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大選現場:埃爾多安,和他失落的帝國夢

伊斯坦堡是土耳其。在安那托利亞腹地,很多人一輩子可能都看不到一次像我這樣的東亞面孔的地方,那也是土耳其。
2023年5月7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在伊斯坦堡阿塔圖爾克機場開展競選活動。攝:CTK via AP/達志影像

(陳婉容,端傳媒記者)

仍有涼意的五月,我第一次見識到埃爾多安在土耳其首府安卡拉的府邸,一座叫「Cumhurbaşkanlığı Külliyesi」(總統府複合體;presidential complex)的龐然大物。

這座佔地面積足有兩個白金漢宮的「複合體」建成於2014年,埃爾多安正式坐上總統寶座的一年。雖然英文譯名「presidential complex」看起來很普通,「Külliyesi」或「庫里耶」卻大有來頭。阿拉伯語「kûl」的意思是「每一個」﹑「所有」,而庫里耶其實就是一個以清真寺為核心的建築複合體,裡面顧名思義甚麼都有:土耳其浴場﹑崇拜場所﹑伊斯蘭學校(Madrasa)﹑食堂、醫院(Dar al-Shifa)﹑有五萬冊藏書的圖書館。這裡除了是埃爾多安本人的府邸﹑辦公室,還是政府各部人員的辦公場所。現代土耳其傳統的分權(separation of powers)在這個「包羅萬有」的地方不復存在。數年前埃爾多安還要在這裡增建一個「白宮式」的總理府建築複合體,只是計劃被法院駁回了。

庫里耶是鄂圖曼帝國(1299-1923;中國大陸較常作「奧斯曼帝國」)的標誌性建築,而鄂圖曼帝國就是埃爾多安「土耳其大國夢」的創世神話:在帝國最興盛的時期,土耳其作為一個伊斯蘭勢力,在版圖和影響力上都能跟基督教勢力平起平坐,甚至曾是歐洲第一強國。二十世紀後,這個幅員在極盛時期從中亞細亞延伸至北非和西歐的帝國跟不上現代化步伐,逐漸成為了歐洲列強眼中的「病夫」。但帝國無疑鼎盛過﹑輝煌過。土耳其人不會不記得,至少埃爾多安幾乎每天都在重覆提醒他們。

而埃爾多安的這座庫里耶,選址也有講究:它座落在有「土耳其之肺」之稱的阿塔圖克森林農場(Atatürk Forest Farm)範圍內。阿塔圖克(Atatürk)無人不識:凱末爾(Mustafa Kemal),現代土耳其國父(「阿塔圖克」意即「土耳其人之父」),一戰民族英雄,土耳其共和國(1923年至今)第一任總統,1000里拉鈔票上的頭像,鄂圖曼舊都伊斯坦堡國際機場的名稱。這片土地由阿塔圖克在1925年捐歸國有,這裡還有他故居的複製品(雖然是複製,但真正的故居在現屬希臘的帖撒羅尼加,所以復制品變成了道統),現在是一間介紹阿塔圖克生平的博物館。如果現代的,世俗(secular)的土耳其有創世神話,那個創世神話就發生在這片森林裡。

2017年4月17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在總統府向慶祝公投結果的人群發表講話。攝:Kayhan Ozer/Anadolu Agency/Getty Images
2017年4月17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在總統府向慶祝公投結果的人群發表講話。攝:Kayhan Ozer/Anadolu Agency/Getty Images

所以,埃爾多安的這個庫里耶選址充滿矛盾的張力:他把心心念念的蘇丹﹑宮殿﹑以伊斯蘭教旨為中心的帝國夢想,建在把土耳其從鄂圖曼帝國沉痌拉出來的阿塔圖克的土地上。但與其說是挑戰,更像個明確的,大膽的宣示:他,埃爾多安--至少可以平視阿塔圖克。或者說,他就是新的阿塔圖克。

而土耳其共和國成立一百年的2023年,本是埃爾多安證明自己比肩阿塔圖克,甚至超越阿塔圖克的一年。去年埃爾多安在正義與發展黨(AKP)的21周年大會上說,2023年,這個國家的目標是要成為世上最大的政治和經濟勢力之一:「我們決不允許外部敵人,以及國家內部的無知者,阻止我們走這條路。」埃爾多安的「百年願景」包括:擠身世界十大經濟體,人均國民生產指數達到2萬5千美元,失業率壓低到5%,年出口達5千億美元,全民受國家醫保保障等。

