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学者活动家阿古智子:在中国与香港的人权迷雾里,她想做撕开口子的人

“人跟人之间可能还是平视比较好,什么是正确、什么是客观⋯⋯人总是看不到后脑勺的。”
阿古智子参加东京举行LGBT游行,当中她穿上了中国女权活动家送给她的一件白色T-Shirt,上面印有一行中文字“女权主义者长这样”。摄:Viola Kam/端传媒

端传媒记者符雨欣 发自东京

东京中野区的“一户建”居民区里,行人少见,社区静谧。“一户建”是日本对独栋房屋的称呼,由于房子首层就建在路边,为防止行人窥视,许多房屋要么拉下密实的遮光窗帘,要么围着栏杆、高墙,或种满高大的枫树、仙人掌等植物。但这里有一栋房子,不仅刷着明黄的亮色,而且落地的门窗外除了低矮的灌木丛,再没有设置任何遮蔽物。

“对面(公务员住宅区)的小朋友曾经过这里,趴在门上看里面是什么;也有贫困的老人家来敲过门,问我这里是不是什么公共的场所,我就请他进来喝茶。”说话的是阿古智子,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专研中国研究的教授,这栋房子是她刚建好半年的新家。

谈及房子的公开性,阿古打趣:“邻居可以帮我监督有没有坏人⋯⋯中共也可以‘监督’我。”

身为学者的阿古智子,今年52岁,大阪人,身兼人权活动家、作家、教育者等多种身分,把自己的新家设计得比旧居更具公共性,是她的心愿。这栋房子的外墙上,雕刻着“亚洲 community”的片假名(commons こもんず)。多年来,她和曾在中国担任十数年记者、现于北海道大学教新闻的丈夫城山英巳,在10分钟单车程以外的旧房子,接待过来自中国的留学生、维权人士、律师、异议者等,2019年之后,又再多了一些来自香港的朋友。她称新房子为“小黄屋”,外观亮眼,内部的公共空间看起来也比私人空间更多。除了一两个私密的小房间外,家里光是可以容纳多人聊天或开会的地方,就有四个。

每一天,这个家里都有不同背景的外国人、日本人进进出出。主人阿古,则穿梭于学校、社区、国会、电视台之间,人们邀请她讲习近平的威权统治、中国的人权活动、中国社会、香港的社会运动等多种话题。

3月8日,一名在日本读书的香港女生,因在日期间的网络言论涉嫌“港独”,而于回港时被香港警方以“涉嫌分裂国家罪”拘捕,阿古是在日本为她奔走疾呼、并呼吁日本社会关注香港国安法域外管辖的极少数日本人。

她和女生原本并没有交集,只是女生的男友是她的学生,在收到消息一个星期后联系阿古,阿古就此发声。“她2019年都不在香港在日本,言论完全是在日本发生的⋯⋯受教育的权利也很重要,这也是我帮助(女生)的原因之一。”

她给其所在大学的约7位授课教师发送了希望他们愿意在线授课的邮件。所有授课教师中,大部分没有回音或表示无能为力,指“要研究是否真的涉及犯罪”。只有一位女教师给了她肯定的答复。阿古不满,“他们不懂,国安犯罪是要怎么证实啊?”

阿古智子是日本公共领域中少见的积极发言的女性学者。摄:Viola Kam/端传媒
阿古智子是日本公共领域中少见的积极发言的女性学者。摄:Viola Kam/端传媒

不游行的活动家

4月倒数第二个周日,东京举行LGBT游行,起点在代代木公园,阿古穿了中国女权活动家送给她的一件白T,上有一行中文字,“女权主义者长这样”。她也在脸上贴了一颗彩虹爱心。不过,“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游行和抗议”,她说,事实上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大游行的现场。阿古自称游行的观察者,并不意味着她不了解街头抗议,她的朋友补充,“这个游行比较嘉年华(parade),意识形态也相对保守,老师昨天介绍的另一个(关注性工作者和跨性别人群的)游行(march),才是相对激进的。”

在日本,左、右意识形态泾渭分明,人们的政治参与也和香港、台湾等地有不同想像。历史上右翼与政治暴力高度相关,通过针对性的刺杀(一人一杀),来达到政治改革的目标以救世(一杀多生)的理念,留存到战后;另一方面,60-70年代,日本历史上经过了一番新左翼运动,从1961年的反安保斗争、反战运动、日大与东大全共斗、三里冢抗争,到1969年的东京大学全共斗的安田讲堂攻防战、1972年的“枪战”浅间山庄事件,走向暴力的过程中,民众对学运的态度从同情变为恐惧。80年代开始,日本即便再有左倾的公民社会运动,也避免与体制强烈冲突。

