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的具体生活:洗碗这项家务活,性别为女吗?

“我确实也找到个不把家事视为女性范畴的男人了,但身边人对我们二人关系的那些假设和期望,还是让人很困扰(和困惑)。”
女性与女权

【编者按】在这个性别化的世界,我们已经习得了许多道理,让一些不适得解,也令更多的痼疾更显眼,并且,仍留有许多困惑不得解。

某个下午,端的编辑部偶然发起了“现实生活中,身为女性主义者有何困惑”的讨论,一时出现了许多私人场景——“在男友家吃完饭帮忙洗碗被称赞好媳妇然后内心不爽怎么办?”、“陌生人叫我朱太太我要每个纠正吗?”、“爸爸很厌女,要帮妈妈学习女性主义知识吗?”、“女权主义者结婚是婚驴吗?”、“我怕我妈知道我和妻子一样都是女权主义者”——种种情况下,我们在妥协吗?我们能自洽吗?我们,矛盾吗?

热热闹闹聊了几个小时之后,很多分享无人给出正解,但似乎我们都安心了些。每个人的生活都是独特的,甚至“不足与外人道”,也无法全盘反映更为大写的人性的境况。但那些具体的挣扎,常常都有相似的土壤。我们往往独自在感受的,正是那些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事。

于是,我们想用“女性主义的具体生活”系列,将这些讨论分享给你。你也有过相似经历吗?你的现实生活中,也有许多与性别相关的困惑吗?欢迎留言或来信,我们一同聊聊,女性主义照入现实的时刻。第一篇的第一个困惑,来自编辑S,她因被婆婆表扬比老公“更会洗碗”,而觉得很不是味儿⋯⋯

被洗碗这样的小事锁定的“女性身份”

S:

可能有些人会觉得很微不足道吧,但让我对自己的女性身份感到困惑的,很多时就是像洗碗这样的生活小事。有次去老公家吃饭,吃完饭我和老公自告奋勇,说想帮忙他妈妈洗碗(不是帮忙爸妈,只是“妈妈”,毕竟她的角色就在那里了)。先是我老公在洗,我在旁边给他抹干碗碟,但我觉得他好像洗得不太干净,就说了一句:“哎,还是让我来吧。”他妈妈听到了,就随口地--我相信也是善意地--说了一句:“男生还是天生不太会做家事啊。”

我当时觉得很不是味儿。我也是在外那几年自己独立生活了,才学会煮饭﹑洗碗,才比较不那么五谷不分;我和老公明明都是同一个年代的“港孩”,小时候都不会被要求做家事的。我甚至到了出外读书初期,还老是要叫外卖,死都不肯下厨,但要懂的时候就会懂了。我老公婚后把洗浴室﹑洗厕所﹑洗衣服﹑洗碗都钻研过了,现在甚么都会。“天生”不会做家事的说法是哪里来的呢?他书念那么多,这么聪明,还学不会洗碗吗?

而且,以前我们还是男女朋友关系的时候,他来我家吃饭,可以吃完饭在沙发上直接睡著,我就不可以在他家吃完饭直接昏迷。不是说人家会说甚么,是连自己都知道不可以,毕竟有很多事情就是他可以我不可以。他不做家事是因为不擅长,我不做家事就是懒--而我妈也从来没有期望我男友会在吃完饭后去帮忙她洗碗。现在他们看到我老公做家事,还是会夸他“真是好到不得了”,还有觉得我“甚么都不干”(当然我也很想知道,如果我老公甚么都不干,他们是不是真会觉得很合理)。

反正当下我也没有跟他妈妈说甚么,只是唯唯诺诺的把话题带过。后来想想就记起,小时候一家人吃完饭,爸爸﹑爷爷和奶奶(那时还跟我们一起住)总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我们小孩各自干自己的事,就只有我妈收拾桌面,洗六﹑七个人的锅子和盘子。虽然这个说法对我爸好像有些抱歉,但我很小的时候就决定,我长大了一定不要找个像我爸这样的男人。而我确实也找到个能分担家事,不把家事视为女性范畴的男人了,但身边人对我们二人关系的那些假设和期望,还是让人很困扰(和困惑)。

一个人在厨房洗碗。
一个人在厨房洗碗。

I:

