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脫口秀困境:當冒犯不被允許,如何在夾縫中游走?

作為「冒犯的藝術」的脫口秀,其內核是什麼?陳楚認為是「叛逆」,即對社會規訓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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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半笑果工廠的表演後台,脫口秀演員陳楚和同事們一邊喝啤酒一邊談笑風生,不同於在其他場地的全然放鬆,談笑間隙他們還會推敲一下大家接下來要表演的段子以及當晚台下的觀衆情緒。

這是笑果文化進軍北京的第一場線下商業脫口秀表演,公司的管理層和演員們格外重視和謹慎。

甚至在正式開啓這場商業演出之前,笑果文化還派出了以退伍軍人毛豆、擁有豐富的北京線下脫口秀表演經驗且長相正派的周奇墨等人,組成超級「政治正確」表演團隊前往北京探路,探路之旅中,團隊還針對性地為北京各主管部門的領導和工作人員舉辦了非公開的線下脫口秀表演。

但意外仍然來得猝不及防。當晚,陳楚一杯啤酒都還未喝完,一位滿頭大汗的工作人員便衝進了演出後台,向所有人宣布了一則重磅消息:相關部門的執法人員正在向劇場的方向趕來,接下來他們會在現場旁聽,大家一會兒上台表演時一定要小心。

觸發執法人員出動的導火索是,兩個小時前,笑果文化的簽約脫口秀演員House(李昊石)在演出中以脫口秀表演一以貫之的調侃語氣講述自己領養了兩條野狗,它們在追松鼠時的表現讓他想到八個大字「作風優良,能打勝仗」。這八個字的原始出處為,中共中央總書記、中共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在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解放軍代表團全體會議上發表的講話,講話指出,「建設一支聽黨指揮、能打勝仗、作風優良的人民軍隊,是黨在新形勢下的強軍目標」。之後,「作風優良」「能打勝仗」便成為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口號。

舉報不期而至。在House表演結束一個小時後,即當晚的9點54分,一位新浪微博用戶發布微博稱:「這個破梗侮辱了人民子弟兵」。

但當時沒有任何一個人預料到House的表演以及這位現場觀衆的舉報會對脫口秀行業帶來軒然大波。

「一切發生的太快、太突然了」,陳楚說,以致在一切戛然而止時他甚至都還沒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麼。

笑果文化的簽約脫口秀演員House(李昊石)。圖:網上圖片
笑果文化的簽約脫口秀演員House(李昊石)。圖:網上圖片

House被舉報的第二天,即2023年5月14日,笑果工廠在北京的表演場地迎來了多個部門的聯合檢查;5月15日,北京市文化和旅遊局對笑果文化進行了立案調查;同一天即5月15日,笑果文化發布聲明稱「當天演出後,我們第一時間對House進行了嚴肅的批評,要求他反省,並無限期停止他後續一切演藝工作」;5月16日,House的個人微博被禁言,並被全網封殺;5月17日,北京市公安局朝陽分局的官方微博發布通報表示「針對某文化公司演員(男,31歲)在演出過程中出現嚴重侮辱人民軍隊的情節,造成惡劣社會影響的情況,公安機關已依法立案調查。

至此,笑果文化想要進軍北京、登上春晚,進而輻射全國的雄心壯志也被變相宣告半路折戟。「沒想到開始即結束」,陳楚這樣形容笑果出道即夭折的北京首演。

但在全網掀起輿論熱議,大肆討伐笑果和House的時候,狂歡者自動忽視了,對於House當晚的登台表演,笑果文化事先早已按照相關規定將演員本人的讀稿視頻以及表演內容的紙質文本提交給了北京市文化和旅遊局進行審核。也就是說當天晚上引發巨大爭議的表演是通過了官方審核和批准的。

這也讓更多的脫口秀演員意識到,通過官方審核不再意味着絕對安全,除開國家行政部門,他們還必須要面對由舉報引發的輿論以及為迎合輿論而介入的司法懲罰。被舉報,也因此成為了懸掛在演員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在接下來的每場演出中,陳楚都擔憂自己會被舉報。他不再看好脫口秀在中國的前景,「病理性的疫情結束後,更大的疫情開始了,很多人的腦子好像壞掉了」,他說。

順理成章的,House事件後,脫口秀線上表演陷入了沉寂。但在經濟下行導致的整體壓抑的社會氛圍中,「笑」成為了奢侈品的同時,「讓人發笑」也被賦予了巨大的商業價值,商業變現的潛力督促着投資方冒險一搏。