因此,走上街头抗议,在日本的社会文化中是一种称得上激烈的表态。已经移居日本的前香港中西区区议会石塘咀选区议员、曾任香港公民组织“民间人权阵线”副召集人的叶锦龙,和在欧洲生活过、曾钻研中国和香港人权、法律及活动的Athena,是在香港参与、组织社运台前幕后的人,他们赴日半年,已经感受到在两地做活动家(activist)方式不一样:“我们以前要拿大声公上街叫口号的嘛,现在要转做香港文化、研究的活动才更容易被当地接受。集会能有200人已经算很多。”

在日本本国的议题中,会在国会前抗议的,是像修改《入境管理法》、修订《安保条例》等这样的“硬政治”,阿古不采取激烈姿态,倡议中国和香港人权议题的办法,则以公民社会为基盘,以做学术、NGO和民间游走为主。在活动家的头衔之前,她首先是一位社会学学者,她经常强调,自己做研究的方法是“现场观察”:“参与(participation)和观察(observation)要一起做的,我一定要有内部者的角色,要和内部人建立关系和信任,不然无法观察和得到信息。”她小心评估“人权外交”的价值和作用,“做了这段时间,知道作用不大,有点失望,但这还是一个方法。”

Athena和叶锦龙认为,日本媒体经常咨询阿古教授的意见,除了她有东京大学教授的头衔外,还因为“在研究中国问题的(一批)日本学者里,她是少数比较愿意出来说话的。”和大多数地区的学界一样,对外发表观点并非日本学者主流。“阿古老师是一名学者,能像这样频繁对外发表观点,做游说,带来人带来资源,其实做超过了很多事情。”

阿古是日本公共领域中少见的积极发言的女性学者,她框定自己在一个“中略偏左”的立场上,“我的基本立场就是言论自由,互相尊重。民主主义是协调的过程,不同的人一起生活一定要尊重别人的立场。”

她认为人是无法脱离社会的一分子,个人要有批判能力、平等交流,个人也可以有多重身分,血缘、种族不应该成为限制人的条件,她祖先坟墓在奈良,“说大和民族,谁是大和民族啊?”但她又认为现实来说,国家体系很重要,“国民交税、尽自己的义务,为自己的社会负责”。她较少直接介入别国政治,“我是一个日本人,别国政治体系的问题应该让国民自己解决。”

母亲早逝,下有弟妹,父亲在家开面店,阿古从面家的长女成为东京大学的教授,她认为自己是受益于平等的社会条件而一路成长起来,因此在自由之外,平等也是她重要的生命价值。“教育”是她致力于维护这价值的重要机制,她相信机会平等及尊重个性的教育,才能让“人”有最大潜能的发挥。

阿古并不认为存在纯粹中立:“结构性暴力平时看不到,但不是不存在,人不能完全中立的,而对话的人要站在一个大致平等的位置。”在不平衡的权力结构中,关注少数、弱势族群,就是她选择的立场,她想做平衡的角色,让少数一方也能尽量被顶起来。

时逢日本地方政治选举,阿古厨房的大长桌成为她和客人们讨论小区政治的核心,“社区最高票当选的是维新会成员,第三名是共产党,这里自民党,这个是独立参选⋯⋯某个人很坏的,在慰安妇问题上很右⋯⋯”越来越多人在电视上见到她,社区、学生团体等也邀请阿古去做演讲,她到离家40分钟地铁的国分寺社区中心讲白纸运动、709律师大抓捕、香港反修例运动等,13:30开场,13:20已经坐满了数十位银发的六、七十岁老人。

在香港和中国议题之间,后者在日本的号召力略大,两地问题联系在一起讲,阿古的背景有时起到加分的作用。不过,身为学者,成为人权活动家是阿古近几年才有的变化,“我最近 advocacy 做得比较多,没有办法⋯⋯我在大学相对还是安全的。”

