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容,端传媒记者)
仍有凉意的五月,我第一次见识到埃尔多安在土耳其首府安卡拉的府邸,一座叫“Cumhurbaşkanlığı Külliyesi”(总统府复合体;presidential complex)的庞然大物。
这座占地面积足有两个白金汉宫的“复合体”建成于2014年,埃尔多安正式坐上总统宝座的一年。虽然英文译名“presidential complex”看起来很普通,“Külliyesi”或“库里耶”却大有来头。阿拉伯语“kûl”的意思是“每一个”﹑“所有”,而库里耶其实就是一个以清真寺为核心的建筑复合体,里面顾名思义甚么都有:土耳其浴场﹑崇拜场所﹑伊斯兰学校(Madrasa)﹑食堂、医院(Dar al-Shifa)﹑有五万册藏书的图书馆。这里除了是埃尔多安本人的府邸﹑办公室,还是政府各部人员的办公场所。现代土耳其传统的分权(separation of powers)在这个“包罗万有”的地方不复存在。数年前埃尔多安还要在这里增建一个“白宫式”的总理府建筑复合体,只是计划被法院驳回了。
库里耶是鄂图曼帝国(1299-1923;中国大陆较常作“奥斯曼帝国”)的标志性建筑,而鄂图曼帝国就是埃尔多安“土耳其大国梦”的创世神话:在帝国最兴盛的时期,土耳其作为一个伊斯兰势力,在版图和影响力上都能跟基督教势力平起平坐,甚至曾是欧洲第一强国。二十世纪后,这个幅员在极盛时期从中亚细亚延伸至北非和西欧的帝国跟不上现代化步伐,逐渐成为了欧洲列强眼中的“病夫”。但帝国无疑鼎盛过﹑辉煌过。土耳其人不会不记得,至少埃尔多安几乎每天都在重复提醒他们。
而埃尔多安的这座库里耶,选址也有讲究:它座落在有“土耳其之肺”之称的阿塔图克森林农场(Atatürk Forest Farm)范围内。阿塔图克(Atatürk)无人不识:凯末尔(Mustafa Kemal),现代土耳其国父(“阿塔图克”意即“土耳其人之父”),一战民族英雄,土耳其共和国(1923年至今)第一任总统,1000里拉钞票上的头像,鄂图曼旧都伊斯坦堡国际机场的名称。这片土地由阿塔图克在1925年捐归国有,这里还有他故居的复制品(虽然是复制,但真正的故居在现属希腊的帖撒罗尼加,所以复制品变成了道统),现在是一间介绍阿塔图克生平的博物馆。如果现代的,世俗(secular)的土耳其有创世神话,那个创世神话就发生在这片森林里。
所以,埃尔多安的这个库里耶选址充满矛盾的张力:他把心心念念的苏丹﹑宫殿﹑以伊斯兰教旨为中心的帝国梦想,建在把土耳其从鄂图曼帝国沉痌拉出来的阿塔图克的土地上。但与其说是挑战,更像个明确的,大胆的宣示:他,埃尔多安--至少可以平视阿塔图克。或者说,他就是新的阿塔图克。
而土耳其共和国成立一百年的2023年,本是埃尔多安证明自己比肩阿塔图克,甚至超越阿塔图克的一年。去年埃尔多安在正义与发展党(AKP)的21周年大会上说,2023年,这个国家的目标是要成为世上最大的政治和经济势力之一:“我们决不允许外部敌人,以及国家内部的无知者,阻止我们走这条路。”埃尔多安的“百年愿景”包括:挤身世界十大经济体,人均国民生产指数达到2万5千美元,失业率压低到5%,年出口达5千亿美元,全民受国家医保保障等。
