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的风景：从余秀华到 House

横店村有很多诗

出租车师傅说，横店村到了。

我抬头，村标突然出现，一个巨型雕塑。五个有棱有角的立方体错落有致地贴在一起，细看才发现是类似书脊的设计：从左到右分别是《月光落在左手上》、《摇摇晃晃的人间》、《我们爱过又忘记》和《无端欢喜》，中间则写着“横店”两个大字，还有它的英文翻译 HENGDIAN VILLAGE。

横店村位于湖北省荆门市钟祥市石牌镇，这是大陆女诗人余秀华的家乡。这些年来，余秀华因为她独特的诗歌风格和生活经历，为大众熟知。横店村村标上的字，都是余秀华诗集和散文集的书名，而整个横店村就仿佛一个余秀华主题公园。进村没几步，可以看到一片命名为“乡村文化广场”的空地，空地上两块书页型的碑，上面印着余秀华的简介和诗论。如果用无人机俯拍，能看到广场上的草坪，被人工修整成了一个“诗”字。

顺着广场往里走，是“余秀华旧居”，大门紧锁，钥匙也不在余秀华手里，而是由专人管理。里面俨然装修成博物馆的模样，每个房间都被按功能命名，并在门框上方标注展厅属性。有间屋子甚至被命名为“乡村诗会”，让人不免有点疑惑：难道横店村村委会真就这么有先见之明，在余秀华当年默默无名之时，就到她家里搞起创作活动，办起了“乡村诗会”？

真相不得而知。但余秀华已经很久没住在这间旧居里了。2015年，余秀华的两本诗集先后出版，爆红全国。第二年，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就来到了这个在地图上看不见的湖北小村庄。一间间红砖砌起的平房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双层徽派建筑。家家户户门口的绿化带，是这个村庄里农耕文明的唯一遗迹。

一个农妇写了一首诗，然后一个村庄迎来一次建设，如果横店村有史官，他应该会重点记录这段故事，并为之命名——比如“余秀华之变”。后世的高考、中考历史卷考题上应该也会问：余秀华的诗歌创作对当地人的生活产生哪些影响？当地人如何看待余秀华的走红？横店村的女性，有没有因为余秀华的创作而改变自己的人生？

我也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于是和同行的朋友跟街边的村民聊了聊。他们只是说，环境好了，乡亲间的矛盾也少了。之前大家都在院子里养鸡养猪，邻里之间老是因为卫生问题吵架。现在全村换了徽派建筑，牲畜也不让养了，架就也不用吵了。村里的年轻人，现在也基本上不种地了，都进城进厂打工了。

从种地放牛到进厂打工，这种产业转移并非横店村村民的初衷。默默无闻的小村庄出了个大诗人，明眼人都能看出横店村想把自己打造成旅游胜地的决心。这种决心有时甚至僭越：居民住宅临街的墙壁理应作为党的宣传机器，但在横店村，余秀华那充满叛逆的诗歌也能有一席之地——你绝对想不到，双语版的《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被社会主义新农村标语和反诈宣传海报夹在中间。从上往下读，先是“党建引领五共村庄”，然后是“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最后是“防范电信网络诈骗”，不失一种拼贴主义的艺术感。

另一面墙则被资本主义裹挟，除了余秀华的诗歌之外，还印上“淘宝直播”的标志。上网搜了一下，原来是2023年情人节的活动：互联网运营专家们在这面墙前直播余秀华读诗，读关于玉米的情诗，映照活动主题“以万物之名说爱你”，然后把观众带进淘宝的“农鲜会客厅”直播间，下单农产品更方便。

我不反对文人赚钱，希望余秀华老师和她的家乡发展得越来越好。只是在看到那些诗歌的使用场景时，我会感到有些幽默和唏嘘——一个非主流的文人终究还是被主流收编，无论她愿不愿意。不过在这片连说唱也要爱国的土地上，主旋律收编一切，也着实不算新鲜事了。

