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不重磅记者自留地”是端传媒新开设的专栏,由来自不同地区的记者轮值书写。这些故事也许并不重磅、也非必要,却是记者生涯中,让我们心痒难耐、不吐不快的片刻。亲爱的读者们,你们可以看到自己订阅的媒体上刊登出的内容,但其实还有很多新闻和故事,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根本没有机会问世,只能胎死腹中。今日这篇文章,是记者Eric Leung回顾职业生涯中,那些未能诞生的选题与稿件。
当我收到今年第四张电话卡时,送卡的快递员终于问:“你怎么又申请手机号啦?”
这句无心的问话,在我脑里乱震——我想到目前大陆“小红书”等社交媒体上的“捉间谍”运动。我已经多次刷到这样的帖子:故事主人公与旧同学相聚,觥筹交错间发现,对方尽然忘记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歌词。这种行迹实在可疑,于是他/她在网络上咨询广大网友,自己的同学是不是境外间谍,当不当被揭发出来。
举报之风泛滥的当下,一年申请多张电话卡,看起来的确有些奇怪吧。面前这位小哥为我派送了两年的快递,我们每次见面都会亲切问好,但他会不会也担负著“监督”的使命或自觉呢?
我故作镇定,把提前备好的说辞从喉咙排出,声音却被紧张的情绪挤得皱巴巴:“我是做电商的,多些电话帐号可以给自己的店刷数据。”快递员“哦”了一声,递过电话卡,又善意提醒我:“通信公司有规定,实名制下每个人的号卡不能超过五张。”我点头感谢他的关照,表忠心:“之前的号码我都注销啦,以后应该不会再申请新卡了。”话一出口,又有些懊悔,像是欲盖弥彰。
我当然不是间谍,也不是诈骗犯——后者手段高明,根本无须申请多个电话号卡。我,只是一位给墙内外媒体供稿的撰稿人。在中国独特的审查环境下,连结著现实社会与网路世界的电话卡号,俨然已是我们的“生存许可证”。
多一张卡 多一条命
2022年4月,上海实施“全域静态管理”。人们被囚禁家中,上海同学私信我吐槽:“想买到吃喝用品,只能集体拼团、高价购买,还要防备居委会——他们认为买食物有感染新冠的风险。”
“饿死事小,感染事大”,带著愤懑,我找编辑报了选题。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有关部门就会秉持“丧事喜办”的从政原理,命官媒复制粘贴“中国人民庄志成城度过难关”的话术,掩盖这场降临在内地最大城市的惨剧。我想赶在这之前,给未来的“太平盛世”留下一份备忘录。
但2022年,健康码、行程码、“层层加码”限制了人们的地域流通。记者要去上海实地访问,想都别想。但这也不全赖新冠。我在编辑部微信群组里,经常看到某某记者去现场调查,结果被警察架去拷问的消息。
在这样没有现场的采访环境中,“微博”成为内地记者最偏爱的约采平台。微博上入驻了官方机构与个人用户,每人都能在公开“广场”里发些声音。我打开微博,搜索“上海封城”等关键词,寻找过程出奇顺利,封控家中苦等食材和药物的案例轮番登上热搜话题。我赶在这些帖子被删除前,一一截图,再挨个私信这些控诉的上海居民,发送采访邀请。
半天过去,没有收到一条回复讯息。我再次登陆微博,想多发送些约采邀请,登陆页面却弹出红色警告:“您已被禁言”。我错愕在原地,思来想去,参不透到底触及哪些敏感话题。我私信微博客服,询问封禁缘由和解封时间,可“人工客服”只来回循环一句话:请您规范使用帐号。
自2015年中国施行“网路实名制”规定后,大多数网络平台的帐号都与实名电话牢牢绑定。那张在每个社交平台只能注册一个帐号的电话号卡,不但维系我们在现实世界的联络,也是在赛博世界的唯一通行证。