於是在線上脫口秀沉寂一年多後,由愛奇藝製作的單口喜劇競演節目《喜劇之王單口季》,和騰訊視頻出品的脫口秀節目《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分別於2024年8月16日和8月20日開播。兩檔節目均與此前由笑果文化參與出品製作的《脫口秀大會》有極大相似性。愛奇藝的嘉賓除周星馳、郭麒麟、吳鎮宇、徐崢外,還有憑藉《脫口秀大會》在中國享有極高知名度的前笑果文化簽約脫口秀演員楊笠、龐博、王建國以及周奇墨;騰訊視頻的節目同樣聚集了憑藉《脫口秀大會》一舉成名,仍與笑果文化有密切聯繫的脫口秀演員呼蘭、徐志勝、何廣智、張博洋等人。

不過與線上脫口秀的高規格「復活」不同,在上述兩檔節目官宣定檔前,為脫口秀「立規」的流程已在悄然進行。2024年8月9日,由中國網絡視聽協會主辦、騰訊視頻承辦的脫口秀專家研討會在北京舉行,與會人員圍繞如何進一步抓好脫口秀節目內容創作,推動脫口秀節目持續、健康發展等話題展開了熱烈研討。

其中,廣電總局閱評組副組長陳真從安全合規角度,分析了脫口秀類節目創作需把握的原則。他表示,脫口秀節目走向健康發展之路,守好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底線是首位。要掌握好比例,掌握節奏,以正面宣傳為主的同時做好動態審核。

因此,對那些現在仍活躍於熒幕的脫口秀演員,陳楚直指:「他們享有了明星的尊嚴,但卻失去了叛逆的權力」。

《脫口秀大會》綜藝節目。圖:網上圖片
《脫口秀大會》綜藝節目。圖:網上圖片

叛逆與「政治正確」

作為「冒犯的藝術」的脫口秀,其內核是什麼?陳楚認為是「叛逆」,即對社會規訓的反抗。在他看來,一場表演是否具備這一特質,也是表演是「高級」還是「低級」的分水嶺。

李翔明很贊成這個說法。「如果一場表演沒有做出任何價值表達,而只是把觀衆給逗笑了,那觀衆和看笑話大全有什麼區別?我們也就真的退回到了二人轉時代」,他說。拒絕「便宜」的段子是李翔明現階段對自己的要求。「所謂便宜的段子,舉個例子,就是諸如吐槽杭州美食荒漠、嫌棄西湖醋魚難吃的類似表演。對於這類演出,觀衆就是當下哈哈一笑,笑過就沒了,什麼都不會留下。與其這樣,觀衆還不如去看笑話大全,後者起碼價格便宜」,他說。

但是通往「高級」的路並不順暢。作為脫口秀新人,李翔明曾寫段子吐槽國內熱衷談論國際政治的中年男性群體,在段子中他將這種現狀與中國的基層民主自治進行了結合,但他所屬脫口秀俱樂部編劇和行業內的前輩都告訴他,「基層民主自治」雖然是個中立的詞彙,但在當下的政治語境中,這個表達還是太過敏感,並勸說他將這個梗直接刪除,此外大家還建議他將段子中提到的「中央」改為「上面」。

陳楚的經歷更令人唏噓。在朋友眼中,陳楚是一位極具才華與天賦的脫口秀演員,優異的稟賦使他得以加入笑果文化,成為這家中國大陸知名度最高、規模最大的脫口秀俱樂部和造星工廠的簽約演員。House事件發生之前,笑果文化依託《脫口秀大會》的系列節目,甚至一度壟斷了中國脫口秀表演的線上渠道。

但遺憾的是,陳楚藏族和性少數群體的身份,使得他即使簽約了笑果文化,也一直無緣對話題「安全」與政治敏感把關極為嚴格的線上脫口秀表演。

對於為什麼不掩飾這些身份特徵,在其他方面尋找創作靈感從而可以獲得演出機會的問題,身為脫口秀演員兼編劇的王晨給出了解釋,他表示,對脫口秀創作而言,真誠永遠是第一要義,而在真誠的基礎上,解構自我、關切身邊的人與社會,是優秀的脫口秀表演不可或缺的要素。「如果演員的出發點不真誠,後面的表演就會變形,而且演員的個體感受是最能引發觀衆共鳴的,共鳴則是大笑的基礎。」,王晨解釋道。

