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7日(周六)的早晨,住棚节 (סוכות,Sukkot) 结束后的第一个安息日,我在警报声响中醒来,听见远方传来以色列铁穹防御系统拦截飞弹的声音,“碰碰碰”的声响从住所不远处传来。我还不确定那是不是梦,但手机每秒不断跳出空袭警报的讯息。惊醒后,查阅以色列警报网站内容与相关新闻,才知道治理加沙走廊(Gaza Strip;又称加萨地带)的伊斯兰激进组织(简称哈马斯,Hamas)从以色列时间早上6点开始,就不断向以色列境内发射5000枚飞弹。这时耶路撒冷的街道依旧安静,家家户户还在安睡之中。
周六的袭击也恰好发生在1973年“第四次以阿战争”(Yom Kippur War;又称为赎罪日战争﹑斋月战争)的50周年。那一年,以色列的阿拉伯邻国于10月6日,犹太历中最神圣的赎罪日--对以色列发动了突袭。在那之后,哈马斯和以色列之间的最后一次战争是在2021年,这场战争持续了11天,造成加沙至少250人死亡,以色列13人死亡。而在2023年10月7日,“阿克萨风暴”(Al-Aqsa Storm) 袭击截至目前为止,以色列当局声称已造成700多人死亡,数千人受伤,许多人被狭持作为人质;而加萨死亡人数上升至436人,逾2200人受伤,以色列切断该地区的供电,使医疗变得更加艰困。而在哈马斯发动“阿克萨风暴”行动开始后,以色列持续对加萨走廊进行空袭,于周日正式向哈马斯宣战。
这样的场景,是所有人在9月29日至10月8日住棚节与圣会节(Shemini Atzeret)期间未能料想到的。而此次自己来以色列,也因为是刚好有短暂休假,所以去体验一下住棚节节庆活动。
住棚节是犹太教三大节之一,庆祝时间约莫为每年秋季时,依希伯来历于提斯利月15日(公历9-10月间)开始,连续七天。该节日是为纪念古代以色列人离开埃及之后,在旷野中飘流四十年期间所住的棚屋,因此节庆期间会看到民居或餐厅门外搭起临时棚屋。棚屋在希伯来语中为 Sukkah,犹太人在节日期间,会于棚屋内进餐、款待客人、休息或睡觉。在住棚节7天期间,犹太人每日前往西墙祈祷,律法书规定必须手握四样植物摇动,分别为枣椰树的(לולב,lulav)叶子、香桃木的(הדס,hadass)枝条、柳树的(ערבה,aravah)枝条和香橼的(אתרוג,etrog,类似柠檬)果实。节日期间,所有人如常祈祷、生活﹑与家人聚会。
我在住棚节的最后几日,来到老城的西墙,远远看著密密麻麻的人们面著西墙祈祷。节日期间,大批犹太人与外国朝圣者涌入耶路撒冷,而且有数千名以色列民众在极端民族主义团体呼吁下,对位于巴以问题核心位置的耶路撒冷圣殿山的阿克萨(Al-Aqsa)清真寺进行挑衅性的参观行动。在住棚节第五日,许多犹太极端主义派冲入阿克萨清真寺,再一次引发双方冲突。整座耶路撒冷蔓延著说不上来的紧张氛围。
“你忘了吗?这是我们的日常。”
在住棚节结束的隔天,10月5日,我一早来到大马士革门外纳布卢斯路上的公车站,坐上218公车,前往巴勒斯坦西岸拉姆安拉(Ramallah),拜访一位许久未见的朋友A。
A是巴勒斯坦人,来自东耶路撒冷,现时住在巴勒斯坦西岸。她持有蓝色ID--即是说相对持有绿色ID的巴勒斯坦人,她可以相对自由进出西岸。我在2018年于拉姆安拉参与艺术再造计划时认识A,由于东耶路撒冷的生活较为压迫,她后来决定与其老公与孩子搬至西岸。
一如预期,公车尚未抵达卡兰迪亚检查哨 (Qalandia Checkpoint) 时,已堵在车阵中动弹不得,仅能以时数10公里的速度缓慢前进。一小时后,车子终于顺利通过检查哨,却又塞在隔离墙另一端的车阵中了。这样的交通壅塞通常源自控制通行隔离墙两侧的检查哨针对每辆车逐一盘查,而城市规划的不完全也影响车辆顺利通行。看我等得愈发不耐烦,A揶揄:“你忘了吗?这是我们的日常。”
