說擔心爸爸營養不夠,醫生便給了我一張營養師的轉介單張,說排隊要一個月。

醫院的冷氣很凍,爸爸即使身穿羽絨背心,也難以忍受。後來我才想起,化療藥的副作用正是對冷特別敏感,那種凍的感覺直入骨髓。

看完醫生後,又等了很久才見護士和拿藥物。期間一直沉默不語的爸爸突然問了一句,「其實我們在這裡幹什麼?」我愣了一下,意識到這是一個認真的問題。我說,我們將繼續化療,現在等醫院安排下一兩個月的治療日程。

「既然醫不好,為什麼還要醫?」爸爸晦氣地說,「不過你們一定不肯,你們要負責!」

我差點回一句「這是為你好」,但我確實被這個問題難倒,更確切說是不知如何回應爸爸的不安:原來作為病人,爸爸感知到的是身不由己,自己是疾病的局外人。於是我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我們看病的過程是否有充分的知情同意呢?還是我將自認為正確的做法套在爸爸身上呢?

看到醫生安排的治療日程,每一兩個星期就要抽血、看醫生、化療,我感到頭痛不已,無法想像怎樣再帶爸爸來醫院。如果治療癌症是一場戰爭,那麼當事人已經軍心動搖,意志渙散。

後來我才思考,其實打仗是不是一個恰當的治癌比喻呢?因為經常搜索癌症資訊,神奇的演算法推送一些抗癌勇士的故事給我,他們樂觀、積極、勵志,像是無所畏懼的正能量戰士。我有一念想過,爸爸怎樣才能這樣?但我慢慢明白,在巨大的病痛面前,憤怒、厭惡、退縮才是常態,迎難而上固然是美好的品質,但不應該是對病人的要求吧?

2018年6月7日,深圳,一名男子走过一条小巷,衣架上挂着一把雨伞。 摄:Giulia Marchi/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仿佛一切只剩痛

正当我为前路焦头烂额之际,形势急速恶化。 爸爸看完公立医生后,持续癌痛,伴有严重腹泻。 我多次提出去医院,但他听到医院两字就害怕,强硬拒绝,只想留在床上。

又一次,我們誤判了看醫生的時機。在家磨了兩三天,我們才叫救護車去醫院。醫生很快注射了止痛藥,爸爸恢復精神,我鬆了一口氣,然而到傍晚時分,護士突然打給我,說病人尿很酸,急性腎衰竭,問緊急關頭做不做心肺復甦。我知道爸爸不強求續命,強忍著震驚道「傾向不做」,後來知道爸爸還清醒,改說「看病人意願」。

我渾身發抖下來到病房,到病房看到爸爸卻有一種反差感。儘管鼻子和腰間都插上管道,他還很精神,不像是鬼門關前的人。看到我來,爸爸熟練地調整病床,還跟我說期病床的機關原理。我問及急救的決定,他語氣間竟有一絲輕快,「千萬不要,快快就好。」爸爸還能流暢說話,我問他要不要和親人朋友通話,他說「不用啦,沒什麼好說的。」

自確診以來,我屢次問爸爸要不要和親人朋友交代一下,但他一直不說。至今我仍然不解,究竟是恐弱,對死亡的忌諱,還是其他個人經驗和社會文化,令爸爸始終不願啟齒半句。後來我逐家報喪,每個親戚的第一反應是「這麼大件事幹嘛不早說」,聽起來像有怪責的意味,我有口難言。

但我和爸爸還是有好好道別。在父子倆的最後談話,爸爸顯得從容,他叫我不要太傷心,說「你像我一樣,喜歡看小說,是感性的人。」他說自己這輩子「沒什麼遺憾」,不責怪我還沒結婚生仔,「一切順其自然就好。」憶起往事,他很得意於從小就給我零用錢,也得意於一直對我放養,給我自由發揮。我只表示感謝,謝謝他在我小學時搬去小區,到我中學時又送我到香港,讓我有機會找到自己的興趣。

談起身後事,爸爸想葬在鄉下,說一來可以和親兄弟葬在一起,二來想我對家鄉有「念想」,每年都回鄉拜祭。最後,爸爸還交代了一些舊屋的水電雜事,就像一個要出門遠行很久的旅人。

父子倆相處了30年,最後30分鐘便說完要說的話。我並沒有趁最後機會表明心跡,說清楚自己並不追求結婚生仔的生活。一個月後我才知道,爸爸也沒有趁最後機會,把埋在心底的話跟我道明。

後來,爸爸又跟媽媽和從大陸趕來的兩位姐姐講遺言,他著我們「好好生活」,不要太傷心。爸爸越說,聲音越少,後來更閉眼休息。我以為死亡就是這麼一個「油盡燈枯」的緩慢過程,但當死神來到,疼痛令爸爸變得很有力。他跟說遺言時判若兩人,在床上不斷翻來覆去,仿佛一切只剩疼痛。

