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出地铁站,记者已发现贝大卫(David Bellis)高挑的身影。他身穿淡绿色有领运动 T 恤,行山鞋、防晒帽,早于预约时间便站在出口旁等候。他说话温文尔雅,条理清晰。乍看之下,看不出这位年近花甲的外籍人士是一位公民历史研究员,15年来,以一腔解谜的热血和好奇心,运作一个重组香港历史的英文网站。
网站名叫“Gwulo”,是“古老”的翻译,顾名思义,与历史有关。贝大卫热爱收藏香港旧照片,除了修复相片外,亦会放大相片查看细节,寻找故事。Gwulo 网站是他和义工深耕细作的成果,目前收藏超过3万幅相片,最早的相片可追溯至1840年。他们甚至获得数本二战时日记,并以当年今日的通讯形式每天免费发送内容给订户;网站亦收集了不同的回忆录、旧地图、街道、历史建筑资料等。除了贝大卫以外,有约十名历史发烧友及读者定期撰稿及提供旧照片,丰富 Gwulo 资料库。
贝大卫生于英国威尔斯,曾从事电脑软件销售的工作,逾半人生留居香港。他1989年经过香港,来了又走,九十年代初遇上妻子,留下来便开始挖掘历史,建立网站。最近他宣布离港回乡,媒体接续访问他,有人感叹香港面貌变得太快,但贝大卫却说作为纪录者,他希望尽量不要太感伤。
是什么驱使贝大卫十数年来不断挖掘香港历史,日复日做一件骤眼看似沉闷的工作?对他来说,重塑历史等同砌拼图般:对身边事物有好奇、提出问题,然后去解答问题,从不同的媒介推断并拼出昔日旧貌。这股动力对他来说自然不过。
一点一点收藏香港的风景
从贝大卫有记忆开始,他便就一直喜欢看地图。去公路旅行时,他会打开地图簿,然后就跟著路线走。对他而言,追踪地图是非常好玩的事。就读大学时,贝大卫发现英国雷丁中央图书馆(Reading Central Library)竟有一个地图阅读区。他经常流连忘返,抽出一幅又一幅旧的纸质地图,比较市镇古与今的地理形势,了解二百年前的市镇面貌。“我觉得这非常引人入胜。”
看著地图,尝试了解当年市镇的视觉、空间,想像著地图上的老城区是什么样子,几乎就像“拥有一台小小的时光机。”贝大卫记得,在大学城走过一条捷径小路, 观察到地上一些断断续续的铁路轨,没有指往什么方向。翻查旧地图,他发现大学城附近曾经有一个工厂在营运,而当时铁路曾从主线铁路接驳这个旧工厂。“这就像是砌拼图般,对世界增加一点点了解。”
贝大卫来港后,自然在香港发挥这份好奇心。他与香港的缘份从1989年开始。这一年,25岁的贝大卫计划藉工作假期签证前往澳大利亚,此前到香港短暂停留,却意外地与这城市“一见钟情”。香港热闹活跃的市区,美丽的乡间和大自然,这些新景象令他感到兴奋和好奇。
1992年,他辗转选择回来香港。定居香港后,他遇上港人太太 Grace,生下两个女儿,落地生根。作为一位“外籍人士”,贝大卫对香港文化深感兴趣。2001年,他运用自己编码的技术,和朋友营运一个叫“Batgung(八公)”的网站,专门分享饮食、粤语、节日、工作签证、恋爱、旅游好去处等生活资讯,网站中的“旧香港”环节,特别是旧香港照片一页,相当受欢迎。
“八公”取自粤语词语“八婆”,作为两名八卦男士的幽默自嘲。后来一位读者反映,部落格既记录生活又记录历史,稍嫌不够集中,应该分作两个部落格营运。贝大卫同意,专门记录香港历史的“古老”网站因此而诞生。
最初引起贝大卫兴趣的,是他居住的地方。
九十年代,贝大卫扎根香港后,都住在坚尼地城。他发现,港岛区某些涵盖旧中环、皇后像广场、电车等风景面貌的旧照片,总会特别受竞标者欢迎,价格会飙升,照片存货亦多。相反,因为当年没多少外籍人士居于坚尼地城,当区旧相片则比较稀有,古老网站库存不多,贝大卫的个人收藏亦只有少于十幅相。“每当我发现有坚尼地城的相片,我都会变得兴奋起来,祈求当天没有人也对那张照片感兴趣。”他笑言。
他发掘及收集历史碎片,主要从三大渠道入手:购买旧照片,在观察照片期间循线索寻找答案;在街上或行山时看到某物、实地考察;研究政府人口普查文件。他的每周例行公事,便是在美国网购网站 Ebay 搜罗“宝物”,如有心头好便提交拍卖金额。Ebay 找到的旧照片质素较好,价钱相对本地旧照片店舖也较便宜。
