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上和南下之间悬着的人

同一片土地,有人的心游离得老远、有人逃出了却一直惦记、有人离不开回不去。
2016年4月1日,从香港边境城镇眺望过去的深圳城市。摄:Lam Yik Fei/Getty Images

“不重磅记者自留地”是端传媒新开设的专栏,由来自不同地区的记者轮值书写。这些故事也许并不重磅、也非必要,却是记者生涯中,让我们心痒难耐、不吐不快的片刻。我是本次值班的记者玛丽,因著一次采访契机,我再一次思考了我与大陆的距离。

从我家房间的窗远眺,越过几座高楼和山坡,前方是深圳湾。住了二十多年,我没有深究过那边是大陆哪个地方,但母亲说过,那是世界之窗。

每逢过节,我们吃晚饭,大陆放烟花。那边传来咚咚声,母亲让我倚著窗边望,但距离太远,烟花看起来比手指头小,隐约炸开溢出闪光,不算好看。那时我意识到,一海之隔,那边有个不同的世界。

我住这边,政府兴建公共屋邨,把土地填满,每座40层高,塞进新移民和基层,无论在地域上或是市区人的想像中,这是个边缘社区;而大陆那边空旷点,楼看起来也矮小 —— 或许是是隔了个海,我也看不清。

2016年后,我有几年不在香港。回家后,有天从窗外望,眼前风景发生巨变,吓我一跳:“怎么这样近?”—— 海好像变窄了,对岸的高楼大厦密密麻麻,往这边推进。深圳一直在填海造地,乍看之下,那天际线像另一个维多利亚港,当中有两幢大厦特别高,一幢长方形、一幢有尖顶。我找回2020年拍的相片,长方形那幢还未建起。至于我这边,十年如一日,没有改变。

这种“物理上的中港融合”在我的眼底下发生、挤到我家来。

早前,我去了两趟深圳报导香港人北上消费趋势。算起来,我上一次去大陆是十多年前。隔了这么多年,我不禁注视自己和身边人跟中国的连结和割裂:同一片土地,有人的心游离得老远、有人逃出了却一直惦记、有人离不开回不去。

虽然我未曾向父亲言喻,我对大陆的抗拒、又或是香港人身份的依恋,有一部分是源自他。父亲七旬,养家40多年,几年前退休。我经常说笑父亲“有甚么风浪没见过。”

2016年4月3日,游客在深圳福田边境的红树林里行走。摄:Lam Yik Fei/Getty Images
2016年4月3日,游客在深圳福田边境的红树林里行走。摄:Lam Yik Fei/Getty Images

那是真的风浪。1974年冬天一个晚上,他游泳从大陆偷渡来香港。衣服沾了水会负重,他便穿得单薄,海水冷得刺骨。大海之中,人的力量变微小,他游不上,只好顺流浮沉。父亲记不起游了多久、在哪下水,“懵差差,边度打边度都唔知。”不过,他没有游足全程——半途有香港水警船驶过,华人警察说一早看到他们下水,等他们游至香港边界才敢把他们接起。上船后,警察给他们白方包,很香很好食。

父亲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上山下乡的知青。初中读毕后,他没有选择,随国家号召到农乡耕田。少年受贫穷和劳动折磨,日子过不下去,便一起偷渡。第一次是划艇仔,但“屌那星——被人捉住了。”第二次父亲和小伙子直接了当游过去。他不想家人担心,饭后留了封信便遛走,没有人知道他要去香港。

我跟父亲经常意见不合,话一直很少。他常碎念,说他在我这二十出头这年纪,便离开了父母,独个在香港闯。香港经济起飞之际,他做过送货和工厂,后来在一间云吞店落脚,一待便是大半生,退休前当几年屋邨保安。命运之神开了玩笑,父亲没有成为李嘉诚。反而,他留在大陆的大哥姐姐乘著改革开放的势头,当上了富贵人,孩子们有车有楼。

初到香港时,父亲对大陆有恨意,但他的反叛仅仅如此——后来他到图书馆,一些书分析说当时中国被外国杯葛,发展不了工业,才会把年轻人送乡,他便接受了这想法,又为中国现在变强大感到兴奋。我理解不了这思维,初时跟他争辩,后来觉得大陆始终是他的根,若这想法能令他好过点,也不算坏事。父亲提过,他想在大陆百年归老。