但2023年的土耳其,看起来完全不像他梦想中,能对标先进国家的现代文明。那些百年愿景绝大部份成为了泡影,而且不能全怪疫情。今年二月的巨灾除了重创了他的东部票仓,更加暴露了帝国梦,建设梦的不堪一击。在地震中被夷为平地的哈泰省国际机场(Hatay International Airport),在兴建计划获批前就有地震专家,泥土专家警告过,机场的选址在一个被抽干的湖上,而且还在主要的板块断层线上,一旦发生地震,损毁难以估计。但埃尔多安政府搭著兴建进步土耳其的快车,利用根本不合格的核查员,批准了选址。2007年,在新机场开幕礼上,埃尔多安致辞说,哈泰省“值得拥有最好的。”地震后,由于哈泰省支持最大反对党共和人民党(CHP),埃尔多安甚至迟迟未给他们的市长打电话沟通救援。
也许正如埃尔多安说的,“民主就像一部有轨电车,到站就该下车了。”入黑后再来看,他的巨型库里耶灯火通明,在黑夜中伸开的左右两翼有展翅的态势。稍一瞇眼,我以为自己看到了苏丹的行宫。
“埃尔多安是个病症,必须除去的病症”
现时,埃尔多安的选情正落后于共和人民党的候选人,74岁的基里达欧鲁(Kemal Kılıçdaroğlu)。维基百科的条目集合了多个民调的结果,截至五月初,二人支持率平均相差约3个百分点。在通膨严重,经济指数每年滑落,还刚经历了一场暴露埃尔多安政府腐败无能的巨灾的土耳其,埃尔多安选情艰难。但说到谁会赢,所有民调机构都还是一句:too close to call。已在元首位置二十年的埃尔多安,还是有大批虽承认他有过失,但仍将在票站支持他连任的土耳其人。
八年前我在土耳其东部跑了几个月,从安卡拉走到凡城(Van)﹑特拉布宗(Trabzon)﹑埃尔祖鲁姆(Erzurum)﹑尚勒乌尔法(Sanliurfa)﹑最南面土叙边境的马尔丁(Mardin)﹑迪亚巴克尔(Diyarbakir)﹑最东面土伊边境的多乌巴亚泽特(Doğubayazıt)﹑卡城(Kars)等地方。愈往东走愈多山,愈往东走愈贫穷。土耳其国宝级作家帕慕克在《雪》里写的卡城就是这样:寒冷﹑边缘﹑贫瘠﹑分裂。
土耳其称为安那托利亚(Anatolia)或小亚细亚(Asia Minor)的一大片腹地,就是埃尔多安和正义与发展党的票仓(不计东南部库尔德地区)。土耳其最富有的西部沿海地区是反对党共和人民党的领地。属于埃尔多安的那一大片土耳其很不起眼,但如果游客待在伊斯坦堡,一支水烟卖300里拉的旧城区,大概不会见到绝大部份的土耳其。许多土耳其人眼中“真正”的土耳其。
“埃尔多安承诺给他们基建﹑学校﹑医院,还有一个以伊斯兰教为中心的国家,他们就给他选票。所以愈穷愈需要强人。”以往我跟研究院的土耳其同学说起埃尔多安,他嗤之以鼻,抛下这一句。这个说法可能经不起学术拷问,他也肯定想得没那么简单,但在土耳其精英的眼里,可能真的愈穷愈傻,愈穷愈需要强人。这是他的真实感受。
艾默特跟我说,这些“太穷﹑太穆斯林﹑教育水平太低﹑太不西化﹑太保守”的“Black Turks”(相对的就是White Turks,西化﹑世俗化,在现代土耳其如鱼得水的精英),就是土耳其的大多数。自鄂图曼帝国崩溃,土耳其已经世俗化一百年,但土耳其也是个穆斯林占绝大多数的国家:近98%人口是穆斯林,当中72%是逊尼派穆斯林,剩下的是什叶派和阿列维派。当中有进步派﹑开明派,但也有为数不少的是基本教义派,而他们为了伊斯兰重新成为土耳其政治的中心,仍然会不顾一切支持埃尔多安。
我是在网上认识艾默特(Ahmet)的。网上的他话很多,打字速度飞快,常常不停歇地给我发来十几二十条信息。他的英文用语非常美式,主要体现在脏话上,说话很直白,我一度以为自己在跟一个美国中学生聊天。他说自己在土耳其上的是私校,“不是我吹嘘但教育质素比较好,因为不必跟政府规定的教程。”。但他又补一句“但只是很普通的私校,不是posh(豪华)的那种学校。真正posh的学校有‘big ass’游泳池,‘big ass’网球场﹑高尔夫球场。那些就是埃尔多安党羽的孩子上的学校。”