“我希望(发掘到的)照片要么能够告诉我一些新资讯,要么会提出一个问题。照片会成为故事系统的一部分。”贝大卫笑说,他和好友之间会一边分享各自寻宝获得的“宝藏”,一边较量一番。偶尔,他亦会在香港拍卖行,如布约翰拍卖(John Bull Auctions),搜寻旧明信片。旧明信片大多在香港山顶捕捉城市景色,记录了香港不同年份天际线及地貌的变更。
直到大约七年前,贝大卫举家搬往新蒲岗。他和几个“古老”投稿人对九龙相片,尤其是启德旧机场以及周边的建筑,萌生好奇。
其中,龙津石桥是九龙区一处重要的考古遗址,石桥有逾140年历史、在清代时期建造,2008年被考古学家发现。“从我家公寓望出去,可以看到龙津石桥原址位置。我和太太每周散步时经过九龙寨城公园,都会绕原址一圈看看。”他一直寻找石桥的照片,但这些照片却在落入 Ebay 昂贵的九龙照片类别。九龙的照片量不多,也是很多收藏家集中火力储存的目标。
一次,他因巧合和幸运,成功投得龙津石桥的相片。
贝大卫某天浏览 Ebay,碰到某卖家正拍卖一幅香港照片,注明港岛战后某码头。细看之下,他留意到相中码头是由独特的石柱和花岗岩拼砌而成,背景亦明显是香港岛高地,所以应属九龙区。日占时期,石桥已因日本政府大规模扩建启德而被掩埋,所以应属战前拍摄的照片。原来卖家在误写地址和日期,相片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龙津石桥!因为没有标志照片属九龙区,贝大卫在较少的竞争下投得照片。“我碰巧注意得到一些细节,并从观察照片发现端倪。”他说。
昔日在英国雷丁图书馆内进行的地图研究,贝大卫在香港照办煮碗。他兴奋指,hkmaps.hk 网站收藏了大量旧香港地图,可在线上查看扫描影像,或将新旧地图叠加一起,做起地貌研究非常方便。在“古老”网站,他分享了这些民间考古的不同方式,共享网上资料库或工具,让有心的读者一同发掘历史故事。
享受奇遇,尽量不要感伤
归根究底,贝大卫一直坚持营运“古老”是因为好玩。“当我在细看一张老照片时,总是有四个问题浮现脑海中:照片是什么时候拍摄的,在哪里拍摄的,谁和什么在照片上?这有点像寻找线索,试图在相片中发现建筑物、街道或天际线,从而获得一种满足感,有点像是做单字、做数独或填字游戏。你会产生和别人分享成果的冲动。”
“古老”网站愈做愈大,累积资料增多,他于数年前和太太商榷好后,辞去电脑软件销售工作,主力做好“古老”网站管理员。除了收集照片、田野考察外,他每日的工作更像一个“网站清洁工”:撰写每周通讯,处理垃圾邮件,以及更新网志最新资讯,和成员互动等。
贝大卫要离港回乡的消息,引发了民间历史爱好者的关注。6月,他举办了告别分享,出席者填满了艺术中心的电影院。
为何这么多人对旧香港著迷?贝大卫沉默数刻这样回答:“我们都热爱自己的青春,尤其是随著年龄的增长,我们会非常怀缅年轻时经历成长的时光和地方。”他还记得,年少的他从澳大利亚回到香港时,惊觉湾仔的中环广场在短短一年多间“无中生有”,屹立于香港海岸线。香港的变化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驱使一些对这里有感情的人,希望保留及记录它的各种面貌。
对于香港面貌的变迁,他尽量不投放太多情感。“造访网站的人的典型反应都是慨叹,‘香港从前真的美丽多了,现在失去所有连结,有点遗憾。’的确,我们失去了很多旧建筑物。但是诚然,你无法把700万人容纳于五十年代的香港。我决定尝试记录它并欣赏它,但尽量不要对此过于感伤。”
田野考察时,贝大卫遇到不少可爱的人。“早晨”及“唔该”都是非常有用的开场白,让他们认识了很多奇人异士,亦是他最挂念香港的事之一。
他最难忘是2016年一次行山,遇见“筲箕湾陈先生”。某天,他和友人前往西湾炮台,想要寻找日本战时的空袭隧道。在山路上,他们遇到一名晨运“绅士”,这位行山客是港人,约70多岁、头发斑白、身形健硕,正从容安静地读报纸。贝大卫用广东话问他,是否知道该地区有战时空袭隧道。
“令人惊讶的是,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便爽快答应了,收起报纸,带领我们出发。真的很神奇。”陈先生很有幽默感,精力充沛,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成为他俩的导游,更问他们要不要顺便前往旧鲤鱼门军营看看。贝大卫解释自己没有门票在手,陈先生回答:“我们早上散步的人常常经过那里。只要我们不偷窃或破坏任何东西,他们不会介意的。跟我来吧!”