做饭的可能有男有女,但洗碗的多数是女性。这是和几位女性朋友聊天时得出的不严谨结论。

每次和朋友聚餐,我都会不自觉代入洗碗、收拾残局的角色,潜意识认为这是礼数;若在自己家,则习惯性扮演照料者,却又很不喜欢被调侃“贤惠勤劳”或“贤妻良母”,好像这样的形容带有某种羞耻妥协的印记,可行动上又无法容忍一桌狼藉摆在眼前。当餐桌、灶台、洗碗池都收拾停当,我才能坐下来“复盘”自己的行为轨迹是如何被建构的。

我成长的家教其实算不上非常严苛,但除了撒谎等原则性问题,父母还有一些对我频繁唠叨的要求,例如不要随手放东西、房间不能太凌乱、聚餐时要帮忙收拾等。只是我后来才意识到,一些礼数的规训是有性别的,我和我的妹妹们往往会被期待安静、整洁、懂得照料家务事,但他们从不要求我的表哥堂弟去洗碗,就好像他们不会做,好像杂乱玩乐是男孩的天性,而女孩要“生来爱干净”,生来就会做这些收整、打理等细致的事。记得某次家庭聚餐,我在回信息,没有理会餐桌的狼藉,是妹妹们帮忙收拾的,有儿子的亲戚便调侃我作为长姐却懒惰,“眼里没活”、“嫁不出去”。

我家里父母是轮替洗碗的,甚至因为妈妈不时要加班,所以爸爸洗碗更多。即使如此,我爸还是时常会被妈妈嫌弃洗碗没有擦拭灶台和洗碗池,无意间,我也形成了每个细节都要井井有条的印象。但我家里男性照料家务更多的样子,若转向和外部交流的聚餐场合,角色也会立刻调转。某年春节,妈妈高中同学在一个休假的空厂房聚会,几家人每家带2个菜品,到场后再集体包饺子。做饭时除了小朋友,所有人都在找到自己的位置忙前忙后,但饭后,男人们就开始三五成群地打牌打麻将,收拾十几人的狼藉桌面和洗碗都是女人们的事。

记得那个厂房里没有集体供暖,只能靠炉火和电暖气,每个人都裹著羽绒衣,有的阿姨那天还是经期。男人们烧了热水,灌满洗碗用的大盆,便心安理得地休息了,好像已经做到了“体贴”的位置,有试图帮手的男人还会被其他人拉住——“交给她们吧,她们洗得干净”,甚至会有打趣的声音出现:“这么心疼老婆啊!”

成长过程中大人们类似的聚餐都是女人洗碗,而少数会做饭的男人还会被贴上勋章,女人们对菜品的评价会变成“不懂美食”,菜品背后的文化和复杂的纹理是男人们构建的,他们只享受少量做饭的快乐,和偶尔沾染人间烟火的掌声。

看似是有点刻薄,但在追问为何做饭有男有女、洗碗多是女性时,我忽然意识到,普遍的家庭分工和社会分工是如此相似,如同秘书、清洁工多性别为女一样,家庭里,女性也往往承担著最琐碎、细节的劳动。料理往往带有厨师的个人特质,做饭的人可以享受人们对食物赞美的价值反馈,但洗碗是简单、重复、没有创造力的,洗碗的人常常在饭后交谈不被看见的盲区。

以前总不理解为何妈妈每次聚餐洗碗的时候都要叫我去聊天,现在会对每个在我洗碗时默默站在门口陪伴的朋友多一分喜爱。

Y:

和女友一起住之后,我们开始学做饭,我因为擅长而扮演做饭的角色(实际上这是存疑的,女友也做得很好吃,但角色的分配经常很微妙),女友则负责洗碗。这个分配看似很公平,但慢慢就出现一些围绕家务而起的摩擦。我在家工作,女友要去办公室,有时她会埋怨我做饭晚,她下班回来,我才开始洗菜、切肉、热锅,一顿中餐做下来,一个小时都算快,吃完她再洗碗,一个晚上就过去了,对上班族极为不友好。我也有申辩的理由——居家工作不是没工作,不是想早点脱身去做饭就可以,当然更重要的理由是拖拉,这个没有说出口。

