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左岸出版社新书《归属之仪》,这是一本人类学家研究,从槟城华人的节庆与庙宇开始,探讨华人在异地会长出什么样不一样的果实。端传媒获授权转载。
即使槟城的地位略逊于新加坡,但它依然继续吸引来自亚洲与欧洲的移民与定居者,并保有海峡产品区域贸易中心的地位。许多来到槟城的人是找寻财富与名声的旅居者,但槟城也吸引著其他希望享受天然美景、气候、异国食物与悠闲生活风格的人们。一八一一年,有一位英国访客描写从升旗山向下俯瞰的美景:
我们穿越一大片浓密几乎无法穿越的巨大森林,登上这座陡峭山峦,怀著愉悦的心情,将视线落在从山边一路延伸到海滨的美丽平原上。美妙的山谷散布著漂亮别墅与风景如画的小屋,交错著令人心旷神怡的马车路,山上流下的曲折溪水蜿蜒流入大海。这整个地方栽植浓密。园圃生产了最美味可口、保持在最佳等级的水果,胡椒园种植极为成功,尽管这是靠著园主投入大量照料与技术才得到的成果。在这个山谷里有广阔的胡椒园,也有许多稻米、棕榈、槟榔与可可树的园圃。向南眺望时,可看到乔治市与港口区。在这座小城里,以各类建筑风格所建成的住屋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视觉效果──欧洲人宅邸、印度人小屋、马来人农舍、华人店屋,以及缅甸人简陋小屋交错在一起,没有规则且显然没有规画,最初定居者各自依据其家乡习俗来建造房屋……有四位东印度人坐在一个船锚上……同时有华人的帆船、马来船、小船与舢舨往各个方向移动,妆点著我们向南眺望的风景。
马来亚华人的事业
莱特将这座新占领的岛屿命名为“威尔斯王子岛”(Prince of Wales Island)(但本地人继续采用原本的马来语名称Pinang[意指槟榔]来称呼它,华人也因此称之为“槟榔屿”),它吸引了大量移民与定居者,其中包括了许多华人。在整个十九世纪,华东华南地区艰困经济政治条件所产生的推力,再加上东南亚所能取得的经济机会的拉力,劝服或威逼许多华人从福建与广东涌入此地成为“苦力”(coolies,这是英国人对廉价契约劳工的称呼)。到十九世纪末,新加坡的英国副华民护卫司(Assistant Protector of Chinese)观察到“目前这座殖民地的大部分贸易(与)财产控制在华人之手,实际上所有的劳动阶级也是华人。这座殖民地,除了它的名称(马来语:Pinang)之外,全都属于华人”。
巴素观察到,若是将华人与殖民地时期马来亚的其他亚洲人社群相比:
华人……就像头戴著荣耀花环。年复一年,(仿佛)有数以千计的赞颂花朵妆点在华裔商人与工匠头上。莱特说华人是“我们居民当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李思赞扬他们的勤劳,纽伯得认为他们是“海峡殖民地最有用的一群”,而米尔斯列举了杰出英国人异口同声的一长串赞扬。华人具备从事各式各样工作的能力,从养猪到制锁(以及开锁),从绑绳结到采锡矿,从种豌豆到烧煮肥皂。
虽然许多华人以契约工的身分来到这里,但他们大多签的是短期契约,往往在工作一年期满(偿还渡海来到槟城的费用)后就可自由从事其他有利可图的投资。英国作者经常提到,从劳工、工匠到富裕的企业家,华人在海峡殖民地各个社会层面的商业生活都扮演著重要角色。
为了支应各类行政开销的经费需求,英国人借由饷码制度(farming)将许多行业与商品的独家经营权交予特定商人,以增加税收,范围涵盖鸦片、烈酒、猪肉与当铺等,有一段时间甚至还包括赌场。实际上,依据特洛齐的计算,在海峡殖民地所征收的本地税赋当中,鸦片所占比例“很少低于百分之四十,经常超过百分之六十”。富裕的华人企业家,往往成为英国人笔下的“华人社群大亨”,无一例外地掌握了鸦片与烈酒的独家经营权。但英国殖民政府在一九○九年终结了饷码制度,废止鸦片与烈酒的特许经营权与销售权,改为政府专卖。另一方面,来自欧洲与亚洲的社会运动人士联手推动了反鸦片群体,在这股压力下,英国政府采取了逐步禁绝鸦片的政策,但直到一九四三年日军占领马来亚之后,鸦片贩售才正式成为非法。在殖民时期,华人的秘密会社(secret societies)──英国人笔下的华人“誓盟会党”(sworn brotherhoods),包括天地会(或三合会)与其分支组织──深深涉入了合法与非法的鸦片买卖。殖民地政府实施的鸦片专卖制度导致走私黑市蓬勃发展。更何况,在禁止买卖鸦片之后,这些秘密会社依然继续牵涉其中。
华人也是海峡产品重要贸易的中间人,这个中间人角色催生了负面的族群刻板印象,且持续至今。例如泰国国王拉玛六世认为华人是该国境内的怪异少数群体,并相信他们是“无法同化、投机、两面、欠缺公民美德、奸诈、躲躲藏藏、叛逆、财神信徒、经济寄生虫,以及‘东方的犹太人’等等”。即使华人在殖民地时期的马来亚无疑扮演重要的经济角色,但是只将华人视为无法同化、唯利是图的外人的这个刻板印象,确实必须受到挑战。