但2023年的土耳其,看起來完全不像他夢想中,能對標先進國家的現代文明。那些百年願景絕大部份成為了泡影,而且不能全怪疫情。今年二月的巨災除了重創了他的東部票倉,更加暴露了帝國夢,建設夢的不堪一擊。在地震中被夷為平地的哈泰省國際機場(Hatay International Airport),在興建計劃獲批前就有地震專家,泥土專家警告過,機場的選址在一個被抽乾的湖上,而且還在主要的板塊斷層線上,一旦發生地震,損毀難以估計。但埃爾多安政府搭著興建進步土耳其的快車,利用根本不合格的核查員,批准了選址。2007年,在新機場開幕禮上,埃爾多安致辭說,哈泰省「值得擁有最好的。」地震後,由於哈泰省支持最大反對黨共和人民黨(CHP),埃爾多安甚至遲遲未給他們的市長打電話溝通救援。

也許正如埃爾多安說的,「民主就像一部有軌電車,到站就該下車了。」入黑後再來看,他的巨型庫里耶燈火通明,在黑夜中伸開的左右兩翼有展翅的態勢。稍一瞇眼,我以為自己看到了蘇丹的行宮。

2019年10月14日,土耳其東南部桑尼烏爾法省邊境城鎮阿卡卡萊,一名男子親吻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的橫幅。攝:Lefteris Pitarakis/AP/達志影像
2019年10月14日,土耳其東南部桑尼烏爾法省邊境城鎮阿卡卡萊,一名男子親吻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的橫幅。攝:Lefteris Pitarakis/AP/達志影像

「埃爾多安是個病癥,必須除去的病癥」

現時,埃爾多安的選情正落後於共和人民黨的候選人,74歲的基里達歐魯(Kemal Kılıçdaroğlu)。維基百科的條目集合了多個民調的結果,截至五月初,二人支持率平均相差約3個百分點。在通膨嚴重,經濟指數每年滑落,還剛經歷了一場暴露埃爾多安政府腐敗無能的巨災的土耳其,埃爾多安選情艱難。但說到誰會贏,所有民調機構都還是一句:too close to call。已在元首位置二十年的埃爾多安,還是有大批雖承認他有過失,但仍將在票站支持他連任的土耳其人。

八年前我在土耳其東部跑了幾個月,從安卡拉走到凡城(Van)﹑特拉布宗(Trabzon)﹑埃爾祖魯姆(Erzurum)﹑尚勒烏爾法(Sanliurfa)﹑最南面土敘邊境的馬爾丁(Mardin)﹑迪亞巴克爾(Diyarbakir)﹑最東面土伊邊境的多烏巴亞澤特(Doğubayazıt)﹑卡城(Kars)等地方。愈往東走愈多山,愈往東走愈貧窮。土耳其國寶級作家帕慕克在《雪》裡寫的卡城就是這樣:寒冷﹑邊緣﹑貧瘠﹑分裂。

土耳其稱為安那托利亞(Anatolia)或小亞細亞(Asia Minor)的一大片腹地,就是埃爾多安和正義與發展黨的票倉(不計東南部庫爾德地區)。土耳其最富有的西部沿海地區是反對黨共和人民黨的領地。屬於埃爾多安的那一大片土耳其很不起眼,但如果遊客待在伊斯坦堡,一支水煙賣300里拉的舊城區,大概不會見到絕大部份的土耳其。許多土耳其人眼中「真正」的土耳其。

「埃爾多安承諾給他們基建﹑學校﹑醫院,還有一個以伊斯蘭教為中心的國家,他們就給他選票。所以愈窮愈需要強人。」以往我跟研究院的土耳其同學說起埃爾多安,他嗤之以鼻,拋下這一句。這個說法可能經不起學術拷問,他也肯定想得沒那麼簡單,但在土耳其精英的眼裡,可能真的愈窮愈傻,愈窮愈需要強人。這是他的真實感受。

艾默特跟我說,這些「太窮﹑太穆斯林﹑教育水平太低﹑太不西化﹑太保守」的「Black Turks」(相對的就是White Turks,西化﹑世俗化,在現代土耳其如魚得水的精英),就是土耳其的大多數。自鄂圖曼帝國崩潰,土耳其已經世俗化一百年,但土耳其也是個穆斯林佔絕大多數的國家:近98%人口是穆斯林,當中72%是遜尼派穆斯林,剩下的是什葉派和阿列維派。當中有進步派﹑開明派,但也有為數不少的是基本教義派,而他們為了伊斯蘭重新成為土耳其政治的中心,仍然會不顧一切支持埃爾多安。

2023年5月2日,土耳其伊斯坦堡街上的一幅競選海報印上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肖像。攝:Francisco Seco/AP/達志影像
2023年5月2日,土耳其伊斯坦堡街上的一幅競選海報印上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肖像。攝:Francisco Seco/AP/達志影像

