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分或身分政治在美国是聊天警戒区。我们一直被灌输着相信我们想成为谁,就可以成为谁,但这个信仰并不总灵验。甚至有些人连问“我是谁”的权力也没有,因为他们的身分总是被外界的限制或期待先行锚定,由不得他们自己辩白。
奥斯卡入围影片《美国小说》处理的就是这个最重要也最有毒的身分危机议题:在今天的美国,做一个黑人意味着什么?电影改编自作家 Percival Everett 2001年出版的小说《抹煞》(Erasure),主人公 Thelonious Ellison 是一位美国非裔小说家和知识分子,人们喜欢称他为 Monk。Monk 毕业于哈佛大学,并在洛杉矶的一所大学担任教授。他来自波士顿的一个富庶家庭,父亲、姐姐和弟弟都是医生,妈妈是全职主妇,家里还有一个全职佣人。
有些人连问“我是谁”的权力也没有,因为他们的身分总是被外界的限制或期待先行锚定,由不得他们自己辩白。
Monk 出版的小说思想深邃、文笔优美,但也不受市场欢迎。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抵抗出版社和经纪人给他的压力——他们希望 Monk 能写点更“黑”的小说,这样更可能有好的销售业绩。
Monk 拒绝这些建议的原因,既是因为他的生活体验跟大家期待的刻板黑人生活根本不沾边,也是因为他反感出版业为了利润向市场输入这种加深刻板印象的书籍。尽管如此,他的小说还是被摆在连锁书店的“非裔美国研究”书架上,因为他是个黑人。这种对黑人身分的异化不停出现在 Monk 的生活中,而他根本无力还手。
电影开场是在 Monk 的文学课课堂,一个白人学生举手表示 Monk 板书的文字深深冒犯了她。黑板上写的是一个短篇小说的题目《假老黑》(The Artificial Nigger),这是美国文学史上一个来自南方的天主教女作家 Flannery O’Connor 发表于1950年代的作品。这位作家的很多作品讲的都是当时美国南方的故事,常常会刻画那个社会中荒谬的现象。举手抗议的女生说,她不应该被老师“逼着”去看这么冒犯人的字眼。Monk 回应说,作为一个“老黑”,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权决定这个小说是否可以被列入课程。然而他的学生强烈反对,冲出了课堂。就这么一瞬间,Monk 的黑人身分和专业权威被一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白人剥夺了。这刚好又和黑板上的题目暗合,同时铺垫了整部影片的主题:一个黑人无力决定这个世界如何看待他、定义他、对待他。
这次教学“事故”导致学院强制 Monk 停薪休假。他因此多出很多时间,于是从洛杉矶返回波士顿探望家人。自此,一系列的个人危机和职业危机接连而至:姐妹去世、母亲生病、职业停滞不前。同一时刻,一本市场畅销书不断进入 Monk 的视野。畅销书的作者 Sintara Golden 背景和出身和 Monk 非常接近,也是来自中上层阶级的非裔美国人,在著名左派文理学院 Oberlin 接受过高等教育。虽然作者本人谈吐优雅,在这本名叫《咱在贫民窟的日子》中,她的主人公们满嘴脏话、错字,生活混乱不堪。这本书非常讨好当下市场的需求,成为“黑人小说”的代表作。Monk 的经纪人几次三番催促 Monk 降低标准,也写一本这样特别黑的小说,Monk 没有同意。同一时间,新英格兰的一个严肃文学奖组织者找到 Monk,邀请担当这一年的评奖委员会成员,丰富委员会的种族多样性。五个评委中,这次有两个非裔面孔,另一个则是《咱在贫民窟的日子》的作者 Sintara Golden。
数服从多数。占美国总人口14%不到的黑人于是再次服从,再次被剥夺权力讲述自己是谁,被剥夺权力决定黑人的身分如何被消费。
这一连串的折磨和打击下,Monk 情绪低靡,也为经济发愁——姐姐去世后,他要独自支付母亲的护理费用。某个夜晚,他坐在案前,满是讽刺地写下一本小说,里面有白人读者最喜欢的黑人人物——不负责任的父亲和杀人犯儿子。小说如此之差劲低俗,Monk 不愿意署上自己的名字。他从黑人民间故事的主人公那里偷来一个化名叫做 Stagger Lee。这本小说本身就是个恶作剧,是一个严肃作家对于“黑人小说”的戏仿和讽刺——这段戏非常精彩,Monk 笔下的父子忽然出现在书房案边,还时不时打破影片内的第四堵墙和Monk 商量怎么说话更“原汁原味”。