在脸上贴了一颗彩虹爱心的阿古智子。摄:Viola Kam/端传媒
在脸上贴了一颗彩虹爱心的阿古智子。摄:Viola Kam/端传媒

其实是个中国研究学者

“我给你摘点草药吧,你拿回去煮水喝,能降血压。”女孩唐正琪的母亲,从狭小一居室的阳台外抓出一把杨柳叶,带着笑意向阿古智子挥了一挥。

现年仅28岁的唐正琪原本在日本旅居和读书,2021年她突发脑膜炎,倒在家里不省人事,阿古受她的父亲、709律师唐吉田之托去探访,才发现唐正琪的紧急情况,尽管火速送医,正琪还是不幸成为植物人。唐吉田生活在监视下、被限制出境,已多年未能离开中国,阿古等人帮忙争取到日本政府给正琪及其母亲批发签证,让正琪能够在原居公费治疗。

两年过去了,今年要为正琪和她母亲重新申请签证。“日本社会也有人反对政府用日本人的税(帮忙),但她们如果不留在这里,回到中国,要怎么办呢?”常常背着两个包快速走路,阿古一边过马路,一边语气急促。

和中国人权活动者、律师们的交集,与阿古自读书年代就参与中国公益活动有关。2000年左右,阿古在日本驻华大使馆工作,2003年她和城山英巳结婚,两人工作缘故,北京的居所里来来往往都是做中国NGO、谈论中国问题的公共知识份子、记者、学者、律师。

但对当时的阿古而言,这些人是朋友;她自己所关心的,起初是中国广袤土地上生活着的普通人。

受日本电视台文化节目影响,阿古一直对“亚洲”感兴趣。80年代末读高中,班主任英语地道,打开她的国际视野,在想要多学习一门亚洲语言时,她听取了班主任“越南语不好找工作,学中文吧”的建议。

1991年,她考到大阪外国语大学中国语的本科,选择了社会学的区域研究(Area Study)方向;1994年本科毕业后在名古屋大学读硕士,是当年新潮的、方便去联合国工作的开发研究科(发展学)。博士原本也要在名古屋大学完成,但她选择休学,考虑到国外大学再读一个硕士,就可以进入联合国。因缘际会到了香港大学,被导师程介明的民族志研究方法(Ethnographic Research)吸引,决定留在港大教育学院读博士。

“当时的同学,主要都是在中国学校工作了一段时间的老师,年纪比较大了,到港大进修。”经一名来自上海的师兄介绍,她博士题目以上海建平中学为对象,1998-1999年到当地呆了一年多,通过这所公办重点学校所进行的教学实验,看新蓬勃的市场经济下中国国家和社会的关系,“外面都觉得中国的意识形态很严,但这里办学很灵活,甚至用国外的教材⋯⋯形成了很多地方都学的“建平模式”。”改革开放的中国给她新鲜感,“感觉大家总是在想办法⋯⋯我就研究中国人在公与私之间的策略性模糊(strategy ambiguity)。”

她喜欢观察人,“为什么这个社会有这样的人?”大三她到中国北方农村短期交流,社会主义中国的村子“内”“外”、家族关系都让她着迷:“同样是亚洲人、儒家文化、父权社会,但中国的人际关系和日本很不一样。”

她在发展学领域就读硕士期间,兵库县一个学习毛泽东思想、社会主义的左翼团体,在当地报纸上刊登资讯,介绍由中国共青团和青少年基金会于1989年发起的救助失学儿童的公益项目“希望工程”。当时日本政府有帮助发展中国家的基金,一项可申请近一千万日圆,因为自身的阶级流动而深信“教育改变命运”的她,跑去帮“希望工程”写政府基金的申请计划,“第一个项目在贺龙(被中共称为十大开国元勋之一)老家,湖南桑植县。”硕士论文也以此为题,写湖南贫困地区的教育问题。

“在湖南做扶贫工作的时候,大家都很欢迎,”她鼓起掌来、模仿当年,“给他们送钱建学校啊,所以都很客气,不说真话⋯⋯和官员在一起,我其实看不到贫困原来和官员腐败是相关的。”她强调一位曾在《中国经济时报》工作、专门采访内蒙古的扶贫款项被挪用的记者,带她落地到中国的现实黑暗:“扶贫工作的记者招待会上,这位记者直接质问办公室主任,为什么不去查当地款项挪用的问题。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有勇气的、直接的指责,中国还有这样的人啊!”她后来跟随记者去内蒙古做田野调查,四、五天里,两人一个一个去见上访腐败问题的农民,“那时中国还挺开放的,上访农民都有自己的村民小组,自己选代表、选村长。”

