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半笑果工厂的表演后台,脱口秀演员陈楚和同事们一边喝啤酒一边谈笑风生,不同于在其他场地的全然放松,谈笑间隙他们还会推敲一下大家接下来要表演的段子以及当晚台下的观众情绪。
这是笑果文化进军北京的第一场线下商业脱口秀表演,公司的管理层和演员们格外重视和谨慎。
甚至在正式开启这场商业演出之前,笑果文化还派出了以退伍军人毛豆、拥有丰富的北京线下脱口秀表演经验且长相正派的周奇墨等人,组成超级“政治正确”表演团队前往北京探路,探路之旅中,团队还针对性地为北京各主管部门的领导和工作人员举办了非公开的线下脱口秀表演。
但意外仍然来得猝不及防。 当晚,陈楚一杯啤酒都还未喝完,一位满头大汗的工作人员便冲进了演出后台,向所有人宣布了一则重磅消息:相关部门的执法人员正在向剧场的方向赶来,接下来他们会在现场旁听,大家一会儿上台表演时一定要小心。
触发执法人员出动的导火索是,两个小时前,笑果文化的签约脱口秀演员House(李昊石)在演出中以脱口秀表演一以贯之的调侃语气讲述自己领养了两条野狗,它们在追松鼠时的表现让他想到八个大字“作风优良,能打胜仗”。 这八个字的原始出处为,中共中央总书记、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在第十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解放军代表团全体会议上发表的讲话,讲话指出,“建设一支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人民军队,是党在新形势下的强军目标”。 之后,“作风优良”“能打胜仗”便成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口号。
举报不期而至。 在House表演结束一个小时后,即当晚的9点54分,一位新浪微博用户发布微博称:“这个破梗侮辱了人民子弟兵”。
但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预料到House的表演以及这位现场观众的举报会对脱口秀行业带来轩然大波。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了”,陈楚说,以致在一切戛然而止时他甚至都还没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House被举报的第二天,即2023年5月14日,笑果工厂在北京的表演场地迎来了多个部门的联合检查; 5月15日,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对笑果文化进行了立案调查; 同一天即5月15日,笑果文化发布声明称“当天演出后,我们第一时间对House进行了严肃的批评,要求他反省,并无限期停止他后续一切演艺工作”; 5月16日,House的个人微博被禁言,并被全网封杀; 5月17日,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分局的官方微博发布通报表示“针对某文化公司演员(男,31岁)在演出过程中出现严重侮辱人民军队的情节,造成恶劣社会影响的情况,公安机关已依法立案调查“。
至此,笑果文化想要进军北京、登上春晚,进而辐射全国的雄心壮志也被变相宣告半路折戟。 “没想到开始即结束”,陈楚这样形容笑果出道即夭折的北京首演。
但在全网掀起舆论热议,大肆讨伐笑果和House的时候,狂欢者自动忽视了,对于House当晚的登台表演,笑果文化事先早已按照相关规定将演员本人的读稿视频以及表演内容的纸质文本提交给了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进行审核。 也就是说当天晚上引发巨大争议的表演是通过了官方审核和批准的。