他在网上说自己只有十九岁。我在伊斯坦堡看到他,才知道他没骗我;虽然他头发蓬松面容憔悴,脸上有点没剃干净的胡渣,但一看就知道非常年轻。他在伊斯坦堡一个推动妇女权益的非政府组织当长期义工。“我是绝无仅有的男性。”我所以会去认识他,是因为留意到他常在讨论区贴女性主义新闻,好奇私信他询问土耳其女性组织的情况,聊了一阵子他才说自己其实是男生。
去当义工是因为姐姐艾拉(Ayla)四年前遭遇的严重暴力。“她被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跟踪骚扰。有一天下午,她在我们家路口的小商店买点东西,回家路上被那个人截住,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了她。艾拉很害怕,想逃走,那个男的在背后把她勒住--艾拉才155公分,很快就被他按在地上。她怕他向她施暴,一直尖叫,那个男的害怕了,就把她按在地上打,用拳打她的头和胸口,到她不再叫了,他以为她死了,就逃之夭夭。”
“那个小商店真的就在我们家150米开外,她被打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看电视,完全不知道艾拉正经历著人生最恐怖的十分钟。最后是我们的邻居发现了她,把她送到医院,然后通知了我的父母。我在医院看到她的时候,她整张脸都是黑色的,两只眼睛像两个紫色的气球,像附加物一样贴在脸上,一条肋骨被踹碎了。没有一处完整。我真的认不出她来。”
艾拉没有死,但有一部份的她永远都找不回来了。“我跟姐姐年龄相近,感情很好。我们家是自由派穆斯林家庭,从来没有男性优于女性的说法,父母对我们的期望﹑管教方式都是一样的。姐姐漂亮且聪明,很有文字﹑艺术天份,以前常希望未来去德国读书,成为记者。但现在她不敢常出门了。脸上,身上的伤也一直没有完全好起来。她一直为了父母强装坚强,但我知道她经常哭,几乎每晚都在哭。”
而施暴的人被抓了,轻判了五年--法庭说,事发时他还很年轻,没有案底,家境清白。但由于已经监禁了三年多,即是说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艾默特说到这里,忿忿不平。“妈妈在艾拉出事后就没一天晚上睡得好过。我们搬了家,远离了以前住的区域,但大门还是一定要每晚上三个锁。她也常常哭,不敢在艾拉面前说,但她很担心艾拉的未来。”
“埃尔多安不是问题的根源,他是一个症状,但也是要除去的症状。他说支持反对派的人都是娘娘腔,同性恋,他说女人不生孩子就不完整,他还想要推动法定强奸犯跟受害女童结婚就可以免罪的法律。这不是伊斯兰的问题,我也是伊斯兰教徒,但这不是伊斯兰。”
“除了埃尔多安,土耳其有太多事情需要改变。小时候我听说,我们区的一个发电厂,找了来自日本很厉害的工程师来维护。那时候我就想,这工作土耳其的工程师也可以做啊,土耳其的工程师也很厉害,我们也有不少可堪自豪的基建。但现在我真的说不出这句话。在现在的土耳其,当法官可以不懂法律,当老师可以不懂教育,医生手术大意出错可以不被问责,房子偷工减料害死人也不用坐牢。这个国家,全部都是资源错配,只要你是埃尔多安的人,你跟正义与发展党有关系,那你就可以横行无忌。”
谁人的土耳其