“没有这位记者就没有我的现在,我以前都只看到表面,没有看到黑暗。”从此之后,阿古做项目不再跟使馆一起去了。阿古也反思“发展学”的殖民色彩:“用欧美框架分析亚洲不是很好,所以我们主要是采用自治性模式(autonomy),是“参与”性质的,不是去“教”人怎么做。”到各地“参与式观察”——这种方法贯彻她研究中国的始终。

如今,朝日电视台、东京电视台等常邀请她受访,“我是一个社会学家,其实不太适合讲所有问题”,像“海外秘密警察”这类涉及国际关系、情报的题目,阿古感到难以下嘴,“我只能讲我知道的中国社会的情况。”

阿古智子在家中与人权律师及社运人士等人吃饭。摄:Viola Kam/端传媒
阿古智子在家中与人权律师及社运人士等人吃饭。摄:Viola Kam/端传媒

朋友被捕,她走上人权的路

年轻时的阿古在北京的日本驻华大使馆以合同约做了三年“利民工程”,主要方向是中国扶贫建校,这让她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其实甚少涉足政治、重点关注反歧视、公益等的中国NGO,和在NGO工作的学者、律师等。彼时中国公民社会方兴未艾,来往熙攘,彼此间皆为友人。

2010年阿古和城山的孩子出生,不久城山又去北京工作,儿子4个月的时候已经开始上托儿所,以减轻阿古作为职业女性的养育压力。先生在北京期间,她独立照顾儿子差不多10年,“不过一直有中国留学生和我一起生活”,在她加班的时候,可以帮助一些生活琐事和照看。

这家人和外国人同住的习惯便开启于此。第一位住到家里的中国留学生,是她在北京认识的、在反歧视机构“益仁平”工作的杨卓,杨父在2008年抗议北京奥运被捕,杨通过自学日语,周折下到了日本,考上私立大学,因学费太贵,就问阿古能不能住到家里。“是他有勇气跟我说,想住在这个家,我们才开始了。”也正好阿古小时候,家里一楼做面馆,家人住二楼,她早已习惯开放、热闹的生活,能迅速融入与人共住的环境。

后来,阿古家可以住人的消息传开。她的家里还住过另一位维权律师的姪女,以及来自陕西的媒体学专业博士学生,后者现在《日本经济新闻》工作。

2013年之前,NGO在中国有存活空间,也得到不少外国资金的支持,中港之间交流高度密切,但2013年开始,新上台的习近平政府管制思路升级,这批NGO被政府重点关注及打压;2014年香港爆发雨伞运动,也“牵连”了一批中港公益组织行动者;2015年,中国“权利倡导型”的公民社会组织陷入覆巢之灭,7月9日起,上百位律师、民间维权人士、上访者等被大规模逮捕、传唤、拘留、约谈(709事件)。

往前十数年,阿古认识这些人时,显然不会预料到有这样的发展。“其实我(以前)感兴趣的不是人权,而是教育、发展”。直到2014年,她和城山的朋友、人权律师浦志强被捕,“人权”才真正近身。浦因与友人参加六四25周年纪念研讨会而被捕,并有两项煽动民族仇恨罪、寻衅滋事罪罪成,判缓刑。阿古和几个中国自由派学者、独立媒体人联名声援浦志强,虽不确定声援有没有好处,但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近二十年中,她自己也有三次和警察等执法者打交道的经历:在内蒙古和记者一起被抓起来,并被分开审问,过了一宿,国安才确认她是在大使馆工作、有外交特权的日本人。第二次是两夫妇与到北京上访的贵州搬迁水库少数民族吃饭,警察上门,刚好城山手上有一张采访温家宝时的合照,拿出来,“警察一哄而散”。2017年她与七位日本学者去湖南访问尘肺病人,碰上附近诊所很多人来看病,病人和学者坐成圈子聊天,半个小时内就来了20个警察。

回想这些,她觉得好笑又有点可怕,“不相信我是日本人的时候,国安很凶,知道我是日本人的时候,他们态度大变,问你累了吧,你饿了吧?”而执法者的说词,也从二十年前的“采访农民不公平、也要采访我们(当局)”,到“不是记者不能采访,再有第二、第三次就不能再来中国”的威胁。