这也让更多的脱口秀演员意识到,通过官方审核不再意味着绝对安全,除开国家行政部门,他们还必须要面对由举报引发的舆论以及为迎合舆论而介入的司法惩罚。 被举报,也因此成为了悬挂在演员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在接下来的每场演出中,陈楚都担忧自己会被举报。 他不再看好脱口秀在中国的前景,“病理性的疫情结束后,更大的疫情开始了,很多人的脑子好像坏掉了”,他说。
顺理成章的,House事件后,脱口秀线上表演陷入了沉寂。 但在经济下行导致的整体压抑的社会氛围中,“笑”成为了奢侈品的同时,“让人发笑”也被赋予了巨大的商业价值,商业变现的潜力督促着投资方冒险一搏。
于是在线上脱口秀沉寂一年多后,由爱奇艺制作的单口喜剧竞演节目《喜剧之王单口季》,和腾讯视频出品的脱口秀节目《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分别于2024年8月16日和8月20日开播。 两档节目均与此前由笑果文化参与出品制作的《脱口秀大会》有极大相似性。 爱奇艺的嘉宾除周星驰、郭麒麟、吴镇宇、徐峥外,还有凭借《脱口秀大会》在中国享有极高知名度的前笑果文化签约脱口秀演员杨笠、庞博、王建国以及周奇墨; 腾讯视频的节目同样聚集了凭借《脱口秀大会》一举成名,仍与笑果文化有密切联系的脱口秀演员呼兰、徐志胜、何广智、张博洋等人。
不过与线上脱口秀的高规格“复活”不同,在上述两档节目官宣定档前,为脱口秀“立规”的流程已在悄然进行。 2024年8月9日,由中国网络视听协会主办、腾讯视频承办的脱口秀专家研讨会在北京举行,与会人员围绕如何进一步抓好脱口秀节目内容创作,推动脱口秀节目持续、健康发展等话题展开了热烈研讨。
其中,广电总局阅评组副组长陈真从安全合规角度,分析了脱口秀类节目创作需把握的原则。 他表示,脱口秀节目走向健康发展之路,守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底线是首位。 要掌握好比例,掌握节奏,以正面宣传为主的同时做好动态审核。
因此,对那些现在仍活跃于荧幕的脱口秀演员,陈楚直指:“他们享有了明星的尊严,但却失去了叛逆的权力”。
叛逆与“政治正确”
作为“冒犯的艺术”的脱口秀,其内核是什么? 陈楚认为是“叛逆”,即对社会规训的反抗。 在他看来,一场表演是否具备这一特质,也是表演是“高级”还是“低级”的分水岭。
李翔明很赞成这个说法。 “如果一场表演没有做出任何价值表达,而只是把观众给逗笑了,那观众和看笑话大全有什么区别? 我们也就真的退回到了二人转时代”,他说。 拒绝“便宜”的段子是李翔明现阶段对自己的要求。 “所谓便宜的段子,举个例子,就是诸如吐槽杭州美食荒漠、嫌弃西湖醋鱼难吃的类似表演。 对于这类演出,观众就是当下哈哈一笑,笑过就没了,什么都不会留下。 与其这样,观众还不如去看笑话大全,后者起码价格便宜”,他说。
但是通往“高级”的路并不顺畅。 作为脱口秀新人,李翔明曾写段子吐槽国内热衷谈论国际政治的中年男性群体,在段子中他将这种现状与中国的基层民主自治进行了结合,但他所属脱口秀俱乐部编剧和行业内的前辈都告诉他,“基层民主自治”虽然是个中立的词汇,但在当下的政治语境中,这个表达还是太过敏感,并劝说他将这个梗直接删除,此外大家还建议他将段子中提到的“中央”改为“上面”。
陈楚的经历更令人唏嘘。 在朋友眼中,陈楚是一位极具才华与天赋的脱口秀演员,优异的禀赋使他得以加入笑果文化,成为这家中国知名度最高、规模最大的脱口秀俱乐部和造星工厂的签约演员。 House事件发生之前,笑果文化依托《脱口秀大会》的系列节目,甚至一度垄断了中国脱口秀表演的线上渠道。
但遗憾的是,陈楚藏族和性少数群体的身份,使得他即使签约了笑果文化,也一直无缘对话题“安全”与政治敏感把关极为严格的线上脱口秀表演。
