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进入六四34周年,香港社运退潮,防疫限制全数撤销,复常后的首个六四晚上,维园足球场及草地将由香港广东社团总会以家乡情为题,举办庆回归活动。踏入6月1日,前公民党区议员黄文萱主理的深水埗“猎人书店”、前西贡区议员陈嘉琳开设的“西多”均有消防处、屋宇署和警员等政府人员到访;陈早前表示收到警方查询,问她会否在六四举行活动。保安局局长邓炳强曾指,未来数天是“特别的日子”,很多人会利用这个日子危害国安。而特首李家超被记者问到个人到维园悼念六四会否违法,要求给予是或否答案时,他只强调出席者需准备面对后果。六四晚会如同去年,似乎难以再现。
维多利亚公园的六四烛光已经消失两年。面对限制,去年六四仍有人手执鲜花,打开手机灯光,在铜锣湾街上零散走着。而维园在警察严密的看守下,沉默地没入灯灭后的黑暗。公开的集体悼念消失,种种制度被打散,六四记忆是否已经走到断裂的开端?
从2008年至2018年,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李立峰、陈韬文合作研究香港人的六四记忆。李立峰总结,六四记忆在香港社会生成和延续的过程:社会事件超越个人,被赋予价值,而其延续依靠记忆动员、代际传递和制度化三个过程。当中传媒、组织、学校和家庭的代际传递有重要的角色。
而今,许多与遗忘斗争的条件已然失效。记忆动员还有效吗?纪念六四的论述,跟当下的社会需求有什么关系?沉静的历史记忆,何时会被再度唤醒?关于六四,我们还可以讲什么?端传媒邀请李立峰和我们分享近年的观察,尝试回答这些问题,凝视历史在城市和人心里斧凿的痕迹。
以下为对谈节录:
端传媒(端):以前媒体很早就报导六四专题,现在的新闻则是维园场地被建制团体申请作销售活动,或者警方扣起国殇之柱等等。六四前夕,你观察到坊间对于六四的讨论是怎样的呢?
李立峰(李):对于六四的讨论是,大家讲不到嘛。要看的第一件事就是媒体讲不到。这固然有一部分可能是因为所谓(新闻)自由、审查的问题,但其实也有很实际的问题——你没有支联会,你无嘢可以讲(你没有东西可以说)。比如过去一年多,我做过一些研究访问到部分主流媒体的记者,有些记者会说:“其实不是完全不能做。”如果factual地做……起码不是不能做,问题是没事发生。事实上,你不把国殇之柱拉出来,更加没事发生、没人会讲。
第二点,这是比较大的背景,未必直接跟六四有关。现在的香港公民社会,会参与到民主运动的最核心的组织消失了,像教协等等。另外,仍然存在的公民社会组织或人,其实他们也有需要去限制自己的工作范围。他们都有个倾向,就是“讲自己嘢”就算了,变得更加没有任何人、任何组织会发声。
比如环保组织,我真的只做环保组织,所有跟环保没关系的,我不碰。以往个别环保组织可能会说:喂,整个公民社会很多事是环环相扣的啊。环保组织之外,更加明显的是性别组织。民阵(民间人权阵线)里面其实有不少性别议题的组织,岑子杰也是彩虹运动一员。现在讲性别议题的组织仍然存在,但就回去自己的范畴。
今年六四当天的情况会怎样,我不知道。对我来说的观察点是,今年2023年是第一年,它(政府)不可以再把“疫情”搬出来,它失去疫情这个大借口。过去两年,它一方面用疫情禁止任何实际的集会,实际的行为;亦用限聚令,如果你在铜锣湾逛街,亦会用限聚令作为压制的理据。
去年邓炳强局长也说不要“以身试法”。那个语境里面的“以身试法”,有种模糊性,因为跟六四有关,大家会想到国家安全。但起码表面上,“不要以身试法”是指疫情的规矩。但今年理论上他不能这样说,如果他这样说,就即开宗明义说:“悼念是犯法”。
今年3月将军澳游行(将军澳反填海游行大会)就是了。他不可以什么游行集会都不批准,但是他会用很严格的管理方式。为何游行人士要戴名牌?要防范人突然加入。以上说的是集会。如果集会可能有人骑劫,前年那种很自发性的,例如我有200支蜡烛,6月4日6时在社区派发,可以吗?