别无他法,我决定注销这个用了多年的微博帐号, 再重新申请一个新的帐号。但点进注销页面,又看到页面提示:“您的帐号存在异常,暂时无法注销。”——这竟然是个连环死局。我不再相信客服,自己去寻找原因。网路上类似的咨询帖并不少,有位行业内部人士猜测:“帐号无法注销,是怕你犯事之后卷土重来,彻底断绝这个手机号码在平台上重生的可能。”我未来得及翻白眼,又被他写下的下一行字震倒:“封禁帐号同时也是为了保留证据,以备不时之需。”
⋯⋯做得真绝。
我申请了一张新电话号卡,用来注册新微博帐号。在发送约采邀请前,我把“上海封城”与“购买不到食物”这些潜在敏感词删除,终于顺利联系到了受访人。稿件刊出一个月后,我偶然发现,之前被禁言的微博帐号又能正常发言了。解封和封禁一样,来得悄无声息、全无提示,就好像从未发生过。
之后半年,我又解锁了一些和微博帐号管控有关的新花样。
某次,我的微博帐号转发了某些敏感内容,遭到封禁。我又买来一张新的号卡,很不巧,这张卡是回收的,之前的数据未清除干净,还能登入上一位号主的微博帐号,那个帐号也被封禁,无法正常应用,不能注销。
登陆微博后,原号主发布的微博、私信都直白铺陈在主页上。这些赛博数据催生出我的无限顾虑:当我注销了自己的电话卡,下一位号主是不是也可以看到我的约采邀请?顺藤摸瓜知道我给“境外媒体工作”,我会不会被检举为间谍?
于是,我试著删除自己微博上的聊天私信纪录,却被系统提示:您的帐号异常。也就是说,一旦微博帐号被封禁,不但无法注销重来,以往留下的私信、帖子、按赞也都抹不去。我只好前往电话公司,为这张流入我手中的二手号卡办理停用。至于此前我被封禁的号卡,我每月按时充值话费,保证它不被停用,也就不会再次流入市场。之后,我联系了垄断通讯市场的移动、联通、电信三大运营平台,询问怎样才能申请到还未使用的新号,官方的回答使我明白,平台销售的新号码都绑定根本用不到的促销活动,要照例全收,全部买下。
我每次透过微博约采,都会咒骂平台毫无边界的审查。可我离不开它,出于“帖子发布后都会被推送到公开广场”的算法设定,这个山寨 Twitter 的社交媒体在新闻议题上引起的网民讨论度,是其他平台比不了的。
不过,随著选题的推进以及和同行的交流,我发现,单单警惕“微博”是远远不够的——作恶的不只是“平台”,还有系统中被培植的“环节”。
政治立场 重要过新闻性
2022年年底,中国政府发布“新十条”政策,为高压的疫情管控松绑,可后续治疗措施却未跟进,感染新冠后买不到药物的人们遍“网”哀嚎。
我的一位记者朋友接过这个选题,很快联系到一位愿意接受访问的人。对方二十出头, 虽然自己得病后很快转阴,家里有基础病的老人却挨不过新冠猛击,于是她发动全家高价购买“瑞辉”药。这是很“合适”的受访者,她的经历可以展现出药物供需失衡导致的买卖乱象。初始沟通也很顺利,直到记者自报家门。对方一改话风,斩钉截铁道:“我爱中国,就算特殊时期买不到药,我也是中国人,不能让你们这些境外媒体抹黑我的祖国。”接著她把记者拉黑,并截图公布聊天记录,提醒关注她社交网络的粉丝“避雷”,小心“间谍”。这件事提醒了我,或许之前我的微博被封禁,不是因为平台的自查,而是其中一个或多个收到我采访邀约之人的检举。
那是在2022年,从贵州大巴车坠亡到新疆高层住宅失火,过度防疫导致人员伤亡的案例迭出。网民总结:“时代的一粒尘,落到每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有位微博博主提及闺蜜在贵州大巴车上遇难,众人纷纷安慰她。可没多久,积累了许多粉丝后,她又发布一张聊天截图:一位外国记者发起约采,被她破口大骂,称中国的事不让“美国狗”操心。评论区为她鼓掌欢呼的不在少数。我本以为,感受到那座“山”的压迫后,人们会舍弃空头支票一样的“爱国不需要理智”的理念,可未曾想依然满地粉红。外国媒体不报导,难道还要靠被勒住脖子的中国媒体去质询?
