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百丽宫枪击案：四年三宗大型枪击，泰国到底出了甚么问题？

10月3日下午5点多，曼谷在下大雨，天色阴暗沉郁。在曼谷暹罗百丽宫（Siam Paragon）门口停泊了许多警车，还有多架警车从远处一直赶来，救护车笛声响个不停，红色的警示灯在暴雨中不住闪动。

Vincent 刚从百丽宫撤出，仍惊魂未定。一个小时前，他和十来人躲在百丽宫四楼一家店的收银台后面。大家都是跟着别人跑进来，没有人知道发生什么事。一个泰国阿姨拿起手机跟家人报平安，情绪很激动。这时店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他们才懂了：外面正在发生枪击案。

在外头，一名14岁学生正在商场一楼洗手间外、二楼三楼分别向途人开枪。

人们慌忙逃出商场。旅客卡卡和女朋友彼时在街上，以为眼前奔跑的人是在避雨。一个本地人突然对他说：“unsafe、unsafe。”不到一分钟，“（我）前面、后面，还有地铁天桥上面都的人像发疯一样在跑”，他拉着女友跑了起来。在路边，几个外国人神情慌张，互相拥抱祈祷。

在警察围捕下，枪手最后在一家家具店被制服。此时，他已经开过了40枪。事件中两人被杀、五人受伤；两名死者分别为中国游客和缅甸移工。

回到酒店后，卡卡不敢关灯，他开着电视，“听着CCTV（讲）中文睡觉，有安全感些。”这是他第一次出国，来之前还特意带上朋友多年前送的佛牌——他不知道是不是佛牌产生效用，保佑了自己。

案发时，大陆旅客陈冬曾跟枪手处在同一楼层，听见了三声枪响。他当时躲在一家时装店仓库内：“觉得离死亡很近，紧张到想干呕。”

所有亲历现场的受访者都对记者说，他们不敢跟家人讲。“我怕我会哭，也怕他们担心。”今年3月，Vincent来曼谷修读硕士，据他的印象，泰国虽然不能说每个地方都安全，“但是我们现在在曼谷，是泰国的首都；暹罗广场，这是全世界人都爱来逛的地方、那么大，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满腹疑问，但他至今仍没有答案。

这次不是泰国近年发生的唯一一宗枪击案。2022年10月6日，一名前警官在东北部乌泰沙旺（Utthai Sawan）一家托儿所用枪和刀进行袭击，导致37人死亡，其中24人为儿童。2020年2月，一名士兵在呵叻府（Nakhon Ratchasima）购物中心无差别射杀人群，造成29死57伤。

两宗枪击案都震惊泰国社会，在托儿所枪击案后，内政部就承诺过要改革枪械法。但托儿所枪击案发生还不到一周年，又发生今次的暹罗广场枪击案。10月3日下午的40下枪声，再一次提醒了泰国人——在泰国，枪击案已成为某种常态，而每个人都有可能死在枪口下。

没有人知道14岁少年为何开枪杀人，但能肯定的是，如果之后有其他少年想要效法，在现时泰国松懈的枪管环境下，他们未必不能复制同样的悲剧。

表面的严格管制，泛滥的黑市买卖

“花一两万泰铢可以就买到黑市枪，成本很低。”

枪手被逮捕后，警方发布了他的照片：黑色衬衫、迷彩裤，头戴着一顶印有美国国旗的鸭舌帽。根据翻找到的学生证，枪手出生于2009年，年仅14岁。警方找到了他的住所，在他的物品中搜出子弹和练靶纸。

根据警方初步调查，枪手是在网路上先花1000泰铢，买了一些9毫米口径子弹，之后再用了16000泰铢（约3500元港币）购入改装过的Glock 19空射枪。在枪击事件发生后，警方拘捕了4名男子，涉嫌向案中枪手出售改装过的手枪及弹药。

表面上，泰国枪支管制相当严格：拥枪者必先申请枪支许可证，须年满20岁、无犯罪记录，更要经过枪支训练、提供精神正常及资产证明。除此以外，申请者须说明拥枪理由，比如狩猎、自卫等。如果非法持有枪械，最高可处以十年有期徒刑，罚款两万泰铢。

不过空弹枪（blank guns）不在此限。空弹枪的特色是没有弹头，但射击时依然会有声响和火光，所以时常在电视电影拍摄时使用。但没有弹头不代表空弹枪不致命，枪击碎片或火光都可以在近距离射击时造成严重伤害，李小龙之子李国豪就是命丧空弹枪下。在泰国，一支经改装，可以射实弹的空弹枪只要8000至10000泰铢左右（约270美元）就可在网上买到，即使对青少年来说都未必是大笔花费。