對於一個脫口秀表演是否優秀的衡量標準,幫助多位演員創作和打磨過劇本的王晨認為,「最主要的核心要素肯定是『笑』」,他說。但對一個即使可以讓觀衆全程笑得前仰後合的表演,如果滿分是10分的話,王晨最高也只會打7分,剩下的3分,他認為取決於他上面所說的另外三個要素,即演員是否真誠、演出是否有立場表達,以及話題是否展示出了關切。

「建立在表達和關切基礎上的開懷大笑是脫口秀的終極魅力,也是使脫口秀有別於演講和二人轉的關鍵所在」,王晨說。

2022年3月3日,上海一家劇院內的脫口秀表演。圖:Costfoto/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3月3日,上海一家劇院內的脫口秀表演。圖:Costfoto/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所以陳楚選擇了不向「政治正確」妥協,這導致他只能在熟悉的劇場進行線下表演,但即便如此,懾於舉報,他還是不能講藏區暴力、民族隔閡以及LGBT群體遭遇的困境的話題。相反,他只能輕描淡寫大城市人群對藏族的刻板印象,以及他公開出櫃時身邊人的反應。但他知道,這個程度的表達遠遠不夠,甚至過於淺薄,這讓他很難過。

「藏區還有很多小孩終其一生都無法走出來,我身邊還有很多同志朋友過着一種非常分裂且自我糾葛的人生,這是我永遠都無法忽視的」,陳楚說。正是基於這種關切,幾乎在每次登台表演結束後,他都會跑到劇場旁邊無人的樓梯間獨自抱頭痛哭。

「哭的是現實處境,」他對此給出了解釋:「我和我藏區的小夥伴在年少時曾經約定,我們一定要走出那裏,去外面的世界開天闢地。但成年後的現實告訴我們,他們永遠無法走出來,我也沒有開天闢地。」

痛哭,在脫口秀演出的後台並不鮮見,確切地說,很常見。

與擁有「叛逆的自由」的海外脫口秀演員不同,在中國脫口秀表演界,演員的段子是否「乾淨」,即是否能完全不涉及敏感議題,是表演能否獲批並進入觀衆視野的先決條件。

「脫口秀俱樂部每次表演前,每一個演員的讀稿視頻和表演文本只有在報批主管部門並被批准後,演出才可以公開售票」,一位脫口秀俱樂部的負責人表示。在這種情況下,表演被話題的安全度限制,對上、對外進行冒犯都是不被允許的,留給演員的只有進行自我冒犯。

作為編劇,王晨經常需要幫助演員在普及、切入、出梗這三個脫口秀劇本創作的環節進行打磨,而打磨離不開對演員所講述事件的深度剖析。

在王晨看來,在此時只能以自我冒犯為主的脫口秀表演中,演員相對於觀衆必須永遠是低位的,「畢竟沒有人來看脫口秀是來看別人秀優越感的,這是脫口秀創作的初級技巧」,他表示。而為了更好的展示低位,則需要深入剖析演員內心深處作為弱勢群體的癥結。

「我們有一位演員,很想調侃他父親的摳門,拋出的梗是摳門鬧出的一系列笑話。比如,上學期間需要繳學費的時候,他父親會習慣性的和學校討價還價;他患有精神病的母親走失後,他父親只花了一塊錢去打印了一份尋人啓事,然後逢人就展示,展示完就收走,因此,他精神失常的、走失的母親至今沒有被找到」,王晨說。

對於這一題材,在俱樂部內部的劇本創作會議上,他詢問演員,父親的行為真的只能用摳來解釋嗎?他日常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造成摳這一最終行為的初始原因是什麼?他對家人摳,對自己摳不摳?

一系列追問後,現場參與劇本創作的所有人都哭了。更好的理解父親、更好的理解生活,促使這個脫口秀段子最終成功實現了商演。

「調侃自己如牛馬般的生活是現在能夠搬上舞台進行表演的脫口秀的主旋律。你很慘,我很慘,他也很慘,大家都很慘,在咀嚼自己牛馬般的人生中發現一顆糖塊,然後我們就可以共同開口大笑了。這在當下是最安全的」,劉成東說。