由洗碗吵起来,日常生活掰碎,一字排开:洗衣服、晾衣服、叠衣服、拖地、刷厕所、整理桌子、换床单(这是一件女友不说我不会意识到存在的家务)、购买纸巾、收拾行李箱(旅行回来有一个星期它都会躺在客厅),就变成谁做得多谁做得少,谁思虑得多谁思虑得少(女友教我思虑哪里有活要做也是一种劳动)的问题,大家都自觉委屈。后来我们就很少做饭了,也约定了一些相对公平的分工方式,从女友的角度看,关系也因此不那么紧张。

再后来,我开始希望能做多一点饭,为了吃得好一点。做完饭,又有谁去洗碗的问题。我领悟到一个道理,因为是我想做饭,而不是女友要求我做饭,她想要的是更多的下班后的时间和更融洽的关系,她也不喜欢洗碗,所以配合我吃自己做的饭,反而对她是一个负担,因此更公平的做法是我应该自己把碗洗了。实践了这个道理,我也吃到饭了,洗碗也不成为一个影响关系的问题。有时女友吃完也会洗碗,我突然免去一次洗碗,也很开心。分工的公平在这个情况不是那么重要,但确实也只在这一具体的关系中成立,难以和外人讲清楚。

有一次女友在我家住了两天,爸妈不在,但姐姐和姐夫们也过来了,对我们来说,那个场合有点临时和随意,因为家长不在。晚餐叫外卖,但用了一些碗筷,吃完饭,我突然意识到出现某种奇怪的氛围——有两个问题在空气中浮现,一是谁去洗碗,二是不同的人去洗碗会面临不同的评判压力。比如说,姐夫们当然不会去洗(父权问题按下不表),姐姐们也不会去洗因为会自觉是客人且比较年长,如果她们去洗,自己会感觉有一种社会舆论在评价她们“太卑微”。那就变成我去洗还是女友去洗,如果只有我们俩人,当然谁洗都不是太原则性的问题。但在那个情况下,我意识到,如果女友去洗,大概会得到以姐姐姐夫们为代表的社会舆论的“好评”(某种乖巧的性格?),但女友会对此很愤怒(她也意识到了这种社会压力的存在,因此她非常淡然地把碗给了我)。最终当然是我去洗,而我顺理成章地得到了社会舆论的“差评”(太娇纵女友?)。

洗碗中的水槽,慢慢地装满了水。
洗碗中的水槽,慢慢地装满了水。

Then what?

Lu:

我必须承认,我有时会将计就计,顺从于那些假设和期望。

生活在异国他乡久了,我会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生活“翻译”成能让我妈妈更好懂的模样。当她问我与另一半的生活如何时,我会给出具体的例子:“我们很好啊,你看我从来不洗碗,家里都是他洗碗的!”听到这话妈妈会满意笑笑,不错,女婿肯“帮衬屋里”。

可这种时候,我得咽下许多不安;家长里短就那些事,妈妈可能很快会开始抱怨一同生活的嫂嫂,“家里什么都不动手,什么事情都指望你哥哥。”——女婿肯洗碗是好事,儿子常洗碗则不行;女儿不用洗碗是幸事,媳妇不愿洗碗,则是丑事。

妈妈总是质朴希望儿女安好,她的许多双重标准或矛盾之处,我也早就一笑而过。记得七八岁时,她会念说哥哥要讨有钱老婆,说妹妹要嫁有钱老公;没人会在一个小农村聊什么女性主义,但年幼的我仍会笑著反对,“这也太矛盾了吧!”可能本就不必什么主义教导,每个女孩,都是在一堆堆的矛盾里成长起来的。

其实我不记得何时开始不洗碗了。吃饱喝足的时候,可以不必考虑满桌狼藉实在太愉悦——我常常提著剩下的酒杯在沙发躺平,等另一半洗碗、整理厨房。久了也许就都惯了;有一次我没多想顺手洗了碗,收拾了洗碗机,擦干净灶台,送了客人回来的他惊讶不已,说“呀,我竟然好像忘记了你其实是会洗碗的”,我大笑;他又说,“太开心了,这就跟收到了一份生日礼物一样。”

我们没有孩子,甚至没有宠物,两个人的生活,家务事其实很少。但偶尔他会很认真问:“你仔细想一想,如今我们的家务分配,你会觉得做太多吗?”我贪食中餐就自己做饭,又喜欢把洗衣机里的干净衣服晾起来,也爱更换床单,或是用吸尘机的噪音盖过脑子里的压力⋯⋯仔细想完会觉得有点内疚,我只捡了爱干的;于是我会在做饭时,顺手收拾掉备厨时的碗筷,也偶尔半夜去丢垃圾,当作送一份“生日礼物”。