从伊斯坦堡机场到旧城区的车程中,我数了数埃尔多安与基里达欧鲁的大型路边选举广告。小型的横幅与海报全部不算,只计眼看最少有14﹑5呎高,数十呎长的巨型广告板。虽然我只数了二十分钟左右,但答案是:埃尔多安18个,基里达欧鲁1个。基里达欧鲁的那个是我看埃尔多安看到要吐了,准备放弃时看到的。
我跟艾默特说起我的非正式统计,他说有埃尔多安参与的选举从来都没有公平过,为了胜选,他这两年疯狂掷钱搞基建,不过一场地震暴露了那些都是“松饼”,即是我们说的豆腐渣工程。“如果埃尔多安不作弊,基里达欧鲁一定会赢。但埃尔多安绝对会作弊,事实上他知道自己选情不妙,早已准备了一大堆作弊材料。”
去年,正义与发展党不顾反对声浪修改了选举法。修法后,最高选举委员会将以抽签方式,选出负责裁决选举纠纷的法官,而不是像之前那样以资历决定。但2016年那场未遂政变后,埃尔多安在军警﹑司法﹑学术和教育﹑新闻﹑宗教等界别,都进行了一场令人权组织多番谴责的大清洗,许多只是跟居伦或居伦运动有丁点关系的人都被逼下狱或流亡。埃尔多安在司法系统中,安植了许多资历不足的年轻法官。用抽签来决定谁裁决选举纠纷,即是大大增加了效忠正义与法展党的法官被抽中的机率。
对于埃尔多安会否接受败选,似乎土耳其人也不能肯定。有些人比较乐观,我的土耳其友人Kerem就说,宪法规定的轮不到他不接受,埃尔多安没有神通广大到能凌驾一切。艾默特则悲观得多。他警告我,最好明天就离开土耳其,如果走不了,晚上就留在酒店不要出来。
“明天甚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埃尔多安输了,他可能会发动政变,甚至内战,或者煽动支持他的疯子攻击普通人。我们连他的说辞都给他想好了,他会说库党德工人党联合基里达欧鲁夺权,会说美国粗暴干预土耳其选举,事实是怎样不重要,重点是你想得出来他讲得出口。当然很可能明天会一切平静,伊斯坦堡也没有很多基本教义派组织,但不值得冒这个险。”
“要推翻一个腐败二十年的政府,要拿回我们的尊严,拿回土耳其的民主和法治,谈何容易。”他苦笑。“虽然不知是好是坏,但明天肯定是一个新开始。或者我们明晚会大肆庆祝,也说不定。”
“但即使反对派上台,我们仍然会监督政府,还会加倍监督政府。阿塔图克有句说话:‘如果你们还在寻找救世主,那说明我没有教给你们任何东西。’”他眼神坚定。在我面前的他,年轻﹑反叛,是埃尔多安的antithesis。
周六傍晚,艾默特跟我一起在旧城走著。下午开始,这一区已经布置了大批军警和装甲车。选举前夕,伊斯坦堡游人如鲫,顶级景点如蓝色清真寺和索菲亚教堂依然人头涌涌,偶尔还会听到普通话和广东话--大陆和香港的旅客都回来了。水烟店门庭若市,雪糕店的店员依然在表演十年如一日的,把雪糕筒翻来翻去的小把戏,把旅客逗得哈哈笑。
伊斯坦堡是土耳其。在安那托利亚腹地,很多人一辈子可能都看不到一次像我这样的东亚面孔的地方,那也是土耳其。帕慕克的《雪》是土耳其,在书出版后组织烧书行动的保守主义者也是土耳其。土耳其共和国与鄂图曼帝国,西方与东方,欧洲与亚洲,世俗与伊斯兰,新的旧的开放的保守的--土耳其的地理位置,似乎就暗示了这是一个永远在寻找自己身分的国度。埃尔多安的出现,以及他可能的退场,都是这个国家长久挣扎的一部份。
明天这个时候,就要公布选举的初步结果了。像艾默特说的,那肯定是一个新开始。
希望土耳其大選可以有更多報導,埃爾多安獨裁統治二十年,「天下苦秦久矣」是其他獨裁國際的人民也感同身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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