村不大，一会就走到了尽头，天渐黑，墙上的标语和诗歌在暗淡的灯光下模糊起来。一个中年妇女提着大号音箱走向广场，我以为她要播放余秀华诗歌的朗诵音频，结果是时下正火的抖音广场舞音乐。她自顾自地跳着，有村民路过，便会不动声色地加入，几分钟后就凑齐了一个方阵。

不安全的艺术

我目前是在艺人经纪公司工作。把横店村的故事讲给同事，他抓着我的手激动地说，余秀华这么赚，我们为什么不把她签下来？先签余秀华，再签余华，还有那个戴锦华，把文化界的名人都改造成艺人，让他们拍抖音、发快手、运营小红书，最后直播带货，走一条史无前例的文化商业之路。

可能他是新闻专业毕业的原因，还是太过于理想主义了。如今中国互联网没有余秀华们的一席之地，大家连Wi-Fi是为了看奶头乐，不是为了听社会学大咖上课。与其签下余秀华，不如多签几个帅哥美女呢。

更何况，余秀华在社交媒体上常常口无遮拦，对中国艺人来讲，这可是致命伤。前阵子笑果文化的脱口秀演员House，便犯了类似的错误。他在商演中将“野狗”与“能打胜仗，作风优良”并列，被人们认为是在暗讽人民子弟兵，现在已经落得全网封杀、公安调查的下场。

House 刚出事不久，一个做全职脱口秀的朋友便找到我，说他最近有场表演，邀请我去看看。我略感惊讶，因为House事件之后，笑果文化、单立人喜剧等知名厂牌的演出都相继取消，朋友怎么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顶风作案呢？朋友说，其实上级部门并没有停演的明确要求，一些演出取消，主要是出于自我审查、自我纠正。而他演出的内容已经安全演过多次，“一次比一次干净”，现在这个洁白无瑕的版本应该不会被朝阳群众举报。

听到这里，我还是担心：脱口秀作为一门不安全的艺术，朋友这场安全的演出，还会让我鼓掌大笑吗？朋友就像无数中国脱口秀演员一样，早已练就了只谈风月不谈政治也能引人发笑的本领。不过拜 House 所赐，演出过程中我也没闲着，一刻不停地分析朋友脱口秀的文本，思考其中可能蕴含的敏感可能：这个 callback 是不是阴阳怪气，那句 punchline 会不会别有用心，他笑话中讽刺主人公的父亲，有没有可能是在影射我们的“大爹”？

我并非要举报朋友，只是想帮他做一些风险筛查，如果有问题，提前写个检讨也是很好的，毕竟现场确实可能真的有以举报为生的朝阳群众。先前上海官媒便得意洋洋地报道过，上海的“文化市场内容巡查志愿者”已经被安插到各个演出现场，记录表演者的一言一行，以此“净化、繁荣演出市场”。

在每场脱口秀的开头，都有一个热场的环节，主要就是对VIP座席（第一排）的观众朋友们查户口：何种职业，什么学历，有无对象，性生活频率如何？演员根据回答临场发挥插科打诨，让观众松弛下来。演出结束后，我强烈建议朋友把询问的对象从第一排扩充到全场：哪位观众有体制内编制，哪位观众会因为军人身份被冒犯，哪位观众是“文化市场内容巡查志愿者”，也便能一目了然。

但朋友说，这其实都没用。

“我们的演出内容，包括House的演出内容，都是跟上面报备过的。”

言外之意是哪怕演员照着领导们认可的文稿一字一句地读，仍有身陷囹圄的可能。毕竟标准一直在变，红线一直在动，答案一直在风中飘，你也不知道自己八百年前的一个笑话，会不小心触碰到谁敏感的神经。

我想起岳敏君，这位曾创下中国当代艺术拍卖最高纪录的男人，最近也被指责“辱华”——他把自己那张标志性的大笑脸，安在了“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人民子弟兵身上。岳敏君应该也没想到，旧账隔了这么久还能算吧。

临走时我问朋友，做全职脱口秀演员的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朋友说，别提有多惨了，先是疫情，那时候根本没法演，疫情结束了，House又出事了，之后咋样还不一定呢。

我说，那你咋还干这行呢？

他说，因为我家在北京真有三套Hou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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