几个陌生人,就此在山上展开了两小时的探险。“无论如何,这是很神奇的相遇。”
广东话不佳、不懂阅读中文的贝大卫,自觉作为“鬼佬”,有时只要会说一点点广东话,便会得到微笑和赞美。他也说,古老网站主要分享外籍人士居住旧香港的故事,但他不认为这会削弱网站里故事的重要性。
他承认,“的确,我走在街上时,常常思考我错过了什么。毕竟,很多香港的事情都发生在楼上的建筑物,如小商店、俱乐部、协会等等。街上与建筑物上布满横幅和标语,但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显然是在与周围的事物相对隔绝的情况下游走香港。我只看到其中的一小部分。”
“在‘古老’网站上,人们(大部分是外籍人士)会记录忆述他们五、六十年代在香港的故事。对于当时一个年轻的外籍孩子来说,这是一段相当辉煌的时光。他那时可能被几个佣人照顾,住在大房子里,参加船上派对等等。这与我的港人太太当年居住的七层安置区是一个非常不同的世界。”
“但是香港的故事是一个大故事。”他说,“古老”关注的是只是一部分历史,故事的全貌要靠其他人一起补充。“如果您能来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未知的事情,我们非常欢迎你,这很棒,快来加入我们。”
诚实的民间历史纪录
除了分享历史故事,“古老”网站甚至试过助人寻亲、找回已逝亲人的物件,这些故事深深感动了贝大卫。
2011年,贝大卫有朋友分享了家人一直保存的日记。日记属于一名曾经居港的英国人 Raymond Eric Jones。翻查日记,Jones 记录了二战时,自己是赤柱监狱的官员,后来日本占领香港,他亦被扣留于赤柱拘留营;太太 Marj 较早前被送往澳大利亚,女儿 Rae 亦在澳大利亚出生,两母女后来回到英国。从1940年至1945年,Jones 在日记记录每天日常,如粮食供应、战情消息、以及对妻女的思念、婚外情等。
至1945年,Jones 终可回英与家人团圆,但他们的关系却变得疏离,直至他离世。Raymond Jones 的日记内容放上“古老”网站后两年,Rae Jones 在“古老”留言,希望联络上贝大卫,找回父亲生前的记录。原来 Rae Jones 母亲曾在悲愤交集下叫丈夫把日记销毁,其后却懊悔不已,如今能找回日记是一个奇迹。贝大卫远赴英国,亲手把日记交给 Rae Jones。
Rae 后来跟他说,日记让她更了解父亲。“Rae 告诉我,这是一份美妙的历史资源,应该为每个人保存。”贝大卫未曾想像过“古老”可以这样的方式,把过去和现在的人和事连结在一起,“当有人向我道谢,并解释网站如何为他提供帮助,我会很高兴,觉得那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贝大卫深切地明白日记的重要性,惟自己未曾书写日记。
他笑说自己从不听从自己的建议,“我不会在照片背面写字,但我告诉其他人这样做。我明明知道日记多有价值,却不保留自己的日记。但我已经快60岁了,我不确定我是否会开始(写日记)。也许我会在某个时候写一本回忆录。”
“古老”网站的许多读者已经定期投稿多年,有的甚至持续十年以上。贝大卫最新的计划,是和友人合作把殖民时期港英政府资料库记录的陪审员名单以文字存档,以便查找有关香港早期居民的信息。
要钻研香港历史,网上资料增多,浏览“古老”并不是唯一的方法,但对贝大卫而言,争取更多关注是额外奖励,本来的目标还是记录历史。他也留意到,网站浏览相片的人数近年有所增加。“我想用照片作为开启人们对不同事物的兴趣的大门。人们喜欢看照片,如果照片能抓住你的好奇心并带来一点火花,令你想了解更多谁在照片中、何时以及为什么,那会很好。”他说。
因为两个女儿都在英国读书及工作,而贝大卫亦希望多陪伴年迈的母亲,他与太太于7月离开香港,搬回英国生活。纵使离开,他仍会无间断继续“古老”的工作。访问时,他已把大部份相片收藏寄到英国住处。
回到英国,他未必可以再像在香港的时候,走在街上看到某些东西,然后思考一番,再于“古老”发文。“相比起留港,在海外的我肯定会失去一些刺激我思考的事。”但是贝大卫对继续香港“古老”的工作有信心,亦相信自己的好奇心会在英国延续,让他继续在当地社区行走、发问、寻找答案,和他人分享。
贝大卫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历史学家,就只是纯粹地逐点分享他好奇以及发现到的有趣事物,鼓励他人对历史旧照片及自己的家族史产生好奇心。那么,他觉得民间历史纪录者需要什么特质?他说要尽所能“诚实”,寻找诚实可靠的讯息、提供解释,愿意并准备好会犯错;另外要保持谦虚慷慨的态度,“因为历史资料来自别人”,并提醒读者必需引用资讯来源。
最重要的是,纪录者终须要有好奇心以及有点固执,享受解开谜题的过程。而这些累积起来的个人叙述,会成为历史洪流的一部分。“想像就以盎司为单位,一点一点保存及分享历史。”贝大卫说。
我也很喜欢读地图,坐着公车在城市里游走,看看老照片和历史遗迹。很感谢 David 发掘保存香港的历史记忆,也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宁静和喜悦。
多謝David!
新「香港故事」:港府如何用國家安全展覽重塑城市記憶
資料來源: 紐約時報中文網
https://cn.nytimes.com/china/20240823/hong-kong-history-museum/zh-hant/
感谢报道
多謝Dav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