对于为什么不掩饰这些身份特征,在其他方面寻找创作灵感从而可以获得演出机会的问题,身为脱口秀演员兼编剧的王晨给出了解释,他表示,对脱口秀创作而言,真诚永远是第一要义,而在真诚的基础上,解构自我、关切身边的人与社会,是优秀的脱口秀表演不可或缺的要素。 “如果演员的出发点不真诚,后面的表演就会变形,而且演员的个体感受是最能引发观众共鸣的,共鸣则是大笑的基础。”,王晨解释道。
对于一个脱口秀表演是否优秀的衡量标准,帮助多位演员创作和打磨过剧本的王晨认为,“最主要的核心要素肯定是'笑'”,他说。 但对一个即使可以让观众全程笑得前仰后合的表演,如果满分是10分的话,王晨最高也只会打7分,剩下的3分,他认为取决于他上面所说的另外三个要素,即演员是否真诚、演出是否有立场表达,以及话题是否展示出了关切。
“建立在表达和关切基础上的开怀大笑是脱口秀的终极魅力,也是使脱口秀有别于演讲和二人转的关键所在”,王晨说。
所以陈楚选择了不向“政治正确”妥协,这导致他只能在熟悉的剧场进行线下表演,但即便如此,慑于举报,他还是不能讲藏区暴力、民族隔阂以及LGBT群体遭遇的困境的话题。 相反,他只能轻描淡写大城市人群对藏族的刻板印象,以及他公开出柜时身边人的反应。 但他知道,这个程度的表达远远不够,甚至过于浅薄,这让他很难过。
“藏区还有很多小孩终其一生都无法走出来,我身边还有很多同志朋友过着一种非常分裂且自我纠葛的人生,这是我永远都无法忽视的”,陈楚说。 正是基于这种关切,几乎在每次登台表演结束后,他都会跑到剧场旁边无人的楼梯间独自抱头痛哭。
“哭的是现实处境,”他对此给出了解释:“我和我藏区的小伙伴在年少时曾经约定,我们一定要走出那里,去外面的世界开天辟地。 但成年后的现实告诉我们,他们永远无法走出来,我也没有开天辟地。”
痛哭,在脱口秀演出的后台并不鲜见,确切地说,很常见。
与拥有“叛逆的自由”的海外脱口秀演员不同,在中国脱口秀表演界,演员的段子是否“干净”,即是否能完全不涉及敏感议题,是表演能否获批并进入观众视野的先决条件。
“脱口秀俱乐部每次表演前,每一个演员的读稿视频和表演文本只有在报批主管部门并被批准后,演出才可以公开售票”,一位脱口秀俱乐部的负责人表示。 在这种情况下,表演被话题的安全度限制,对上、对外进行冒犯都是不被允许的,留给演员的只有进行自我冒犯。
作为编剧,王晨经常需要帮助演员在普及、切入、出梗这三个脱口秀剧本创作的环节进行打磨,而打磨离不开对演员所讲述事件的深度剖析。
在王晨看来,在此时只能以自我冒犯为主的脱口秀表演中,演员相对于观众必须永远是低位的,“毕竟没有人来看脱口秀是来看别人秀优越感的,这是脱口秀创作的初级技巧”,他表示。 而为了更好的展示低位,则需要深入剖析演员内心深处作为弱势群体的症结。
“我们有一位演员,很想调侃他父亲的抠门,抛出的梗是抠门闹出的一系列笑话。 比如,上学期间需要缴学费的时候,他父亲会习惯性的和学校讨价还价; 他患有精神病的母亲走失后,他父亲只花了一块钱去打印了一份寻人启事,然后逢人就展示,展示完就收走,因此,他精神失常的、走失的母亲至今没有被找到”,王晨说。
对于这一题材,在俱乐部内部的剧本创作会议上,他询问演员,父亲的行为真的只能用抠来解释吗? 他日常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造成抠这一最终行为的初始原因是什么? 他对家人抠,对自己抠不抠?
一系列追问后,现场参与剧本创作的所有人都哭了。 更好的理解父亲、更好的理解生活,促使这个脱口秀段子最终成功实现了商演。
“调侃自己如牛马般的生活是现在能够搬上舞台进行表演的脱口秀的主旋律。 你很惨,我很惨,他也很惨,大家都很惨,在咀嚼自己牛马般的人生中发现一颗糖块,然后我们就可以共同开口大笑了。 这在当下是最安全的”,刘成东说。
这一模式的悄然流行直接推动了徐志胜和何广智以“表演”丑和穷为卖点的脱口秀演员的成功,展示丑和穷甚至一度成为了脱口秀表演的主赛道。
对安全的把控
对于这一主流的表演形式,业内一位知名脱口秀演员曾愤怒的在朋友圈进行控诉:“脱口秀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难道我们中国人只配看这种表演吗?”