但过去两三年,他增加压力的背后始终有疫情,疫情某程度上是facilitate了他那一套做法。今年没有疫情,假设他不想开宗明义说不让你办,真的宣判六四是不可以的,假设他不想去到这么尽,做法不外乎就是营造一种社会压力啰?这的确影响去铜锣湾的人数和个别组织机构,例如香港天主教区不再办天主弥撒。
我最近会有篇book chapter刊出,讲疫情下的六四纪念。当然不是纯粹讲香港疫情,亦涉及政治环境变化,其中提到官方营造出来的模糊状态。
端:刚才谈到传媒,有记者跟你分享今年的六四报导做法或想法吗?
李:今年……真的不知道。我自己的判断是,对大部分主流传媒来说,就属于有事发生、它会报。去年已经是这样了,完全是最reactive的一种方式,有事发生再算。另外你也要看看个别网媒。不过,办新网媒的人始终有自己的风险判断。
传媒没有主动去做的空间。今年我预计有人仍然会逛逛铜锣湾,但六四前后两天,你不会预期有任何组织或人做任何事。变相媒体的报导有一个很基本的问题,就是他们没有了取材。
你想想,就算你不经不觉,以往六四其实有很多事在发生。除了六四晚会,支联会在前夕有游行,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清明节献花等等。其实有个记忆的动员周期。六四的Memory Mobilization Cycle是4月15日开始。像20或25周年的整数,起码《苹果日报》就会把报导做大,从1989年4月15日起每天跟你倒数,跟你去回顾。当然以往媒体也面对问题:每年都这样,有什么好做?没理由每年都“当年今日”吧?也会闷。
端:现在,整个六四的记忆动员周期已经缩短,甚至没有了?
对,基本上这个周期没有了。现在,社会上都没有“主动”的事情了。比如以往庄梅岩写《5月35日》可以公演,现在不会。民间、尤其文化艺术界会有各种各样演出和展览。去年发生什么事?还有一班大学生敢在中文大学放置迷你民主女神像,后来虽然提早结束,但无论如何有事发生。不过今时今日这些事真的会愈来愈难。今年还有没有?几年过后,还有没有一些人继续做一些事?
端:除了传媒和组织,有中学老师跟我们表示基本上不会教六四,学校教材直接不提及六四。
李:这并不出奇。你见到尤其中、小学老师,他们不是直接面对国安法,他们要面对举报和DQ。只要有一个家长投诉,你就会很麻烦,你就有理说不清。教育局有教育局的判断。那件事很能理解。
你看见很多过往比较制度化的承传,其实都没有了。这固然是2020年后就开始发生的事。所谓“制度化”就是,这么多年六四慢慢在香港社会累积了一堆事物,那堆事物比较恒久地存在。比如当它进入教科书,这件事就是制度化了。以前通识教育的框架下有Other Learning Experience(OLE),很多中学老师办六四相关的讲座,是用OLE的名义,在中、小学也好,也要在框架中找到位置。所以你看到从教科书到课外活动,它都抹杀了,你就不会有那个位置。
现在很难制度化去做,而(纪念)会依赖真的很由下而上、很个人层面的行为。这完全是非制度化,完全是自己发起的。刚才说的,去年大学生办民主女神“寻宝游戏”。当然空间是否存在、或者空间有多少?亦要看究竟愿意尝试的人还有多少。
我刚才说“制度化”是指六四纪念、或者六四记忆本身有没有制度化。每个人的生存始终是在制度之中的。所以整个制度的转变,令你根本什么也不能说。又比如寻宝游戏都有制度问题:大学会怎样看待?会很高调地把你抓出来,说你有纪律问题抑或怎样呢?
端:中、小学之外,大学里面还能教六四吗?
李:我想,这就涉及你在什么语境下教。起码大学不会跟你说不能讲。只不过,在开放的社会环境中,你的确可以在大学突然之间讲六四的,讲就讲,不讲就不讲,没所谓。我怀疑今时今日应该没有这件事。当然,就算你不是想讲政治,纯粹讲改革开放下的中国社会与经济发展,其实不讲六四是不合理的。这也是以往为何,以前的通识教科书,都会讲六四。以通识教科书讲六四不是着重军队镇压,而是讲改革开放引起贪污问题、开始官倒,很大不满累积到大爆发就是八九六四,不是下一个很强的道德判断去谴责谁,而是“这就是社会发展的一部分”。
今时今日,要看个别院系。我去年有讲六四,因为我那一科是Hong Kong Public Affairs,我讲某种香港文化社会发展,怎可能完全不提六四?你在一个合理的课程内容,我相信很多学者会尝试守这条线。如果教中国近代史,或者香港近代社会,香港人的身份认同转变,很难不说。
端:刚才谈到组织、传媒和学校,图书馆也有下架书籍,家庭教育则比较私密。你之前所说“记忆动员”的各方面都变化不少。你觉得“记忆动员”还有效吗?还可能吗?