警察局长托萨克（Torsak Sukvimol）表示，目前泰国有超过一万支此类枪支在市面流通，警方将与其他政府机构合作，重新归类为致命枪支，并堵住网上销售漏洞。但据相关新闻下的网友留言，这些都是陈腔滥调——

“啊，是的，堵住漏洞、镇压、认真对待枪支。我以前听过，和上次、前次一样......只要媒体继续关注，他们会惩处一些人，但之后一切都会恢复如常。”也有老师留言：“几年前，我看到一群学生在教室里丢实弹。 被问及从哪里得到子弹时，他们说是在警察射击场地上捡的。警方在枪支方面是靠不住的。”

根据华盛顿大学健康指标与评估研究所 (IHME) 2016年全球枪击死亡的统计数据，泰国每十万人中就有5.2人死于枪击事件，在东南亚国家中仅次于菲律宾的8.3人。另据GunPolicy.org的数据，在2019年因枪击死亡的有1292人。瑞士日内瓦高级国际关系及发展学院（IHEID）的“小型武器调查”（Small Arms Survey）亦显示，2017年泰国民间拥枪数超过1030万枝，按全国6900万人口来算，即约每七人就有一个持枪，为东盟国家之最。不过，只有约六成枪支经合法注册。

每次案发过后，警方都明言要加强枪支管控。比如在托儿所枪击事件后，前任政府曾起草“枪支特赦法案”，让持有未登记武器的人进行登记或于宽限期内上缴。 然而，该法案因为国会解散而不了了之。

而且，虽然在泰国合法拥枪需要枪牌，但枪牌实际不难得到。2022年，泰国发展研究院（Thailand Development Research Institute）高级研究员博沃拉（Boonwara Sumano）曾经撰文，批评泰国持枪许可证的批发速度，甚至比对婴儿奶樽进行安全评估还要快。根据亚洲新闻网（CNA）2022年的报导，单是在曼谷唐人街就有40多家枪店，只要付出8万5千泰铢（约2200美元）就可以拥有一支全新的手枪，如果再多花一点钱，两个星期就可以弄来枪牌。

负责处理市民申请持枪许可证的省行政厅，全国共有900多个地区办事处。博沃拉指，申请枪牌整个过程不会超过86天，每把枪的申请费用仅为五泰铢，但许可证却是终身有效的。

不过更值得留意的是，民间枪械中有四成是非法拥有的——这除了意味着要绕过枪械许可证之类的要求不难，也证明普通人也有很多途径取得枪支。居住在曼谷7年多的中国留学生Jocelyn告诉端传媒，她身边的泰国朋友几乎都有枪。“大部份花一两万泰铢可以买到黑市，成本很低，（因此）也经常看到有学生斗殴射击逃跑，或者情侣分手枪杀等新闻。”

据泰国警察总署2019年的数据显示，泰国共发生枪支相关案件超过3.14万宗，其中涉案枪支为未登记注册的非法枪支的案件超过2.43万起，占案件总数的77.5%。黑市的枪支除了部份来自邻国走私入境，更多的私枪是从警察或军队中流出。

在泰国，警察、海关关员的配枪并不由国家提供，而是在政府内政部推行的“枪支福利计划”下直接以折扣价买。但购买的枪和子弹不仅没有限额，持枪只要满了三年还可以转售——这就正正打开了枪械泛滥的缺口。

2022年10月，一名警察涉嫌在任职五年间盗取多达162支枪械，当中47支转手到黑市贩卖，其他的则被典当换成现金，最后法院判处他270年徒刑。当时事件引起公众哗然，警方宣布无限期暂停福利计划。但有警察内部人士向法新社透露，相关计划仍在实行。

Jocelyn也对部门执法力度有怀疑，“要是打击了，就没那么容易买到了，价格还这么便宜。”

深植社会的枪械文化

“枪令人人平等。”

当然，容易买到枪，甚至枪支泛滥都不代表枪击案频发。像北欧的拥枪率非常高，接近每三个人就有一人拥抢。但据GunPolicy.org的数据，北欧五国在2016年合计的数字仅为415宗。

2020年，研究泰国枪械文化的犯罪学家Piyaporn Tunneekul对《曼谷邮报》（Bangkok Post）指出，泰国从来都有非常浓厚的枪械文化（gun culture）。他的研究访问中，发现年青人会认为“拥枪是一件很有型的事。”