毫无疑问,脱口秀内容创作被进行严格限制后,观众笑的自由也被进行了相应的限制。
“这意味着公众笑的权利也被收走了”,刘成东说。 刘成东已经进入脱口秀行业四年了,他立志成为优秀的脱口秀演员,想要像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样创作出经久流传的作品。 所以,为了能更好的向优秀的演员取经,他在表演之余也会串场做脱口秀主持人。
作为主持人,和剧场观众的互动经历让他很明显地发现,近两年去到脱口秀表演现场的观众,很多会直白地透露自己陷入了失业、降薪、房贷等导致的生活困境,开场时很多观众的情绪也远不如之前高涨。
“当大家的生活越来越压抑,不开心的人越来越多后,理论上,这应该是作为喜剧的脱口秀的爆发期,但实则不然,风暴来袭,没有谁能轻易成功”,刘成东表示。 因此,每次演出结束,他都会再三感谢观众们买票支持脱口秀演出,感谢他们助力脱口秀俱乐部能够继续走下去。
更重要的是,演出结束后,他还会对观众致意,表示希望大家每天都过得开心。 “这不是客套话,不是表演设置,我是真诚的希望他们开心,生活和时代已经傻逼成这样了,笑居然都需要被批准,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妥协,我们必须要开口大笑”,刘成东说。
让观众开口大笑,是李翔明对自己使命般的要求。 对于这种执着,在脱口秀表演的专业需要外,他也给出了个人的解释:“我个人非常推崇和赞赏的一段话是这样说的,当尖锐的批评不被允许的时候,温和的批评就显得尖锐,当温和的批评不被允许的时候,连沉默都显得别有用心,而当沉默都不被允许的时候,就让我们大声欢呼吧!”
欢呼的内容是什么? 刘成东和李翔明一致认为,是在看到房间中的大象后,依然勇敢做出的表达,以及对这种表达爆发出的强烈共鸣。
接受采访的年轻脱口秀演员们私下非常推崇的一个演员是孟川。 孟川曾参加过《脱口秀大会第二季》的录制,而早在参加节目之前,他和朋友便合伙经营了一家脱口秀俱乐部,并将其打造成了山东济南最负盛名和影响力的俱乐部。
谈到孟川的俱乐部,陈楚非常兴奋,“这家俱乐部的最大特点是‘勇’”,他说。 对于脱口秀应该进行的表达,该俱乐部的合伙人也早已形成了共识:如果我说的每句话都有可能出错,那么我的每句话都要大声讲出来。
孟川也用实际行动践行了这一认知。 2022年年末,为声援白纸运动首发地的南京传媒学院学生,孟川在个人实名认证的微博账号写到:“希望我的软肋能成为南传孩子们那样的硬骨头”。 很快,孟川的微博被以违反相关法律法规为由禁言。 之后,孟川更是被全互联网平台封杀。
表达与封杀,对当下的中国脱口秀演员来说,更像是事物的一体两面,两者纠缠在一起,扼住了发声者的喉咙。
同样在中国被全网封杀的还有前笑果文化签约脱口秀演员池子,被封杀后,他曾一度出走海外。 在海外的脱口秀表演中,与观众的互动环节,他说,有很多朋友问他,为什么会选择到海外开专场,是不是因为到了海外就没人管他了? 观众将这个问题当成了演员抛出的互动梗,哈哈大笑着回应:“对的”。 但那次,池子一改喜剧演员的“不正经”,严肃地对观众的回答进行了否认,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是因为人生来就有表达的自由”。
而在北美的脱口秀表演中,他也多次以段子的形式对脱口秀应该有的“表达”进行了诠释。 比如在纽约的一次演出中,他告诉观众那是他第一次没有被要求对表演内容进行事先审查的演出,他对此很不适应,随后抛出了一个梗,“就像很多人跪久了,腰腿麻一样”。
和所有从事内容创作的行业一样,在中国,几乎所有的脱口秀演员都苦审查久矣。 相比于事先提交读稿视频的屈辱,更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很多演员会在多个地方进行线下巡演,但各地的审查却没有统一的标准。