李:所谓的动员,是说现在到6月了,有些事去提醒大家、recall、recollect当年有这样的一件事。比强弱,当然是比以前弱很多很多。但是现在还有很由下而上的,甚至是个人身份做的事。它可能在个别情况下带动了传媒报导。
另一方面就是网络上的东西。现在也困难的,但6月4日换社交平台的profile picture、在Instagram上载相片,你仍然预期会存在。然后你在facebook,网络会看见海外的事情。这是一个颇奇特的状态,因为有些东西你是不能share的,看完不一定觉得有空间去分享、发表感想,但起码看见。
但海外又是另一回事。海外的人,到底几大程度上会继续做这件事?气氛是怎样?做得怎样?又是另一件事。他们自己也在evolve(演化)中。坦白讲,与其说他们纪念六四,不如说他们用这件事来做一个critique(评论)。
去年六四,我在曼彻斯特的现场,其实给我感觉它不像是六四集会,它像2019年的香港集会。当然那天6月4日,怎样都要讲六四。但整个气氛、旗帜,穿的衣服不是讲民主中国的衣服,全都是2019年香港的衣服。甚至说着说着很快就偏离六四了,讲很多香港。当然曼彻斯特有一个特点,那边的香港移民很大比例是2019年后过去,伦敦和温哥华比较多长期移民的,比较贴近纪念六四,但曼彻斯特这种就很“2019”。
端:说到这个,纪念六四分了几个层次,比如老一辈或早年移民,他们比较会返回六四本身的记忆。现在2019年出去的香港人,会说回2019年的事情;海外中国人可能会说白纸运动。六四变成一个容器,有新agenda的发挥,对于六四记忆的传承,会不会造成断裂的状况?
李:如果从学术一点的角度去看,第一是无可避免,很正常会发生。第二就是,很多时学者去研究collective memory,都不会说这件事是好抑或不好。其实所有collective memory都是memory for the present。这是一个很基本的原则,如果你真的做集体记忆的研究,有一个很prominent的观点就是“当下主义”——所有记忆都是serve当下。如果这跟当下社会需要以致个人需求没有关系,我为了什么记得?Collective memory之所以被承传、被提出,一定程度是因为serve一些当下目的。
甚至说六四也是。香港的六四纪念,我们常常说30几年没有断过,是的。但你仔细看,如果香港没有九七回归的话,基本上不会再大规模纪念。某程度上是九七回归令大家继续纪念,因为如果你翻查六四晚会由1990至2019年的参与人数,30年历史上最低的参与数字是1995年——那段时间很快就开始die down。你可以想像要不是后面支联会、九七等等,纪念可能会继续存在,但就是很少人会做的事。
香港抗战纪念日搞了几十年,但是没太多人理会,是很少数、几十、几百人参与的事情。其实从来一个历史事件的纪念,根本就有可能变成一种非常小众、社会上没有人关注的事。而从1990年代到1995年,纪念六四的趋势是这样发展的。
回到九七,当下的问题是香港之后还有没有自由?如果你看过黄子华1999年的栋笃笑《拾下拾下》,开场白是:欸,这么快回归两年了,司徒华还未被捕吗?这是那年头的玩笑,他捕捉的就是九七前后的sentiments——司徒华会不会被捕?支联会会不会被取缔?很多事情是否还可以继续做?笼统地说,自由还有吗?
好了,要看香港还有没有自由,选一个最重要的indicator,你会选什么?很明显,其中一个最有可能做到的就是六四。这令参与的人又上升,或起码保持到四至六万人参与,不会完全die down。当然特别年份、回归后还有其他dymamics,后来甚至令件事愈来愈膨胀。这是香港社会的一个集体回忆的发展史。
很多历史上,我们今天觉得很重要的集体回忆,其实极少是由一开始纪念至今的。很多历史事件是发生之后,可能说的是20、30年,没什么人记住它,而是在某一个历史时空,突然在那个国家出现了一种需求,而令这件事开始出现。
50、60年代的大陆很少人会刻意记住南京大屠杀的。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是80年代的产物,开始讲述是70年代尾、80年代初。突然因为改革开放也好,中日关系转变也好,各式各样历史背景原因也好,令到社会出现一个政治或者社会需要,就把南京大屠杀搬出来。纳粹大屠杀是1960年代开始多人讲,这当然部分牵涉犹太人在1960年代的身分地位,他们在美国社会开始爬到很有钱、很主导的地位,开始推动它。
回到六四,其实六四的意义是什么呢?大家都知道,回到2014至2016年,当时已经出现一个问题,是否需要把它本土化?怎样将香港六四纪念扣连到香港的民主运动,或者那种所谓扣连的方式是什么?司徒华的方式就是建设民主中国,中国民主、香港就有民主。当大伙香港年轻人不相信这一套时,你怎样去articulate六四纪念和香港民主运动的关连?当时已有这个需求,当时其实已经在变化中。
其实在海外搞香港民主运动的人,是有很大的理由继续讲六四的。因为六四第一就是中共的一个污点,而且很重要的一个点是外国人能听明白。你跟他们说中国人权什么什么,但外国对六四会有认知,也会有种所谓少少道德责任,好像不能很容易去抹杀它。海外港人怎样去articulate六四,也很明显会去服务他的当下目的。
端:香港有关六四的记忆和纪念,现在是处于die down的周期吗?