“有时我们会发生冲突，枪支似乎就是解决办法。”惩教署署长波尔上校纳拉斯·萨维斯塔南（Pol Col Naras Savestanan）曾指，“枪令人人平等。”

以前泰国人拥枪是为了保护自己，但这种观念早已改变。现在许多人认为枪是权威和控制的象征，“有枪就代表你甚么都不怕”。“以往这类犯罪没有得到国家重视，是因为它们被视为纯粹个人矛盾，不会对国家造成危害。”Piyaporn说。

但与此同时，国家宽松的枪枝政策也改变了社会对枪枝暴力的容忍度。泰国发展研究院高级研究员博沃拉指出，人民慢慢倾向于将暴力犯罪视为个案，而不是社会结构性问题。一个鲜明的例子，是在去年托儿所袭击事件发生，许多人把关注点放在凶手因为精神不稳和滥用药物行凶，而不在为什么他能够拥枪。

事实上，政府及社会也为年青人接触枪械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机会。像每年儿童节，泰国各军事设施都会开放，让小朋友参观军营，接触坦克大炮。除此以外，可以体验开实弹枪的射击场到处都是。

随着大陆疫情政策开放，Jocelyn从今年开始有帮忙带私人团到射击场体验。她称，“泰国一共76府，基本每个府网上都能搜到当地top10 枪场。”而且套餐价格还很便宜，入门只要1000多泰铢（约200多港币）。

根据网络流传的相片，枪手在作案前曾到射击场练习，也因此他被认为是处心积累犯案、早有行凶的预谋。警方后来确认，枪手曾经到过曼谷国土防御射击场－－一家位于曼谷市中心，大皇宫附近的练靶场。

在小红书上有网友发布照片，表示自己曾跟枪手同时身处射击场。他形容枪手“那天至少打了百多颗子弹，这玩枪手法不敢想象是14岁。”

据警方说，该射击场仅供会员使用，推测枪手是跟着成年会员一起前来。但端传媒查找各旅游网站，发现有关射击场其实也有对外开放，甚至连游客都可以去。其网站强调，“这是国土防卫司令部管辖下的射击场，意味著会有具有专业射击技能的教练，对参与者提供建议和监督。”

在大陆旅客凌宇看来，射击体验在泰国已经是一个很成熟的商业活动，用他的话来形容，“像你去买衣服吃饭一样。”不过他发现，射击场对来客的要求和检查并不严格。

今年8月底，凌宇曾去过枪手练习的射击场。在他的记忆中，工作人员没有要求查看他的证件，入场时只需要简单登记信息。换言之，只要选好套餐、付完钱就可以直接开始。

体验射击的套餐一般由手枪、散弹枪和步枪混搭，或可以挑单种枪支体验，价格视乎子弹型号和发数，由三千到两万泰铢不等，折合约633元到4000元港币。射击过程中会有一名教练全程监督，帮枪上膛、解决故障。整个体验大约40分钟，凌宇感觉“没有很明显的安全问题。”——因为射击区域只有前方的靶子，“一张纸挂在那里”。

实际上，泰国政府没有禁止未成年人练习射击。虽然提供活动的旅游网站有写道，参与者的年龄必需年满18岁。但据一家曼谷射击场的网站说明，儿童满11岁也可以体验射击，只是枪械型号会由教练建议。但是凌宇还是觉得，体验者必须对射击有一定认识，知道它的危险性，“有些小孩子可能因为游戏、电影电视（影响），对枪支射击认识不成熟，（去射击场）可能会造成安全隐患。”

犯罪学家Piyaporn也在关注青年枪支暴力问题。 在她的研究中，发现新闻报导或对青年人传达错误的观念，令其有“拥有枪的人是无敌的”的观感。“这群被误导的年轻人通常本已缺乏自信，因此很容易相信枪支可以让他们感到掌控和强大的感觉。”

警方在声明中提到，枪手曾经到过射击场练习20多次，但在近十日的闭路电视纪录中，没有发现枪手身影。10月5日，副总理阿努廷廷（Anutin Charnvirakul）宣布，政府推出7项短期枪支管制措施，包括禁止未满20岁人士进入射击场。

接不住的安全网，被污名化的精神疾病

“如果你有精神障碍，那你就是错、你是个坏人、有害社会。 ”

在枪击发生时躲在同层时装店仓库里的陈冬，在事后才知道枪手是一名14岁的学生。但他第一个想法却不是怪罪枪手。“与其责怪14岁的孩子，不如反思泰国整个安全网的失效。”