我的记者朋友只是被骂,没有被封禁,很快她就申请注销了帐号,从头来过。但我们都心有余悸,怕被秋后算账。我们不怕平台,而是怕凌驾于平台之上的那道隐形大掌。秋后算账的例子我也见过,一位朋友提起,白纸运动中,有人只是去北京亮马桥凑热闹,并未真正参与行动,依然在数月后被带走问话。同一时间,北京各地出现许多警察,拦路检查行人的手机上是否安装了境外软件。
最关键的是,平台注销页面的须知明确提到,注销帐号,并不意味著能逃避此前在该平台的言行触发的法律责任,相关部门索要信息时,平台会配合给予。以前,我或许以为这只是虚张声势。但有了这两年的经历,我却不得不被震摄到。内地的社交平台有摸不清路数的审查机制,我们只能含糊地以“他们”来指代网警或是再高层次的部门。也有人开玩笑调侃:“他们的报复只会迟到,从不缺席。”
言语嘲讽掩盖不了大家的绝望共识:个体层面的主动举报与社交平台的严苛审查,一脉相承、环环紧扣。这一切,都来自于官方的规训。
我们只能足够小心。除了频繁申请电话卡,意识到苗头不对就及时注销帐号,还要悉心观察受访者在社交媒体上的动态,判断他们的立场。我自嘲,寻找受访者的重要决定因素原本是和真相、证据高度相关,现在却要为受访者的“政治立场”让位。但这种小心翼翼,的确是必要的。
2022年初,我在微博刷到一则热搜:手游《王者荣耀》合作画师涉嫌“侮辱女性”,女性玩家们联合抵制。我简单了解后,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女性玩家为了维权,找到腾讯客服与游戏所在地的消费者协会举报、投诉游戏厂家.但结果是,涉嫌侮辱女性的画师的作品,自始至终未受到影响,同时期的另一款皮肤道具却因为“游戏角色驾车时未戴安全帽,会误导未成年人”被紧急下架。
我不认同“举报”,但在女性呼声得不到重视的中国,批评她们维权的方式不够精准,是站著说话不腰疼的道德绑架,同时也是在模糊重点,就好比19年的香港抗议潮,内地媒体拿著孤例批评香港青年太偏激,却丝毫看不到他们的政治诉求。
选题通过后,我在微博上联系到参与抵制行动的女性玩家。申请添加好友之前,我鬼使神差地点进了对方的微信朋友圈和微博主页。后来很长时间里,我都很庆幸这个“下意识”的举动。
每滑动一栏,我就心惊一下:这位女性转发了许多和大陆艺人张艺兴有关的动态。张艺兴是靠“爱国”人设吃饭的歌手,他曾在电视台公开问主持人:国家能不能多收他的税,这样国家就有钱了。甚至他的微博头像贴图,都是呼吁台湾回归的宣传图。
我安慰自己,追星会令人蒙蔽双眼,但很快我刷到她去年4月的一条微博:“我们是封在家里买不到饭了,但有些人也没必要攻击我们的防疫政策。”网路平台发帖会显示当前所在地,她的IP显示,当时,她正在上海。看到这里,我不再犹豫,立刻表示选题已结束。“举报”是粉红们惯用的伎俩,若她查到我供稿的媒体,还不一网打尽?
