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0日下午二时,醒狮、麒麟伴随著锣鼓声起舞,粮船湾村民聚集在岛屿码头一带,等候天后从海上归来。
从香港西贡码头搭上快艇,经过六角形岩石不久便抵达粮船湾,这里是西贡最古老的村落之一。湾内天后庙外的巨型花牌,写著“天后宝诞”、“四海升平”、“粮船湾水陆居民太平清醮”。对渔民出身的村民来说,今年5月1日是继农历新年后最重要的节日——天后诞。正值疫情后的首次“大届”,村民从农历3月19日起一连四日,在石地上筑起戏棚演出“神功戏”,并按传统奉天后像出海巡游,祈求社区风调雨顺、平安。
粮船湾天后诞,是广东沿海一带少数奉天后圣母(妈祖)乘神舆海巡的庆典。今次是事隔六年后再举办“大届”——每逢双数年为“大届”醮会,前几年因疫情转为规模较小的“小届”。尽管湾内长住的村民不多,庆典期间,有移居九龙的粮船湾村民回来帮忙、与儿时玩伴和家人叙旧,也有移民英国的村民在海外成立同乡会,每年带天后像回港贺诞。
对村民而言,供奉天后不但为保佑平安,亦是水上人的身份象征。节庆期间,旧人聚在一起,但热闹人烟的情境在节日过后将会恢复平静。粮船湾村民离散各地,在市区、在海外,下一代与上一代的身分认同不一样,对于天后诞亦一知半解。经费紧绌、后继无人,村民要怎样传承天后诞文化?
天后海巡
53岁的粮船湾村民 Kat 说,粮船湾天后诞至少有一百多年历史,早在2014年被列入为“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清单”。
根据传统,十位蓝衣缘首从天后庙内捧出天后行身,并安放在神舆上;他们负责将村民建醮的祈求传达给神明。神舆被抬至天后宫外进行洁净,工作人员为神舆簪花挂红,并挂上姜和碌柚叶等辟邪。在缘首和道士护驾下,天后踏上红地毯到主船开始巡游。
天后出宫的仪式颇为繁复,Kat 说,“首先他们会掷筊杯问,什么时辰可以出宫出海,天后娘娘答了之后,说是今天11点45分。”
时辰已到,村民缓缓抬天后到主船上,30几艘船只跟随其后。
出巡期间,天后座驾船上的师傅则为亡灵诵经超度,以祈阴安阳乐,风调雨顺,居民平安。一众善信遂跟随船队出海,和天后娘娘一同海巡。船只护送天后前往伙头坟洲和火石洲之间的海域,即昔日渔民出海捕鱼行走的路线。船队人员会在附近撒落冥镪和饭菜,及在海面放下纸船,让海上孤魂乘坐。
Kat 一行人则在副船出游护送天后,期间船上妇女撑船或跳扇舞,为天后娘娘庆生表演。
主船行在首位,期间渔船皆不准行驶。“这个是尊重,回程也不是你想几点回来就回来,他们有掷杯仪式,问天后娘娘什么时候回家。今天的回复是1时45分。”Kat 说。
完成海巡后,张溢中无暇拂去额上的汗,便忙著埋头处理文书。负责筹备天后诞的“粮船湾天后宫值理会”每4年换届,由湾内居民选出21名执委,再互选出正、副总理,今届他获选为副总理。
58岁的张溢中水上人出身,10岁前,八兄弟姊妹与父母挤在40呎长的艇上,吃喝玩睡,全在一叶舟。水上人深信天后保平安、财富,父亲出海捕鱼,船头有间房专门供奉天后像,早晚也拜。人在水上飘,最怕大雾、暴风雨,“尤其我爸爸,这么多子女在船上,有什么事,我们就‘一镬熟’了!”天后给渔民战胜风浪的信心。
儿时他觉得,天后诞既是表达尊敬的日子,也是难得的上岸机会:“我生活在水平线上几呎,过天后诞可以走上山,看到的风景完全不同!”还能与很久没见的亲朋戚友一起玩。期间的重点活动之一是抢花炮,抢到代表受天后眷顾,父亲也抽中过。村民也会穿过10呎高“鬼王”纸扎神像的裤档,祈求身体健康,他儿时也试过。
每逢天后诞,年过70岁的江水生都以“粮船湾旅欧同乡会”会长身份,从英国回来贺诞。村内的前辈说他有心,想天后保佑他们,在1997年把一尊18吋的等身天后像送他,带到英国会址,他每次天后诞也带回香港。