二十多年来,我只到过大陆几次,也习惯了这种远观而抗拒接近的距离。我是在香港土生土长的00后,除了父母在大陆有一堆我喊不出名字的亲戚外,我在那边没有牵绊,有关北上的记忆也粗疏朦胧。小学时,母亲随楼下阿姨介绍,到她在深圳当牙医的亲戚看牙,带上了我。母亲付7千元镶7只牙,回家后镶嵌物全脱落,一只都没留下。母亲怀恨在心,说她“唔熟唔食”。

我们有时也会北上探亲。十多年前,堂大哥结婚,父母买了金链赴宴,新郎新娘跪下给他们倒茶,我觉得很威风;另一次是在夏天,一家人去了父亲的家乡佛山,去了祖庙,又在广州塔前拍照。我跟姐姐去了书店,买了一套几米画集。每次北上,我们都在直通巴待大半天,车上空气窒闷、路程颠簸。

2016年4月3日,从上水到落马洲的铁路列车上。摄:Lam Yik Fei/Getty Images
2016年4月3日,从上水到落马洲的铁路列车上。摄:Lam Yik Fei/Getty Images

在香港,用广东话说,到大陆是“返(回去)大陆”,后来有人将字辞较正,说“返”不正确,因为在那边本来没有家——父亲或者有,我,却一定没有、也无法有。

大学时,我想将父亲的经历写进毕业论文,但被他拒绝。我问不出甚么,便认识了一群在香港、跟我父亲年纪相若的知青,从他们的故事中捡拾父亲故事的碎片。有次,他们带我到元朗近深圳湾一处拜祭。那天下微雨,我站在海的前方——正是我家对著那个海——一片雾茫茫,甚么都没望见。老人点起元宝蜡烛、双手合十鞠躬。有人向我说,他哥哥从大鹏湾下水,还差一点便到香港的吉澳,他没有穿袜,脚在水中看起来是白色,鲨鱼便往他追去。四个人下水,两个人死掉。

那个年代,逃往香港过程中被淹死、鲨鱼咬死、跌下山坡死掉的大陆青年,比比皆是。

父亲找回他刚到香港时,入境处发给他的入境许可证。A2大小的纸,已变皱发黄,我小心翼翼拿起,上面有他的证件照:瘦削少年一头黑发、浓眉薄唇、穿恤衫大衣。生我时,父亲已经50多岁,我从没想像他年轻躁动的模样。

他又​​掀开相簿,有张爷爷嫲嫲跟儿女的黑白全家福,十多人,只欠父亲跟他同样偷渡来香港的表哥。我不知道父亲有否后悔游来香港,也不知他怎样评价自己的成就。不过他赌上性命,换来一个香港人身份,我出生在香港,觉得有点坐享其成。我在这城市的种种是他带来的,对此我心存感恩。

自通关后,仿佛多了港人北上,当中有立场“黄”的人,也有不在乎的人。我想不透人怎样抛下往事,高高兴兴到大陆享乐,同事说,大陆物价比香港便宜,如果这些人不理政治,转到大陆消费也合理,“返大陆又唔系原罪黎嘅。”

通关后,父亲独个去了佛山几天探亲,回来后大赞那边食饭便宜、电动车先进。为免父亲心中暗喜,误会我投入祖国怀抱,我不断向两老强调,这次是纯工作。

10月办理回乡证那天,中国旅行社挤满人。同一条走廊,证件照店外的人们焦躁不安,投诉相片等很太久。店员解释,相片要上传至“相片检测中心”检测,检测合格后会收到条码,以用来办理手续,他们正是在等检测中心回复。有位等待中的女生不屑地道:“不就是要拿我们的资料吗?”

2023年1月8日,旅客在香港落马洲边境检查站。 摄:Anthony Kwan/Getty Images
2023年1月8日,旅客在香港落马洲边境检查站。 摄:Anthony Kwan/Getty Images

几星期后,我拿到回乡证、在中国移动买了张电话卡、办了俗称“黑码”的出入境健康申报,带著一堆不解跟几个香港人北上两次,去了咖啡店、KTV、蚝屋和火锅店。她们多数留在室内,目的是纯消费而非观光。在大陆消费价钱便宜、店员服务周到、地方也比香港宽敞,这些我体验得到,人为了这些原因北上无可厚非。不过,那边周遭的人与物总有意无意提醒我这是大陆,要注意点——在KTV,店员说今年是储歌量最少的一年,因为涉嫌港独台独歌手被禁、地铁月台和商场放置“防暴消防架”,竖起盾牌和钢叉,还有随处可见的红色的“坚定不移全面深化改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宣传。