我联系到的另一位受访者小A则是“政治审查”必要性的正面案例。2021年,《王者荣耀》曾与奢饰品公司博柏利(Burberry,内地多译为“巴宝莉”)合作,推出一款皮肤道具。小A对这次的联名皮肤格外期待,但当时正值“新疆人权问题”发酵,内地网友找出了曾签名抵制新疆棉的国外公司名单,博柏利赫然在列。小A在《王者荣耀》官方微博下呼吁与博柏利终止合作。
没过多久,热点淡去,那些曾被视为抵制新疆棉的国外品牌依然在中国销售得红火,告吹的只有那款皮肤道具。但小A毫不在意,觉得“皮肤没了就没了”,自己坚守本心,做的是正确的事。两个月后,官媒“共青团中央”发布“极端女权已成网路毒瘤”的微博,十分关注女性议题的小A大失所望,她说:“以前看到这些辱华品牌,我都会抵制,现在觉得,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听到这里,我知道,这个采访是可以正常进行了。至少,我不会被举报。从她这里,我联系到了多位受访者,选题也就顺利完成了。
“润”学报导 也润不出去
如果用一个字为2022年做总结,我觉得是“润”。这是英文单词 run 用汉语拼音改读后对应的字。这一年,许多人打算移民;有些人虽然还在“墙”内,思想早已出走。
编辑找我商量,做一期“年轻一代的润学”报导。相比中产阶级为了下一代的教育或者自身工作而移民,年轻一代的功利性并不太明显,他们或许是为了“政治立场”等精神层面的因素而润。
我当时被封家中两月,心里也隐约有“润”的计划,于是和编辑一拍即合。除了向同龄人取经,我也想透过和他们的交流,来“发现”自己。
我联系到的受访者,有些天生敏感,捕捉到一些“先兆”。有人说:前些年,自己喜欢的歌手因为政治立场被封禁,她觉得,一个连歌都不让听的地方,是没有未来的。还有些让是在这些年的信息冲浪中,动摇了原本“坚不可摧”的“粉红”理念。
印象很深的是一位媒体同行,读大四时,她到北京一家媒体实习,偶然听到同事聊起“六四”。在内地严格的信息防守下,她此前并不清楚这个词的具体含义,跟不上讨论。回到办公室,她立刻打开VPN搜索关键词,带著点心虚——担心被同事看到,也担心被数据检测到。其实她一直知道“墙”的存在,但她从未真切感受到打破这堵墙的必要。
就在那之前半年,她还参与过“帝吧出征”:有位台湾艺人在录制韩国节目时举起中华民国国旗,称自己来自台湾。这段视频被发到内地互联网后,引起了网友的口诛笔伐。2016年1月20日,百度贴吧中关注人数最多的“李毅吧”发起了“圣战”,集体翻墙来到Facebook刷屏留言。她为这种“正义出征”感到莫名激动,此前的二十年里,她接受的是一种“统一”教育,祖国是“统一”的,思想也是“统一”的。她无法忍受“台独”,更无法忍受“不认同一个中国”的理念被带到国际视野中。但从那天首次在“墙外”软件搜索“六四”开始,她意识到,主流叙事也许不等同真实,它掩盖了每个个体或群体的思考与遭遇。
在媒体实习,透过记者的文字,更多丰富的人生传递到她的视线中。当视角从“国家、大局”转移到具体的“人”时,一切都变了,尤其是思想:“自己是纳税人,政府是服务于我们的。”她开始主动去获取一些信息,翻墙查阅那些在内地社交平台上消失的议题。但与此同时,外部环境却在不断收缩。2017年后,她敏锐感觉到,媒体以前常报导的“性少数”话题被严格限制了,一篇都不能再发,随后五年,消失的话题越来越多,她也记不大清楚,它们具体是在哪个时间节点、因为什么原因消失的了。她下定决心“润”的那天,在地铁上,她看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修正案》通过的消息,刷到“取消连任制”那一行,突然泪流满面。