每当跨越巴以边境,最先经历的是对当地人再熟悉不过的检查站与隔离墙。进入西岸的车辆无需检查,直接放行,但当要回到以色列控管的区域,则需经过检查站与例行证件检查。这堵将土地划分开来的墙、重重的检查站,以及不同颜色的身份证明,不停切割著巴勒斯坦人之间的紧密联系。
然而,身为一名旅行者、外国人、观光客、外来者,我还是能够轻易跨越边界来回移动。但每次踏上这块土地,移动于各民族间与横越各领土间时,我仍旧感受到诸多移动的限制刻画于身体的压迫,更不用说生长居住于此的巴勒斯坦人。回溯于中东战争后,受到奥斯陆协议(Oslo I Accord)与永久居留权的政策,住在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人,只要证明在当地生活,领有蓝色居留证,即拥有永久居住权利。并且他们可以选择申请成为以色列公民(这样的巴勒斯坦人相对是少数,也难以论定是否能申请成功);但相较以色列公民,这群有蓝色居留证的巴勒斯坦人没有说话的权力与权利,拿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次等公民”。
有一次,拥有蓝色居留证的东耶路撒冷朋友 I 在西岸遇见了出生成长于西岸、持有绿色居留证的朋友D。我在侧听著他们对于“移动”的对话时,也感受到双方间难以名状的紧张气氛。对于D来说,出生成长于耶路撒冷的I有更多的自由,但I觉得在西岸生活的人们有更多的保护、生活条件较好,也有更强烈的土地认同。同是巴勒斯坦人,他们却无法完全体会与理解彼此心中的纠结与困境。
与A在拉姆安拉的餐厅吃过晚餐,准备离开之际,冷不防地,以色列国防军朝餐厅方向,丢了两颗催泪弹--外面传来“踫”的一声轰然巨响。我立刻拦著朋友说:“别出去!”即便餐厅经理如反射动作般迅速拉起铁窗,催泪弹的烟仍旧扩散到屋内,刺激耳鼻,好不舒服。A跟我说:“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我诧异得说不上来:“这里不是A区(注:Area A;根据奥斯陆协议,西岸的A区均由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管理),为何以色列军方能随时进出?”“他们不都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不仅屯垦区愈建愈多,我们拥有的土地逐渐被占领,新的定居者也影响到我们的生活。而且自今年起,冲突越发剧烈了。”
那天返回耶路撒冷时,已经午夜,不知为何隐约觉得,有事要发生了。这样的紧绷心情,把我拉回到2018年的时空—那年大规模发起的 Great March of Return demonstrations (GMR) 起义行动。
10月7日,空袭警报从清晨响至午餐时间--巴以之间50年来其中一场最大的冲突发生了。控制人口稠密的加沙地带的伊斯兰激进组织哈马斯用火箭和地面部队大规模突袭以色列,直至傍晚时已造成数百人死亡及受伤。虽然以色列对来自哈马斯的袭击并不陌生,但周六安息日期间的袭击是史无前例的—而且这次袭击毫无预警,以方措手不及。哈马斯在声明中表示,周六对以色列发动了“阿克萨风暴”袭击,目标是数百名士兵和平民,部分原因是为了保卫圣地—阿克萨清真寺(Al-Aqsa Mosque),这场紧张局势的爆发点。
当天傍晚,为了采买一些杂货,我决定前往东耶路撒冷的超市一趟。在安息日期间,西耶路撒冷像一座空城,没有任何店家营业,所有大众运输工具都停驶了。也因为不断的空袭,城内的氛围更加死寂与紧绷,连计程车都鲜少看到。走在路上,仅能看见警车与军人来回巡视,滴水不漏的监控著街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而居民也用自己的方式武装自己,深怕另一场攻击又无预警地展开。