我是在網上認識艾默特(Ahmet)的。網上的他話很多,打字速度飛快,常常不停歇地給我發來十幾二十條信息。他的英文用語非常美式,主要體現在髒話上,說話很直白,我一度以為自己在跟一個美國中學生聊天。他說自己在土耳其上的是私校,「不是我吹噓但教育質素比較好,因為不必跟政府規定的教程。」。但他又補一句「但只是很普通的私校,不是posh(豪華)的那種學校。真正posh的學校有『big ass』游泳池,『big ass』網球場﹑高爾夫球場。那些就是埃爾多安黨羽的孩子上的學校。」

他在網上說自己只有十九歲。我在伊斯坦堡看到他,才知道他沒騙我;雖然他頭髮蓬松面容憔悴,臉上有點沒剃乾淨的鬍渣,但一看就知道非常年輕。他在伊斯坦堡一個推動婦女權益的非政府組織當長期義工。「我是絕無僅有的男性。」我所以會去認識他,是因為留意到他常在討論區貼女性主義新聞,好奇私信他詢問土耳其女性組織的情況,聊了一陣子他才說自己其實是男生。

去當義工是因為姐姐艾拉(Ayla)四年前遭遇的嚴重暴力。「她被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跟蹤騷擾。有一天下午,她在我們家路口的小商店買點東西,回家路上被那個人截住,不由分說一把抱住了她。艾拉很害怕,想逃走,那個男的在背後把她勒住--艾拉才155公分,很快就被他按在地上。她怕他向她施暴,一直尖叫,那個男的害怕了,就把她按在地上打,用拳打她的頭和胸口,到她不再叫了,他以為她死了,就逃之夭夭。」

「那個小商店真的就在我們家150米開外,她被打的時候,我就在家裡看電視,完全不知道艾拉正經歷著人生最恐怖的十分鐘。最後是我們的鄰居發現了她,把她送到醫院,然後通知了我的父母。我在醫院看到她的時候,她整張臉都是黑色的,兩隻眼睛像兩個紫色的氣球,像附加物一樣貼在臉上,一條肋骨被踹碎了。沒有一處完整。我真的認不出她來。」

艾拉沒有死,但有一部份的她永遠都找不回來了。「我跟姐姐年齡相近,感情很好。我們家是自由派穆斯林家庭,從來沒有男性優於女性的說法,父母對我們的期望﹑管教方式都是一樣的。姐姐漂亮且聰明,很有文字﹑藝術天份,以前常希望未來去德國讀書,成為記者。但現在她不敢常出門了。臉上,身上的傷也一直沒有完全好起來。她一直為了父母強裝堅強,但我知道她經常哭,幾乎每晚都在哭。」

而施暴的人被抓了,輕判了五年--法庭說,事發時他還很年輕,沒有案底,家境清白。但由於已經監禁了三年多,即是說他很快就會被放出來。艾默特說到這裡,忿忿不平。「媽媽在艾拉出事後就沒一天晚上睡得好過。我們搬了家,遠離了以前住的區域,但大門還是一定要每晚上三個鎖。她也常常哭,不敢在艾拉面前說,但她很擔心艾拉的未來。」

「埃爾多安不是問題的根源,他是一個癥狀,但也是要除去的癥狀。他說支持反對派的人都是娘娘腔,同性戀,他說女人不生孩子就不完整,他還想要推動法定強姦犯跟受害女童結婚就可以免罪的法律。這不是伊斯蘭的問題,我也是伊斯蘭教徒,但這不是伊斯蘭。」

「除了埃爾多安,土耳其有太多事情需要改變。小時候我聽說,我們區的一個發電廠,找了來自日本很厲害的工程師來維護。那時候我就想,這工作土耳其的工程師也可以做啊,土耳其的工程師也很厲害,我們也有不少可堪自豪的基建。但現在我真的說不出這句話。在現在的土耳其,當法官可以不懂法律,當老師可以不懂教育,醫生手術大意出錯可以不被問責,房子偷工減料害死人也不用坐牢。這個國家,全部都是資源錯配,只要你是埃爾多安的人,你跟正義與發展黨有關係,那你就可以橫行無忌。」

2023年2月10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在地震後探望災民。攝:Turkish Presidency / Murat Cetinmuhurdar / Handout/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2月10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在地震後探望災民。攝:Turkish Presidency / Murat Cetinmuhurdar / Handout/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誰人的土耳其