这年,他如往年一样依照乡亲教导的习俗,上飞机前用碌柚叶抹拭天后像,随后用红纸包裹,并向天后交代一举一动:“上车要说‘天后娘娘我们坐车啦!’派飞机餐也说声,‘我们用餐了!’”诞期完结又带回英国。这样一来一回的习惯,已经20多年。
20世纪初中期,部分粮船湾村民陆续移民英国、法国、荷兰等地。江水生在五十年代出生于粮船湾东丫村,六十年代末,为了改善生活,17岁的他独自到英国投靠已移民的大哥、舅父:“当时香港很穷,打工月薪才百多港元。去到那边,一个星期都不止百几元。我又年轻,就想著不如去闯世界。”
在陌生异乡,江水生从低做起,边在华人餐馆做侍应边读书。后来舅父返港,他便孤身到伦敦发展,从打工到结婚生子、开外卖店:“生活很枯燥,当时不多华人,也很少能融入外国人,多数做华人餐馆。”八十年代,他转战保险业,后来在唐人街开办公室,又帮在英华人处理保险、做翻译,重遇了一些粮船湾的乡里。
江水生说,年少不识“乡情”为何物,即使定期回港探亲,也鲜少参与天后诞,直到年纪渐长才越发思乡。1996年,乡亲叫他回粮船湾看神功戏,他才发现天后诞有多热闹——各村乡亲像百鸟归巢,江水生与他们聊得兴起:“说说小时候一起读粮船湾公立学校,我们在哪里玩,你以前经常欺负我⋯⋯大家很开心,原来以前这么调皮。”
他们一拍即合,决定创立“粮船湾旅欧同乡会”,并在英国购入会址,连结散落海外的粮船湾人。英国城市距离远,平时大家鲜少见面,有了同乡会,除互通消息,大时大节、喜庆事,也会相聚。江水生说粮船湾人四散,岛上平日只有三四个居民,但天后诞有一种凝聚力,把众人定期聚集到一起。
上岸
粮船湾岛上有四条村庄,包括东丫、北丫、白腊及沙桥头,居民主要为客家人及水上人,分别以耕作及捕鱼为生。粮船湾前称粮船湾洲,原是香港第四大岛屿,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西贡东重要的避风塘,吸引众多渔船停泊。
1971年,万宜水库在粮船湾一带动工,将岛屿和西贡半岛连起来。渔民生活大受影响,加上渔业式微,政府安置他们到西贡陆上的官门渔村,张溢中一家便正式上岸。但张家的生活没有离开大海:张溢中做过水手、船长、游艇生意,都与水有关。父亲把天后像搬到西贡新家,全家早晚上香。每年还神、节庆、天后诞,全家必会回粮船湾,有时身体不适,也会回去拜拜。
在沙桥村土生土长的 Kat 则因上学而搬出市区。现居于黄大仙的她,今年藉天后诞回来带领导赏团。Kat 是渔民后代,见证过七十年代的天后诞人来人往,与现时分别很大,“以前出巡船很多。”旧时每家每户出动船只出巡,场景浩大。
同为50多岁的石仔自小在粮船湾海岸的渔船上长大,现为地盘工人。他每年最期待便是天后诞醮会,是“神功戏”的常客。从前天后诞的戏棚延伸至海边,工人把竹棚插进海底,儿时的石仔恃著自己为渔民懂水性,老爱爬进木柱之间扔石头,“很过瘾。”每逢天后诞,他总流连到深夜11时多才跑回船上入眠。
随七十年代万宜水库落成,渔民获当局补偿住屋,有些渔民卖掉船只或变卖渔排,越来越多渔民从此上岸。但天后诞在八十年代仍然热闹兴旺,有几户人家甚至连续三晚㓥猪庆祝。石仔指高峰时期约有200艘渔船停泊在岸,是现在的四倍。不过,石仔一家后来也没有再养渔排,在1993年上岸打工,现与家人居住荃湾。
举办天后诞需要大量人力,移居岛外的原居民总会回来帮忙,对于早已上岸与成家立室的石仔一辈,是难得与老友叙旧的好时机。正值双数年天后诞“大届”,石仔这天与儿时玩伴特意回来当义工。旧时他们是水上邻居,两家渔船相隔只有几十米,近得“睡前可以说 Hi”。
石仔与 Kat 这一辈人,年少时接受过基础教育,待长大后“都转行转型了”。Kat 估计仍做渔民的人,“一成都没有,大部分都不会再继承衣钵。”有的渔民以养鱼维生,有的便把船转成游艇。停泊在粮船湾的船买少见少,离开岛上岸的年轻人则越来越多。现时海岸边的渔排,都属于70多岁的老村民。