這一模式的悄然流行直接推動了徐志勝和何廣智以「表演」醜和窮為賣點的脫口秀演員的成功,展示醜和窮甚至一度成為了脫口秀表演的主賽道。

《脫口秀大會》綜藝節目。圖:網上圖片
《脫口秀大會》綜藝節目。圖:網上圖片

對「安全」的把控

對於這一主流的表演形式,業內一位知名脫口秀演員曾憤怒的在朋友圈進行控訴:「脫口秀已經墮落到這種地步了嗎?難道我們中國人只配看這種表演嗎?」

毫無疑問,脫口秀內容創作被進行嚴格限制後,觀衆笑的自由也被進行了相應的限制。

「這意味着公衆笑的權利也被收走了」,劉成東說。劉成東已經進入脫口秀行業四年了,他立志成為優秀的脫口秀演員,想要像加西亞·馬爾克斯一樣創作出經久流傳的作品。所以,為了能更好的向優秀的演員取經,他在表演之餘也會串場做脫口秀主持人。

作為主持人,和劇場觀衆的互動經歷讓他很明顯地發現,近兩年去到脫口秀表演現場的觀衆,很多會直白地透露自己陷入了失業、降薪、房貸等導致的生活困境,開場時很多觀衆的情緒也遠不如之前高漲。

「當大家的生活越來越壓抑,不開心的人越來越多後,理論上,這應該是作為喜劇的脫口秀的爆發期,但實則不然,風暴來襲,沒有誰能輕易成功」,劉成東表示。因此,每次演出結束,他都會再三感謝觀衆們買票支持脫口秀演出,感謝他們助力脫口秀俱樂部能夠繼續走下去。

更重要的是,演出結束後,他還會對觀衆致意,表示希望大家每天都過得開心。「這不是客套話,不是表演設置,我是真誠的希望他們開心,生活和時代已經傻逼成這樣了,笑居然都需要被批准,越是這樣我們越不能妥協,我們必須要開口大笑」,劉成東說。

讓觀衆開口大笑,是李翔明對自己使命般的要求。對於這種執著,在脫口秀表演的專業需要外,他也給出了個人的解釋:「我個人非常推崇和讚賞的一段話是這樣說的,當尖銳的批評不被允許的時候,溫和的批評就顯得尖銳,當溫和的批評不被允許的時候,連沉默都顯得別有用心,而當沉默都不被允許的時候,就讓我們大聲歡呼吧!」

歡呼的內容是什麼?劉成東和李翔明一致認為,是在看到房間中的大象後,依然勇敢做出的表達,以及對這種表達爆發出的強烈共鳴。

接受採訪的年輕脫口秀演員們私下非常推崇的一個演員是孟川。孟川曾參加過《脫口秀大會第二季》的錄製,而早在參加節目之前,他和朋友便合夥經營了一家脫口秀俱樂部,並將其打造成了山東濟南最負盛名和影響力的俱樂部。

談到孟川的俱樂部,陳楚非常興奮,「這傢俱樂部的最大特點是『勇』」,他說。對於脫口秀應該進行的表達,該俱樂部的合夥人們也早已形成了共識:如果我說的每句話都有可能出錯,那麼我的每句話都要大聲講出來。

孟川也用實際行動踐行了這一認知。2022年年末,為聲援白紙運動首發地的南京傳媒學院學生,孟川在個人實名認證的微博賬號寫到:「希望我的軟肋能成為南傳孩子們那樣的硬骨頭」。很快,孟川的微博被以「違反相關法律法規」為由禁言。之後,孟川更是被全互聯網平台封殺。

表達與封殺,對當下的中國脫口秀演員來說,更像是事物的一體兩面,兩者糾纏在一起,扼住了發聲者的喉嚨。

前笑果文化簽約脫口秀演員池子。圖:網上圖片
前笑果文化簽約脫口秀演員池子。圖:網上圖片

同樣在中國大陸被全網封殺的還有前笑果文化簽約脫口秀演員池子,被封殺後,他曾一度出走海外。在海外的脫口秀表演中,與觀衆的互動環節,他說,有很多朋友問他,為什麼會選擇到海外開專場,是不是因為到了海外就沒人管他了?觀衆將這個問題當成了演員拋出的互動梗,哈哈大笑着回應:「對的」。但那次,池子一改喜劇演員的「不正經」,嚴肅地對觀衆的回答進行了否認,並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是因為人生來就有表達的自由」。

而在北美的脫口秀表演中,他也多次以段子的形式對脫口秀應該有的「表達」進行了詮釋。比如在紐約的一次演出中,他告訴觀衆那是他第一次沒有被要求對錶演內容進行事先審查的演出,他對此很不適應,隨後拋出了一個梗,「就像很多人跪久了,腰痠腿麻一樣」。