是不是应该算清楚呢?最近听说了一个app,叫做“Choreful”——挪威一个程序员丈夫在一场关于家务的吵架后写的。这位丈夫不常做饭,有一天下厨了,就想著妻子可以洗碗;可是累了一天的妻子吃完饭就拿了本书坐在了沙发上——他们吵了一架,不知道吵架谁占上风,但显然写代码很顺手的丈夫回头就去做了一个app,他要算一算到底谁做更多的家务⋯⋯很快,很多朋友们便来问他要一份拷贝,在男女家务分工号称世界最公平的挪威,他们也想仔细算一算。

在我的私人世界,很幸运,洗碗不那么“gendered”。在亲友家中聚餐,走前帮助收拾是众人都会做的礼貌之举,不会single out女性朋友。只是洗碗这活也落入等级——也贪食我手艺的客人会恭维厨艺,但不会有人指著碗筷说“这洗得可真干净!”这样想想又觉得很庆幸,不必与父母辈一起生活,我敢肯定,若我妈妈与我们同住,她一定不会“让”女婿洗碗。

看不到“琐事”里的等级,又看不到这样的“等级”是怎样应用到其他以性别、种族、亲疏等等排列的“身分”等级上,而其中又有哪里矛盾重重、甚至充斥著(象征)暴力的话,“洗碗性别为女”这种“小事”,一定还会延续非常久。

E:

可我是喜欢做饭同时喜欢洗碗的女生,这喜好大部分是从我爸身上习得的。我爸是宠妻宠女狂魔,做饭洗碗常常是他一个人的工作。不过我没完全觉得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一来这是他擅长和喜欢的事,二来这里面是不是有点可疑的照顾者心态,三是客观上确实形成家庭内部分工的不平等(只不过换了性别)。而单方面长年付出一定会埋下情绪上的隐藏炸弹,有利家庭不和谐。

好些东西是不敢交给机器的,比如羊毛衣物不能就丢给洗衣机,漂亮精致的杯盏我也不太敢交给洗碗机。这些家电default是完成最基本的清洁,把人从劳动中解放出来——但是谁让劳动变成了一件“麻烦事”呢?像上面大家说的,我们需要打破设定好了的劳动秩序,而机器如果只是作为维护和优化这种秩序的存在,也只是一个可怕的帮凶。

我们说不平等的时候,常常说的是加压在某一种性别上的固著的秩序,讲得不那么多的是,秩序逻辑在不同性别身上的演绎。

第一种,比如社会上说到洗碗、扫地,几乎默认了它们是毫无创造性的重复劳动,在价值上是被贬低的、可(被洗碗机、吸尘器)替代的。“洗碗、扫地是属于女性的劳动”,或“女性应该负责低效劳动”。这种在性别与价值之间建立起来的分化秩序,显然不女权。

我无限支持打破这种分化秩序,和朋友们聚会的时候,男生女生都往往有意识要叫男生干活,备菜也好、盛饭也好、洗碗也好,总之不能让他们做跷脚大爷。确实有男生做不好这些事情,因为家庭教育、社会教育都没教他们做好劳动是怎么回事。没关系,但要有主动承担的意识。大不了把瓷碗都收起来,换成胶的。

厨房外正发生山火。
厨房外正发生山火。

第二种,比如我爸,似乎成为了我家家务承担的叙事者——我做了家里七八十的活——隐藏话语是,我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是不是也该有点话事权。事情到这里就变味了,本来是对劳动的喜爱,后来变成了家里权力的争夺。而当他包揽了这些家务的时候,变相我妈和我常常成了跷脚大娘,且因为男人“有力气”而更轻视了这些家务的繁重和价值,或觉得“脏乱差”的家务都该我爸去做。

只不过我爸处境好的地方是,对于大部分家庭主妇来说,无论她们做了多少工作,都不代表会有相应的影响家庭决策的权力和位置。何况,我爸并不是一个家庭主夫,他有自己的工作,而影响家庭地位的因素是很多的,他并没有占下风。

《逃耻》计算家务劳动的价值,应该没人不知道吧,做家务是非常有价值(valuable)和值钱(costing)的工作,还有一堆精神消耗(consuming)。所以不管是谁在洗碗扫地,我觉得都要首先肯定这个工作是高价值的。