「癌症病人不該受疼痛之苦,他們有擺脫痛楚的權利。以治療消除痛楚,正是重視病人這項權利。」世界衛生組織這麼論及臨終照護時減輕癌痛的必要。但再猛的止痛藥也有時限和極限,爸爸不斷命令我們找護士開止痛藥,「有責任我背」。我們一開始真的去找,但護士說開藥有指引,按時就開;後來爸爸再催促,我們只好佯裝去問,謊稱再忍多一會就會有藥。

看到至親受苦,我算是明白什麼叫「煎熬」和「無力感」。我不忍直視,很想離場,但只能在病床邊發抖、陪伴、安慰。然而安慰的效果成疑;又或者說,再厲害的安慰也比不上一針令爸爸安睡兩小時的鎮靜劑。

這時一個現實的問題是,我們不知之後發生什麼,但已身心俱疲,猶豫不決是否回家休息。我問護理員姨姨,類似的病人多久才離去。「很難說的,有人是幾天,有人是一兩個星期,還有些人是幾個月。」病房的悲喜並不相通,這位姨姨正在刷淘寶看衣服,被我問到才放下手機,我聽到回覆後心涼了半截。

我們繼續留守,只是最後仍有遺憾。在清晨時段,爸爸在病床翻轉,醫院職員著我們暫時出外,他們要清潔病房。隔了一會,護士說病人快不行了。我們回到病床,爸爸已不能說話,眼睛半閉,呼吸和心跳緩慢地消退。

護士拉上布簾,媽媽調高唸佛機的聲音,我們一家人圍在一起,就這樣,我們目送爸爸走完最後一程。

2021年4月4日,清明节期间,妇女们在扫墓。 摄:Miguel Candela/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每个人的功课

在这几个月,我和爸爸常常一起坐车。 首先是看医生的的士,后来是急救的救护车; 之后是移送遗体的灵车,最后是带骨灰回乡的包车。

在香港做完佛事後,我們又在鄉下找道士做了一場法事。喃嘸師傅是儀式的當然權威,單向指令,所有事情都被推著走,我感到戰戰兢兢,唯恐犯錯被說,不是很喜歡。見到家族成員,我原想把這幾個月的經歷說出來,但儀式一片忙亂,根本沒有好好說話的機會。我後來才意識到,傳統喪禮的重要之事不在言說和紀念,而是祭祀。

喪禮最重要的環節是下葬,爸爸的山墳在縣城的城郊。那天下著雨,我們踩著泥濘的山路,穿過重重灌木草叢和別人家的墓穴,來到爸爸的新居。這裡也是陳氏的祖墳,背山面水,我已多年沒來。在道士的喃嘸下,我捧著一隻雞公鞠躬拜祭——牠和我們一樣,這幾天在燒衣的嗆鼻和嗩吶鑼鈸的吵耳下,在束縛之中參與了喪禮的不同環節。這是我第一次觸碰公雞,牠身體發熱,長滿羽毛,不容易捉緊,最後拉了我一身雞屎。

當所有的儀式完成,我們才終於鬆一口氣。在纓紅宴上,親戚間互道家常,相談甚多,反而我難以插話,像是家族的陌生人。然而我也聽到自己的身世之謎,以及爸爸沒有和我說的心裡話。我的誕生在兩個姐姐之後,那時候爸爸因為生了女兒被大隊幹部笑到臉黃,抬不起頭做人。後來,爸爸和媽媽才終於懷上了我,但因為「走計生」而藏匿在多個親戚家,唯恐被婦女主任抓到落胎。到我出生,媽媽便被強制上環。

堂哥跟我說,爸爸找他串門子,談起一生人最後悔的事。這件事是送我到香港,令我心往外跑,不然我會留在縣城,每天一起喝茶,找份安穩的工作,早婚早育,生一兩個小孩給他帶。在旁人口中聽到爸爸的心裡話,我既恍然大悟,也心存感激,很感謝爸爸沒有在我面前直接道明,給我壓力。

我相信,我們都是歷史、環境和經驗的產物,但我們不止於此。爸爸對我的偏愛,一半是父權制度的紅利,另一半是他由衷希望我快樂自由地成長。但我們都有自己的功課,爸爸大概已心滿意足,完成了父權宗族交給他的功課;然而我實在無法繼續他的功課,大人的父權文化期望不是我的目標、我的功課。

最近我突然想到,多年來我都沒有認真看過爸爸的朋友圈貼文。於是我開始爬梳,有段時間他轉載健康保健資訊,有段時間他轉發民族主義小號,有段時間他轉載風水命理,但最底下的第一則貼文是關於我的,多年以前我還點讚。這則貼文是爸爸在10年以前拍了我在報紙寫的文章,但沒對上焦,還反轉了,貼文寫著「傑仔發表的文章」。

我早已忘記,多年以後潸然淚下。

「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為了講述而在記憶中重現的日子。」僅以馬奎斯(García Márquez)的這句話,紀念我和爸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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