和所有從事內容創作的行業一樣,在中國大陸,幾乎所有的脫口秀演員都苦審查久矣。相比於事先提交讀稿視頻的屈辱,更讓他們無法忍受的是,很多演員會在多個地方進行線下巡演,但各地的審查卻沒有統一的標準。

「每個地方相關部門的官員對脫口秀都有自己的理解,所以制定的審查細則也都不一樣,這樣一來,每次表演前,我們都需要核對不同的細則修改我們的表演文本。從行人不能闖紅綠燈、小三不能上位,到不能渲染民族矛盾、不能煽動男女性別對立,大大小小的各種問題,不一而足」,劉成東說。

但更多的時候,審查方的姿態強硬且傲慢,幾乎從不會給出內容不過審的理由。「官方的態度永遠是,不讓你說你就別說。這個過程中,我們只能照做的份,從來沒有討價還價的權力」,上述脫口秀俱樂部的負責人表示。

陳楚在四年的脫口秀表演生涯中被審查了無數次,卻鮮少得到內容不予審核通過的理由。對於這一遭遇,他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老成持重,直言道:「我們中國人的一生有得到過任何理由嗎?所以,我又能跟誰要呢?而如果非要向某個人追問一個理由的話,對方也只能去向另一個人要理由,兜兜轉轉一圈後,問題又會回到我身上,他們反過來會要求我出示一個理由,去說明我為什麼要寫這個段子」。

為了從根源上避免這種麻煩,作為俱樂部的編劇,王晨會直接將演員的最初創作思路框定在安全的框架內。此外,幾乎所有演員的文本從最開始的創作到最後完成都會經由王晨層層把關。他自忖是一個成熟的人及編劇,所以自信非常清楚哪些內容安全的、是能順利通過審查的。

對於如何確定什麼樣的內容是安全的這樣一個問題,王晨非常坦承地給出了解釋:「我們當下身處的社會生活,無時無刻不在告知我們哪些內容是安全的、哪些東西是不能說的。比如我們使用微信、微博,哪些內容能發、哪些內容不能發,哪些內容發了會被禁言,甚至會被封號,我相信每個人心裏都非常清楚。所以如何界定安全,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能力,不需要去學,更不需要他人的指導」。

而這種對「安全」的把控和定義也在不斷被現實印證,反過來現實世界也會對他的「知識」盲區查漏補缺。

笑果文化的簽約脫口秀節目。圖:網上圖片
笑果文化的簽約脫口秀節目。圖:網上圖片

同樣以笑果文化為例,在House事件發生之前,笑果文化曾被爆出多起醜聞,其中包括池子與笑果解約期間,笑果聯合銀行工作人員非法查詢池子個人銀行賬戶資金流水;笑果簽約脫口秀演員卡姆(艾力卡木·阿斯克爾)涉嫌吸毒案(吸食大麻);笑果文化聯合創始人李誕家裏懸掛「東亞病夫」牌匾以及李誕前妻「精日」等等。

對於這些危機,笑果依託超強的公關能力一一進行了化解,但House事件在使北京市文化和旅遊局決定無限期暫停笑果文化在京所有演出活動,並處罰金1335萬元人民幣之外,事件導致的後續輿論發酵以及源源不斷的行政處罰,使得這家中國大陸最具知名度和影響力的單口喜劇俱樂部元氣大傷,到目前為止,其線上線下演出均仍未被恢復,公司旗下很多演員也已選擇了解約出走。

但是作為中國大陸最成功、擁有最龐大和最優秀編劇團隊的俱樂部,笑果為什麼會在重大的安全議題上出現如此「不專業」的紕漏?

「這就涉及到了脫口秀表演的技術處理」,王晨說,技術難題恰好也是接下來他想要攻克的。

「技術處理」與觀衆的認可

對於House和笑果的「翻車」,接受採訪的多位脫口秀演員都認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段子中的梗鋪墊的不夠自然、銜接不流暢,內容表達稍顯牽強和刻意。觀衆感受到其中的刻意為之後,會很難與演員產生共鳴。

「不光是涉及到國家、軍隊的題材,所有題材都一樣,在觀衆面前刻意抖機靈,觀衆識別出來後大概率是不會買賬的」,王晨說。

回顧為House帶來滅頂之災的表演,可以發現在他拋出「作風優良、能打勝仗」這個梗之前,他講到了其他小狗很萌,而他撿到的兩條野狗在抓松鼠時很勇猛,他想用這個梗把他的兩條野狗和其他溫順的小狗區別開來。

「這個技術處理得很不好,而且我也沒有覺得這個段子有多麼好笑」,李翔明說。

那技術高明的段子是什麼樣的?