海峡殖民地内部的文化多样性
海峡殖民地的华人社群主要是来自中国东南沿海的移民,其复杂程度超乎我们的想像。这些移民自我区分为几个亚族裔社群(subethnic communities),各个社群各自拥有会馆跟专门行业。实际上,有位作者主张马来亚华人的异质性相当高,以至于并不具有共同的华人族群认同。人们在描写各“方言群”(dialect groups)之间的关系时,往往凸显其冲突,而非合作,像是新加坡商人瑞德就瞧不起这些方言群,称之为“不同的部族”,并深受“半文明的甚至完全野蛮的种族所具有的狂热同族情感”所影响。然而,这些移民确实组建了诸如誓盟会党之类的团体,让华人各个不同的亚族裔社群(sub-ethnic community)成员得以聚集在一起,调解彼此的冲突,并合作策画举办广福宫的主要庆典。广福宫座落在乔治市中心,供奉的是观音佛祖,其中包含两组共同领导人,分别代表广东人与福建人社群,两个社群内部也都非常复杂。
当瑞德这类的观察者将华人描述成部落群体或种族群体,他们指的是由语言界线所划分的群体,往往称为方言群。事实上,这些所谓的方言(dialects)涵盖在三种区域语言(regional languages)之下,每一种区域语言都有各自的方言:闽南与闽北语系(包括在槟城俗称“福建话”的厦门方言,也包括潮州、海南与福州方言)、粤语(广东话),以及客家话。语言往往与这些移民的“祖居地”相重合,构成移民群体的认同核心。不同亚族裔社群的成员往往会在经济领域上竞争,有时也在槟城与新加坡的街头爆发激烈斗殴,让欧洲人社群深感震惊。
华人的移民群体系依据所操持语言及其在中国的“祖居地”来区分,但这并非海峡殖民地华人多样性的唯一来源。我们也可见到名为“峇峇娘惹”(Baba Nyonya)的混合文化。“峇峇”、“娘惹”这两个词(无论是合在一起或分开使用)皆是用来描述华人男子与本地女子通婚所产生的华人——马来人混合文化的后裔。在槟城出生的峇峇华人(Baba Chinese有时称为“海峡华人”)透过其独特的社会习俗与群体内婚,并与更晚移居至此的华人(immigrant Chinese,新客华人)保持距离。
这个华人本土化的过程从移民早期(在马六甲可回溯到至少四百年前)就已展开,当时华人居民经常迎娶马来女子或混血女子。这种通婚导致了独特的混合文化。峇峇华人说的是“峇峇马来话”(Baba Malay)── 这种混合语参杂了马来话与福建话的词汇和语法。他们过著马来人的生活方式,包括以非常辛辣的烹调方式为基底的娘惹菜肴、蜡染纱笼(batik sarong)、绣花短衫,以及专供女子佩戴的金饰。他们也拜跟马来圣迹有关的神灵,马来语称之为“拿督克拉末”(Datuk Keramat),他们则称之为“拿督公”(Natu Kong),这个名词结合了两种称呼长者的字汇,即马来语的“拿督”(datuk)以及华语的“公”。他们大多没有改宗伊斯兰教,而是维持祖先崇拜习俗,借此确保他们延续了华人父系继嗣亲属体系与华人民间宗教文化。许多峇峇华人依然穿著唐装,留著满清强制施行的辫发,他们有时也会研读华文传统经典(不过峇峇确实拒绝为女孩缠足,这一点有别于清朝汉族生活形态)。即使峇峇华人的生活已有极大转变,但他们依然维持著华人认同感。然而,在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早期,英化(Anglicization)与再华化(re-Sinification)为峇峇华人认同增添了新的面向。
英化
一八一六年,由殖民地牧师哈菁领导的一群人建立了马来亚第一所现代学校“大英义学”(Penang Free School),提供马来文与淡米尔文教育,也提供英文教育。这所学校的宗旨就是,只要“思想与信仰自由”(freedom)存在一天,这所学校就是自由且免费的(free),无论其所招收的学生是哪种种族或宗教背景。英语教育为族群及语言多元的槟城居民提供了绝佳机会,因为英语是行政与贸易的语言,娴熟英语的毕业生能取得公职,以及更优渥的薪资。一八八五到一九一一年以及一九二四到一九四八年这两段期间,大英义学有少数几位优异学生获颁女王奖学金,得以前往英国深造,接受专业训练。
对海峡(或峇峇)华人而言,英语享有较高声望,让他们得以认同于自己所出生的这个英国殖民地,并与较晚来到的新客华人有所区隔。海峡华人也采用了许多欧洲生活方式,从语言到饮食,到车子、体育与房屋设计等。海峡华人甚至会认为自己是“白人”(马来语:orang puteh),正如巴素所指出的,这意味著“他们就是英国子民,并为此感到骄傲”。