我以为老城会有所不同,但连老城也像一座死城。这样的冷清景象是陌生的:平时老城非常热闹,尤其前一天才过了住棚节,耶路撒冷满是朝圣者。看著这样萧条冷清的光景,多少觉得有点唏嘘。我快速在老城街头采买完各类杂货后,去了位于老城三大市场内最底端的水烟店,跟老板说:“我要一支西瓜混薄荷口味水烟,以及一杯新鲜薄荷红茶。(Wahade Shisha, batikh w nana w wahade shay w nana)”
水烟店都是男性客人,我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抽了几口水烟,身体放松些后,我开始跟老板及其他客人搭话,话题自然离不开今天发生的攻击事件。在老城开水烟店数十年的老板,来自东耶路撒冷,是一位约50多岁的巴人大叔。对于哈马斯对以色列的突袭,他说了一句:“这七十多年来,每日在巴勒斯坦,我们也一直面临著以色列方多次突如其来的攻击,许多人因此死伤。即便没有死伤,生活也面临著诸多的压迫及限制。”水烟店内其他当地巴人居民也跟我说:“这场战争是不会结束的。我们只希望巴勒斯坦人能再次回到巴勒斯坦的故土。”这次的攻击行动也反映著巴以内部长久以来既存的不平等与排他议题,这趟旅程中我也才更深入了解到,持有蓝色居留权的巴勒斯坦人无法申请特定科系或从事相关工作,例如机师等职位。这些种种限制加深绝望的感受,也强化了群体间的差异。
我问他们,面对著这样的战争状况,会不会感到不安。老板笑说:“妳现在在哪呢?耶路撒冷老城。其他城市我不敢说,但老城是问题的核心所在。最危险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听了老板的话我放松了不少,然而空袭警报不断响起,我还是很快吸完水烟,并与老板道别。走了40分钟回到家后,我和特地前来朝圣之旅的室友聊天。她说:“你不觉得哈马斯疯了吗?为何要采取如此激进的作法?”室友是南非人,原来是基督徒,后来改信了犹太教,十分虔诚。她的想法大概也是许多人的想法:哈马斯跟以色列军事实力悬殊,这样突袭以色列,大概对加沙也不是好事。
境内状况逐渐变得不安全,街上有大批军警巡视,群体间气氛紧张,加上对外连结的关口无预警关闭,以色列境内学校、店家多数也多数关闭,许多人于事件发生当下为了迅速离开以色列,也立即赶往机场与各陆路关口。我原订预于10月8日离开以色列,但我的航班似乎也受到影响,网站持续写著“Delayed”(延迟/误点)。为确保能够顺利离境,我不断收集大量出关讯息及即时新闻。但同时内心却有个想法:是否要留下来?会不会,这趟是我最后于巴以的旅程?或许因为外国人所拥有的自由与权利,内心充满自责。
在我研究如何顺利离开的时候,手机又响起了特拉维夫区域的大规模空袭警报。看著机场旅客在停机坪就地寻找掩护的新闻画面,我心想:“战争真的开始了。”这时朋友也通知我,连接约旦的中部关口—艾伦比/侯赛因国王大桥(The Allenby/King Hussein Bridge) 明日将于早上8点开放到下午4点。直至睡前,我依旧犹豫著要前往位于特拉维夫的本古里安国际机场离开,还是前往通往约旦边界的艾伦比/侯赛因国王大桥关口。
更严密的边界,更高的墙