尽管搬离了粮船湾,Kat 每当有长假期都会抽空回来。天后诞正日的重头戏是抽花炮,夺得花炮寓意来年好运。大会晚上抽出幸运儿后,村民随即竞投花炮上的祭品。Kat 母亲作为虔诚善信,有一年豪掷两万多港元买下花炮上的金链,以求好彩头。
“始终海面风云变色,大家是预计不到的,天后就是保佑大家风调雨顺,每年我们都会帮她庆祝生日。”Kat 说。大时大节之外,她每逢年初都会买些水果及鱼等祭品,随母亲到天后庙祈福求平安,年尾还神,年年如是。
离散与传承
张溢中父亲以前积极参与天后诞、修庙等事务,大哥后来亦接棒。他本不热衷于筹备,直至十多年前整理旧照,见到站在前排、小时候的自己,萌生回来接棒、继承父亲工作的念头,“我们不是迷信,这是文化承传。”他由重修旧庙开始,见到前辈们出心出力,感染他越做越多。
但是,近年办天后诞越来越吃力,张溢中说最大问题是经费。成本动𫐄二三百万港元,本来靠善信、居民捐款,但近年捐款减少。以往旅欧居民捐80、90万港元,近年却锐跌至20万,若无公帑资助,必然亏蚀。今年,西贡民政事务处、华人庙宇基金等批出数十万元,但最大开支的神功戏却不获资助。值理会总理郭有进补充,以前天后海巡后会办盆菜宴,但基于食物安全、成本考虑,唯有取消。
六七十年代的天后诞大排筵席、挂灯结彩,参与者以数千计。今年天后海巡比六年前少了约三分一人流。村民慢慢变老,开始要吸引外人,粮船湾却交便不便,从西贡搭街渡也要一小时。
要烦恼的,还有后继无人。张指著身上的“粮船湾中少年花炮会”团衣,打趣道,自己已算是“年青人”,下一代不多回来帮忙——就如自己儿子,在西贡市区出生,对粮船湾印象模糊,已失去身份认同:“本身今年说回来,谁知起不到床,不来了!”他苦笑说,“去了英国的下一代,也很少回来。他们的乡下是英国,不是粮船湾。”
为了吸引年轻人和游客,老湾民们花了不少功夫。以十多年前重修天后庙为例,他坦言从保育角度,其实不应翻新:“但我们希望做光鲜、舒适的庙,吸引年青人进庙看看。小时候我也很少进去,黑沉沉的,见到都怕。现在看天后娘娘,红光满面,对著你微笑!”他们翻新码头、在天后庙广场地面舖砖,在村公所加装冷气、电视、卡啦 OK;今年与由旅游事务署主办的西贡海艺术节合作。
张溢中反复强调“天后的力量”,不但保佑平安,亦是身份象征,“我们水上人的代表是天后⋯⋯我家人、认识的人都重视天后。我想做多点事,让香港人觉得我们很虔诚、很有力量。”随著经济转型、万宜水库建成,湾内渔业式微,居民陆续搬出市区,部分人移民海外,只剩数名居民留守。办天后诞,亦是聚首一堂的场合,他们希望借此团结每一代人。他说,粮船湾人多是亲戚、老朋友,天后诞“自己人”统统回来帮忙,兄弟负责筹备,姐姐、三嫂帮忙做茶果——话音未落,又有湾民上前与他握手问好。
为何“粮船湾旅欧同乡会”,命名要用上“旅欧”一词?江水生说,“意思是旅居,就是暂时住在海外。以前生活所迫而离开,我们一定会回来。香港是我的根。”他的下一代在外国出生,母语就是英文,跟他们的身份认同不一样。以前,他会播 TVB 让子女学广东话,但他们懂说不懂写,有些后代连说也不懂说。他担心年纪大了,天后诞的仪式还有人接手吗?
他在去年成立“粮船湾联谊总会”,想连结不同背景的湾民相聚,也互通资讯:贺诞有甚么仪式?拜天后怎样做?他继续想办法,向粮船湾人和公众讲天后诞的故事。
內容不足。
“以十多年前重修天后庙为例,他坦言从保育角度,其实不应翻新,”没有活的遗产,死的房子哪有authenticity。东亚本无building heritage conservation,庙塌了也就再造一个,天后娘娘好看了有人来最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