我以有点猎奇的眼光观察周围,也被触动神经。到最后,我还是无法轻松跟她们在大陆逛街。

在KTV房里,受访者在唱歌。我给大陆人朋友嘉丽发讯息:说这边“很不熟悉、很陌生,比去外国还陌生。”但我也解释不了。

她回我道,“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我还是内地人呢?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会这样。”配上两个苦笑流一滴泪的emoji,她补充,“就是疫情之后刚回到(大陆)的时候。”

嘉丽二十几岁,是深圳人,几年前高中毕业后来到香港念大专,再留下来工作。疫情期间,她八个月没有回大陆,一回家便在酒店隔离一个礼拜,像坐牢。每天被人追著做核酸,她郁闷得吃不了饭,都在哭;连不上VPN和网络,她又觉得跟世界隔绝,崩溃起来。即使连上了,“这个VPN也是被monitored的。”隔离结束后,小区不时被封,捅鼻没完没了。那些日子,“大家都不知道自己在干甚么。大家一起做戏,不知道这出戏做到几时。”

嘉丽外出搭地铁,遇上安检,一下子适应不了。“It’s just crazy. 你能想像到香港每天都要安检。不行,对吧。”出早出门时,上班族在安检站前排长龙,虽然没有等很久,“但我觉得好烦,为何我要做这些无谓的事呢?”

这是“明晃晃被限制自由的感觉。”嘉丽说,一切限制自由的事,都会挑起她“超级超级大的抵触心。”

2016年4月3日,中国前领导人邓小平的广告牌在深圳罗湖的行人隧道上。摄:Lam Yik Fei/Getty Images
2016年4月3日,中国前领导人邓小平的广告牌在深圳罗湖的行人隧道上。摄:Lam Yik Fei/Getty Images

嘉丽本来被大陆的大学录取,但那边宿舍环境不好,她对选的科目没有大兴趣,也觉得香港的大学排名较好,便冲动过来升学,想著是个“ fresh start”。在此之前,她在大陆念书,大环境和教育制度让她感到压抑。她来到香港念文科,学生被要求有个人观点,嘉丽这才发现自己脑袋空荡荡,一直在吸收别人想法。2019年社运时,嘉丽在大学上了一门谈公义的课,老师在堂上讨论自由、示威是否正确、警察和学生又为何这样做。那时,校园内贴满示威标语,在大陆的母亲问嘉丽这样做对不对。

她打个譬如,“如果我在这边读书,但读了好多年,突然间我的学位被无缘无故取消,拿不到毕业证,这是不是一件错的不公平的事?”母亲说是。“那我们怎么让这个事情得到合理有效的解决呢?让这个事情有曝光度,是不是要贴这些东西、去讲这些话,让人家知道呢?”母亲回答说是,但还是觉得太激进。

毕业后,去与留这决择让嘉丽很困扰。母亲让她回来,不解她为何要在香港挨世界、做生做死也捞不起,反而深圳住好食好,考上公务员的话,生活清闲又享受高薪。嘉丽跟母亲谈自由,说自由要付出代价。母亲反而说在香港工作,最后不就是追求快乐,在大陆也可以快乐。

嘉丽说笑,除了在香港找一个富豪老公外,她没有方法向母亲证明自己在香港能过得很好,“这个矛盾很无解。”她也想过不如回大陆算了。

最后,嘉丽跟母亲定了限期,在香港住满两年、拿到身份证后便回去。“我选这样,不一定是对的,可能百分之五十是对、百分之五十是错。但是我知道一开始就选回去工作,是百分百错的,因为我不想限制自己人生的possibilities。”现在,她只能多令母亲开心,不提工作的不顺,把矛盾隐藏,“不能解决就不解决,先拖著。”嘉丽说,就算没有2019的示威,她也是会留在香港工作。她还年轻,想给自己多点机会。那边一些“小细节”—— 无论是职场文化或是与政治相关的——“有时不舒服就是不舒服。”

离家多年,嘉丽感到脱节,对新起的偶像和网络用语一头雾水。她说,唯一感兴趣、关注,以及能与大陆人产生连结的,是苦楚和集体阴影。外界觉得他们甚么都不明白、是小粉红,他们却自嘲过生活。嘉丽举例说,“等国”这词—— 源于一份男女性别比报告,当中点名印度和中国重男轻女现象严重,但中国媒体以“印度等国”复述内容,变相将中国匿名;又例如2021上映的中国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戏名落到民间,被改成“一直游到护照变绿。”