人在日本、享有自由,阿古没有浪费自己的权利空间,她积极连结709律师及其家属的活动,为江天勇、李和平、唐吉田等奔忙。她组织放送709的相关影片、无偿做影片翻译、做讲座、邀请学者、记者等,把自己在每个维度能帮忙的事情都拉满弓。

阿古也紧贴中国社会变化,2022年“白纸”反封控潮爆发,她也主动去了解东京的相关集会活动。参与东京白纸行动的啧啧说,“阿古老师对新的运动是有好奇的,她人很好,也有重视白纸并介绍和分享一些资源,包括在日本的女权主义者、律师、左翼社团、中国的律师、记者等⋯⋯最近东大要做 Hong Kong Week 的展览,阿古老师也跟那边的主催提出或许可以加一点中国新的社运元素。”

2019年她最后一次去河南,想见生活在那边的江天勇,但碍于国安监视江而不便去。她曾向当地教育机构询问可否去看看农村,“但都是安排好的,那没意思了。”2019年之后,阿古再没去过中国,参与观察这片土地对她来说越来越难,她开始把目光转向中国的互联网,期待从中能再把握中国社会的变化,也关注在国家机器下信息如何被污染和扭曲。

“中国是我的第二个家乡,我在中国也有很多亲人一样的朋友”,她常提到自己还是学生时认识的、特别照顾她的原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研究员邵爱玲女士,亲暱地称她为自己的“上海妈妈”。“我不是因为不喜欢中国才批判中国的,但限制真的太糟糕了”,“也是因为中国朋友的遭遇,我发现言论自由是重要的,这是做人的基本条件。”

阿古智子对于香港社运的立场,更像2014年时的香港人,比较支持“和平理性非暴力”,对于“勇武派”,她尝试去理解,但还未能接受。摄:Viola Kam/端传媒
阿古智子对于香港社运的立场,更像2014年时的香港人,比较支持“和平理性非暴力”,对于“勇武派”,她尝试去理解,但还未能接受。摄:Viola Kam/端传媒

香港问题上,是“和理非”的立场?

2019年,香港反修例运动攫取全球目光。现在和“香港人权”捆绑在一起的阿古,却不敢夸大当年自己对香港的兴趣:“我更像一个旁观者。”

1996年阿古已在香港大学念书,1997年甚至作为日本媒体的撰稿人而经历了香港的主权移交现场。但她当时在香港的生活圈子,同学基本上都是大陆人,朋友都是日本人,大陆同学都不识粤语,在香港工作、做生意的日本朋友则对九七和香港经济未来都感到兴奋乐观。

她听到过香港本土对九七前途问题的担忧,但没有深入接触。现在回想,她觉得很不好意思。“我其实很晚才关注香港,在香港读书也是一直看中国,语言也没有学⋯⋯”她对香港印象最深的,只是㓥房和贫富差距问题。

耐不住一人出版社“Jig”之邀,阿古在2019年12月直飞香港,跟老朋友、泛民派议员何俊仁等走了几次现场,也和读书时认识的几位香港同学见面,和资深记者及导演江琼珠一起跟街头碰上的黑衣年轻人聊天,最后也通过“玉山社”出版了一本中文书《香港:何去何从》。这之后,她不仅参与、组织交流会、运动摄影展,也曾在2021年和香港活动家 William Lee 对谈。反中论述吸引日本右翼,某程度给阿古一种把香港、新疆工具化的感觉,她看不惯,比以往多投入了一点论述和倡议。

运动期间,Willam Lee 主要在日本,回港一次就在铜锣湾现场被捕,他在2020年6月、国安法将要颁布前,在日本国会做记者会时第一次认识阿古智子,“之后我有再搜资料,发现原来阿古老师一直有关注香港的事情,但她是学者多于活动家,所以比较少人知道。”“阿古老师的专长是中国的人权情况,我们当时就是把两地的情况参照对比给日本人听。”

对于香港社运的立场,阿古更像2014年时的香港人,比较支持“和平理性非暴力”,对于“勇武派”,她尝试去理解,但还未能接受。自称“自决派(self-detemination)”的 William 认为(编注:2019年前后关于香港前途的政治观点很多,也有细微分别,自决派和港独派在关于和国家关系的想像上是不一样的),“阿古老师一直是学者的出发点,学者立场未必容许她发表太感性的发言,我个人能感受到“和理非”是她所思考的方向,而其实日本的学者、国会议员都比较遵循一国两制、人权、国际法的方向去讨论的。”