李翔明舉了一個他非常喜歡的脫口秀演員的表演做案例。這名演員在表演中抨擊現實社會中遲到的正義時,引用了大衆慣常使用的「正義可能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這句話,並直接拋梗指出:「說這句話的人都跟沒上過大學一樣,上過大學的人都知道,上課遲到20分鐘,就算缺席」。

還有一位演員在演出時向觀衆講述了自己的學車經歷,並在其中融入了脫口秀的諧音梗。「我掛了倒擋,車一溜煙似的開始往後跑,教練非常生氣,開始指着我的鼻子罵『你這個反動分子』,我堅決不服,告訴教練,我一直在跟擋(黨)走」。

在劉成東看來,這就是技術的可貴之處,良好的技術讓演員在踩着鋼絲進行價值和立場表達時還很好地保持了身體的平衡。具體到觀衆的角度,則是讓觀衆在大笑的同時還與演員產生了共鳴,而共鳴則代表着認可。「觀衆都認可你的說法了,又怎麼會再去舉報呢?」他表示。

「大家都說脫口秀是冒犯的藝術,但是很多人都忽視了,這句話的重點應該放在『藝術』兩個字上」,陳楚說。因此,他認為,如果一個脫口秀表演足夠好笑、技術處理得足夠好,即使演員肆無忌憚地對一些禁忌領域進行了冒犯,台下對演員進行監視的人也會跟着發笑,甚至當他掏出手槍準備逮捕這名演員時,他也是笑着的。

《吐槽大會》。圖:網上圖片
《吐槽大會》。圖:網上圖片

早在池子還能在《吐槽大會》侃侃而談,尚未被全網封殺的時候,《吐槽大會》曾受到廣電總局的批評,批評指出池子沒有正能量,就喜歡吐槽別人。在後來的線下演出中,有演員對廣電總局這一略顯荒謬的指責直接開懟:吐槽大會不讓吐槽別人,那人民代表大會也不讓你代表人民行不行?

對於這個梗,台下觀衆以熱烈的掌聲回應。

對此,劉東成反覆強調,引發觀衆的共鳴是演員實現自我保護的重要手段。「技術到位的前提下,越能在最大公約數上展示中國人共通的困境,觀衆的共鳴也就會越強烈,表演也就越安全」,劉成東說。

池子在海外舉辦了多場演出後,曾真誠的在現場對觀衆表達感謝,他告訴觀衆:「我知道每一場都有人錄音錄像,但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大段的錄音錄像流出去,如果有大段的錄音錄像流傳回國內的話,我肯定就回不去了,所以我在此表示感謝。我們正處於互相需要的時刻,感謝你們信任我,而我也信任你們」。

池子對觀衆的這段自白,極大地觸動了李翔明。而根據聽過池子現場表演的人的轉述,他認為池子的表演至少有90%是合情合理的,而且對事、對人、對物諷刺的恰到好處。「正因為他說的東西都是對的,所以才不讓說。但可貴的是,他用諷刺的手法給表現了出來,這就是喜劇該有的樣子」。

因此,在李翔明心裏,池子是當之無愧的脫口秀表演藝術家。「這才是配得上我們中國觀衆的表演,我一直認為我們中國觀衆值得這樣好的表演」,他說。

而在多位脫口秀演員眼裏,在現在的大環境中,能與被全面封殺的池子分庭抗禮,並能創作出值得中國觀衆喜歡的表演的演員中,張灝喆算是其中一位。

張灝喆曾參加《脫口秀大會第四季》的錄製,參加節目之前他曾在孟川的脫口秀俱樂部登台表演。《脫口秀大會》的播出,讓更多的人知道了他,但即使後來的鐵粉,在最初通過線上觀看他的演出時,也不免咂舌,「(那時的演出)還遠不到封神的程度」,他們評價道。

張灝喆身高190釐米,體重達到了240斤,這也成為了他初登《脫口秀大會》的舞台時,反覆拿來出梗的素材。當時他的表演多以調侃自己的體重在生活中為他帶來的種種不便為主。對於這種表演,劉成東表示,都是公司給塑造的人設,而有思想、有追求的演員,是絕對不會滿足於圍繞這種人設進行創作的。

不出意外的,張灝喆與《脫口秀大會》的出品方笑果文化發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他的表演鏡頭也因此被全部刪除。再後來,他因為吐槽疫情管控,微博賬號被封。從此,張灝喆也成為了一個不再被主流接納的人。