“每个地方相关部门的官员对脱口秀都有自己的理解,所以制定的审查细则也都不一样,这样一来,每次表演前,我们都需要核对不同的细则修改我们的表演文本。 从行人不能闯红绿灯、小三不能上位,到不能渲染民族矛盾、不能煽动男女性别对立,大大小小的各种问题,不一而足”,刘成东说。
但更多的时候,审查方的姿态强硬且傲慢,几乎从不会给出内容不过审的理由。 “官方的态度永远是,不让你说你就别说。 这个过程中,我们只能照做的份,从来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力“,上述脱口秀俱乐部的负责人表示。
陈楚在四年的脱口秀表演生涯中被审查了无数次,却鲜少得到内容不予审核通过的理由。 对于这一遭遇,他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持重,直言道:“我们中国人的一生有得到过任何理由吗? 所以,我又能跟谁要呢? 而如果非要向某个人追问一个理由的话,对方也只能去向另一个人要理由,兜兜转转一圈后,问题又会回到我身上,他们反过来会要求我出示一个理由,去说明我为什么要写这个段子“。
为了从根源上避免这种麻烦,作为俱乐部的编剧,王晨会直接将演员的最初创作思路框定在安全的框架内。 此外,几乎所有演员的文本从最开始的创作到最后完成都会经由王晨层层把关。 他自忖是一个成熟的人及编剧,所以自信非常清楚哪些内容安全的、是能顺利通过审查的。
对于如何确定什么样的内容是安全的这样一个问题,王晨非常坦承地给出了解释:“我们当下身处的社会生活,无时无刻不在告知我们哪些内容是安全的、哪些东西是不能说的。 比如我们使用微信、微博,哪些内容能发、哪些内容不能发,哪些内容发了会被禁言,甚至会被封号,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非常清楚。 所以如何界定安全,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能力,不需要去学,更不需要他人的指导“。
而这种对“安全”的把控和定义也在不断被现实印证,反过来现实世界也会对他的“知识”盲区查漏补缺。
同样以笑果文化为例,在House事件发生之前,笑果文化曾被爆出多起丑闻,其中包括池子与笑果解约期间,笑果联合银行工作人员非法查询池子个人银行账户资金流水; 笑果签约脱口秀演员卡姆(艾力卡木·阿斯克尔)涉嫌吸毒案(吸食大麻); 笑果文化联合创始人李诞家里悬挂“东亚病夫”牌匾以及李诞前妻“精日”等等。
对于这些危机,笑果依托超强的公关能力一一进行了化解,但House事件在使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决定无限期暂停笑果文化在京所有演出活动,并处罚金1335万元人民币之外,事件导致的后续舆论发酵以及源源不断的行政处罚,使得这家中国最具知名度和影响力的单口喜剧俱乐部元气大伤,到目前为止,其线上线下演出均仍未被恢复, 公司旗下很多演员也已选择了解约出走。
但是作为中国最成功、拥有最庞大和最优秀编剧团队的俱乐部,笑果为什么会在重大的安全议题上出现如此“不专业”的纰漏?
“这就涉及到了脱口秀表演的技术处理”,王晨说,技术难题恰好也是接下来他想要攻克的。
“技术处理”与观众的认可
对于House和笑果的“翻车”,接受采访的多位脱口秀演员都认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段子中的梗铺垫的不够自然、衔接不流畅,内容表达稍显牵强和刻意。 观众感受到其中的刻意为之后,会很难与演员产生共鸣。
“不光是涉及到国家、军队的题材,所有题材都一样,在观众面前刻意抖机灵,观众识别出来后大概率是不会买账的”,王晨说。
回顾为House带来灭顶之灾的表演,可以发现在他抛出“作风优良、能打胜仗”这个梗之前,他讲到了其他小狗很萌,而他捡到的两条野狗在抓松鼠时很勇猛,他想用这个梗把他的两条野狗和其他温顺的小狗区别开来。
“这个技术处理得很不好,而且我也没有觉得这个段子有多么好笑”,李翔明说。
那技术高明的段子是什么样的?