那个选题里我采访的大多受访者都是如此,她们或许多年前都是蒙昧的,可一旦开眼看世界,就回不到过去那种状态中了。看不到在此地坚持的希望,才会背井离乡,追求新的乌托邦。而所谓希望,也不只是经济层面的“生存”,更是精神层面的“活著”。
我为这些经历而感慨与感动,个人遭遇折射出我们所处时代的变迁。初稿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字,正要进入审稿阶段,却得知,给我介绍了多位受访者的朋友,因为某些事情被请去警局问话。进了警察局,我们过往的聊天记录一定会被严格审查,他为我介绍的许多受访者也都是各自的微信联系人,若是稿件刊出,他们势必会受到影响。
我犹豫良久,还是和编辑申请稿件停发,她知道我为此付出许多心血:受访者分布在世界各地,今天我要凌晨三点起床,明天也许会是早上八点,休息不到两小时,又要接著采访。生物钟适应不过来,就只能躺在床上干瞪眼,挨到下一个时间。现在要撤稿,编辑安慰我,以后也许还可以找个时机刊出,我谢过她的好意:新闻热点就在一阵,过去了就过去了。
记载“润”的报导,本身却“润”不出去,黑色幽默。那之后的两周,我魂不守舍。不只是因为丢失了一篇可以写在简历里的作品,也不只是为一笔稿费,而是对未来的希望荡然无存了。为这家媒体写稿后,我以为真的可以享受到“新闻自由”的乐趣,可体验时效不过月余。
希望覆灭的无助感,让我陷入了“悲剧重演”的怪圈。几年前,我还在一所高校的校媒做学生记者,或许是因为学生媒体的社会影响力有限,学生媒体在报导议题上的自由度,反而要高过社会媒体。当时中国大陆正掀起一阵ME TOO浪潮,从北京电影学院的阿廖沙开始,许多学生陆续在社交平台说出在校期间受到性骚扰的案例,这也引起了学生间的抱团取暖,纷纷建言要求建立高校反性骚扰机制。学生们一呼百应,将建言行动从北京一隅推到全国各地高校。与此同时,建言者却被学校与警方联合打压,有些被勒令退学回家,无法完成学业,有些甚至被拘禁。
我和同伴联系到多位当事人,记录下她们如何遭到打压又坚持建言的全过程。虽然还是学生记者,但那是我已学会“自我审查”,这是从其他同行那里学来的。2017年年底,北京清理“低端人口”,许多校媒同行前去报导,其中一家的报导很快被删除,另一家却留存了下来。我们仔细对比,发现留存下来的那篇写得比较克制。这引起了我们的思考:虽然自我阉割会失去很多重要信息,但“活下来”,才能保证信息的流通。
就这样,一万字的初稿硬生生砍到了五千字——但即使已经删掉了重要信息,这篇稿依然命运多舛。
改稿阶段,我将稿子发送到了编辑部的微信群组中,半天未得到回应,我私讯编辑,怎么还不审稿,可对方却说根本就没收到稿件。我以为是网路信号不好或者帐号出了问题,实验多次才明白,是文件名中“性骚扰机制”这个词被微信识别,文件被屏蔽,没有发送出去。我于是修改文件名,改用邮箱发送,这才送达编辑那边。
但接下来的发布又是难题。起初,我们想透过微信公众平台刊出,但刚发出,就被提示:“经过投诉,此文不符合相关法律条款,暂时无法查看。”我和编辑团队从微信后台打开“草稿箱”,想重新修改刊出,但发现这篇文章在微信后台直接被删除了,根本无法再查阅。
事情在这里还不算完,半年之后的一次参评,才将它推到了“黑色幽默”的高度。内地高校不会给学生媒体资金支持,想印张报纸,都要靠编辑部自掏腰包,更别提外出采访的经费了。为此,前辈们也琢磨出许多搞钱的方法,比如参加一些比赛。而香港的比赛奖金最高,能拿到上千元。