脫口秀演員張灝喆。圖:網上圖片
脫口秀演員張灝喆。圖:網上圖片

由線上到「地下」

微博賬號被封后,張灝喆給朋友們通過微信發送了一個他寫的段子,在段子的最後他說,朋友們,我的號沒了,我要走了,歡迎你們加入我的流浪計劃。

「流浪計劃」後來成為了張灝喆線下個人主打秀的名稱。

不同於線上基於人設表演的中規中矩,「流浪計劃」的舞台上,張灝喆展示出了脫口秀演員極強的個人魅力,以致每次的演出門票都會秒售罄,很多時候,他的演出都處於甚至找黃牛都買不到票的狀態。

「張灝喆配得上大家的這份喜歡」,陳楚表示,同時他指出,張灝喆是脫口秀演員中為數不多能夠坐下來跟他非常認真、嚴肅的探討藏族問題的演員。在演出之餘,他的閱讀量更是大到驚人。

「他一直用『關切』的心態看待周圍的人和事,並非常認真的在學習和向人請教。也正是因為這份關切,對很多人不敢觸碰的話題,他都無所畏懼。他敢於打破那堵牆,然後還會講得特別好」,陳楚說。

這種無所畏懼和敢於表達通過他的表演可以窺見一斑。比如,在談到藏族問題時,張灝喆說,活佛不僅要遵守佛法,還要遵守活佛轉世管理辦法。

後者即由中國國家宗教事務局頒布的《藏傳佛教活佛轉世管理辦法》(下稱《辦法》),其中《辦法》第二條指出活佛轉世應當遵循維護國家統一、維護民族團結、維護宗教和睦與社會和諧、維護藏傳佛教正常秩序的原則。《辦法》在2007年通過,並於同年9月1日生效。中國國家宗教事務局發布的信息顯示,從2007年到2017年的十年間,西藏自治區已有60多位新活佛按照《辦法》認定轉世。

在這個表演的後半程,張灝喆更是直接發問,如果活佛違反了法律,會被依法剝奪轉世資格,怎麼剝奪?難道是在奈何橋進行政審?

在朋友看來,離開無時無刻不被審視的線上演出,回到「地下」,張灝喆找回了他自己,他也因此成為了包括李翔明在內的許多年輕脫口秀演員的偶像。

他的表演更激發了年輕脫口秀演員的創作靈感。一位在大學裏飽受思政課折磨的大學生演員寫下了這樣一個段子:翻開馬克思主義原理的課本,有一章的題目是剩餘價值,專門介紹資本主義是如何壓榨無產階級的,我告訴老師,我不想學,因為我不想看我自己的產品使用說明書,我不懂,你們為什麼非要給一隻雞看肯德基的菜單?

這位年輕演員被其所在俱樂部的負責人和編劇視為天賦極高的明日之星,俱樂部的負責人一直想送他去參加脫口秀比賽,以爭取有機會參加愛奇藝或騰訊視頻的脫口秀節目。在負責人看來,這位演員有很大的幾率會在電視熒屏上脫穎而出,之後他便可以複製楊笠、楊蒙恩、徐志勝、李雪琴等脫口秀明星的成功路徑,即在成名後離開是非不斷的脫口秀舞台,放棄表達,不再銳利,成為一個無害的人,然後去爭取更多的綜藝甚至影視資源,以及掙更多的錢。

這是陳楚在笑果的很多前同事們選擇的職業路徑。對於大家的選擇他說他表示衷心的祝福,他希望大家掙更多的錢,然後過上更好的生活。但這種生活不是他嚮往的。

2024年8月的某一天,陳楚迎來了自己脫口秀生涯的最後一場演出。他離開笑果文化後,簽約的第二家脫口秀俱樂部因被競爭對手舉報而被迫關停,在告別演出的舞台上,陳楚再次講了有關藏族和同性戀的段子,這兩個議題是他生命的底色,他一直致力於通過這樣的脫口秀表演來解構自己揹負的民族、宗教議題以及身為同性戀的人生之問。但隨着舞台帷幕的落下和燈光的黯淡,直至最終熄滅,對生命和所屬族群的剖析也結束了。演出結束後,他再次在後台崩潰大哭。