我还想说的一个重点是,秩序是一种设定,而劳动“辛苦、无聊”又是另一种设定。

我喜欢做饭和洗碗,恰恰是因为两种劳动带给我的是不同的情绪回报,前者creative一点,后者peaceful一点。必须严肃正名一下,洗碗是多好的工作啊!做饭其实很累啊,尤其是一堆朋友来的话,你要想菜单,要早早买菜,要分配时间,可不能前面的菜都凉了后面的菜还没好——这意味著客人饿了而且自己也没得吃(全程为人做饭for what!)。洗碗就好多了,大部分情况下不需要用脑子,水声潺潺,油君退散,一切经过自己的手回归整洁的秩序,多治愈和有安全感呀!

洗碗的工序,包括清理食物残余,用好的清洁用品,分门别类。我特别怕看到水槽里乌拉拉一堆食物残余的样子,在碗放入水池之前,固体、液体的食物残余都应该先被处理好了,有的可以直接遗弃,有的要回收,有的要处理一下才能丢弃(比如火锅油),不然你家的下水管道安全不保!而如果是喜爱器皿的人,每个与食物相搭配的器物都是精挑细选过的、有设计的,本身就是艺术品,爱惜都来不及喔,哪舍得让手笨脚笨的人去帮忙洗刷呢。

围绕洗碗,当然也是可以发展出一大堆生活价值观和品味。夏天水要凉快冬天水要温暖吧,洗碗布要好看吧,铁锅要用温和的刷具,清洁剂不能伤手吧,洗好的碗碟摆放有技巧吧⋯⋯竹炭洗碗布可以去掉大部分油渍,那又可以少用点清洁剂,有机洗碗皂对环境友好,香气也怡人⋯⋯我家厨房正对著一片土地和树,想想这生态,洗碗精就会放得少一点。

很多人觉得做饭是特别有操控感的事,但一边做饭一边维持厨房的清洁,也是一个特别有挑战性的事情。怎样让一个厨房在(顺利)做完饭后不是呈现出一个打了仗的样子,我想大家都深有体会吧,也是需要不少精确计算的呢。

还有,做饭、洗碗常常被视为两个分工,但其实它们都可以是非常好玩的集体劳动——如果你做过上海菜,我的天,你一定明白一个主厨需要配四五个下手,择菜尖尖的、摘蚕豆壳的、塞肉馅的、切片的⋯⋯一堆精巧工序,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完成,所以每个参与吃饭的人都该主动揽活,而在劳动的过程中也去了解一个菜系、一个好吃的东西是怎样被制作出来的。洗碗也可以把工序都拆解给不同的人,大家热闹地说会儿话,这时反而可以专注在一些零碎话题上,水声做背景音,聊著聊著就放松了,是可以开心的事情。

说白了,趣味和创意都是自己的,秩序是外界加进来的。我们反抗秩序,同时享受乐趣。最好多点人意识到这些乐趣,都可以是打破秩序的入口。

最后,这里有两份“打破秩序”的失败尝试

Y:

我在潮汕家庭长大,作为儿子,洗碗这件事从小在我的意识里就是不存在的,或者说看不见。一顿典型的潮汕晚餐,爸爸负责指导,把好吃的东西挑给不同的小孩(当然会把最好的夹给儿子),菜最终都要吃完,但一定要在吃的时候不断进行分配,这里的传统文化就是扮演统治者。爸爸还会评价这道菜做得好不好,妈妈则对自己的厨艺进行辩解。吃完饭以后,爸爸会去泡茶,妈妈和女儿开始洗碗,儿子则可以消失。

消失是我对家务最初的认识。自己煮完面,把碗和锅丢在水槽,过几个小时垃圾就会消失,碗会变干净,回到碗柜里。洗完澡衣服丢在脏衣篓,第二天干净的衣服就会叠好在衣柜。妈妈和女儿隐形劳动的另一面,是爸爸和儿子看不见家务,因此也并不会承认家务劳动的价值,何况谈论(物质或精神上的)报酬。

直到我把爸爸作为父权文化和专制文化的代言人进行反抗,并因青春期而对社会产生分析性的冲动时,才开始审视家庭里的权力关系,这时过去隐形的家务才浮现,也才十分不满于爸爸重男轻女、不做家务等等父权遗毒。青春期立刻遭遇的不自洽是“那你自己呢”,然后才开始主动洗碗、拖地。