我们把那篇关于高校反性骚扰机制的报导也投了出去,但不报什么希望,毕竟它被阉割了太多信息。可没多久,我们就从主办方那里收到一封邮件:这篇报导入围最佳报导奖。根据这个奖项规则,入围即获奖,颁奖现场揭晓冠亚季军。
我心里五味杂陈:一篇在内地屡屡封禁的报导,却在香港得到了重视。不愧是香港。也许是受到TVB剧和粤语歌曲的影响,我自小对香港有著天然好感。那不只是繁华大都市,而是代表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透过夹带TVB配音腔的“女儿当自强”和“你有权保持沉默”,我得到了关于独立、平等与民主的一点点微弱的文明启蒙。
我满心期待,连著几天都幻想著颁奖现场的场景,猜测会不会是冠军。还提前做好旅游攻略,计划要打卡旺角油麻地,在“重庆大厦”拍下王家卫同款剧照。但现实给我一个猛击——校方得知报导获奖,要求我们退出评选,不然就考虑关停我们的校媒。为了维持校媒正常运作,我们只能发送邮件,含糊其词:此篇报导与内地主流报导方向有异,故退出评选。
颁奖那天,我盯著屏幕里的现场直播,心中无限遗憾,明明这份荣誉也该属于我们。此后我不断回想,若是那次不听学校的,私自前往领奖会怎样?隔年,另一家校媒同行给出了答案,他们前往领奖后,那家曾获得无数荣誉的学生媒体被他们的学校关停了。
内地作为一种处境
“润”学事件后,我缓了两个月,攒回一些斗志。我想做些此前在校媒很想报导却无法报导的议题,比如跨性别女性。内地对性少数者向来排斥,跨性别女性更是处处碰壁:她们的需求被排除在医疗系统外,买不到含有雌性激素的药物;一旦进行性别置换手术,此前取得的学历都会通通作废。最绝望的是得不到认可,被中国传统文化浸染的中国父母,根本无法接受一个本应“传宗接代”的儿子突然变成女儿。大环境与小气候的共同打压下,跨性别女性的自杀比例高得出奇。
选题磨了半年,期间,每次编辑询问进度,我都心有不安,但我的确有苦衷。很多跨性别女性仍在国内,有的读大学,在学校住宿,有的年纪小,还在家中。她们能翻墙使用Twitter等平台,但不太愿意接受语音连线,怕被家人和同学发现。有些跨性别女性走得远些,已经到了世界各地,但她们为移民身分往往学业、工作连轴转,采访时间只能靠挤。若是语音通话,两个小时就能搞定一个采访,但改以有一搭没一搭的文字对话,时间就被无限拉长。
其实在有些内地媒体做报导,也可以容易得多,由于严格的审查制度,有些问题根本就不必向受访者提起,更不用写出来。媒体懂得自我审查,有些稿子在选题阶段就及时毙掉了。可为何还要在外媒写这种不讨好的选题?大概是一种不甘心。苍茫大地从来不缺新闻,但缺少“看见”与“说出”的管道。一个能说能写的空间,对于创作者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
事实上,内地仍有多家坚持的媒体,虽残喘,依然能发出些声音。但我接触了之后却感觉,它们面临的掣肘是难以忍受的。那不只是审查,而是审查引发的连环效应。
2021年7月,郑州突发暴雨,水流倒灌地铁,多位乘客不知所踪。一家媒体联系到我,想请我以此为题做篇报导,按字数计稿费。我对这种合作方式轻车熟路——经费不足,许多内地媒体其实都不再大量聘请记者,每当有能做的选题的时候,就联系特约作者去采访撰稿。