对于亲身经历过运动的,甚至从“和理非”立场转变为能理解、支持“勇武派”的一些香港人来说,这样的进路或许“过于理想”,“她的出发点未必一定是从香港出发,而是国际人权的角度、日本人的角度,她要争取和着重的、和我们不同,是非常合理的,有的补位也是我们所不熟悉、不知道要怎么操作的。大家是取长补短的状态。而且有日本人对日本人说话,相当重要。”

阿古已经在日本的香港人圈子中有些知名度,“阿古老师一直是配合、自愿的姿态,比如请她帮忙在东大借场地、找人帮忙,其实是非常好的合作。”“(立教大学法学部教授、做香港研究的)仓田彻老师会更了解香港的核心问题在哪里,情报上也会更敏感,阿古老师重心还是在中国。”他解释阿古虽然未必最熟悉香港问题,但不妨碍她关心香港,此外“不能一味要求别人来了解你。”

4月26日,阿古所在的人权组织“ Human Rights Now!”举办一次面向国会的人权法案游说,建议日本政府立法规管/引导本国企业停止参与疑有强迫劳动因素的工商业生产环节。法案相关的主要是乌克兰、新疆、缅甸的强迫劳动案例。会议尾声,并非主讲人的她站起来,追答了对被捕香港女生和国安法的忧虑。

当天,日本政府首次回应香港女生被捕事件,内阁官房长官松野博一称,事件损害对一国两制的信任,中国当局应保障言论及新闻自由,尊重基本人权、法治等普世价值。 Athena 和叶锦龙认为,虽然只是表态,但“算是语气比较强的了,人权外交不是日本政府的首选,政府常讲的是友好,而不是‘对中’”。

几天前,阿古还跟记者嫌弃自己上电视的穿搭不显眼,觉得会减损观众对她发言的注意力;来国会这天,一片黑色西装套装中,她身着白底蓝绿色花纹上衣和浅碧色裤子。港人L对记者表示,“如果没有阿古,可能在日本就没有人在说这件事了。”日本政府回应事件后,阿古继续和人见面、谈论、接受采访,就香港女生被捕一事见缝插针。

身兼人权活动家、作家、教育者等多种身分的阿古智子。摄:Viola Kam/端传媒
身兼人权活动家、作家、教育者等多种身分的阿古智子。摄:Viola Kam/端传媒

中间人的身位,还有效吗?

中国的女权运动、亚洲的LGBTQ+运动风起云涌,阿古近年也多了和这些活动者交流。她现在也牵头LGBTQ的研究项目,邀请中国年轻人来日本看日本的问题和情况,也比照中国社会。但阿古并不会用“女权主义者”来称呼自己。

在日本的语境中,“女权主义者”意味着激烈地与体制切割,阿古认为,“那些不愿意进入夫妇同姓制度的女性才称得上真的女权主义者。”同姓婚姻深度捆绑家庭、社会福利、社会认可等制度及文化,日本女性若与它们切割,意味着与一整个制度对抗。没有这样彻底的行动,阿古认为自己“没做什么”,不够格。

另一方面,她也谨慎地保持着一定距离,“我关注社会弱者,女性也是社会弱者,但我不是专门研究这块的。”她认为自己在长大的环境中没有受到特别不公平的待遇,父亲会听她作为长女的意见;对女性的广泛的处境的关注,也是长大之后才留意的事情。她害怕“大声说话”“强烈表达”,她印象中的“女权主义者”会习惯这样的表达,因此也塑造了她的距离感。

或许是她身为中间人的位置,她既钦叹中国女权主义者的思考和行动力、组织力,学习她们的想法和语言,同时也能理解她在东大的男性学生私下表示难以消化“男性是父权的受益者”这样的表述:“这是一个事实,但他没有受过相关的教育,他也是一个觉得自己并没有太大受益的个体,所以不明白,他不是恶意的。”她坚持,表达观点也要照顾其他人的感受,“表达愤怒是应该的,但每个人的站位不一样。”她习惯背景化、脉络化地“理解”一个人,多于观点的激烈碰撞。

“我对中国政府也是这样的,我不想用太强硬的语言批判中国政府,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恨中国政府,因为我的朋友都被抓了。但这不代表中国所有人,不代表中国所有共产党员⋯⋯”她不喜欢暴力,即便可以理解结构性不平等,她还是不容易接受用暴力抗衡的理由。