香港整个社会运动、公民社会都是这样。但是你会沉到什么地步?你会用一种怎样的方式、有什么延续下去?这个很有趣,我也不懂得说。过去两年,有时面对这样的社会,你也会去想一些完全超越自己范畴的东西。
我们做社会科学的,研究六四集体回忆很具体的嘛:以前做问卷调查、做焦点小组、做访问、做内容分析。但如果真的说下沉周期或者历史发展,这真的超越了可以用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去处理的一个问题。我常常有一个想法,比如日本长崎是很多天主教徒的地方,天主教徒比例是5%左右,那件事并不会因为德川家康禁止200多年的天主教,而令它完全消失。这当然是因为15、16世纪欧洲传教士开始在长崎的工作,无论多么极权,200几年,它磨不掉那件事,不知道为什么。全世界很多例子都是这样。
当然这样说很抽象、很笼统,到最后是一个程度问题,它能磨掉多少东西?即是,有些所谓traces(痕迹)。我过去两三年有一个想法,有时我们讲记忆的时候,有些所谓memory traces(记忆痕迹)的东西,它想抹走所有事,但是不是真的很容易抹走?会不会抹完后,始终会模糊地留下一些traces?我常常觉得香港社会有这种事,那种signified的traces,好像表面上全没了,但其实它又somehow在不同的角落,在人生之中保留了下来。Somehow,它又会有自己的方法继续承传。
如果用这个角度去看,要完全100%抹走香港的六四记忆,其实是极其困难的事。任何社会都有保留一种记忆的能力,就算多细小也好,保留少少记忆的能力。加上香港的国际网络和连结。去到2023年5、6月这个时候,比如它都未封网。
过往是很大规模,全社会的一种纪念,是一种Dominant memory。所谓Dominant memory是什么意思?不只是去看有香港多少人支持平反六四,而是你不支持平反六四,你也不够胆公开讲啦。你是没有办法挑战它的,起码是大家不得不承认,六四有发生过、有死人,有问题和需要纪念。现在气氛不同,它不再是一种Dominant memory,但作为实际存在的一群,至少为数绝对不少的香港人,甚至超过一半香港人,他仍然记得的事。
端:关于六四记忆的研究,你还会继续吗?如何继续?
我想的。但现在做研究,尤其做敏感的研究,跟你做新闻一样,有实际难度,例如会否很多人不愿意接受你访问。
我想六四作为一个research topic,跟以往很不同。以往可能你拿到资金去做个问卷调查,做一堆访问,做一堆聚焦小组,然后有3个月至半年、或者到两年时间做完计划,写一篇文章。但不要说六四,这两三年,如果是民主发展、社会运动、公民社会有关的研究,已经很难再这样做。第一,你其实不知道能否拿到资金。我不是说资金机制是否已经有审查,而是你不知道有没有。第二是它不需要特别审查你,你也很难写得很合理,如果评审问你还做不做到?有没有人接受访问?或其他实际操作问题?这其实都是合理的问题……还做到吗?
所以过去两年开始我做的访问,就是做、做下去,凭感觉或当时的判断觉得还有空间可以做下去的话,还想问问人、而那些人还愿意接受访问的,就继续问下去啰,就是没有project end day而已。
今年做问卷调查会难一些。就算我们不说什么政治敏感,做一次问卷调查的成本是六位数字,真的涉及资金和排期,很难说无缘无故就去做。去年我就六四访问了五个人,如果我每一年访问几个——也不用多,你也想像到未必可以访问很多——你就当是摊长了来做四五年而已。那么,你也可以储起一些。
至于说做的时候,涉不涉及比如被访者会不会回答,我的理解是来到今时今日,的确被访者是会拒绝接受访问,是多了,尤其是民主派的支持者。小林哲郎(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系副教授)做过研究反映了这件事。但是愿意接受访问就是不介意在这些问题上表达意见,所以问了的话(一般)都会照答的。
端:其实从集体记忆的角度,能否公开讲、公开行动,有多重要呢?是不是没办法做到这些,就代表记忆很容易断裂呢?