李翔明举了一个他非常喜欢的脱口秀演员的表演做案例。 这名演员在表演中抨击现实社会中迟到的正义时,引用了大众惯常使用的“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这句话,并直接抛梗指出:“说这句话的人都跟没上过大学一样,上过大学的人都知道,上课迟到20分钟,就算缺席”。
还有一位演员在演出时向观众讲述了自己的学车经历,并在其中融入了脱口秀的谐音梗。 “我挂了倒挡,车一溜烟似的开始往后跑,教练非常生气,开始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反动分子’,我坚决不服,告诉教练,我一直在跟挡(党)走”。
在刘成东看来,这就是技术的可贵之处,良好的技术让演员在踩着钢丝进行价值和立场表达时还很好地保持了身体的平衡。 具体到观众的角度,则是让观众在大笑的同时还与演员产生了共鸣,而共鸣则代表着认可。 “观众都认可你的说法了,又怎么会再去举报呢?”他表示。
“大家都说脱口秀是冒犯的艺术,但是很多人都忽视了,这句话的重点应该放在‘艺术’两个字上”,陈楚说。 因此,他认为,如果一个脱口秀表演足够好笑、技术处理得足够好,即使演员肆无忌惮地对一些禁忌领域进行了冒犯,台下对演员进行监视的人也会跟着发笑,甚至当他掏出手枪准备逮捕这名演员时,他也是笑着的。
早在池子还能在《吐槽大会》侃侃而谈,尚未被全网封杀的时候,《吐槽大会》曾受到广电总局的批评,批评指出池子没有正能量,就喜欢吐槽别人。 在后来的线下演出中,有演员对广电总局这一略显荒谬的指责直接开怼:吐槽大会不让吐槽别人,那人民代表大会也不让你代表人民行不行?
对于这个梗,台下观众以热烈的掌声回应。
对此,刘东成反复强调,引发观众的共鸣是演员实现自我保护的重要手段。 “技术到位的前提下,越能在最大公约数上展示中国人共通的困境,观众的共鸣也就会越强烈,表演也就越安全”,刘成东说。
池子在海外举办了多场演出后,曾真诚的在现场对观众表达感谢,他告诉观众:“我知道每一场都有人录音录像,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大段的录音录像流出去,如果有大段的录音录像流传回国内的话,我肯定就回不去了,所以我在此表示感谢。 我们正处于互相需要的时刻,感谢你们信任我,而我也信任你们“。
池子对观众的这段自白,极大地触动了李翔明。 而根据听过池子现场表演的人的转述,他认为池子的表演至少有90%是合情合理的,而且对事、对人、对物讽刺的恰到好处。 “正因为他说的东西都是对的,所以才不让说。 但可贵的是,他用讽刺的手法给表现了出来,这就是喜剧该有的样子“。
因此,在李翔明心里,池子是当之无愧的脱口秀表演艺术家。 “这才是配得上我们中国观众的表演,我一直认为我们中国观众值得这样好的表演”,他说。
而在多位脱口秀演员眼里,在现在的大环境中,能与被全面封杀的池子分庭抗礼,并能创作出值得中国观众喜欢的表演的演员中,张灏喆算是其中一位。
张灏喆曾参加《脱口秀大会第四季》的录制,参加节目之前他曾在孟川的脱口秀俱乐部登台表演。 《脱口秀大会》的播出,让更多的人知道了他,但即使后来的铁粉,在最初通过线上观看他的演出时,也不免咂舌,“(那时的演出)还远不到封神的程度”,他们评价道。
张灏喆身高190厘米,体重达到了240斤,这也成为了他初登《脱口秀大会》的舞台时,反复拿来出梗的素材。 当时他的表演多以调侃自己的体重在生活中为他带来的种种不便为主。 对于这种表演,刘成东表示,都是公司给塑造的人设,而有思想、有追求的演员,是绝对不会满足于围绕这种人设进行创作的。
不出意外的,张灏喆与《脱口秀大会》的出品方笑果文化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他的表演镜头也因此被全部删除。 再后来,他因为吐槽疫情管控,微博账号被封。 从此,张灏喆也成为了一个不再被主流接纳的人。