一开始当然做得很差,而且很多时刻确实觉得自己“不会”。完全“会”洗碗是一个持续了十几年的过程,小时候有时被要求洗碗,只能把碗都洗干净见缝插针地放在洗碗池旁边,锅则根本“不会”洗,于是还需要妈妈来收尾。后来会洗锅了,怎么倒扣摆放碗也“不会”,还是需要妈妈来收尾。最让她难以忍受(且经常说还是我来吧)的是我的洗碗流程,我是一个碗一个碗洗,每个碗用一次洗洁精,再冲干净。一趟洗下来,不仅自己精疲力尽,等著给厨房收尾的妈妈也精疲力尽,她是真心觉得不如自己来。直到自己出来住以后,才发现洗碗只是收拾厨房的大工程中的一部分,还要把厨余倒在垃圾桶(洗碗池消化不了它们!),擦灶台,没吃完的食物封存冷冻好,还要把锅碗瓢盆和各种铲子勺子按部就班摆好,要拖厨房的地板,要防蟑螂。尽管学会了这些,再回到妈妈家,又非常理所当然地“不会”了起来。

也不断会有长辈叫我不要做“这些事”,有一次和女友去她老家,一大群亲戚在,一个阿姨叫我和女友帮忙剥虾,我就坐在地上开始帮忙。剥著剥著一个叔叔走过来说:“你的手是要拿笔的,不要做这些。”要我去客厅加入男人们喝茶。

“娘相”是我们那个社会对男人最羞辱性的称呼,意思是像女人一样。这个社会对男人的认识和期待,是不要纠缠在女人做的事情里,男人不需要在家洒扫应对,如果主动做这些,反而会遭遇阻力,因为男人应该从家里消失,去外面赚钱。但我们那个社会又有大量没有工作、游手好闲的男人,他们也被认为应该从家里消失,去外面寻找赚钱的机会,或者假装扮演赚钱的角色。而家庭是虚位以待,等待这个消失的男人回来统治的,他一旦回来就变成饭桌的中心。这个中心在喝功夫茶的茶几上,男孩从小在家只被要求学会一种家务——泡功夫茶。泡茶意味著坐在客厅的中心位置,学会烧水,放茶叶,洗茶杯,锻炼出一只耐受热水的手,长幼有序地招呼客人。我从小被教导,不会泡茶就娶不到老婆,但现在显然,不会洗碗才是问题所在。

我记得小学考试老师会要求我们带试卷回家给家长签名(表明家长知道你的成绩),爸爸出去赚钱常年消失,我就叫妈妈签名,她每次都会签爸爸的名字,因为她认为家长即“一家之长”,即爸爸。最近我去堂叔家吃晚饭,已经60岁的堂叔跟我说,“我还能喝几杯,但我喝到这里就不喝了,因为我是一家之长,我不能喝醉。”过一会他就去睡觉了,铁马冰河入梦来。我内心十分同情,我们这个社会的男人,无论月薪入息几千,都能在家庭聚会的饭桌上圆梦。

一群年轻人在洗碗。
一群年轻人在洗碗。

Lin:

我曾经想打破我们家一直我妈洗碗的秩序,但完败。

我妈洗好碗之后还要拖地、倒垃圾。绝大部分琐碎的家务都是她做,我爸只负责炒菜(他会做的菜比较多),偶尔被我妈叫去楼下倒垃圾。我爸一般是最先吃完晚饭的,吃好就去沙发上躺着看电视。偶尔有几次,我妈吃完饭比较累,我爸就主动去洗碗,但我妈会说:“你别洗,放下,我自己来就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让我爸去洗,是怕我爸太累吗,还是她把这件事视为自己的义务,或是觉得我爸洗不干净、不擦灶台,最后还需要她来兜底?我没有问过她。不过,我倒是常听到她在厨房里大声喊:“这锅你又没洗!”我爸则回应:“油锅不用洗。”

我妈因为做太多家务,再加上年纪也大了,她前几个月出现过腰酸、手酸,在手上贴了膏药。我很心疼她,在一个家务劳动被视为非生产性劳动、无偿劳动的时代,我真的很难说服自己,我妈做这些是值得的,虽然我知道它们是有价值的。