前两年,我写出了多篇报导,但在这次的选题上,却直观被这类合作方式的弊端打了措手不及。编辑联系我时,已经有其他媒体前往现场并刊出了报导。其实联系我的媒体也想第一时间刊登报导,但他们联系的上一位特约作者临时有事,无法继续这个选题,只能另找他人,一来二去消磨了许多时间。若是早些年,媒体有许多编制内的记者,是不会遭遇这一窘状的。
编辑建议我透过网路平台寻找受访者,他也会助我一臂,在郑州当地再联系一位媒体人,现场采访。以此,节省出行住宿的花销。但忙了半天,那位媒体人也临时有事,终止了合作——这种合作没有合同,只凭借人情合作,编辑连怨言也未发,只能把希望全寄托给了我。
可我无能为力。当时事情已经过去三天,大量媒体发回了一手报导,都是关于遇难者家属的访谈——别的方向,是做不出来的,外媒眼里司空见惯的对政府部门的质疑,对内地媒体而言是天方夜谭。我联系到的遇难者家属已经接收了上百个采访,相同的问题回答了一遍又一遍,我实在不忍心打电话再去问她那些会引起二次伤害的细节。
编辑催了我两次,我终于下定决心,说出难处,不想继续这个报导了。我始终认为报导的意义在于传递给大众有效信息,媒体们做了那么多相似报导,再做也是无用功。
我心中对这个未竟的选题没什么遗憾,只为内地媒体的处境感到悲怆。如果媒体有足够的收益聘请到专职记者,如果媒体能拨出经费在当天让记者赶往现场,如果媒体不会面临如此猛烈的新闻审查,找出其他报导角度,那这篇报导都有可能发出来。
这不仅是媒体的问题,而是媒体所在环境的问题。朋友圈里,总有人感叹:现在的媒体对某些选题的追逐总是高度重合,不做调查报导,反而还推崇起了动辄万字起步,像小说一样的“非虚构”。我还是没忍住,评论了句:其实都是迂回战术。我和编辑探讨过,香港媒体每篇报导字数远少于内地媒体,力度却不减,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2019年以前的香港媒体无需面临过多新闻审查,写作时能正中靶心,内地媒体想说出些东西,要把它夹在大段废话里,才可免除被封禁的命运。
那家邀请我写稿的媒体,专业水平过硬,我想,他们在任何一个有新闻自由的地方,其实都能活得滋润。为此,我总是不忍心苛责内地媒体,他们做的太多,得到的太少,仍坚持报导,真的仅仅依靠那一份不值钱的新闻理想。
但有时,我也会怀疑在此地做新闻的价值。每当刷到微博上的所谓“反转”类热搜,评论区就多是对媒体的污名和对记者的咒骂,每当有一点信息失实,就有人在评论区@人民日报等官博,要求封杀那些走狗媒体——这或许是在言论审查严重的内地,人们唯一能肆意攻击的东西了。
真相如此昂贵。
我从前总觉得,真相是因为稀缺才显得昂贵,但是看看如此稀缺真相却依然轻视真相的此地,那句名言,好像又地域性地失效了。
很喜欢这篇文章,谢谢你
蜷缩在被窝里浏览完,很喜欢这篇个人角度的记者经历分享,作为新传的学生我已想好了自己之后或许不会选择成为新闻记者,起码不会在内地做此类工作,但我会保持记录,保持思辨,保持对真相的好奇心。真诚地谢谢你记录下的每一个字,谢谢依然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在坚持做这份工作。
回復haha_fei
作者回復:非常感謝您誠摯的建議,透過您的建議,我感受到了您對記者工作的關心。真的很开心自己的文字能被認真閱讀,也感動這份隔著屏幕的來自於陌生人的善意。
這裡也想和您交流下我原本想寫在稿件中但找不到合適位置加入的觀察。