李:从学术的角度说,如果没有公开讲或行动,甚至不能称为集体记忆。因为集体记忆不是说你记得、我记得就叫集体记忆。在香港社会,过去从1990到2019年,六四是一个好强的集体记忆,是因为大家真的会讲,它占据一个很重要的位置。每年6月5日你会预计某几张报纸的头版是烛光海的相,它会有很多东西,然后会有一个narrative,narrative有个好核心的讲法,然后会有道德判断。这是它作为一种集体记忆,有公众的声音。如果没有了这个声音,没有public representation(公众呈现)、公众叙事,你甚至可以说它不成为一种集体记忆。它只是一种集体共同拥有的私人记忆。
当然你说我们现在2023或可见的将来,是不是都没有一个public的representation呢,又不至于完全没有的。社交平台还可以说,如果你身处某些圈子,六四是循例洗版的。但是从概念上讲,如果那样东西被完全压到什么都没有的话呢,比如大家私下放在心里或面对面才讲,但没有public representation的话呢,你甚至可以说某程度上集体记忆消失了。
当然可以补充的是,public representation的部分不见了,在个人心中流传,或者在社群里流传,它就还可以传下去。我认识的从国内来香港读PHD的研究生,十年八载前跟他们谈过,那个年头他们基本上都会知道啊。甚至有一个说他读大学时,突然有一个老师拉起窗帘播放影片。很informal的、私底下的流传方式,其实会有的嘛,就算在中国大陆,从1989年开始那15至20年,不会完全不知道。固然后来加大了封杀力度,再下一代可能不知道。但如果回到香港,那种很私人的,家庭也好学校也好的流传,会有。再加上刚才说海外的东西。这一刻是否真的完全不能讲,我觉得也还不是。未来它会压得很厉害,但不至于完全没有。
端:你会不会觉得现在六四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讲了,论述退回一个讲纪念的原点了?还是实际也是一个创造新讲法的契机?
李:香港现在的状态当然是很难所谓很完整地论述一件事,纪念,是唯一可以说得出口的东西。说不说出口就是涉及了风险的问题,我如何论述才不会让他觉得我煽动呢,“纪念”不会煽动了吧?
一旦你要去论述它,你可以选择的是什么呢?以前说平反六四,后面的假设是你没有挑战政权,平反也是由同一个政权去平反。现在还去走一个现今政权的框架里的(方式),好难,你讲民主化都已经好难,你还能怎么讲呢?
过去三十年香港的政治论述有一个特点,就是国家(state)的力量太强大了,不是说一定压着你,而是在讲某种论述的时候,你没有办法在某些地方跟它有竞争的,很多时候在香港发展论述就是要回应国家话语(react to state discourse)的。最明显就是“爱国”,你看爱国论述从1997到2023年,最初民主派讲爱国是一定讲的嘛。现在是state的power强大到它垄断(monopolize)了爱国这个词。
过去两三年,国家压到一个程度,还怎么就着六四去论述(articulate)呢?这里就要将本地和海外分开了,本地面对着一个强大的国家机器,以及那种论述的压制下,你其实很难说任何事。大石砸死蟹。根据自由民主政治理念去建构一套关于任何的论述都难。新闻自由还是一个抽象的理论可以去讲,六四是一个具体的事件。怎么讲呢?
十几年前,江泽民的时候,“民主中国”官方都不是很压的,他会保留这个政治改革的可能性。但现在又制度自信,又制度优越性,基本上觉得“民主不好”。整个论述环境变成这样。所以香港就只能剩下“纪念”。
但我又不会把这个问题视为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现实我们无可奈何,能发展论述的就是海外。但海外的问题是,它的政治盘算、面对的政治环境不一样,为什么要讲六四?如何讲呢?如何把六四连结香港的状态?在海外讲也一定要考虑如何连结国际。这又是另外一个issue了。
如果沒有public representation就不算做集體記憶,那大陸沒有任何非官方的集體記憶
所有事情隨住時間都會慢慢消失喺人嘅記憶。一百年前發生嘅所有大事到如今都只係淪為歷史書裡面嘅一頁內容。
这篇访问真是十足meta性,自反性
感覺很悲觀,除了個人和家庭層面的記憶,和端傳媒之類的獨立媒體提醒,在香港公開的活動幾乎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