之前在外读书时,我就建议家里买个洗碗机。我妈有很多顾虑,譬如洗不干净、怎么安装、怎么排水,在我反复解释下,她有些心动了。在她主动向我爸提议买洗碗机的时候,我爸的态度是:不需要洗碗机的,没什么用。我心想,又不是你洗,当然不需要了。最后还是买了。

我今年年初回家后发现,洗碗机变成了摆设,我妈并不去用它。她解释,洗碗机容量小,锅根本放不进去,只能手洗,那不如全部都手洗了。后来又加上了几条不用的理由:费电费水。为了帮我妈减轻负担,也让我爸(作为男的)帮忙洗碗,我在一次饭桌上提议,我们家四人轮流洗碗,一人洗一天。当然,每次轮到我和我妹负责洗碗的那些天,就是洗碗机启动的日子。

有次我妹犯懒,不想洗碗,我妈打算帮她洗。我提出来让我妹付钱给我妈,一次150元。我想,至少得让这个隐形的劳动有价值吧,不能再重新回到以前由我妈“义务洗碗”的阶段。我爸很不喜欢这样的模式,他觉得我们这是“斤斤计较”,连洗碗都要用钱来衡量。我妹不肯花她的零花钱,所以那晚还是她去洗。后来有次我也犯懒了,我真的好讨厌洗碗。我妈偷偷和我说,她来帮我洗。我说好,又给她转了150元的微信红包。直到24小时后红包因过期自动退回账户,我才发现我妈没有收下。

这个实践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久,大概就三四个周期。因为后来我妈肠胃不舒服住院了几天,她回家后,自然不需要洗碗。我和我妹也推给我爸去洗,轮流计划就这样被打乱了。过段时间,我妈又很顺滑地重新回到了“洗碗”的角色。

自从我们一家跟随我爸的工作搬到另一个城市后,我妈就变成了家庭主妇,已经有十二年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包揽绝大部分家务活。她并不是不能出去工作,只是我爸总对她说“不需要”。有时在一些饭局上,她话里话外也挺骄傲自己的“贤内助”身份。

但其实,我妈内心一直都存在着“弱者”的自觉和自卑。过去几年,她每次在家庭聚会、朋友聚会上喝醉,回家后都会持续自言自语,念叨“我好没用”、“我没能出去工作”,她觉得自己没能替我爸分忧,替家庭多挣一些收入。家庭主妇这个身份,因为无法产生金钱这样看得见的价值,她对此耿耿于怀,也非常嫌弃自己。不过,这种内心的声音只有在她喝醉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一旦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又重新进入了往日的“正常”秩序。

读者评论 8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為什麼大家都不用手套呢? 可以保護手不被洗潔皂刺激,而且也不會燙到手。同時也不會覺得洗碗是一個會弄髒自己的事情了。

  2. 作为女生,吃完饭后看着剩菜和用完的碗放在那里,心里上是很难放过自己的。在家里我不收拾,任务就留给了我妈;在男友家里是他爸爸负责洗碗收拾的工作,我帮忙还会说让他来。但尽管如此,和男友居住时,不是我主动收拾,就是我主动叫着他一起收拾,负罪感似乎从来不会出现在他那里。
    除了东西很多的情况,大部分时候还是我收,因为要叫他去做往往是更大的精神劳动,自己及时收还是做得很快的。我也喜欢收拾的秩序感,久坐工作之后尤其觉得洗碗可以放松,但又不希望永远是自己背负“我要不要去收拾”的负疚感

  3. 潮汕故事的看完了发现真的是同款潮汕家庭…老妈做菜洗碗,老爸负责点评饭菜。老爸觉得老妈不需要上班,让她辞职当家庭主妇。只有她生病的时候才有可能休息。哎。而且很难改变家庭的运行规律。

  4. @Cromah 如果要用熱水器加熱熱水洗碗,的確洗碗機比較節省能源。因為洗碗機相對用水少,加熱水所需的能源也會減少。

  5. 德国洗碗机是厨房标配,连又旧又小的厨房都有个博世的洗碗机,杂志上还说洗碗机比手洗效率高还省电(始终存疑)。德国女性整体感觉独立,电视上的女明星也是全年龄段都有,健美身材,没有一个是柔弱温顺型的。两者可能有一定关联性。

  6. 不要理會別人眼光。

  7. 性别为洗碗机

  8. 很喜欢这种细腻的叙事,能走进内心反思我自己。