2023年6月3日,一名男子在香港边境沙头角的码头。摄:Lam Yik/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6月3日,一名男子在香港边境沙头角的码头。摄:Lam Yik/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如果你问我以后要不要回去深圳工作,我真的回答不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永远在香港,我觉得我不会。但是我不知道我要去那里,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那里。”嘉丽说,“但是我没有想要移民,因为你不管移到哪里去,你都移不到去你想要变得更好的中国。”嘉丽觉得,无论走到哪里,她还是中国人。家人、文化等是她的一部分,人生底色改变不了。

嘉丽想到其他国家体验生活,“但会更希望自己所在的地方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过,她心里清楚这是百分百没可能的,那就尽量在日常小事中让自己快乐,“有个盼头吧,就活下去。”

嘉丽喜欢模棱两可的状态——香港、澳门、台湾属于谁又不属于谁、各地的人怎样界定自己,她不fucking care。“你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你是这样想的,我觉得ok啊。而且讲真,如果我想要你认同我、想你回归,如果这个地方真的好,我觉得你不会resist回来啊。”

嘉丽说,“I still want Hong Kong to be Hong Kong。我唔想佢变啰。”这是我认识嘉丽几年来,第一次听到她对中港的看法。我跟她在香港遇上,本来想她是大陆来,会有点戒心,但认识深了,也知道我们的立场相若,只是2019年过后,事情变得不能名状,我在谈话中很少扯上香港政治。不是因为她的讯息,这个对话也不会展开。见过面后,她又赶去坐地铁回深圳放假。

2018年,在大学一堂课中,老师说我们这代年轻人经历了很多,待二、三十年后,我们的事业爬到高位,成了管理层,届时遇上2047年大限,我们所作的决定反映过去,也举足轻重。那时我们并没有想到,2019年会把一切打乱,少年还未出来工作,他们已要坐牢、流亡、拖著郁结过生活。

这么多拉扯之间,我跟大陆愈走愈远,一来是承接了“不想被送中”的恐惧,二来我有政治洁癖。十多年来,我没再为回乡证续期,最后忘了放在哪里,找不著,心想就这样算了。

早前为了采访,十多年来第一次北上,我晚上10时多过关回香港。由上水坐巴士到我家,公路右边方向便是深圳,高楼大厦的灯还亮,显得更加庞大。来来回回坐车坐铁、在家中望窗这么多次,我仍然觉得彼岸离我很近,每次脑中也思量这些问题:再过十年后,那界线那在吗?在的话,会被推到哪里?政府现时猛推北部都会区,随著融入国家发展大局主调,我家对面的风景又将如何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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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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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因為你不管移到哪裡去,你都移不到去你想要變得更好的中國。」couldn’t agree more

  2. 在澳新生活一年多,完全能relate到这一篇。当个体要对抗结构时,要舍弃的太多了,还在坚持的人真的很了不起。

  3. 家不是你的出生地;家是你所有逃避的企圖終止之處。

  4. 对香港人来说,南方有香港,北面是中国,而对我来说,北方是中国北方,南方是中国的南方,身处荒凉和辽阔的华北平原,我只能遥遥向香港眺望。“无法移到一个更好的中国”,但我也像作者一样,已然受不了它的点点滴滴了

  5. 好文章,准确地表达了时代巨变下个人的无力感和不安全感。很多事情,可能拉长了时间或者从别的国家来看,才不一样。我有朋友疫情期间出国留学两年回来,正好赶上疫情收尾,她之前其实是岁月静好型,但和我说,感觉国内经历疫情后,变得封闭又排外,和之前很不一样,很不习惯。而这一点,像我这种经常看端传媒,刻意去接触同温层的人,感受也不明显——人还是难以超脱自己的环境的。“嘉丽”如果不是回深圳就能发大财,还是算了,太痛苦了,深圳公务员似乎也在降薪。

  6. 好文章;但是澳門,香港,台灣 這三者非常不同,最好不要混為一談

  7. 我的家乡在佛山,祖父50年代就到广州谋生;亲生祖母应该是在60年代就去了香港,但是我只见过她一次;姑妈一家是文革时期偷渡去的,两个女儿几乎不怎么大陆。某种疏离的感觉确实很相似。

  8. A2 size 是A4 的四倍,應該不是吧?

  9. 上中學前,每年都會隨父親回鄉度歲探親,見街道的牆壁寫滿「一孩政策」的標語。
    中學時選修了中國文學,詩經楚辭先秦散文漢賦古詩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讀過不亦樂乎。確立了自己是中國人。
    凡中國人,也恨極共產黨摧毀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