小紅書、豆瓣、知乎、微博等平台都是收集信源的重要渠道,但它們彼此調性不同,作用也各異。在操作現象類熱點話題時,我會多關注「小紅書」等平台(例如互聯網裁員、年輕人提前還貸等會持續一陣且不涉及太多敏感議題的現象,很多人會發帖講述自己的經歷和經驗),而像敏感類話題,我會多關注「豆瓣」等平台(例如潤潮,豆瓣有許多相關小組,人數少,未進入大範圍的公眾討論,因此敏感些的見解能避過審查),至於社會時事,在平台算法和定位的影響下,只有微博相對合適(例如很多人透過網路維權時,會首選微博),而知乎相對其實不是太合適去尋找受訪者的平台(雖然從政治立場考慮他們不會做出檢舉媒體這樣的事),因為報導會比較重視受訪者的經歷,或是過去生命中的長期經歷,或是在某個重要議題發生前後他們的短期經歷,而知乎雖也有人會分享自身遭遇,但或許是由於平台A&Q的定位,大多數還是在分享個人向的觀察和見解,這些偏向主觀的信息在報導中會比較少的大篇幅提及。
其實說起來,透過做選題得到的各平台畫像觀察也很有趣(不知這樣說是否會帶有凝視),例如豆瓣的受訪者多懂得怎樣就事論事不過多延展,小紅書的受訪者多很友善且健談(但我也有遭遇過很多本以為是找到了合適受訪者,但其實是編造經歷引流做廣告的案例,這亦是與平台風格強烈相關的),還有的平台會有很多懂王受訪者,或許對傳媒對新聞一無所知,卻開口閉口教記者怎樣做報導,動輒「我考考你」,若未來有機會很希望能以詳細有趣的文字分享出來。
再次對您的關心致以感謝。
写得真好
讚讚,不知道作者有沒有試過以知呼為收集受採訪人的地方呢?那裡很左,可能會有不一樣的火花?
谢谢你
保重。
好文章。
想起我妈最近遭遇的熟人作案的借贷型诈骗,在我千心万苦独自搜集证据之后,却遭遇立案难(警察不给我立案),再反观当时脱口秀的立案速度,真的是心中极度苦闷。
“瑞辉”药 应该是“辉瑞”药
我作为非虚构从业者的观察是:非专业写作者的表达功力不够,以及对于事件核心判断是非常有限的。有时候,我们并不是故意要让作者写得很长,想要呈现的也并不只是新闻议题,非虚构本质上也不仅仅是新闻,顶多有交叉,所以编辑过程中,希望呈现的是个体在时代中的复杂能动性选择,小说化写作大多数来自于作者的个人风格,编辑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这也是真实性的一种,我们也在努力追求公共性,但是如开头所说,作者并不能清楚意识到,或者说新闻选取的事实,往往也只是主人公人生的一段,而不是全部。
索多瑪的義人
抗议都得用白纸, 还能给你报道?
尽管失去了太多表达的空间,到了退无可退的底线,仍有人在坚守着,让我感到还有生活的意义。我也因此始终相信,越暗越见人性之光,相信理想无价。谢谢您仍然愿意关注我们,仍坚持做正确的事。辛苦了!
叫不醒装睡的人,但是能叫醒一个是一个。
这两句总结的很好:
“我和編輯探討過,香港媒體每篇報導字數遠少於內地媒體,力度卻不減,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2019年以前的香港媒體無需面臨過多新聞審查,寫作時能正中靶心,內地媒體想說出些東西,要把它夾在大段廢話裡,才可免除被封禁的命運。”
确实不能简单地只看稿件成品去评论内地的记者水平,在复杂的审查制度和来自群众的举报风险下,内地记者付出的大量心机往往最后外人是看不到的。当然,说的是一些有心报道的内媒(多数是商业媒体)。还有一些乐于写通稿、唱赞歌、享受企业招待的国企媒体人,这种大概是主流,但已经不能称为记者了。
未看先苦
谢谢作者
谢谢你分享的经历,谢谢你这些年的坚持和尝试,谢谢你传递的勇气。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