在世界极化、各地撕裂的近几年,这样在各种问题上保持“观察的”、努力平衡的站位,未必很讨好。会有观点认为,能保持这样的站位是一种幸运。这种张力阿古也能感受到,“有人问我的立场到底在哪里,在日本,左右的人都曾经批判我”,她指的是曾有日本网民批评她“既在《朝日新闻》写文章,又在《产经新闻》写文章,到底是什么站位?”“不过现在中国问题太严重了,左右都反中,这种批评才没有了⋯⋯”

这种张力也不仅体现在她个人身上。阿古的朋友圈遍布中港台日,政治光谱可见会相当广泛。即便是在倾向自由主义的大阵营里,在中国,有上一代自由派和年轻一代自由派之间的分裂(尤其在女权主义的观点上);在香港,有老一辈泛民阵营和本土派、自决派、抗争派的路线区别;在台湾,有台派、独派和左翼的不同⋯⋯阿古的香港学生区诺轩在国安大案“47人案”中从被控者转做污点证人,台湾朋友龙应台近年言论屡屡引起争议⋯⋯阿古的朋友圈中,交锋是难免的。

阿古的各地朋友近年也因各种理由受到限制或被捕,清华大学社会学退休教授郭于华因批判中共而被封锁、个人着作被清华图书馆下架;香港朋友何俊仁、区诺轩因国安法入狱、或不得不在公众领域消声匿迹;台湾八旗出版社总编富察在返回大陆销户时被捕;而阿古在学界、商业领域的日本朋友,也在几年间先后被中国以“间谍”罪名拘留⋯⋯采访期间,中国升级《反间谍法》,遭外界担忧将进一步扩大罪名范围和被捕风险。

她像在一个十字路口,身边本来是一群站成一团的人,现在正因各国的环境或自身的路线变化而开始四散八方,或走到了某一种立场上,或身处某种险境。有的朋友走远了,她还会站在原地吗?“这也是一个正常的过程吧,人是可以互相理解的,你也可以先靠近一下,如果不能走近,只好在这里等一下,不关门,对方靠近的时候就还是可以对话。”也有朋友远到已经无法对话,“以前认识的中国、香港人,都有在反修例运动时支持警察的;也有曾一起在中国农村做田野调查的学者朋友变成了毛派,有点害怕了,不知道要怎么交流好⋯⋯人跟人之间可能还是平视比较好,什么是正确、什么是客观⋯⋯人总是看不到后脑勺的。”阿古有种对自己的站位的坚定,但是不是一直不会变?“我是比较顽固的。但也不好说,世界变得太复杂了。”

尽管没有遭遇到明确的限制,2019年之后,阿古没有再去中国;她现在也不是很敢再回香港,她给中国学生上课,班里有同学悄悄跟她说,要小心某某同学,可能是个“粉红”,这让她开始看见,分裂已在更近身处发生。对人还有天然的信任感吗?她先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有些犹豫:“朋友的朋友还是可以信任的”。过几天,在呼啸而过的JR边,她问记者,“有朋友说看一个人对孩子怎么样,就知道是不是好人。你觉得呢?”

阿古智子在女权有关的场合,都会穿上这件写著“女权主义者长这样”的白色T-shirt。摄:Viola Kam/端传媒
阿古智子在女权有关的场合,都会穿上这件写著“女权主义者长这样”的白色T-shirt。摄:Viola Kam/端传媒

身为女性,自己的空间

那件写着“女权主义者长这样”的白色T-shirt,阿古在和女权有关的场合都有穿。虽然她认为自己成长中没有感受过太多性别上的压力,但一两年来因为和丈夫在儿子教育观念上的分歧而吵架,“开始有感觉了”。

“旧房子里我没有自己的房间,现在有了自己的房间。”新房子的设计和装修过程,丈夫没有主动参与很多,都是她在主责,“我很喜欢自己做饭自己吃饭,最重要的空间是厨房。”

阿古也是学者,难道没有自己的工作、学习需要吗?“新房子里我有设计大书架”,她指着一面从一楼直上三楼的书墙,“而且我在东大也有自己的办公室”,她指大学老师的福利应该好好利用起来,“如果我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可能需要自己的房间。”问及丈夫也有自己在大学的空间,她下意识先回答:“对呀,但是⋯⋯”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对,所以说还是不平等!”。