Monk 本来是想通过这个恶作剧提醒人们警惕文学作品对黑人的扁平化处理。不幸的事,这部小说开始滚雪球般得到越来越多的成功和关注。Monk 越是把玩笑开得更大(说自己是个在逃杀人犯),白人发行商和电影制作人就越买帐。Monk 在经纪人的催促下,开始用 Stagger Lee 的假身分和这些人做访问、开商务会议。我们可以看到,他开始不舒服的扮演一个不是自己的人。当他和好莱坞制作人在餐厅碰面时,不小心顺嘴用法语点了一杯白酒。本来这应该会暴露他的社会身分,但制片人觉得这个杀人犯的性格更加完整真实了。
市场上总是有一种对低俗色情的需求,只是我们这个时代渴求不只是色情片,更是对于贫困、对于创伤的观看欲望。
在签署出版合约前,骑虎难下的 Monk 忽然决定出奇制胜——他断然要求出版社把书名改为《操》(Fuck),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对方知难而退。谁知对方很快也欣然同意,还赞美他非常勇敢。更夸张的是,《操》很快被加入新英格兰文学奖的候选名单,也就是说 Monk 必须要掩藏真相评判自己的恶作剧之作。
虽然 Monk 和另一位非裔评委 Sintara 都给《操》投下了反对票,但《操》还是当选了最佳小说。给它投票的三位白人评委之一表示,这本小说太重要了,因为它让人们听到了平常听不到的声音。这无疑极具讽刺,作为真实黑人的 Monk 的小说无人阅读,他故意写出的虚假之作却家喻户晓。最终的选票是3:2,一位白人评委说这是个简单的数学题——少数服从多数。占美国总人口14%不到的黑人于是再次服从,再次被剥夺权力讲述自己是谁,被剥夺权力决定黑人的身分如何被消费。
市场上总是有一种对低俗色情的需求,只是我们这个时代渴求不只是色情片,更是对于贫困、对于创伤的观看欲望。这看上去和种族无关,但是在美国,真相是种族总是被恶意的链接到这种贫穷色情片、创伤色情片上。举例来说,1990年代,黑帮饶舌进入美国大众的视野,风靡一时。数百万住在城市郊区的白人中产青少年搁置一段安全的距离,膜拜贫民窟的故事——金钱、性和谋杀案。但黑人音乐在美国历史悠长,绝大部分的美国音乐传统是由非裔美国人创作的——布鲁斯、爵士、摇滚、灵魂、R&B、嘻哈以及饶舌。就连乡村民谣的开始之初也有黑人音乐的影子。但为什么,说到黑人音乐,我们想起的就是黑帮饶舌呢?爵士乐对乐手的要求极高,需要很多知识、技巧、智识和激情,但是在流行文化中,黑人爵士十分边缘。偶尔提到爵士,大家想到的是注水版本的爵士——比如 Kenny G 和 Norah Jones。穿西装的知性非裔对白人观众来说没什么吸引力,尤其和带着大金链子、满嘴脏话的饶舌歌手相比。
绝大部分的美国音乐传统是由非裔美国人创作的,就连乡村民谣的开始之初也有黑人音乐的影子。但为什么,说到黑人音乐,我们想起的就是黑帮饶舌呢?
除了黑帮饶舌,还有数不清的音乐、电影、文学作品不断表现美国黑人的贫民窟生活,虽然大部分美国黑人的生活远非如此。的确,贫穷、犯罪对一部分美国黑人来说是现实,但美国黑人中只有不到两成的人口生活在贫困之中。这个人口比例一直被媒体扭曲,我们看到的总是最底层阶级的犯罪行为。《美国小说》想说的就是这个问题,想要让观众看到为什么这个问题就存在,为什么这种扭曲有这么强的生命力,能赚这么多钱。
这部电影的核心和著名黑人导演 Spike Lee 2000年的电影《王牌电视秀》(Bamboozled)一样,《王牌电视秀》中的电视剧编剧同样因为自己的恶作剧之作获得了收视成功。电影中有一句台词,白人制片人对黑人编剧说:“我比你更了解黑人。”这句话取材于 Spike Lee 的现实生活——白人导演昆汀·塔伦蒂诺对 Spike Lee 说了一模一样的话。Spike Lee 本科毕业于一所传统黑人大学,然后从纽约大学电影学院毕业,昆汀·塔伦蒂诺连高中也没读完。如果两人的学历调换,黑人高中辍学生 Spike Lee 绝无可能跑去和昆汀·塔伦蒂诺说:“我比你更理解白人”。当然,没读完高中的 Spike Lee 也没可能成为电影导演,更不用说著名电影导演了。
美国黑人中只有不到两成的人口生活在贫困之中。这个人口比例一直被媒体扭曲,我们看到的总是最底层阶级的犯罪行为。
这些电影讽刺嘲笑——美国的种族问题, 本质上并不好笑。电影中很多幽默瞬间反而正是因为直接揭开了这些不好笑的现实。在影片的开放式结尾之一中,Monk 登上颁奖典礼大台,准备自爆身分,多位 FBI 冲进现场,打出多发子弹将他当场射杀。这一刻是喜剧也是悲剧,因为观众不难接受如果这一幕就是真的。同时,它也是在强调,当人们没有权力决定自己如何被社会看待,他们也常常面对潜伏的危险——在美国,黑人真的仅仅因为自己是黑人而被误杀。
《美国小说》是新人导演 Cord Jefferson 在影坛初试啼声之作,他之前是一位记者,也曾经为电视台写稿。很少看到新人导演能拍出这么吸引观众的电影,当然整部戏的卡司也非常优秀。抛开电影的内容,《美国小说》的存在本身就弥足珍贵。美国是一个想方设法不去正视阶级差异的社会,当不得不谈论阶级问题的时候,美国人总会转个弯去谈种族问题——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也不要谈种族问题。电影一石二鸟,直视阶级和种族。