这是泰国四年内发生的第三宗大型枪击事件，而枪手年龄之轻，更对国际社会上下造成了极大的震动。中文舆论圈的网友也对他进行了人肉起底。

除了年龄小，枪手也不符合大众对随机杀人者“社会边缘人”的想像。有网友查到枪手背景，指他家境十分富裕，就读于泰国私人名校Essence school，每学期学费为4000美元（折合约31000元港币）。校监Wiwat Catithammanit后来发出声明，确认枪手是该校学生，又向死伤者家属致以慰问，但希望外界尊重疑犯与其家人私隐。

据当日在场的警察回忆，是枪手主动先打电话自首，说明自己的姓名、所在地和穿着。但在被捕过程中，枪手喃喃自语，神情呆滞。他曾问身边的警员，“你看到了吗？”警员安抚他，“现在已经安全了。”警察局长托萨克指，枪手长期以来在医院接受精神病治疗，但案发当天没有按时吃药，“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和他说话，听到了一些东西，说是一种声音告诉他开枪”。

枪手初步面临总共5项指控，包括蓄意谋杀、非法持枪、未经许可在公共场所开枪等。目前，枪手在精神卫生机构进行评估后，已被送往少年拘留所扣查。

案发之后，在控枪呼声反复高涨之际，高级研究员博沃拉再次在媒体撰文，指出除枪支以外另一个需要重视的结构性问题，是泰国人的心理健康。她提到，在2022年及2020年枪击案中，两名枪手在犯案时都是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但他们并没有精神问题记录，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从未寻求任何协助”。

泰国被称为“微笑之国”；像凌宇也提到，“泰国大部份人都信佛教，性格应该比温和；佛教也说不能杀生，所以发生这个事情还是比较出乎意料。”这既是人们的刻板印象，同是泰国根深蒂固的和谐文化。不过博沃拉说，这种不对抗的文化往往压抑了人民的情绪表达。

公共卫生部精神卫生司发言人、精神科医生瓦罗斯（Varoth Chotpitayasunondh）在受访时指出，自疫情开始，儿童和青少年的精神健康问题，如感到压力、忧郁以及自杀风险等更呈上升趋势。根据精神卫生司在2020年至2021年9月间进行的调查，发现在受访的18万名青少年中，有28%人正承受高压力，32%人有抑郁的风险，而22%人（近4万人）更有自杀风险。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驻泰国代表Kyungsun Kim说，“我们相信这只是冰山一角”——这与泰国社会普遍避谈精神疾病，甚至认为它是一种耻辱有必然关系。

2019年，泰国玛希敦大学心理学教授Douglas Rhein曾经对泰国大学生进行研究，找出他们对精神疾病污名化的看法。研究总结，参与的大学生都表明自己对精神疾病没有偏见，但却同样指出泰国社会对精神疾病患的理解和接程度受仍然相当有限。

尤其是，家庭、教育和媒体都在加深这种污名化印象。一名受访学生说道：“如果我告诉父母自己有忧郁症，我想他们会说是因为我用得太多手机了。”“他们甚至认为是忧郁症不可能有的。”而回到学校，学生精神健康往往被刻意忽略。“我觉得泰国的教育体系像一条笔直的道路：不是对的，就是错的。如果你有精神障碍，那你就是错、你是个坏人、有害社会。 ”

由于精神病患经常与恶性事件连结，大众媒体要不放大精神疾病患者的危险性，要不把议题排除在讨论之外。“我看过很多韩剧，主角们看精神科医生是很正常的事，但我从未看过泰国电视剧有同样的剧情。”、“这像是一种禁忌：如果你说‘这个人去看精神科医生’，这隐含了不好的意味。”

目前，泰国心理专业人员数量远远不足以满足需求。根据精神卫生部的数据，泰国每10万人只有1.28名精神科医生和1.57名临床心理学家。在枪击案发生后，泰国内政部在短时间内公布13项控枪措施，当中包括修订1947年颁布的枪械法，惟未见加强对精神病患支援的措施。

一名跟枪手玩过网络游戏的网友曾向媒体形容，枪手在玩游戏时情绪经常激动，“看得出来心理包袱很重，可能是因为在学校遭受欺凌的缘故。”精神科医生瓦罗斯博士提醒，在人们开始注意到患者的表现之前，他们的状况可能早早存在，压抑已久。而家庭是防止少年犯罪的第一道防线，“如果我们能够及早发现，我们也许能够阻止事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