在此同时,就算是英化的海峡华人,依然维持著华人的外表。再者,即使某些海峡华人可能自我认同为白人,但由于肤色的障碍,殖民地的英国人并不会接纳他们,也不会视之为同类。一八六七年,海峡殖民地的控制权从英属印度转移到英国殖民部之后,又将这个身分认同的障碍抬得更高,此后殖民地官员改由伦敦直接指派。结果就演变成受过英语教育的海峡华人构成一群独特的社会菁英,同时把自己跟华人贸易菁英、英国人区隔开来。这群菁英在《海峡华人杂志》(Straits Chinese Magazine)这类的出版品中继续表达对维多利亚时代进步观的仰慕之心,并深刻投入改革、更新与捍卫其文化传统的工作。
改革、革命与再华化
直到二十世纪早期,华文教育在海峡殖民地才得以普及。在十九世纪,华人如果想让孩子接受华文教育,可能会聘请私塾老师,或将孩子送到宗祠或回到中国学习儒家经典。中国科举考试的基础包括了古典文献的知识,这项考试不仅是人民在中国科层体制的控制下取得官位的途径,更是教养与地位的标志。不过,即使某些海峡华人渴望取得这些有声望的职位,也有些人花钱买到清国的官衔,但更多人只想生意成功,可想而知他们的华文程度就更低了。正如斐利民所指出的,在华人这个商业取向的社群当中,判断个人社会地位的标准是财富,而不是教养程度。而且“目不识丁或略通文字的富裕人士所拥有的声望与地位,并不会受到带著文明仕绅标章的华人所挑战”。
二十世纪,当槟城华人社会受到日益高涨的中国民族主义、改革与革命的浪潮所激发,开始执行本身的社会改革计划之际,华人识字的比例也变得越来越高。华人菁英,包括许多接受英语教育者,支持学校发展现代课程时以华语作为教学用语言。这些崭新教育体制也带来了新形态的政治主张与改革精神。
在这一波华人改革运动当中,祖籍广东的康有为是领导清末维新运动的理论家,他不仅研读儒家经典,也钻研道教、佛教与西方思想。康有为重新将孔子诠释为通往乌托邦理想未来(世界大同)的“进步先知”,将为中国带来伟大的和平与统一。一八九八年,光绪皇帝召见康有为,并采纳他关于科举制度、商业与农业的改革建议,然后颁布一连串谕旨迅速加以执行。但慈禧太后调兵终结了这场短命的改革,逮捕处决“戊戌六君子”(其中包括康有为的弟弟康有仁),并把光绪皇帝软禁在宫中。康有为设法逃离中国,先在加拿大卑诗省的维多利亚短暂停留一段时间,然后于一九○○年在多位海峡华人富商的庇护下,寓居海峡殖民地。
《归属之仪:马来西亚槟城华人社群的记忆、现代性与身分认同》
作者:Jean DeBernardi
译者: 徐雨村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23/12
康有为停留在海峡殖民地期间大力鼓励华人菁英建立学校(包括女子学校)、商业俱乐部、庙宇、专门研究儒家思想的学会,以及“保皇党”(以支持光绪皇帝为职志)的支部。一九○一年,原本待在槟城的康有为前往印度,其后造访缅甸、爪哇与泰国等地的华人富商。他在一九○三年回到槟城,参观当时新建不久的佛寺“极乐寺”,并在花园的一块圆形大石上面写下四个大字:“勿忘故国”。从一九○八到一九一一年,康有为四处流离,期间多次停留槟城,持续撰文支持温和的改革行动,强调中国必须建立君主立宪政体与国民议会。
如同在中国的情况,在二十世纪初的槟城,态度温和的改革派很快就与行动激进的革命派分庭抗礼。一九○六年,孙中山造访槟城并于华人大会堂演讲,为其推翻满清、建立共和的政治理想向华人募款。他在一九○八年重访槟城并停留了两个月,一九○九年将中国同盟会南洋支部从新加坡搬到槟城,于一九一○年在打铜仔街(Armenian Street)的一间店屋召集会议,在那里策画了一九一一年四月的广州起义。
一九○八年,几位槟城人筹组了一个名为“槟城阅书报社”(Chinese Philomathic Union)的读书会,以扩展对孙中山革命运动的支持,但许多槟城菁英倾向支持康有为所提倡这类温和的儒家改革,提出了“光荣西方化”(Westernization with honor)的主张。尽管如此,当槟城人得知清帝已于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十一日逊位,华人大会堂的领导人还是立即召开了临时会议,讨论要如何在槟城动员支持革命,并于随后发起募款,援助广东与福建的难民。此外,华人大会堂的广东籍主席与清国驻槟城领事率先剪去辫子,以示与清朝切断关系。在一个月后召开的一场特别会议上,他们召集所有的槟城华人男子 ──包括华人大会堂作风保守、先前抗拒这项提议的福建籍主席──在农历年前剪去自己的辫子。
清帝并非在1911年退位,这点有误,是在1912年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