從伊斯坦堡機場到舊城區的車程中,我數了數埃爾多安與基里達歐魯的大型路邊選舉廣告。小型的橫幅與海報全部不算,只計眼看最少有14﹑5呎高,數十呎長的巨型廣告板。雖然我只數了二十分鐘左右,但答案是:埃爾多安18個,基里達歐魯1個。基里達歐魯的那個是我看埃爾多安看到要吐了,準備放棄時看到的。

我跟艾默特說起我的非正式統計,他說有埃爾多安參與的選舉從來都沒有公平過,為了勝選,他這兩年瘋狂擲錢搞基建,不過一場地震暴露了那些都是「鬆餅」,即是我們說的豆腐渣工程。「如果埃爾多安不作弊,基里達歐魯一定會贏。但埃爾多安絕對會作弊,事實上他知道自己選情不妙,早已準備了一大堆作弊材料。」

去年,正義與發展黨不顧反對聲浪修改了選舉法。修法後,最高選舉委員會將以抽簽方式,選出負責裁決選舉糾紛的法官,而不是像之前那樣以資歷決定。但2016年那場未遂政變後,埃爾多安在軍警﹑司法﹑學術和教育﹑新聞﹑宗教等界別,都進行了一場令人權組織多番譴責的大清洗,許多只是跟居倫或居倫運動有丁點關係的人都被逼下獄或流亡。埃爾多安在司法系統中,安植了許多資歷不足的年輕法官。用抽簽來決定誰裁決選舉糾紛,即是大大增加了效忠正義與法展黨的法官被抽中的機率。

2018年9月28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對德國進行為期三天的訪問,於柏林參加在 neue Wache 舉行的獻花儀式。 攝:Carsten Koall/Getty Images
2018年9月28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對德國進行為期三天的訪問,於柏林參加在 neue Wache 舉行的獻花儀式。 攝:Carsten Koall/Getty Images

對於埃爾多安會否接受敗選,似乎土耳其人也不能肯定。有些人比較樂觀,我的土耳其友人Kerem就說,憲法規定的輪不到他不接受,埃爾多安沒有神通廣大到能凌駕一切。艾默特則悲觀得多。他警告我,最好明天就離開土耳其,如果走不了,晚上就留在酒店不要出來。

「明天甚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埃爾多安輸了,他可能會發動政變,甚至內戰,或者煽動支持他的瘋子攻擊普通人。我們連他的說辭都給他想好了,他會說庫黨德工人黨聯合基里達歐魯奪權,會說美國粗暴干預土耳其選舉,事實是怎樣不重要,重點是你想得出來他講得出口。當然很可能明天會一切平靜,伊斯坦堡也沒有很多基本教義派組織,但不值得冒這個險。」

「要推翻一個腐敗二十年的政府,要拿回我們的尊嚴,拿回土耳其的民主和法治,談何容易。」他苦笑。「雖然不知是好是壞,但明天肯定是一個新開始。或者我們明晚會大肆慶祝,也說不定。」

「但即使反對派上台,我們仍然會監督政府,還會加倍監督政府。阿塔圖克有句說話:『如果你們還在尋找救世主,那說明我沒有教給你們任何東西。』」他眼神堅定。在我面前的他,年輕﹑反叛,是埃爾多安的antithesis。

周六傍晚,艾默特跟我一起在舊城走著。下午開始,這一區已經佈置了大批軍警和裝甲車。選舉前夕,伊斯坦堡遊人如鯽,頂級景點如藍色清真寺和索菲亞教堂依然人頭湧湧,偶爾還會聽到普通話和廣東話--大陸和香港的旅客都回來了。水煙店門庭若市,雪糕店的店員依然在表演十年如一日的,把雪糕筒翻來翻去的小把戲,把旅客逗得哈哈笑。

伊斯坦堡是土耳其。在安那托利亞腹地,很多人一輩子可能都看不到一次像我這樣的東亞面孔的地方,那也是土耳其。帕慕克的《雪》是土耳其,在書出版後組織燒書行動的保守主義者也是土耳其。土耳其共和國與鄂圖曼帝國,西方與東方,歐洲與亞洲,世俗與伊斯蘭,新的舊的開放的保守的--土耳其的地理位置,似乎就暗示了這是一個永遠在尋找自己身分的國度。埃爾多安的出現,以及他可能的退場,都是這個國家長久掙扎的一部份。

明天這個時候,就要公布選舉的初步結果了。像艾默特說的,那肯定是一個新開始。

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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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希望土耳其大選可以有更多報導,埃爾多安獨裁統治二十年,「天下苦秦久矣」是其他獨裁國際的人民也感同身受的

  2. 為什麼沒有作者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