「我們這些人在今晚之後就要各奔東西,我沒有家了」,他說。

但即便如此,陳楚仍鼓勵想要繼續做脫口秀的朋友,要繼續講,要堅持講,只有講了才會有出路,以後一切會更好。

「但其實我知道一切都不會再好了」,他直言。也正是因為知道前路會越來越黯淡,他極力建議脫口秀俱樂部的負責人舉辦了這次盛大的告別演出,負責人原本的計劃是俱樂部在人不知鬼不覺的狀態下悄悄就地解散。對於這個方案,陳楚堅決反對,他想讓一切體面的結束,大家風風光光地做最後的告別。「畢竟我們沒有任何錯,我們始終是挺直着腰板的,我們從來沒有屈服」,他說。

而上述被視為脫口秀界明日之星的年輕演員也選擇了不屈服。他拒絕了俱樂部領導的建議,他想做有追求的表達,像孟川那樣,像張灝喆那樣。

「所以我肯定不適合線上表演,但好在我們還有線下演出,線下也不行的話,我們還有後台」,他說。

受訪者陳楚、李翔明、王晨為化名。

讀者評論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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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就说线上的脱口秀,真的感觉好无聊,一点都不好笑。

  2. 好文章。寫出了藝術家的吶喊。
    極權國家是容不下「幽默」的,因為「笑」像利劍一樣劃破了統治階層的虛偽面具。

  3. @影青莲 恰恰相反,郭德纲和德云社就是在做严肃内容(具体可以搜他《中国相声史》演出的台前幕后))以及讽刺内容遭到审查掣肘以及“低级观众”的不买账之后才破罐子破摔从此之后不再做用心的,有野心的好作品,专门做点你们爱看的赚你们的钱。能把这么一个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的事情当成正面案例也真是有你的。那你怎么不举开心麻花拍的低俗垃圾电影一样票房大赚呢?你举的例子恰恰证明了此地有多悲哀,更可怕的是德云社转型已经15年了,有人可能真的不知道他们以前是做什么内容起家的。比眼前吃屎更可怕的是从没有见过好的,还以为今天的不太臭就已经是人间美味了

  4. 一直以爲脫口秀是「冒犯的藝術」重點在「冒犯」地表達,文章分享了不一樣的角度,認為該放在「藝術」上,蠻有啟發。的確,當「冒犯」的聲音不被允許,「冒犯」也就不被大眾所看見。若通過「技術處理」以更流暢地技術表達引起觀眾共鳴,捧腹大笑之餘還能看見乃至思考「冒犯」觸碰的社會問題,這何嘗不是一種「高級」呢?幽默之餘,是社會關切,叛逆的精神、叛逆的表達仍被看見。

  5. 在北京看過一場脫口秀演出,現在大陸的脫口秀不是不能冒犯,是只能冒犯對大陸人來說無關緊要的事情。那場脫口秀裡一個演員說自己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同班的黑人學生拿五美元買他的數學作業,「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尼格買提?」真的好爛的段子,而且有在尊重黑人嗎?但大家也都笑了,沒有人覺得這種冒犯不妥。

  6. 好文章。

  7. 真的太难為他們了,带着镣锁跳舞,也尽力跳出最美的姿势。

  8. 文章无时无刻不在混淆一个概念:“笑”不等于“内涵”。艺人没有表达内涵的自由不等于观众就没办法欣赏到幽默了。如果说没有内涵的脱口秀就不是好脱口秀,那不能教育人的相声为什么卖的比教育人的好多了?你当然可以说郭德纲不是你见过最有深度的艺人,但那些所谓“满堂大笑也只能打七分”的作品带来的欢笑大概比历史上有深度的十分作品加起来还要多。追求内涵、追求反叛精神当然是可以的,但不应该以此为借口来绑架幽默。不应该“没有内涵就没有脱口秀,没有脱口秀就没有笑”这样一路等号划过去。
    言论管控确实影响了艺人对艺术深度的追求,言论管控确实是镣铐,但它毁不了脱口秀,更毁不了幽默。不是人人都是阳春白雪,不要一句话就把下里巴人全都抹杀掉了。

  9. 写得真好。继续写。

  10. 读这篇文章之前在期待对卡姆的故事的挖掘,虽然他并不是因为出格言论被封杀的

  11. 中国的内容创作已经一潭死水,上次朋友来北京真的去看了二人转,无聊透顶。审查之下,他们只能讲些非常局限的话题。很难想象的是,相声演员20分钟都在反复演讲“叫爸爸”这个梗,就小学生聊天内容都比这有内容。

  12. “奔溃大哭”应为“崩溃”

    1. 此處已更改,多謝指出!

  13. 是的,「中國人就只配看這種表演」,生在中國,你只能當一個庸俗的人,不然就隨時會變成「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