由线上到“地下”
微博账号被封后,张灏喆给朋友们通过微信发送了一个他写的段子,在段子的最后他说,朋友们,我的号没了,我要走了,欢迎你们加入我的流浪计划。
“流浪计划”后来成为了张灏喆线下个人主打秀的名称。
不同于线上基于人设表演的中规中矩,“流浪计划”的舞台上,张灏喆展示出了脱口秀演员极强的个人魅力,以致每次的演出门票都会秒售罄,很多时候,他的演出都处于甚至找黄牛都买不到票的状态。
“张灏喆配得上大家的这份喜欢”,陈楚表示,同时他指出,张灏喆是脱口秀演员中为数不多能够坐下来跟他非常认真、严肃的探讨藏族问题的演员。 在演出之余,他的阅读量更是大到惊人。
“他一直用‘关切’的心态看待周围的人和事,并非常认真的在学习和向人请教。 也正是因为这份关切,对很多人不敢触碰的话题,他都无所畏惧。 他敢于打破那堵墙,然后还会讲得特别好”,陈楚说。
这种无所畏惧和敢于表达通过他的表演可以窥见一斑。 比如,在谈到藏族问题时,张灏喆说,活佛不仅要遵守佛法,还要遵守活佛转世管理办法。
后者即由中国国家宗教事务局颁布的《藏传佛教活佛转世管理办法》(下称《办法》),其中《办法》第二条指出活佛转世应当遵循维护国家统一、维护民族团结、维护宗教和睦与社会和谐、维护藏传佛教正常秩序的原则。 《办法》在2007年通过,并于同年9月1日生效。 中国国家宗教事务局发布的信息显示,从2007年到2017年的十年间,西藏自治区已有60多位新活佛按照《办法》认定转世。
在这个表演的后半程,张灏喆更是直接发问,如果活佛违反了法律,会被依法剥夺转世资格,怎么剥夺? 难道是在奈何桥进行政审?
在朋友看来,离开无时无刻不被审视的线上演出,回到“地下”,张灏喆找回了他自己,他也因此成为了包括李翔明在内的许多年轻脱口秀演员的偶像。
他的表演更激发了年轻脱口秀演员的创作灵感。 一位在大学里饱受思政课折磨的大学生演员写下了这样一个段子:翻开马克思主义原理的课本,有一章的题目是剩余价值,专门介绍资本主义是如何压榨无产阶级的,我告诉老师,我不想学,因为我不想看我自己的产品使用说明书,我不懂,你们为什么非要给一只鸡看肯德基的菜单?
这位年轻演员被其所在俱乐部的负责人和编剧视为天赋极高的明日之星,俱乐部的负责人一直想送他去参加脱口秀比赛,以争取有机会参加爱奇艺或腾讯视频的脱口秀节目。 在负责人看来,这位演员有很大的几率会在电视荧屏上脱颖而出,之后他便可以复制杨笠、杨蒙恩、徐志胜、李雪琴等脱口秀明星的成功路径,即在成名后离开是非不断的脱口秀舞台,放弃表达,不再锐利,成为一个无害的人,然后去争取更多的综艺甚至影视资源,以及挣更多的钱。
这是陈楚在笑果的很多前同事们选择的职业路径。 对于大家的选择他说他表示衷心的祝福,他希望大家挣更多的钱,然后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这种生活不是他向往的。
2024年8月的某一天,陈楚迎来了自己脱口秀生涯的最后一场演出。 他离开笑果文化后,签约的第二家脱口秀俱乐部因被竞争对手举报而被迫关停,在告别演出的舞台上,陈楚再次讲了有关藏族和同性恋的段子,这两个议题是他生命的底色,他一直致力于通过这样的脱口秀表演来解构自己揹负的民族、宗教议题以及身为同性恋的人生之问。 但随着舞台帷幕的落下和灯光的黯淡,直至最终熄灭,对生命和所属族群的剖析也结束了。 演出结束后,他再次在后台崩溃大哭。
“我们这些人在今晚之后就要各奔东西,我没有家了”,他说。
但即便如此,陈楚仍鼓励想要继续做脱口秀的朋友,要继续讲,要坚持讲,只有讲了才会有出路,以后一切会更好。