隔日一早,我决定搭上计程车,依原定计划前往机场。窗外只有空无一人的冷清街道,还有据点驻扎的军人。然后我在耶路撒冷中央火车站,甫下车就收到班机取消的紧急通知。幸好在车站遇上一位来自耶路撒冷的以色列司机,愿意载我去艾伦比/侯赛因国王大桥关口,可以试试从陆路离开以色列。在车上,司机跟我说:“你看到现在街上都是军警,现在以色列20-40岁的后备军人都全数被征召入伍了。以色列已经在战争状态。”我问他:“那你如何看待哈马斯的攻击?”司机耸了肩说著:“(现在情况)太危险了,但能够如何呢?没有人希望有冲突。”确实没有人会希望有冲突--只是数十年来,巴以议题悬而未决,不平等的情况愈发严重,导致冲突的伤痕逐渐加深,难以化解。
到了关口后,司机让我下车,跟我说我要走过关口,再换另一台接驳巴士。虽然有点怀疑,我还是无奈下车,背著行李走进关口才知我还需要搭车才能过关。两国边境之间尽是干漠,而我一时三刻已经无法再回耶路撒冷了,于是只能在长长的车龙中,逐辆车询问是否能让我同行过关。被拒绝数次后,终于有一位巴勒斯坦裔爷爷愿意让我上车。但过了不久,关口工作人员就宣布所有巴勒斯坦人禁止过关。前方许多车辆只能当场折返。
自从哈马斯10月6日周五凌晨开始袭击以来,以色列警方已关闭巴勒斯坦人进入耶路撒冷的过境点,即巴勒斯坦人被禁止从约旦河西岸通过检查哨进入耶路撒冷。巴人在这块土地持续面临著行动限制,长年被视为二等公民,而控制巴勒斯坦人行动的检查哨一直是各方争论的重点。这样针对性地长期对巴勒斯坦人限制行动,虽然某方面也是为了牵制哈马斯,但同时影响了所有滞留于巴勒斯坦西岸与以色列境内巴勒斯坦人的生活,让他们难以正常工作,甚至难与家人团聚。这样的政策似乎也间接让巴勒斯坦人离开耶路撒冷。
在等待一个多小时后,我顺利离开前往以色列侧的关口,缴清了离境税,拿到离境的粉红小卡。但在这个时候,我心情却逐渐沉重,想著是否应该留下来--因为那些我所牵挂的人们,却无法像自己一样自由地离开。我强忍住复杂的情绪和眼泪,过了关,在前往约旦关口的途中,与同行的外国游客聊著他们的旅程。有几位仅到了以色列两天就遇到了攻击事件,诸多考量后决定离开。这些旅客也和我一样,不断查找能够顺利离开的方式,很多人也都因为被取消班机而决定前往艾伦比/侯赛因国王大桥关口。
历经了两天,在关口等待了8小时后,我终于顺利入关约旦。一方面当然是觉得至少保证了人身安全,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但更多复杂的情绪,却也是在相对平静的此时才涌起。
我的巴勒斯坦朋友 M 跟我说:“这并不容易,但不要为此自责。我们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而妳也只是做了妳需要做的决定。”
因为COVID-19的爆发,世界仿佛按下了停止键,而我在三年后,二〇二三年再次回到这块思念已久的土地,但这块土地上的冲突与纠葛并未因COVID-19缓和,并且自二〇一八年以来,似乎越演越烈。短暂旅行的期间,经历了各地的冲突与枪击,以及双方的攻击,不免难过。对于这场似乎会不断升级的战争,自己与许多朋友只能无奈地说著:“无论对于哪一方来说,生活都将变得更不易。战争似乎难以结束,死伤也会愈来愈多。”
虽顺利离境了,心依旧挂念著那块土地上的人们,或许是这般的紧张与冲突,让彼此更加珍惜著相聚的每个时刻。这次无预警战争开始,手机不断冒出一个又一个警报,我不禁想著:“下一次见面会是何时?”无人知晓。
当我读几段的时候,我感受到了熟悉的表达,前几天还有人在小宇宙看到评论希望邀请你谈谈巴以冲突,希望你在他乡也安好。
美國的牆阻擋的是什麼?墨西哥人能否正常入境美國?無語....
感謝作者分享自己的經歷和感受,真切確也痛苦,在耶的巴勒斯坦人和一道道關口很容易讓人聯想新疆的維吾爾族,現在看著加沙的新聞也只能期望和平,即使是短暫的和平
美国的边境墙切割了墨西哥人之间的紧密联系—那你说想怎样呢?
那可咋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