《美国小说》也是如今美国需要的电影,因为我们需要认真看看目前的种族议题如何影响所有美国人。对于非白人美国人的媒体再现问题重重,不仅仅是非裔,拉丁裔、原住民、亚裔都在此列。
美国是一个想方设法不去正视阶级差异的社会,当不得不谈论阶级问题的时候,美国人总会转个弯去谈种族问题——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也不要谈种族问题。
美国亚裔的身分政治很多层面上和非裔有相通之处:这两个社群都受到美国和亚洲/非洲的双重拒绝,当他们终于出现在美国媒体上,往往是以被扭曲和误解的样子登场。就在不久前,亚裔在银幕上不然就是功夫大师不然就是数学书呆子。亚裔女性稍微多一点选择——性工作者、邮购新娘、穿紧身旗袍的神秘杀手。让我们一起想像市场上同时出现了两本亚裔小说家的作品:一本是回忆录,主人公是出身中产、在常春藤读书、然后继续中产生活;另一本也是回忆录,回忆的是一个女性新移民被迫出卖自己的身体,但最终逃出生天,开始书写自己的人生。在美国的大众市场上,不难想像哪一本书会变成畅销书,会被改编成电影,然后获得票房成功。
同样不难想像的,是华裔演员林家珍(Nora Lum)为什么要改名叫 Awkwafina,又为什么会在改名后凭藉黑人口音唱着饶舌获得市场认可。在美国,文化挪用黑人文化、黑人举止已经是一个世纪以来,娱乐产业从业者的成功捷径。在接下来的五年到十年里,林家珍很可能会抛弃 Awkwafina 这个艺名,要求大家叫她 Nora,并且要求人们把她看作严肃演员而不是谐星——太多人走过的路了。
亚裔和非裔美国人的分界点之一是平权法案(Affirmative Action)。很多美国人无法同情在这件事上认为自己是受害者的亚裔——后者认为自己的孩子上不了心仪的常春藤大学是在受害。
亚裔和非裔美国人的分界点之一是平权法案(Affirmative Action)。很多美国人无法同情在这件事上认为自己是受害者的亚裔——后者认为自己的孩子上不了心仪的常春藤大学是在受害。在最近亚马逊播出的电视连续剧《Expats》中,主人公是一位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的韩裔美国人,她的角色定位就是此类受害者。她的痛苦是那么高级和离地,大部分没有特权的美国人根本无法共情。在美国,亚裔司机可能会成为恶意的种族笑话的受害者;但非裔司机可能成为的则是被误杀的死尸。
在 Black Lives Matter 运动风起云涌之后的美国,关于种族和种族呈现的社会辩论虽然让人不舒服,但它需要存在并且进行下去。《美国小说》不是解决种族问题的答案,但它对当下的论战提供了珍贵的也是有用的贡献。也许,正是它的刺眼难耐奠基了它的重要价值。无论是剧本、演绎还是导演,这部电影值得任何提名它的奖项。
Oh fuck, this is so funny, thanks man!
Thelonious Monk 是十分著名的爵士樂手。
我本身enjoy这篇影评,但我怀疑这个问题的重要性。Stereotyping通常不是最坏的判断,尤其是针对不熟悉之事物。要抵消stereotyping需要许多信息与兴趣,然而注意力,学习力,都有限度,被不同主题争夺。消除stereotyping不可能,而减轻stereotyping,谁该优先呢?黑人,拉丁裔,你们都懂的模范少数族裔,女性,性少数群体,残障人士,老年人,rednecks,working class ,hilly Billy? …某种意义来讲,针对每一种identify issue的awareness,都会放大主体的ego,聚焦但缩小视野…所以不同自由左派话语,表面有共识,实质相互冲突。我个人认为真正的inclusiveness需要去除"我们是受害者, 大家要用我们的视角,理解我们,照顾我们"这种心态。承受轻微而无恶意的冒犯,包括stereotyping,是一种勇气,也是通往包容的基础
说身份和身份政治是美国聊天禁区,是个exaggerated blank statement,还是要看场合和聊天的人
「Awkwafina,又为什么会在改名后凭藉黑人口音唱着饶舌获得市场认可。」她因为blaccent收到很多争议啊。
可是……这部片子很难忽视的一个问题是,它虽然在种族方面很讽刺,但对LGBTQ和女性群体的刻画依然非常stereotypical,男主弟弟是gay的角色刻画毫无新意,滥交、吸毒、原生家庭伤害,叠的都是标签,没有塑造好人物。C Jefferson的眼界还是相当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