“但其实我知道一切都不会再好了”,他直言。 也正是因为知道前路会越来越黯淡,他极力建议脱口秀俱乐部的负责人举办了这次盛大的告别演出,负责人原本的计划是俱乐部在人不知鬼不觉的状态下悄悄就地解散。 对于这个方案,陈楚坚决反对,他想让一切体面的结束,大家风风光光地做最后的告别。 “毕竟我们没有任何错,我们始终是挺直着腰板的,我们从来没有屈服”,他说。
而上述被视为脱口秀界明日之星的年轻演员也选择了不屈服。 他拒绝了俱乐部领导的建议,他想做有追求的表达,像孟川那样,像张灏喆那样。
“所以我肯定不适合线上表演,但好在我们还有线下演出,线下也不行的话,我们还有后台”,他说。
受访者陈楚、李翔明、王晨为化名。
我就说线上的脱口秀,真的感觉好无聊,一点都不好笑。
好文章。寫出了藝術家的吶喊。
極權國家是容不下「幽默」的,因為「笑」像利劍一樣劃破了統治階層的虛偽面具。
@影青莲 恰恰相反,郭德纲和德云社就是在做严肃内容(具体可以搜他《中国相声史》演出的台前幕后))以及讽刺内容遭到审查掣肘以及“低级观众”的不买账之后才破罐子破摔从此之后不再做用心的,有野心的好作品,专门做点你们爱看的赚你们的钱。能把这么一个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的事情当成正面案例也真是有你的。那你怎么不举开心麻花拍的低俗垃圾电影一样票房大赚呢?你举的例子恰恰证明了此地有多悲哀,更可怕的是德云社转型已经15年了,有人可能真的不知道他们以前是做什么内容起家的。比眼前吃屎更可怕的是从没有见过好的,还以为今天的不太臭就已经是人间美味了
一直以爲脫口秀是「冒犯的藝術」重點在「冒犯」地表達,文章分享了不一樣的角度,認為該放在「藝術」上,蠻有啟發。的確,當「冒犯」的聲音不被允許,「冒犯」也就不被大眾所看見。若通過「技術處理」以更流暢地技術表達引起觀眾共鳴,捧腹大笑之餘還能看見乃至思考「冒犯」觸碰的社會問題,這何嘗不是一種「高級」呢?幽默之餘,是社會關切,叛逆的精神、叛逆的表達仍被看見。
在北京看過一場脫口秀演出,現在大陸的脫口秀不是不能冒犯,是只能冒犯對大陸人來說無關緊要的事情。那場脫口秀裡一個演員說自己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同班的黑人學生拿五美元買他的數學作業,「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尼格買提?」真的好爛的段子,而且有在尊重黑人嗎?但大家也都笑了,沒有人覺得這種冒犯不妥。
好文章。
真的太难為他們了,带着镣锁跳舞,也尽力跳出最美的姿势。
文章无时无刻不在混淆一个概念:“笑”不等于“内涵”。艺人没有表达内涵的自由不等于观众就没办法欣赏到幽默了。如果说没有内涵的脱口秀就不是好脱口秀,那不能教育人的相声为什么卖的比教育人的好多了?你当然可以说郭德纲不是你见过最有深度的艺人,但那些所谓“满堂大笑也只能打七分”的作品带来的欢笑大概比历史上有深度的十分作品加起来还要多。追求内涵、追求反叛精神当然是可以的,但不应该以此为借口来绑架幽默。不应该“没有内涵就没有脱口秀,没有脱口秀就没有笑”这样一路等号划过去。
言论管控确实影响了艺人对艺术深度的追求,言论管控确实是镣铐,但它毁不了脱口秀,更毁不了幽默。不是人人都是阳春白雪,不要一句话就把下里巴人全都抹杀掉了。
写得真好。继续写。
读这篇文章之前在期待对卡姆的故事的挖掘,虽然他并不是因为出格言论被封杀的
中国的内容创作已经一潭死水,上次朋友来北京真的去看了二人转,无聊透顶。审查之下,他们只能讲些非常局限的话题。很难想象的是,相声演员20分钟都在反复演讲“叫爸爸”这个梗,就小学生聊天内容都比这有内容。
“奔溃大哭”应为“崩溃”
此處已更改,多謝指出!
是的,「中國人就只配看這種表演」,生在中國,你只能當一個庸俗的人,不然就隨時會變成「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