回到厨房,她又想起一个话头,“如果我先生占领了这里,我是不能接受的。”像她理解别人一样,她指先生“有时不客观看自己,批判我,但不是恶意的”,一如她讨论公共问题,指要尊重先生表达感受和观点,“但他也要妥协呀!”,“有时他还来占领厨房,我就说这里是我的,你不要来。”

厨房可以坐下十个人,是大家可以聚会的地方,客人来家里,她总是以“给儿子做饭做习惯了”为由,主动填饱客人的肚子。Human Rights Now!的同事来家里开会,在公务上奔波了一天的她,傍晚没有从流理台上离开过,一边说话,一边给八个人忙不歇地做上饺子、炸肉、甜点、水果。和阿古呆在厨房一段时间,就会发现她自觉负担起照顾者角色。在旁人眼中,阿古身上体现出,一位日本女性无论地位多高,都不得不跟从社会对女性“斟茶递水”的要求。Athena和叶锦龙笑言,“她喜欢照顾人,很多时候我们去聚会都要抢着帮她斟茶⋯⋯也要抢着帮忙做家务,不然就会被她做完了。”

在认识阿古的中国女权主义者X眼中,阿古尽管不自称女权主义者,但她厉害的地方在于,如她对言论自由的期待,她希望不同的观点都能存在,而且一直在接触、学习和消化新的观点。“和我这样的职业女性结婚,城山可能非常努力,也很难改变,要稍微等一下。我不断地等的。”谈及婚姻,阿古觉得自己没有放弃自我主张,“也想过离婚,但他一个人不行的,我就再等他一下。”她大笑着连珠炮似地讲,“婚姻需要互相理解,但以后就不好说了!”

阿古很爱孩子,喜欢和晚辈交流,坚信年轻人应该有好的教育。超过八十岁的日本女性建筑师富田玲子根据她的“开放性”理念设计房子,才有了房子中空的设计,叠叠人声可以回荡在多个角落。房子的大门也别出心裁,是模仿社区里建于1915年的丰多摩监狱的“监狱之门”,战时,这座监狱关过日本许多左翼思想家,因为面临搬迁而引发社区内的保育运动,阿古是其中一个重要的保育倡议者。

如今,中国原本的田野消失,她除了把目光放到互联网,也转向台湾,刚开始在花莲开展原住民记忆史的研究,“日本统治台湾时的七脚川事件,我也在学习”,她认为台湾的转型正义可与日本两相映照。香港学者、“占领中环”人物之一陈健民也参加的台湾讲座交流会,阿古被邀请去讲中国和香港的人权问题,她自觉“题目很大”,有些苦恼,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在吸收和学习,“只是一个普通人。”

“外界给你很多身分,学者、人权活动家、社区运动家、教育家、女性教授、妈妈⋯⋯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人啊。”她略向后仰,笑着,给出一个问题里没有提到的答案。

“我确实有很多身分,但基本的是人。中国和香港已经失去很多了。在民主国家,发声是基本的,要民主主义发展起来,一定要发声和行动。”

她把每一天过成72小时,反复强调一个理念:“我还是相信言论自由。”

读者评论 7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很出色的人物專訪。
    謝謝 符雨欣。

  2. 之前经常去中野的图书馆看书,但都没有看看附近的居民区,好想逛到阿古老师的小屋。

  3. 谢谢端这么详细的深度报道。读完感觉阿古老师真是好纯粹的人,能这么设身处地的为学生着想,甚至多年让学生来来往往住在自己家里的教授,好像没有听说过第二个。并且经常上日本电视的学者不少,能长年积极参与社会活动的那可就不多了。有机会想去听听她的讲座,亲身感受下。

  4. 阿古老师确实是很执着的热爱这项事业的人,时常在一些公开的活动现场见到阿古老师,带着宣传海报邀请我们参加,有时碍于当场有一些便衣没有讲很多话,但仍然被阿古老师的坚持所打动,如今虽然早已毕业也基本远离了这些活动,但时而想起老师的种种,也不禁痛心,或许这种坚持不会有什么实际的回响,但她们的坚持,至少会留在我的心里,时常提醒我,这世界上除了强权,还是有公理和正义存在。

  5. 謝謝端,同在日本,認識這個圈子真是太寶貴了

  6. 之前在端读到过唐正琪的遭遇,之后没有特别关注,读这篇才想起来,也通过读这篇了解到她得到了阿古教授的帮助,感到一种“接续”。

  7. 謝謝你堅持作為一個人的良知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